论托尼·本内特的后马克思主义文学观

2014-12-03 16:12
山东社会科学 2014年4期
关键词:内特话语语境

张 朋

(山东省委党校 文史教研部,山东 济南 250103)

托尼·本内特是英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和文化研究的后起之秀,20世纪70年代鹊起于学界,与雷蒙·威廉斯、斯图亚特·霍尔、E.P.汤普森、特里·伊格尔顿等开创的马克思主义学术传统一脉相承,注重在社会实践和文化经验中推进理论建构。但本内特并非只是传统的忠实继承者,有感于资本主义从工业社会向后工业社会转型所导致的深刻历史变革,本内特不再局限于对马克思主义及文艺理论的重新阐释与细节修补,而是从马克思主义转向后马克思主义,以更加包容和开放的视野为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拓展新的生长空间。

一、从马克思主义到后马克思主义

本内特从马克思主义转向后马克思主义,与他对西方马克思主义的批判有直接关系。20世纪60年代,卢卡契等欧陆理论家的观点传入英国并迅速获得认可,佩里·安德森曾热情洋溢地赞颂:“西方马克思主义便这样自始至终地主要关注文化和意识形态问题。自从启蒙时代以来,美学便是哲学通往具体世界的最便捷的桥梁,它对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具有一种经久不衰的特殊吸引力……也许最终可以证明,这些作品是西方马克思主义最永恒的集体成果。”[注]陆梅林主编:《西方马克思主义美学文选》,漓江出版社1988年版,第167页。本内特肯定西方马克思主义具有批判精神和革命意识,但更敏锐地指出其面临着严重困境:“从接合表述的意识形态收益上来说,西方马克思主义所开辟的美学理论是值得肯定的,但是从长远的理论成果来说则不然,事实上,西方马克思主义所取得的成就是以关闭了长远的理论和政治生长潜力为代价的。”[注]Tony Bennett, Outside Literature, London:Routledge Press, 1990, p.31.它非但没有以新问题置换资产阶级哲学美学的旧问题,反而继续沿用了哲学美学的概念、范畴和方法,背离了马克思主义历史化、社会化的逻辑要求,不能为文学现象提供有效的解释,具体表现为如下两点:

首先,以卢卡契为代表对文学界定的唯心主义简约论。受康德、黑格尔等哲学美学的影响,卢卡契等西马理论家“一方面宣称尊重艺术的超验性,无法接受单纯从艺术的社会状况视角来解释艺术,另一方面,又不想回避从社会历史状况解释审美”[注]刘坛茹等:《西方马克思主义文论的本质主义困境及解构策略》,《文艺理论与批评》2011年第1期。,但是在具体运用中,他们将复杂的社会历史影响简化和抽象化后悬置一边,在文学客体和人类主体之间架构了固定的审美关系,“主体把自身视为人的自我建构历史过程的产品,相应的艺术作品体现了这种过程,同时也预告了它们的完成。任何对各种各样的孕育艺术作品的社会关系的不同结构的审视,任何对这些孕育在那些关系之中所起的不同作用的审视,都被预先确定,以至于这种关系被坚持,最终被抬升为普遍的易受哲学规定影响的主客体关系。”[注][英]托尼·本内特:《文化与社会》,王杰、强东红等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6页。也就是说,文学与现实世界保持一种永恒不变的关系,可以克服劳动分工对主体造成的异化影响,帮助主体认识到特定历史阶段对个体的价值需求,促进主体意识的自我改进和完善。这无疑忽视了文学在现实社会中的多元化角色和对人类情感的多样化满足,忽视了文学客体与人类主体之间关系的复杂性和多变性,将文学固定到超验的主客体关系中。

其次,以阿尔都塞为代表对文学界定的多元决定论。阿尔都塞对文学的界定是通过与意识形态、科学的否定性比较获得的,即文学既非科学也非意识形态:文学与科学的区别在于前者以感觉的形式认识对象,而后者则以概念的形式认识对象;文学与意识形态的区别在于前者是从内部对后者的疏离和观照,而后者为前者提供了意蕴空间。但文学与意识形态和科学的关系又决非单纯的否定关系:文学在某些作用上与意识形态联系起来,提供了与科学同样客观的知识。本内特指出,这种表征的最大困难在于导致了无立场的扩散,意识形态、科学这些概念本身就是不明确的,它不能为文学的界定提供一个稳定、可靠的基础。同时,单纯依据彼此之间的关系进行身份的界定,把社会因素排除在外,文学成为悬浮在空中的楼阁。

阿尔都塞对文学界定的困难实际上来自于西方马克思主义对文学自律性的机械强调:一方面,西方马克思主义赞同社会历史条件对文学的决定作用,另一方面又强调文学的相对自律性。本内特指出,外在决定论和内在自律论的僵化处理使西方马克思主义陷入了“多元决定”的悖论。为了证明文学是内在自律的,西方马克思主义使自己的分析调整方向,悬置起文学生产的历史背景以及文学与世界、作家、读者的互生关系,转而探求文本的形式、结构、符号等,这些形式特性使某些文本被称之为文学。“从这样的假定出发时,即从被指定为文学的文本一定有一系列潜在共同品性出发时,西方马克思主义者的分析就离开了它所要求的社会历史具体性场域。”[注][英]托尼·本内特:《文化与社会》,王杰、强东红等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30页。困难是显而易见的,为了证明文学文本的共同品性,西马理论家不得不主张文学具有一种固定的功能,而这种功能恰恰是社会历史的分析难以触及的。本内特指出,对文本超历史符号系统的内部分析和对文学生产历史语境的外部分析之间具有太大的张力和冲突,以至于根本无法调和。

在对卢卡契、阿尔都塞等西马文论进行质疑的同时,拉克劳和墨菲的后马克思主义理论引起本内特的深深共鸣,在他看来,后马克思主义具有更大的理论优势。

首先是对解构主义方法的容纳和运用。西方马克思主义在唯心主义简约论的框架下,为文学设定了形而上的本质,因此以反本质主义为特色的解构主义被看作理论宿敌,被认为对马克思主义的预设前提和理论程序构成了挑战。不可否认,解构主义否定了马克思主义对宏大历史的绝对认知,摧毁了经济决定论和阶级斗争中心论占有的认识论优势。然而,本内特指出,解构主义带给马克思主义的绝不仅有消极影响,更有积极的、生产性的理论图示:“通过对解构主义理论元素的批评性借鉴,马克思主义能够更好地重塑自己的问题和目标,为自身敞开更广阔的政治空间。解构主义对马克思主义的‘修正’,有助于马克思主义重新思考它与政治实践的关系,更有效地实现政治干预。”[注]Tony Bennett,“Texts in History: The Determinations of Readings and Their Texts”, in Journal of the Midwest Modern Language Association,Vol.18, (Spring 1985),p.2.后马克思主义对解构主义的运用,使马克思主义批判性地修正了经济、科学、历史等的概念,去除掉继承自19世纪哲学、历史以及意识形态理论中的绝对确定性、本质主义真理和超验性保障,避免了因为它们的滋生所导致的马克思主义在当今时代政治效用的削弱。

其次是话语接合表述理论。后马克思主义将社会关系归结为话语关系,而话语是指包括语言和非语言在内的意义总体。由于意义的产生取决于全部意指结构的可区别性,具有一定程度的流动性和模糊性,因此“社会”这一概念不再被作为确定的观念客体,能够给知识的积累和系统化提供一个保障。“社会”被设想为一个分散的差异性网络,在充满能动活力的接合表述中,显示出它的在场性。根据话语理论,作为一门探求社会发展规律科学的马克思主义,也是一种话语接合表述,并不具有超越其他话语的认识论优先性,因为没有这样一种语言“可以宣称具有一种绝对的或者超验的合法性,从而能把其他的语言、话语或者文本‘固定’为在它之中的对象,同时,它也不能抹去在它内部的书写或言说的痕迹”[注][英]托尼·本内特:《文化与社会》,王杰、强东红等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31页。。因此,任何将马克思主义看作元语言、元理论的做法都是一厢情愿的,任何将马克思主义归纳为某种正统或原则的做法都是荒谬的,“马克思主义是发展中的科学……是一个未完成的开放发展着的思想体系”[注]谭好哲:《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的边界、问题与方法—— 一个基于问题意识的历史反思和创新展望》,《文史哲》2012年第5期。,只有不断生长才能始终保持其理论和政治活力。

后马克思主义与马克思主义具有何种关系?本内特认为,后马克思主义是一种混杂的理论和政治立场的集合,一方面表现出对马克思主义思想的明显突破,另一方面受到马克思主义传统的影响。概括地说,后马克思主义构成了一种理论构型,既探索自己的理论发展路径,又受到马克思主义强大引力的影响并最终描绘了一条紧靠它又批评它的道路。因此,后马克思主义不是反马克思主义,而是对马克思主义的选择性和约束性运用,是在当代社会语境中对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新探索。

二、后马克思主义视域下的文学

通过对解构主义和话语接合表述理论的批判性转换,本内特拆解了西方马克思主义对文学的认知,重新界定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的问题域和研究对象。在本内特看来,文学不是某种固定的书写形式,能够抽象出共同的形式特征或本质属性,超越历史获得普遍性存在,因此文学不应该被束缚在任何定义中,正像雷蒙·威廉斯所言:“由于文学同它所主动体现出的许多实践活动有着种种关联,所以它不能被限定在任何一种绝对化的定义中。”[注][英]雷蒙·威廉斯:《马克思主义与文学》,王尔勃等译,河南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70页。但是,本内特并不否认“文学”这一术语存在的必要性和重要价值,因为“文学不光指一些具体的文本,它更是与文学批评话语相并列的一个中心概念,为阐发写作领域中差异和相似关系提供一个参照点。”[注][英]马尔赫恩编:《当代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刘象愚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203页。从这个意义上说,文学需要一个策略性的界定,以便厘清写作领域的复杂关系。因此本内特给文学拟就一个策略性的定义:文学是特殊的话语表意实践,是社会物质实践的组成部分。具体说来,这一含义包括以下内容:

首先,文学是特定制度下的话语接合表述。文学作为一门语言艺术,其意义的生成是话语接合表述的结果,文本符号固然可以凝定,但符号背后的意义却不是一成不变的,在话语与话语的不同链接中,意义被不断地商谈、更新和重构。如果说,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在17世纪被看作人文主义话语的表达,体现的是对生命、生存等终极意义的深刻思索,那么到19世纪,《哈姆雷特》则更多的被看作资产阶级个人主义的话语展现,体现的是对个体价值的尊重和认可。话语的接合不是偶然和任意的,受特定历史语境和话语制度的限定、规约,是对一系列社会过程的指称和表现。“文学这个术语,可用于指称特定社会组织的表征空间,其独特性在于选定文本被付诸使用和运用的制度话语的调节形式。”[注][英]托尼·本内特:《文化与社会》,王杰、强东红等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44页。因此,不同的历史话语制度下,文学表现出不同的体裁形式,正如古典时期主流的文学体裁是戏剧与诗歌,而18世纪之后主流的文学体裁则是小说。

其次,文学是社会生产实践。由于强调社会构成的话语性,本内特否定了社会结构的深度模式,主张所有社会实践在其构成上都同时是制度的和话语的。文学作为话语结合表述的产物,也是社会实践的组成部分,是“一系列社会现实和社会手段,在同一层面与其它社会实践领域相互影响”[注][英]托尼·本内特:《文化与社会》,王杰、强东红等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44页。。如此说来,文学不仅关涉上层建筑和意识形态,也关涉物质基础和生产力发展,它同经济领域的各项生产活动一样,对社会具有构建性功能和基础性地位。如果说语言符号是文学实践的材料和工具,那么文本则是文学实践得以展开的场所,它们共同组成了文学既恒定持久又发展变化的实践要素。

在此开放性的文学观念下,本内特指出,马克思主义应该将通俗文学纳入研究领域。在西方马克思主义那里,通俗文学向来被排斥于文学范畴之外,“卢卡契的批评注意力决不越过‘世界历史性’的囿限,只是莫名其妙的、基本上不得要领地草草抽打一下西方堕落的‘大众文化’……戈德曼提出:世界观分析只能用于伟大作品……阿尔都塞设定了未经论证的‘真正的艺术’与‘一般或平庸的作品’的差别,但是对后者完全忽略不论”[注][英]马尔赫恩编:《当代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刘象愚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205页。。通俗文学之所以等同于非文学,是因为西方马克思主义者通常将通俗文学作为意识形态的合谋,是意识形态的公式化复制,有利于对大众的欺骗和操控。正如罗吉·布罗姆利所说:“通俗文学是意识形态在资本主义条件下(或通过意识形态的中介)采取的许多物质形式之一,是通过写作媒介而进行的意识形态生产的一个实例。”[注][英]马尔赫恩编:《当代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刘象愚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216页。

本内特批判这种区分包含了逻辑上的矛盾,因为在一种话语实践领域中,形式和审美属性被作为区别于意识形态的有效手段,而在另一种话语实践领域中,形式和审美属性却失去了效用。凡是采用虚构手法的话语实践,“必定以这样那样的方式包含着特定意识形态话语的生产,只要通俗文学概念仍然是一个有用的区别性术语,就不能把它简单等同于意识形态话语”[注][英]马尔赫恩编:《当代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刘象愚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217页。。同时,西方马克思主义对经典文本的研究只关注该文本的创作特性,而忽视了该文本筛选和复制的批评和制度化过程,忽视了“文学概念所表明的应该如何看待创作领域之内部组织的历史相对性”[注][英]马尔赫恩编:《当代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刘象愚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207页。,从而使社会化的文学生产脱离了历史语境,获得了超验化、非历史化的存在,成为片面的唯物主义或疲软的唯物主义。

三、后马克思主义视域下的文学研究对象

但是,不论经典文本还是通俗文本,都不应该成为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的真正研究对象,因为正是“文本”这一概念自身而不是对文本的批评,依赖于唯心主义原则和生产程序。“文本”是一个变动且被动的构成,在不同的批评流派中具有完全不同的含义,是通行的对阅读活动进行组织的文本间性、意识形态、文化指称等交互作用而衍生的产物。因此,对那些属于抑或不属于文学文本的探寻最终是变相的机械形而上游戏。本内特指出,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的研究对象应该是阅读型构,“对于阅读型构,我的意思是指一系列话语的、文本间的限定作用,它们组织和激发了阅读实践,把文本和读者用一种特殊的关系联系起来,读者是特定类型的阅读主体,而文本是即将以特定方式被阅读的客体存在。”[注]Tony Bennett,“Texts in History: The Determinations of Readings and Their Texts”, in Journal of the Midwest Modern Language Association,Vol.18, (Spring 1985), p.7.

阅读型构不是新康德主义的变种,将文本作为纯粹不可知的存在,而是用后马克思主义的反本质主义立场取消掉新康德主义的问题式,还文本现象以绝对的历史化和唯物主义向量,由此,文本不再由自身决定。阅读型构也不是将文本化约为语境,而是提供了重新思考语境的方式,最终,文本与语境都无法离开对方获得独立的存在。阅读型构是一种在变化的历史语境中的“生产性激活”,包含以下几层意义:

首先,文本、读者、语境间的相互依存性。读者是某种类型的阅读主体,文本是有待被读的阅读客体,语境是一组基于物质、制度起作用的话语规定,它们都不能单独存在,不具有抽象意义上的确定身份,只有在阅读型构中才获得相对价值和意义。“读者需要文本本身,阅读可认为是对后者的创造性背离:决不预先确定运用和解释。文本自身需要这样的读者作为证实它自己的客观性和必然性的手段。……语境与文本相关联,不仅仅是由外而内的,也是由内而外的,通过历史的具体形式把文本塑造成有待阅读的文本。”[注]Tony Bennett,“Texts in History: The Determinations of Readings and Their Texts”, in Journal of the Midwest Modern Language Association,Vol.18, (Spring 1985),p.8.阅读型构挑战了将文本、读者、语境相分离的理论传统,主张三者之间的历史性互生关系,“不同的阅读型构,生产他们自己的文本,自己的读者和自己的语境”[注]Tony Bennett,“Texts in History: The Determinations of Readings and Their Texts”, in Journal of the Midwest Modern Language Association,Vol.18, (Spring 1985),p.8.。

其次,阅读行为和阅读效果的平等性。这既包括阅读主体的平等,也包括阅读客体的平等。阅读作为一般意义上的手段与机制,不仅指称学院内的专家阅读,也指称普通的大众阅读,后者由于没有受到既定阅读标准和方法的影响、干扰,具有更多样的阅读方式和更积极的阅读体验,从而为文本意义的阐释创造了更广阔的空间。大众阅读不是完全的被动过程,也不是主流文化对非主流文化的单向决定过程,大众阅读中具有“生机勃勃的物质主义和人本主义的宽容,是一种来自下部的声音……展现出自身已经遥遥领先于知识分子的文化”[注][英]托尼·本内特:《文化与社会》,王杰、强东红等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73页。。大众阅读的文本是多样的,经典文学文本固然必不可少,通俗小说、电影电视等其他大众文学文本也同样具有重要意义,在消费和接受的过程中,都可能被“生产性激活”。“边缘的、次要的、巧合的、异想天开的或堂吉诃德式的意义与主流意义一样都是真实的,具有本体论的安全,都和文本的活生生命运联系在一起。”[注][英]托尼·本内特:《文化与社会》,王杰、强东红等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74页。

最后,意义的流动性。“意义是可及现象。它并不是文本能拥有之物,而是一种只有在阅读型构之中(它调节文本与读者之间的关系)才能产生的东西。”[注][英]托尼·本内特:《文化与社会》,王杰、强东红等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74页。阅读型构并未预先为文本设定一个语言学空间,赋予能指一种固定的意义,而是为文本打开一种可能性空间,将文本之外的历史因素与文本之内的形式因素结合起来,通过文本间性关系的重构,为能指以及能指间关系构建一种秩序,从而为文本嵌入某种意义。“在不同阅读型构之中被生产性激活的方式,总是能被抽出,而又重新嵌入另外的话语型构之中。进一步说,这些阅读型构本身就会在不同类型的阅读关系之中发挥作用,正如文本在其历史过程中,被不断重新书写进入多种多样的物质的、社会的、制度的、意识形态的语境。”[注][英]托尼·本内特:《文化与社会》,王杰、强东红等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81页。

四、后马克思主义视域下的文学研究方法

以阅读型构为文学研究对象,昭示了本内特对文本效果的生产及再生产的重视,也昭示了本内特在研究方法上对马克思主义历史维度和政治维度的倚重。

但是本内特的历史维度同样经过了后马克思主义的改造。他反对将历史看作绝对可知的既往事实,主张历史是一系列叙事和修辞手法的产物,是一种话语效果,处于一套明确的程序的支配之下,对作为现场事实的过去的维持和改变进行调节。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本内特终结了历史的价值和意义,滑向了不可知论的深渊,他将历史分为两种:一种是在记录和档案中保存的“历史的过去”,另一种是通过各种机制和机构广泛传播的公共历史。虽然史学界的论争总是将某种程度的不确定性引入“历史的过去”之中,但从来不会对“历史的过去”的总体提出怀疑,因为论争会将某些认识作为真理添加进去,将另外一些认识作为谬误排除掉,从而使得“历史的过去”被人们理解。这个不稳定的并永远处于变动中的“历史的过去”是对历史陈述和历史命题进行检验的参照物,“能够对由公共历史领域所组成的历史表征的更宽广的王国进行检查,但是这个程度并不是历史自身所能达到的,而是取决于历史实践与其他的制度语境和话语体制之间建立了什么样的关系,历史就是在这个体制当中被生产出来并且得到流通的。”[注][英]托尼·本内特:《文化与社会》,王杰、强东红等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29页。

当历史被解构之后,历史和文学的关系需要重新建构。那种将历史既作为文学的来源又作为其指涉物的论点,最终只能得出作为来源的历史和作为指涉物的历史不是同一个历史的矛盾结论,因为“历史不再是一个牢固的超文本事实的领域,而应该被看做是包括文学在内的不同文本性的领域之间关系的复合体”[注][英]托尼·本内特:《文化与社会》,王杰、强东红等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48页。。因此,本内特用另外一种方式将文学与历史重新关联起来:“对文学文本的分析被并入历史恢复的项目之中,在这里历史是需要被重新获得的——文学在其中被作为一部分而被权力的体制化策略所运用——历史把文学当做它的一个必不可少的组成要素。”[注][英]托尼·本内特:《文化与社会》,王杰、强东红等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49页。本内特绕过了文学与历史的二元本体论关系,将二者作为话语实践的构成因素,既将文学融进历史中,也将历史溶解进文学中,这也就意味着文学与历史的关系问题被本内特当作一个伪命题彻底消解掉了,本内特转向新的理论焦点:文学史。在他看来,文学史“不再是对不同类型的现象之间的关系进行理论化的需要而安排给它的那些特殊的任务。相反的,它们变成了一种特殊的史学问题,其中关键的问题是采用哪些恰当的方式解读文学作品,检查它们在特殊的文学构型之中的运作模式”[注][英]托尼·本内特:《文化与社会》,王杰、强东红等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53页。。

同时,本内特强调文学研究中政治维度的不可或缺性。他所谓的政治不是局限于国家机构、选举或政党政治,而是指权力的运用,包括权力的分配方式、权力场域的建构、权力涉及的社会机制等等,如伊格尔顿所言:“(政治)是指我们组织社会生活的方式,以及它所包括的力量对比关系。”[注][英]特里·伊格尔顿:《当代西方文学理论》,王逢振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281页。文学研究中的政治维度就是积极介入权力关系领域,因此,本内特虽然批判詹姆逊对马克思主义批评的过度阐释,但是他坚决捍卫詹姆逊的理论立场:政治视角是构成一切行动和解释的绝对视域,文化首先和根本上是政治的。

本内特指出,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区别于资产阶级文学理论的真正不同不应该在美学问题上,而应该在政治立场上,因为“文学是一个关于文学实践、机制和话语存在条件的场域,它提供了一种将文学从其自身区别开来的认识论方法,从而可以更好地理解文学实践的组织特性和文学实践中包含的矛盾冲突”[注]Tony Bennett, Outside Literature, London:Routledge Press, 1990, p.5.。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不是去阐释先验的存在着的作为审美对象的文学,而是“介入阅读和创作的社会过程”[注][英]马尔赫恩编:《当代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刘象愚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222页。,通过对文本的政治环境、不断变化的文本与意识形态关系,以及读者对文本接受情况的分析获得对文学的真正把握。因此马克思主义文学研究应该从文学之外的立场出发,摒除哲学美学的概念范畴,将政治因素、历史因素和实践因素引入文学分析,对文学实践得以进行的社会语境进行考量。

总的来说,本内特的后马克思主义文学观提供了一种独特的文学研究视角。一方面,重返政治地带的批评态度和注重历史向量的研究方法,使他保持着马克思主义的鲜明特征;另一方面,对话语理论、解构理论的运用又使他对文学有了更为开放的理解,对文学研究对象和研究方法作出新的探索。但是,本内特的后马克思主义文学观也存在着不小的缺陷:他在强调文学开放性的同时,却忽视了文学的特殊性,使文学与其他话语实践活动的界限模糊不清;同时,将文学归结为话语实践能否真正实现本内特所期望的政治批评功能也有待进一步探索。最重要的是,本内特的后马克思主义文学观对经典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革新与偏离是否走得太远,以至于要越出马克思主义的理论阵地,也是值得深思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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