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未
我在瓦窑感受到了一双巨大的手
水往低处流,这是我们人类的哲学
但乌江不要人类的哲学
它明明看见了我们的眼泪和悲伤
依然调转方向,先是上岸,然后爬坡
如果不是悬崖上的古纤道
紧紧勒住它的腰,早就越过山头
爬到了天上
几乎只有一个夜晚,爬到半坡的江水
把峡谷里的所有村庄,泡成历史
像眼前的瓦窑,只留下一个名词
让要命的人背着,风雨中,东奔西走
至于死去的人,已经死了。黑暗中
他们自有新的秩序,和灵魂的居所
但更多的人还活在这个世上
需要光明照亮前程,指引内心的道路
绕过岁月的蹉跎
因此人们在瓦窑的下游筑起一道堤坝
并留下一条暗道,诱导滔天之水
推动一台庞大的机器,再通过两根电线
翻山越岭,融入时代广阔的生活
水涨船高,水涨船高。游船开始剧烈摇晃
我明显感到,有一双巨大的手将我们控制着
它一会儿在船的左边摇,一会儿在船的右边摇
这种捉摸不定,像遇到了命运
自鹭洲新传
共有六只白鹭
古人说出之后,就走向了远方
后来,在古人消失的路上
有人在风中捡到这句话,他相信
古人说的,都是真的
就这样,一代一代传下来——
乌江的白鹭洲上,曾经住过六只白鹭
传到唐朝的时候,其中五只
情趣相投,常常飞成一行
某个春天,被一首绝句发现
仅用五个汉字,就定格在青天之上
像永不落的太阳,照亮我们内心的仰望
剩下一只,天空为它打开宽阔的大道
它沿江而下,又被大风送了回来
为了看个究竟,有人借助青春年少
左右开弓,与波浪争光
他要在无路的水上,用身体劈开一条路
当他站在洲头,白鹭,早已不知去向
文家店怀古
沿江而上,道阻且长
一双大脚板,在寻找安身的途中
磨出的血泡,跟满天星斗一样
于是,这位姓文的汉子
干脆停下来,手搭凉棚
在峡谷与峡谷之间,他看见了
万千气象
那时,这里的江上还没有渔火
他左手掏出石镰,右手摸出火绒
倏地一擦,星星之火开始燎原
从此这里的炊烟有了,自己的姓
再过五百年,江上往来者
都与文姓血脉,藕断丝连
千年之后,白露为霜
凭水而居的文家店,依然凭水
只是整个小镇,从峡谷迁移到了悬崖上
当年的大脚板,大约也是这样
将一座身体,连同古老的文明
从中原迁移到乌江
还能说些什么呢?关于文家店
我只能提醒自己
走到天涯,也永远是子孙
走在山路上的六景溪
我熟悉这些无始无终的山路
它们一出门就爬坡绕坎,转弯抹角
路过田土的时候,尽量靠边
不占用庄稼仅有的落脚之处
有时,为了缩短村寨与村寨的距离
它们铤而走险,在悬崖上,神出鬼没
我叫得出这些小路两旁的鸡狗小名
它们总是,在乡村孤寂的时候
站出来,温暖地叫上几声
就像今生的我,灵魂无助时
六景溪就来到心里
现在我要指给你看,小路断头处
这片收过后的稻田。为了不让大地悲伤
人们取走稻谷,留下稻垛
盖住荒凉的视野
而此刻,一条小路已经翻上山梁
缓缓移动的一座大背篓
里面的柴禾堆上了天,我看见
最长的那根倒钩刺,挂破了黄昏
几颗星星漏下来,砸亮六景溪的夜
我更熟悉这乡村的夜
一粒豆光下,我坚持不在城里住的母亲
戴着一副老花眼镜。一个小小针头
被一根麻线纠缠着,没完没了
卡蒲篝火烧伤了天
本来是一群,但人心不齐
走着走着,他们次第不翼而飞
最后我就剩下我一人,悠哉游哉
穿行在毛南族的文化长廊中
我用他们明朝的白皮纸写诗
穿他们千层底的花鞋走亲
晚餐时,人心又被胃口拽回来
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似醉非醉问
毛南族的热心肠,被一饮而尽
谁啊,身心恍惚,像人世的活神仙
扶住一阵风,醉眼挑灯
看人间大戏,接受篝火的邀请
卡蒲的篝火真旺啊,跳舞的少女和我
燕子双双,烫出一颗红心
后来火光又串上夜空,黯淡月亮和星星
古巷
毕竟这是一条古巷
你要允许年轻的时光,远走他乡
允许留下来的吊脚楼,拄着拐杖
慢慢转过身来,再慢慢弯下腰
拣落日的余光
毕竟这是偏远的楼上古寨
你要允许贫穷的人们,占点大自然的便宜
从河里搬来卵石,垫稳小巷
让脚下的道路,有惊无险,通向四面八方
毕竟这是被时代遗落在大山深处的村庄
你要允许小巷深处,旁逸斜出的一朵鲜花
像宿命,安之若素,插在牛粪上
不逃跑,也不悲伤
毕竟这是一条生活之路
你要允许它随高就低
允许它犯点歪门邪道的小小错误
还要允许它,转一大圈之后
万两黄金,也换不来它的浪子回头
毕竟这是时间的一条小小通道
古寨啊,你要允许匆匆的脚步
把我从远方带来,又把我带向远方
责任编辑 郭金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