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门

2014-11-28 08:47李明媚
民族文学 2014年11期
关键词:布兰

李明媚

屈小青从派出所回来便瘫在了床上。朦胧中听到矮门被什么捅了一下,虚掩的两扇木门吱呀吱呀地放进了一扇光。一根满是疙瘩的棍子伸了进来。屈小青在迷糊中感到压迫,恍惚看到一个老人扶着门弯着腰挪步进了矮门。来人是尤四婆。

尤四婆衰老的脸上一张嘴微张着,屈小青看到她那佝偻的腰摇晃着,行动已经相当困难。尤四婆颤巍巍地捱近床沿,目光冷淡涣散。屈小青张着惊疑的双眼,双手压在床沿上。白发垂垂的尤四婆,倒显得高大了起来。她看到尤四婆手里摸得光滑的木棍在颤抖,另一只手提着一个黑色的塑料袋。对于尤四婆,屈小青都快认不起来了,屈小青离开这个家已经有十五年了,她长胖了。尤四婆脸上的皱褶也越来越多越来越深,嘴巴像个核桃一样把齿骨突了出来。屈小青本来就已经怯生了,尤四婆的木棍在床沿上狠狠地敲了敲,屈小青才从记忆的猜想中清醒过来。木棍的敲击声还是这么狠厉和急促。这就是尤四婆,想要表达什么前先敲一敲手中的木棍。如今这木棍又黑又滑又亮,虽然不像有钱的老人拿的那种精致打磨过的手杖,却也坚硬无比。这木棍是尤四婆在水渠边洗衣服时发现的。那时这根木棍还是一束拖着旁枝和叶子的树叉。尤四婆从渠里将它扯上来后拿回家砍掉了上面的枝条和尖刺,沉实的木棍跟了尤四婆几十年,记忆中屈小青的年龄比这根木棍还小。尤四婆的木棍除了敲地,做拐杖,翻垃圾,还敲过屈小青父亲的猪脑壳子。木棍成了她贴身的伙伴,真个形影不离。每当夜幕降临,尤四婆拿着木棍走进老街巷子的身影,在街坊灯光的映照下异常倔强。

尤四婆把塑料袋往屈小青面前送,屈小青看到她满是黑斑的手,青筋像游龙一样张牙舞爪。屈小青自然地接了过来,里面放了两个油煎的糍粑,她低头吃起来。糍粑里包着韭菜、胡萝卜、粉丝。屈小青饿极了似的往嘴里塞。韭菜味儿闻起来很香,在屋里漫泛飘浮。屋里陈腐的霉味被冲淡了,食物的味道让这间小屋腾起了一丝温暖。尤四婆看着屈小青把最后一块糍粑塞进嘴里,看着她不自然地往身上搓油污的双手,尤四婆闭上眼摇了摇头,仿佛是对未来的一种预见。尤四婆蹒跚地转身撂下一句话。那声音是低沉的,沙哑的,不可拒绝的,同时又是简短的。屈小青听起来像是一道命令,要她到尤四婆那儿去。屈小青的回答是细小的,顺搭的,服从的。一个长辈的力量无形地笼罩着屈小青,在送别尤四婆虾一样弯曲的身体出门的那一刻,屈小青的目光谨小慎微地压低着。尤四婆像个瘸子一样缓慢行动,门口处,扶着门板,侧了侧脸,终究没有回过脸来,一步三声地走了。

屈小青是被警察找回来的。他们用灭门两个字来描述屈小青不知道的情况:弟弟屈平平杀害了他们共同的父亲屈六喜。警察又说,她弟弟被起诉了,要判死刑。屈小青绞着手指头红着脸“哦”了一声。警察还告诉屈小青得出她父亲的火葬费,她弟弟在看守所的饭钱也没有结,都得让屈小青来负担。屈小青很习惯地“哦”着。谈话的警察很友好,脸上还带着淡淡的忧伤,可警察还是接着告诉屈小青,在她离开家的这几年里,她妈妈周布兰也死了,比她父亲早死了一年,从农贸市场的楼顶摔下来死的。这样,屈小青就更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她们家很快会沦为只剩下她一个人的结局。

屈小青拧开水龙头,咕嘟嘟地喝了几口生水,人才顺畅了。她再用清水抹了抹脸和脖子,清醒了自己,带上包,低头弯腰钻出了门,往东头的尤四婆家走去。

这一带是老街,青石板铺就的道路错落有致。尤四婆家在深处,两间泥房年久失修,一间是厨房,一间是卧室,门口并排着朝向青石板路。泥房的墙根已长出了青苔,厨房门旁晾着几根木柴,堆着几个装有半袋东西的蛇皮袋。尤四婆抖着她的脚推门进房,独自摸索着艰难地坐在了凳子上。屈小青跟着进来了,房子没有打开窗,起初感到有点昏暗,杂乱摆放的东西使屋子显得很拥挤。当她看到靠北墙的两张长凳上横着一口棺材时,胸腔轰轰炸响了起来,心口像是要断气似的抽搐。屈小青倒吸着颤促的空气,尤四婆喑哑的声音让她感到神秘和害怕。是不是老人都喜欢装神弄鬼?屈小青像是吸入了不洁的空气,脸自得想呕吐,她捂起了胸口,正要伸长脖子时,腿弯处却被重重地一击,一道命令冷冷地发出,屈小青腿一软跪了下去。尤四婆密集地敲打着棺材板,反复演示着同一个意思——这棺材本来是给你爹准备的。尤四婆的木棍指着屈小青,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尤四婆收了声,屋子冷寂的那一刹那,屈小青眼前一黑,黑暗中劈下一道天光,尤四婆的脸一下子凑到了她的跟前,又像闪电一样一闪而过,把屋里的一切都蒙蔽了。屈小青诧诧地什么也看不见,一个身影突然从她眼前跳过——屈小青的爹屈六喜端坐在了棺材上。屈小青沙哑着喉咙,拉扯着喉音却始终喊不出一个爹来。她的喉咙卡得生硬,一身冷汗潮湿了衣服。尤四婆木然地站着,苛刻的目光紧紧盯着屈小青,一只手突然伸出给了屈小青一个耳光。尤四婆自己也差点站不稳,她收了收步子,扬起棍子随之打在了屈小青的屁股上。屈小青的身体在不住地抖动,像中毒又像是发了羊癫疯。尤四婆兜头的碎语般的咒骂像从空中跌落的石子,砸在屈小青的身上。她刀子般的嘴数落着屈小青的命运和寡情,碎纸机般嚼绞着混沌的空气,土话里闷杀着一股力道,她说屈小青是从石头里冒出来的,说屈小青就该长跪着不要起来;就该知道跪下的滋味;就该知道认命从命;就该做牛做马;就该生下来是个残疾儿……屈小青大脑空白,冷汗直冒,连眼泪都不知往哪去了。她只看到尤四婆的身影忽闪忽亮的,嘴巴忽长忽大的。棍子上面好像引了一串霹雳,游龙般上蹿下跳,摧枯拉朽地震动四方。尤四婆累了似的收了声,双手拄着棍子的顶端不住颤抖,含着不可名状的疲惫表情看着前方。屈小青支撑不住身体,只好趴伏在地上抽泣。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承受这一切。

同样是这间泥屋,小时候的屈小青趿拉着一双拖鞋跑上跑下地给尤四婆送东西,或者跳到弯腰生火的尤四婆身旁点点她的肩头给她捎话。尤四婆不冷不热的连头都不回。当年的尤四婆虽然冷漠,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充满了暴力。屈小青读小学四年级时,家里的床再也装不下她。周末的一个中午,她把一吊新鲜的猪肉挂在尤四婆家厨房的码钉上,那黑色的码钉像古楼的檐角,从墙里伸出来,可以挂很重的东西。屈小青绞着手指说出了自己的来意。尤四婆看到这个一头乱发的女孩,并拢着一双补过鞋头的布鞋,正胆怯地看着自己,欲言又止的痛苦样把脸都胀红了。对于这个胆小的,脸上还有鼻涕划痕的小女孩,尤四婆脸上没有露出暖色,她瞟一眼屈小青褪了色的短袖,继续往她的大锅里加水。灶台下的水桶空了,屈小青赶忙提了桶要去井边打水。尤四婆却叮咛屈小青别摔坏了她的桶。桶被尤四婆伸手抢走了,屈小青愣在了那里,她感到尤四婆并不乐意接受她的请求。屈小青咬着嘴唇低着眉瞅着尤四婆提着水桶迈出了厨房,她在原地发了一会呆,最后吸拉一下鼻涕,抬腿就要走,突然想到应该把猪肉从码钉上拿下来带走,好歹全家人吃个痛快。当时猪肉可不是家常菜,是逢年过节或者有什么好事大事才能吃得到的美味。屈小青踮起了脚,伸直了腰,小屁屁撅了起来,手却被横空扫出的棍子打了一下。屈小青瑟缩地抽回了手,码钉上挂着的猪肉晃荡了两下。尤四婆手里的木棍指了指放在倒水池旁的洗衣粉,叫屈小青到隔壁卧问把蚊帐被褥拿去洗。

大榕树旁的井台边,屈小青把大木盆一放,抱着尤四婆的一床被褥丢了进去。屈小青捋一下袖子,吊桶随之被扔下了井,她学大人甩甩井绳,好让桶侧翻吃满了水再往上拉绳子。屈小青憋红了脸往上提拉载满水的水桶,她使劲地挺直了腰,却感到了快乐,一种被接受的快乐。这份快乐让屈小青流着鼻涕浆洗着一床冒着黑水的被褥。湿了水的被面和毛毯沉得她都扭歪了身子。有几次她被扭成麻花的毛毯拖下了水盆,溅得一身的水。那个时候太阳很大,屈小青却洗得很卖力。洗衣粉的泡沫不住地向水盆边溢流而出,在阳光下闪着绿色的光芒。

也是在这间泥屋,屈小青有一次向尤四婆诉苦,她在镇中被同学打青了脸,尤四婆摸着她肿起的小脸告诉屈小青一个惊天的大秘密,着实让屈小青三个晚上合不了眼。尤四婆说屈小青是将军的后代,父亲屈六喜是被一个无可奈何的将军遗弃的残疾儿。瘦弱的屈小青听完尤四婆的描述浑身拧紧了力量。她在黑暗中微微出了身热汗,呼吸变得粗长起来,兴奋的脑袋立即追踪到了那个神气的从来没有音信的爷爷那里。一天晚上,尤四婆心底泛起某种兴致要给屈小青描述她们一家人前世今生的来龙去脉。四婆拉高了声调说,几十年前她们这里逢圩日很热闹,卖肉的,卖猪的,卖碗的,卖草帽的,卖刀卖火柴的什么都有。尤四婆难得放下了心结平静地说了几句话,最后却紧闭双唇静得出奇了。屈小青睁大了眼睛,只看到黑影朦胧的尤四婆在对面亮着眼睛。屈小青干等着故事的情节却没有了下文。尤四婆简短的遮遮掩掩的捂盘似的兜售秘密,更加坚定了屈小青相信她们一家人的身世有着某种光荣而又隐晦的历史的信念。屈小青意犹未尽地伸着脖子让尤四婆回忆当年的情景,尤四婆对纠缠的屈小青下了命令,叫她安生一点,就算找到了爷爷,人家也不会认她们的,别痴心妄想山鸡变凤凰。屈小青开始放不下,她得寻根,她去问母亲周布兰。母亲也是个没好气的主儿,斥责她脑筋有了问题。屈小青憋了一阵闷气,凭什么自己就不能有爷爷?传说中的爷爷又是那种高大的人。

蜷缩着的屈小青嘴角泛着白沫,尤四婆给她兜头一葫芦瓢水。尤四婆说她还看不得屈小青的死样,叫她再怎么着也得起来料理眼前一摊子的事。屈小青想动又动不了的样子着实让尤四婆生气。一罐老药酒被从床底拖了出来,尤四婆往粗瓷白碗里倒了半碗,刚才倒得急了偏了湿了手,尤四婆忙吸着自己的手指,觉得不过瘾,她又端起白碗喝了两口,看两眼死在地上的屈小青,然后艰难地撑起不利索的身板。尤四婆扒拉了一点锅灰,抖抖颤颤地放进酒里匀了匀,一旁坐下后,揽起屈小青的脖子,朝屈小青的喉咙倒了进去。屈小青呛了两声,四肢抽搐了一下,脸色渐渐有了血气。尤四婆从屈小青的脖子处抽回自己的手,把屈小青撂下,屈小青一个愣怔瘫在了地上。听到尤四婆洗碗泼水的声音,木棍笃地的声音,屈小青神经通络神志清醒了。她发现自己的头发和前胸被水打湿了,不好意思地爬了起来,捋了捋湿处。屈小青歪坐着向门口处张望,尤四婆的脚步声却悄无声息了。

屈小青灰头土脸地走回到自家矮门前,看到别人家的锁换成了牛头锁、防盗锁,她家的却依旧是木锁,而连这木锁的门闩其实也已经坏了。最让屈小青感到不适的是,她们家周围的房子一家比一家起得高,老街西头毗邻正街的青石板早就不见了,变成了水泥路面。屈小青家的房子越来越瘪了下去,就像一个黑色的坟茔。屈小青感到了一种被淹没的羞辱。修路的那段时间,屈小青得绕一个大圈才能回到家。有一天,屈小青把一只小脚印印在了刚过沙浆面的水泥路上。她以为她的杰作会长存在时光的记忆里。可第二天,屈小青根本找不见她的小脚印。

屈小青把头伸进门里,恐惧就如灰尘蒙上头来。这不是家,那些霉味在悠荡,那些锈迹斑斑的铁器上满是灰尘,杂乱的东西丢在屋子里的每个角落。记得那个放全家福的墙面,现在空了。屈小青开始翻找起来。她像一只丢了孩子的狼,刨挖着每个箱笼的里里外外。她翻得满头大汗却一无所获。屈小青突然哭了起来。她哭她的迟到,她的无知,她的多余。她不是一个有知识有教养的人,她只是一个卑微的人。她心里头的恨,回家见到了这一切,被身体里面的恻隐消平了许多。屈小青斜靠在床沿边,空洞的眼神里泛起了过去的时光,有关这个家,有关她的经历,她的心事。

屈小青去看了弟弟屈平平。屈平平的头低低地缩进胸腔里,就像一只刺猬。铁栏外的阴影感动了屈平平。他看到了一个穿着绿色长袖衣的女子,这个女子还穿了一条牛仔裤,正静静地盯视着他。屈平平站起来时,看到了屈小青手上的红色袋子,还以为是送饭的来了。他再仔细打量,看到前面的女子高大而白净,肉色的闪亮,轻微的呼吸,目光直直地看着自己,温暖和等待的味道在柔和的灯光下飘逸,一种渴望已久的恩赐降临到他的身上。屈平平似梦非梦地伸出自己的双臂,活脱脱一个乞丐的模样,在梦中见过的女子,开始发酵出一股呛鼻的酸味,屈平平吞了吞翻涌上喉咙的大水,一种被淹没前的恐惧使他激动不已。

屈小青看到胡子拉茬的屈平平手上戴了一副手铐,尖嘴猴腮的样子仿佛是和父亲屈六喜一个模子出来的。屈平平穿着那件订做的蓝色中山装,衣面上蒙着一层焦黄的污垢。他的胸腔隆起,把他的脖子都陷了进去。屈小青想到了父亲屈六喜背着手看落日的样子。那是一个有着蛋黄色落日的黄昏,镀上了金色光边的父亲从侧面看就像一只发呆的啄木鸟。小矮人最大的特征就是头部和身体极不谐调。头部的发育和正常人的没有太多区别,就是脊椎和腿长不长。屈小青曾经暗藏了一把软尺,那是他们一家人去布匹摊买布订制衣服时,屈小青随手捡到了裤袋里的。屈小青想给家人都过一下尺,最后她发现,75厘米是父亲最标准的高度。母亲周布兰比父亲稍短一点。但这并不妨碍他们这对夫妻生了两个孩子。屈小青还出类拔萃地长到一米六这样的高度,一再使弟弟讨厌起了她。屈小青的母亲虽然长得袖珍,相貌却是玲珑可爱的。这为这个家抹上了一层温暖的色彩。屈小青遗传到母亲的血脉,那脸蛋就相当可观。只不过不知道这高度是从哪传下来的。当屈小青读初中的时候,她才知道,她还是卵子时,她选择到了一条最佳的染色体。

屈平平差不多也该有三十岁了。脸面上骨头的坚硬线条凸显了出来。他尖尖的下巴颏钢构般架起两颊的皮肉。屈小青被警察介绍给了屈平平。屈平平这才明白这个女子是他的亲人,不是他想的那种生命终结前的一个特大安慰。屈平平一声大叫哭了起来,这哭声让屈小青心里浮起了一层悲凉。过了这么多年,她本来对他们都淡忘了疏远了。

回想当年,她弟弟的到来也曾给这个家带来过欢乐。可是好景不长,周布兰发现儿子屈平平接受了屈六喜的遗传,胸骨开始慢慢地随着蹒跚的脚步渐渐隆起。她不明白,为什么一到男孩就没有了屈小青的好模样了呢?周布兰的眉心皱得越来越弯。有一次屈小青看到,母亲周布兰从小板凳起身时,抬起的老腰咯嘣一声像要断了似的。屈小青看到母亲的脸上浮着一层怎么也拂不去的乌云。天空中下雨前的沉闷就是这样,总要酝酿一阵,才会爆发。周布兰总是叹着气把屈平平上上下下洗个光亮,不顾屈平平的哭闹给他套上衣服。有时哭得紧了,周布兰还会在屈平平的屁股蛋上掐一把。周布兰是袖珍一点,但她匀称。每当儿子屈平平鼓着胸腔乐滋滋地扑入她的怀抱时,她想到儿子永远都长不高了,心口不禁疼了几个晚上。加上尤四婆曾经用棍子指着周布兰背上的屈平平,断言说这孩子脑后有一块反骨,不如扔掉。尤四婆的话,就像一个魔咒,不时在周布兰脑海中回响。

屈小青终究没有心情在家里住,这个像地堡一样的家,已经变得杂乱不堪,旧衣服,抹布,鞋底,纸袋等乱丢一地。屈小青看到屋顶垂吊下来的蜘蛛网差点碰到她头上了,也许夜里偶尔还会有老鼠进来串门,反正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要说值钱,就是那两架黑铁制造的补鞋机。可谁敢拿死人的东西呢?放在家里没人用也是浪费,那就送人吧。屈小青想到了小时候隔壁补鞋摊的刘姨。

屈小青看到刘姨胖了一圈,也许是整天坐着小板凳的原故,刘姨肚子上的腩肉鼓了出来,分成两格圈着她粗壮的腰。屈小青的到来并没有引起刘姨的注意,刘姨递给屈小青一张小矮凳,她把屈小青当成了一个补鞋的顾客。屈小青接过凳子没有说话。刘姨正往一只皮鞋上上线,那带钩的锥子一扎一扎地往鞋里戳。屈小青想到了妈妈周布兰,要是周布兰还活着,也有这么老了吧。这个不说话的屈小青,让刘姨停下了手中的活,都是同一行当呆过的人,怎么会不认得对方呢。刘姨呆呆地看着这个不说话的主顾,她认出了屈小青。屈小青用她诚恳的目光回应着刘姨惊诧的目光。刘姨的手指在半空中,“你”字在她嘴里拉了半公里路才刹了车。刘姨叹了一口气,好像什么都明白了。屈小青隐忍着心中的激动,说刘姨的眼睛没有老花,她就是屈小青。两个人好像有很多话要说,却又不知道从哪说起,就只是微笑和客气。屈小青要帮刘姨上线,刘姨不用她帮忙。屈小青就看着刘姨,刘姨却沉默了。屈小青想问刘姨,她母亲有没有和她说过什么?刘姨却问屈小青几个人回来的?屈小青说一个人,就一个人。她还强调了一下,她在广东的厂里干活。刘姨看到屈小青比十五年前胖了。屈小青离开家后的岁月,在刘姨看来,也并没有多少欢乐。屈小青在刘姨的脸上,看到了周布兰的影子,那影子里有一点愧疚,就在刘姨看着她的时候来得特别鲜明。刘姨说她都懂,把屈小青嫁去那么远的地方,周布兰的影子在叹气。屈小青抓住了刘姨的手,刘姨停了下了手中的活,低了低头,又往鞋上扎锥子。屈小青缩回了手,看着刘姨把鞋补好了。刘姨倒不自然起来,屈小青告诉她,她只回来几天,明后天可能就走了,也许再不回来了。刘姨把一切都变得平淡起来,她只哦了一声。

屈小青看着街上人来人往的影子从她眼前浮过。那日光晃得有点虚,有点淡。她知道,母亲周布兰在这十几年里一定和刘姨说了很多事情。关于屈平平,周布兰没有什么讲述的吗?屈小青一脸的期待,她的心里是周布兰那缕轻柔的发梢。屈小青搓搓手对刘姨喃喃地说了一句,她想知道,母亲周布兰是怎么死的?刘姨说她只知道周布兰是从农贸市场的楼顶摔下来摔死的。屈小青紧追着问,那时有谁在场?屈平平有没有在场?尤四婆让周布兰把屈平平扔掉的话从身体的某个角落震颤了一下屈小青。她的心紧了一下。刘姨却说她不知道,她也是听街坊们说了才知道的。圆鼓鼓的周布兰把一种叫做消失的突然留在了刘姨的心上。屈小青的心上也被重重地划上了一刀,她空落得像是没有了根的树。屈小青问刘姨,她不在的那几年,屈平平在干吗,有没有和她的父母一起补鞋营生。刘姨仰起头鼓了鼓气,向四周瞅了瞅,低低地告诉屈小青,屈六喜和周布兰为屈平平操碎了心。有一次,屈平平还来到鞋摊要抢周布兰的一个铁盒子。屈平平被屈六喜抱住了脚,周布兰用铁锤砸了屈平平的手,才把铁盒子抢了回来。屈小青看到了那激烈的搏斗场面,路面上浮起一团扭打的身影,四周围起定格的目光。屈小青眨了一下眼睛,浮光一下就幻化了。屈平平一定像那受伤的山猪蹿走了。刘姨说,后来那个铁盒子周布兰不敢带在身边了。她交给了一个人。屈小青急急地问交给了谁?

一根木棍敲在了刘姨的补鞋机上,木棍的一头对着刘姨。刘姨抬头看到尤四婆狠戾的目光便收了声。屈小青看到刘姨的脸僵硬了,回头看到了尤四婆。屈小青忙站起来叫了一声四婆。四婆恨恨地说了句,狗东西,说什么秘密话?刘姨挪动双脚把身子转向一边,低头在袋子里翻找着什么。尤四婆在地上敲了四下,鼓着腮帮颤巍巍地走向一边。屈小青目送着尤四婆走到了斜对面的服装店旁,她看到尤四婆在一个树桩边伸着屁股缓缓地坐了下来,冷着干巴巴的脸盯着她们。刘姨翻开衣服里边的口袋,拿出了一卷钱,捻开,抽出了几张十元的人民币给屈小青。屈小青说不要,刘姨说这是她给屈六喜的,同行一场,情分还是不能忘的。刘姨偷眼瞧了瞧一动不动的尤四婆。尤四婆像只猴子一样敌视着她们。刘姨把钱塞在屈小青的手上时,摁住了声对屈小青说,让她到镇子里药材公司旁边的凉茶铺找王老太。刘姨告诉屈小青,王老太是她的远房舅妈。

屈小青对刘姨说收摊前她会再来这里,把家里的补鞋机带来给刘姨,刘姨讪讪地接受了。屈小青回头找尤四婆,却发现那里空了,尤四婆已经在路上颤巍巍地走着。

屈小青找到了凉茶铺,也找到了尤四婆。屈小青对王老太没什么印象。王老太腰挺直的,年轻时的苗条倒是有几分保留。屈小青看到她萎缩的嘴里一口银牙,凹陷的面颊像总吊着两个笑瓶。屈小青感到王老太是一个友好的快乐的人。王老太穿着干净整洁,把在角落里的尤四婆反衬得很不协调。尤四婆的蓝卡其布偏襟衣已经褪色,那一头光亮的木棍就挨在她身上。尤四婆用木棍敲了敲地板,指指屈小青,对着王老太说屈小青是她的外甥女。王老太很热心地给屈小青拿过一杯茶,屈小青接过放在手里捂着,却捂出了自己满脸的汗水。尤四婆说屈小青来看舅妈也空着手来,真是太不懂事了。尤四婆后面说了什么,屈小青都听不见,耳朵像是盲了音。她只听到街上的车轮声。屈小青说她走了,屈小青看到王老太咧着嘴干笑,向她点了点头。

第二天,屈小青到了火葬场,交了相关费用后,抱回了屈六喜的骨灰。屈小青看到,屈六喜的火葬手续是尤四婆按的手印,上面写着她的名字。屈小青推门进屋时,看见尤四婆端坐在床沿边,身旁放着一个包袱。屋子里已经收拾过了。屈小青看到尤四婆把香火、蜡烛、烧酒和黄裱纸放在了用作餐桌的箱子上,一块已经煮熟了的半肥半瘦的猪肉盘在碗里和几个面包放在箱顶上。屈小青把骨灰盒放下,尤四婆让她往杯子里倒了点烧酒,再点上蜡烛和香火。蜡烛两根,香火十四根。两根蜡烛和十一根香火插在“供台”上的三个矮脚炉里,其余三根分别插在门侧和地上。门外已经是水泥地插不进去,屈小青不知道该怎么办?尤四婆递给她一个馒头当香垫才算放稳了。尤四婆抖出一件白色的纱衣,让屈小青穿上,又递给她一条草绳令其绑在腰间。尤四婆把一条黑绳缠在了手臂上,屈小青伸手拿过一条往自己的臂膀上缠。尤四婆喃了一句,告诉屈小青就在这里哭吧。尤四婆说她不能送比她年纪小辈分小的人。尤四婆驼着背用木棍在地上点了点,抬头看看木然的屈小青。屈小青没明白什么意思,尤四婆的棍子利索地敲在了她的腿弯处。屈小青得到了明白的指令,跪下后对着屈六喜的骨灰盒膝行挪正了身体。尤四婆大声呵斥屈小青,让她先磕三个响头。屈小青震撼得身子发起抖来。尤四婆瞅见屈小青恭顺了,一步一顿地走到了矮门外,屈小青能够感受到她步履艰涩的模样。屈小青仔细听着尤四婆的脚步声,却听到了棍子敲打门板的声音,尤四婆骂了一句“死货”。屈小青感到尤四婆那尖刻的目光击打在她背上,便捂起了脸,发出了嗡嗡嘤嘤的声音。尤四婆走远了,那些香火的呛鼻味和死亡有关的阴冷氛围让屈小青感到不适。屈小青止住了哭声,找了一个席子铺在地上,一屁股坐了下去。身着白衣的屈小青不知道该怎么挤出眼泪,她真的感到不自在。屈六喜的骨灰盒前没有相片。屈小青只能想到弟弟,昨天刚和弟弟打过照面。弟弟屈平平已经不再是儿时的可爱,他已经像父亲屈六喜一样骨格坚硬,相貌上如出一炉。屈小青毕竟已经离开这里十五年了。屋顶上到处是漏洞,她抬头看看瓦顶上泻落的几束光线,猜想,已经没有什么吃的了,猫怎么还会来这里撒野。难道是老鼠太猖獗?屈小青仰头看着这破落的天光,有一束光线投在双层床上铺的围帘上。屈小青的记忆在天光里漫泛……

周布兰带着孩子从尤四婆屋里回来了,她变得心烦气躁,越是烦越是堵得慌,越堵得慌心越乱。屈平平从背篓里爬了下来,周布兰一把捞过他按在自己的腿上。屈小青情急地跑了过去,扑在周布兰的腿上,一只手搭在弟弟的身上。周布兰把屈小青拨开,仔细摸了摸屈平平的后脑勺,她真的发现屈平平的枕骨处比一般人的突了出来。周布兰的心凉了半截。反骨反骨,必害其主。这是老人们聊天时说到某某家出了逆子时常常挂在嘴边的比喻。周布兰想,把屈平平拿去丢了,那是我要害他。这可是自己的亲骨肉啊,狼再毒都要奶大自己的孩子。周布兰看着在一旁摆弄补鞋机的屈六喜发着呆。屈平平烦躁地挣脱了周布兰的枷锁,屈小青拉着弟弟的手来到屈六喜身边。屈平平想拿手指去碰活动的针头,屈六喜忙停下摇动转轮的手把他拨开了。屈小青想拉弟弟屈平平走,屈平平赖着不走,屈小青拉得越紧,屈平平越是来了兴致偏要去玩补鞋机。屈小青用力一拉,屈平平便倒在地上哇哇哭起来。屈小青紧张地站向了一边。周布兰没有去扶屈平平,她冷冷地坐着,她眼里的神色覆满灰暗。她在想着,怎样才能化解屈平平将会带给家人的灾难。屈平平见没人把他抱起来,越发踢蹬着腿哭得更闹。周布兰起身拉起屈平平,在他屁股上拍打了两下,屈平平拉开了大嘴哭得口水都流了出来,他不住地揉着他的眼睛。屈小青看见弟弟哭得可怜,也跟着哭了起来。屈六喜把围兜从腰间解下,一把抱住了屈平平,屈平平又打又踢又闹地说要跟妈妈。屈六喜看着不快的周布兰,周布兰转身侧向一边。屈六喜被屈平平张口咬了一口,屈六喜痛叫了一声。周布兰看到屈平平咬着屈六喜不放,气哼哼地过来拍打屈平平的屁股,一边打一边说把他的牙齿拔出来,看他还咬人?周布兰从屈六喜的怀里把屈平平抢夺了下来。屈六喜低头拍拍前胸,他的衣服冒着一身尿臊味。

周布兰没有轻易地放过屈平平,她不能让他这么倔。她从装着修鞋工具的拉链袋里找出了一把牙钳,做势要把屈平平的牙齿拔下来。屈平平吓得一边哭一边咳,周布兰还是逼屈平平回答以后还咬不咬人这个问题。屈平平参差不齐地回答不咬了不咬了。周布兰这才把屈平平揽住,屈平平鹅鹅鹅的哭声渐渐转为抽咽,最后睡着了。屈小青看见周布兰疲累地把屈平平放在床上,她丢了鞋拱起屁股爬上了床。周布兰拿着扇子不停地给弟弟和她扇风。屈小青假装闭着眼,却一直在打量着周布兰,她发现周布兰在给他们打扇时,额边细微的头发就一张一扬的,像在风中轻拂的细柳。可惜,带了一点白。

屈小青要去读学前班了,因为在镇上,没读过学前班的学生,人家小学不收。读没读过学前班,拿一张试卷小测一下就知道,有些人连名字都不会写,当然被退回去。屈小青差不多七岁了,在他们家里,她已经和父亲母亲一样高了。屈小青和周布兰来到学前班报名时,人家要户口簿她们根本拿不出来。人家收费的老师说,住哪就到哪办事处办去。周布兰讲孩子都大了,让他们先收下,过后再补办。人家老师坚决要求看户口簿,说要知道年龄地址,不然没法办。屈六喜和周布兰在家呆坐了一阵,看着在箱子和床边钻来钻去的屈小青和屈平平,他们失落地明白,他们一家人什么档案都没有,就是一个黑户。隔壁家的小男孩,和屈小青一样大的何豆豆,今天穿着新衣服背着新书包注册去了。周布兰和屈小青从学校回来后,问过屈小青想不想读书。屈小青挠着齐耳的头发回答得很利落,她想读书。尤四婆知道了这事,特地来到屈小青家。尤四婆弯腰进了门,屈六喜和周布兰向她投来企盼的目光。看着无计可施的屈六喜像只小鸡呆立着,脸上那个苦瓜样,尤四婆拿出一个猪肝色的本本。她递给周布兰,尤四婆让她们一家把户口都写在这本本上,当然是去街道办叫人写。

上了学的屈小青,总是张望着教识字的女老师,女老师年轻又穿着干净,她的裤子是烫得起了边的西裤,她的衣服是锈了花的长袖衫,袖口上也有领子和扣子。她的鞋是一双小皮鞋,大热天的女老师也穿着白袜子。这一切都让屈小青感到新奇。屈小青上学去得早,她总是在窗户边张望女老师骑着自行车进校园的样子。女老师踩着旋转的踏板,扶着车头转过花坛,身体微微倾斜,那动作在屈小青看来,就像一只轻盈的燕子,十分好看。屈小青看到女老师把自行车停好后,赶忙从窗后走开,她要写字。没有人和她玩,她就自己写字,自己画画。女老师走进了办公室,屈小青就画起了女老师。一个六岁多的小女孩,流着半隐半露的鼻涕,画自己心目中的老师,在屈小青的心里,是一件幸福的冒险的事。但何豆豆把她的画抢走了,急得屈小青跟着何豆豆的屁股转了几圈教室,最后把桌子撞翻了,引来一阵哄闹。女老师发现了这个秘密,她抓住那张幼稚的歪歪扭扭的画,认为屈小青的涂鸦对自己简直是一种亵渎。屈小青看到女老师斜了她一眼,扯了一下她的衣服又放下,她被叫到了办公室。办公室里的屈小青低着猫一样的眼打量着四周。她的鼻涕快掉地上了都没发现。女老师看不下去了,指着她的鼻子皱起了自己的鼻子。屈小青干脆用袖子把鼻涕抹净了,再往屁股后面擦擦。屈小青的手不知道干啥老是摸脸,挠屁股,汗水也从头上冒了出来。这样屈小青身上又多了一层酸味。女老师起身拿了一本书对着自己的脸扇着风。女老师草率地对屈小青说,以后不能乱画老师了,乱画老师和给老师取花名,都是不对的,要是再发现就要叫家长来带回去,不准上学了。屈小青赶忙收起了画画本,把手藏到了身后。女老师的声调虽然不高,但却是鄙夷的,直人屈小青心肺的。何豆豆和一帮围着办公室门口的同学在门外探头探脑的,他们看着瑟缩的有点滑稽的屈小青从办公室萎靡地走出来。人群让开了一条小道,何豆豆鼓着掌第一个编起了歌谣:小矮人,钻地鼠,学画画,黑麻麻,老师叫,就尿尿,抱个冬瓜爱睡觉。不明是非的同学们乐得跟何豆豆一起围着屈小青大声念起来。屈小青蹲到了墙角边,脸上麻麻辣辣的,终是顶不住哭了。老师们出来驱赶那些念歌谣羞辱屈小青的同学,屈小青才有机会跑开了。

傍晚的老街多了一阵咒骂,周布兰气不过何豆豆对屈小青的羞辱,她摆出了一副你不让我好过,我也不让你好活的气势。何家人起初争辩了几句,说小孩子的事,教育好就行。周布兰不服气,说何豆豆要不出来道歉,碰见了非给他颜色看。何家人把吓得大气不敢出的何豆豆拉到了周布兰面前,叫周布兰打,有本事往死里打。何豆豆的妈妈居高临下地把他推到周布兰面前。何豆豆挣开妈妈的手躲到了一边。周布兰瞥见何豆豆躲在他妈妈身后,想看又不敢看的样子。屈小青在一旁哭着,周布兰斥责屈小青是个不长脸的软柿子,她教训了几旬何豆豆,拉着屈平平走了。街坊们看热闹的摇摇头散开了。

晚上,屈六喜整理着他的补鞋用具,他从箱子里拿出鞋底、麻线、胶水、铁掌,准备着明天要用的东西。周布兰数着一天的收入,她把皱巴巴的钱捋平,再藏在她随身携带的腰包里。家里没有个藏钱的地方,带在身上最安全。

屈小青从漫泛的天光里收拢起满屋的泪光,她转头看了看家里矮小的门口。她哭出了声,那声音像狼在嚎,又像狗在叫,悲悲切切的嘤嘤声穿插在那哀号里多了几分撕裂人心的力量。尤四婆坐在大榕树脚下,她坐了一个晌午,也许屈小青已经累晕了,那恍如隔世又似催命的哭声停止了。尤四婆干涸的身体里打转的泪水凝固了,却又沉默地放任着她空洞的目光,仿佛一切都已经变得沉寂与虚无。街道办的阿姨带着几个老太来到尤四婆的身旁,她们建议做个道场就把屈六喜埋了吧。尤四婆握紧了拐棍,点了点头,那秋风将一片黄叶吹落在了她的肩头。街道办的阿姨把一包东西塞进尤四婆的手里,并对尤四婆说:都是街坊们的一点心意。尤四婆冷冷地看着一群人走远了。

第二天,矮门外,道士们跳起了送死者走往黄泉路的8字舞。屈六喜的骨灰盒就放在门口下方,连同供桌面朝大街。炮声响过,稀稀拉拉的宾客扶着抱骨灰盒的屈小青向铁路那头的荒岭走去。她们要把屈六喜与周布兰合葬。将土填满之后,屈小青瘫坐在了墓前。尤四婆柱着拐棍颤颤巍巍地来了。她走路的样子让人以为世界上每天都在刮大风,她实在太老弱了。她把两个面包丢给屈小青,还有一瓶水。屈小青看着两根红烛燃尽了,把面包塞进嘴里伸直了脖子拼命往肚子里咽,她太饿了。尤四婆捡起地上的水给屈小青,然后看着一列长长的火车驶过。火车消失后,她告诉屈小青,她看到屈平平把屈六喜推进了茅坑里。

屈六喜在茅坑里挣扎着,恶臭和甲烷的气味让他喘不过气来。这公厕在老街东头的尽头,五十年代末用青砖砌成,专门为人民公社生产队提供农机肥。公厕的粪坑也是用砖头砌成,对于正常的成年人来说,粪坑的深度不会没过一个人的高度。可对屈六喜来说,淹死他就绰绰有余了。屈六喜在冒着沼气的粪池里呼喊过,大白天的谁会在意一个公厕呢。这公厕其实相当于屈小青一家人和尤四婆的公厕。老街里的人不是去做生意就是去打工,挣回了钱盖了新楼,家家户户都建了自己的卫生间和化粪池,没有人来挤这种恶臭和苍蝇满天飞的公厕。屈六喜在粪池里沉浮挣扎时,曾有一根棍子伸向了他,屈六喜抓住了棍子,试图往上攀爬,可棍子迟疑了一下,反而将屈六喜往粪池里推。屈六喜不得不放开棍子,茫然的手抓向天空。他惊吓过度的慌乱再加上睁不开的眼睛,也许到死都不知道是谁在自己的头颅上猛敲了几棍,让他沉入池底停止了挣扎。

屈平平杀主的预言成真了,尤四婆是第一个知道的人。其实,屈平平这个祸害第一次伤其家人的时候,尤四婆已经觉察过,只是她都埋在心里。

尤四婆已经走不动了,她整天呆在家里,生活上只能靠接济,街道办和街坊邻居时不时给她送来一点青菜和大米,学校里的学生还组织了学雷锋志愿活动给她拾柴送米捐钱。在人们的记忆里她只是一个孤寡老人,没有人留意她的身世,她来自哪里,为什么会在老街像一只掉了队的乌鸦悄悄停驻。

屈小青是靠尤四婆最近的人,读四年级后,屈小青搬去和尤四婆睡,她们家的床再也装不下她了。她们家的床长度只有一米三,宽度只有七十五厘米。为了节约空间,屈小青家添置了一张特制的双层床。屈六喜和周布兰睡在上铺,屈平平起先一个人睡在下铺,等到他十岁后单独在另一个角落给他安了一张床,并用布帘和箱子在中间隔开。小小的外间就有了两个私密的领地。周布兰用帘子把上铺也围了起来。屈小青读初中时周末回家,晚上一般是在家里吃过饭,坐在下铺看会电视。电视的摆设是朝向周布兰的床的,下铺的空位正好拿来坐人,也可以午休。十点钟前屈小青就要到尤四婆家里睡觉。尤四婆家不安电灯,屈小青就拿个小手电照路。

周布兰舍不得叫人裁衣服,手工钱和布钱差不多一样。上次全家人买布制衣裳,在裁缝店把钱交给缝衣的张阿姨时,周布兰就觉得很贵,不划算。如果是自己裁相当于得两件了。周布兰仿照着旧裤子的样式剪开了布,她当然事先量好了尺寸,还请教了一些长辈。周布兰剪好布后,架在补鞋机上缝合布边,屈六喜欢喜地在一旁帮她拉展着布块。屈平平也蹲在一旁看妈妈的杰作。最高兴的是屈小青,她一面笑着一面站一旁给妈妈周布兰打扇子。制造衣服的工作迎来了全家人的欢喜。周布兰花了两个晚上,终于制成了屈小青的第一件纯手工裤子。屈小青穿上新裤子高兴极了。

屈平平没有新裤子,他在屈小青背后掐一下她的屁股。他讨厌姐姐也讨厌她的新裤子。一个朦胧的黄昏里,矮房相当灰暗,屈平平从灶口引出火苗,红头的柴枝被高高地举起点在屈小青吊在铁线上晾晒的新裤子上。正在烧水的屈小青大叫着及时跑过去拨开屈平平手上的树枝,可还是在膝盖处起了一个小孔。闻声赶来的周布兰揪扯屈平平的耳朵,差点让他打了个转,顺手给了屈平平一个耳光。屈平平赌气倒在柴草堆旁,鼓起他的胸腔把喉咙闹得呼噜噜地响,像一条毒蛇喷着毒气。周布兰抓起木枝抽他的屁股,屈平平爬了起来,尖着他的嘴跑出了外间,像老鼠一样钻进了床底。屈六喜想笑又不敢笑,因为周布兰叫嚷着已经拿木条追了出来。屈平平闪躲着不出来,周布兰的木条在床底下打他的腿。屈平平不还手了,静静撇过脸去不屑周布兰的乱棍。周布兰趴下身子钻到床底抓住他的腿把他拖了出来。被拖出来的屈平平抓住了床腿不放手,周布兰的木条就打在了他的手上。屈平平站起来受训时朝周布兰的脸上吐了一口唾沫。周布兰饿了屈平平一个晚上,不给他饭吃。周布兰和屈六喜熟睡后,屈小青半夜起来找饭给屈平平,她端着碗在灶台边打饭,又拿凳子垫脚把挂在麻绳上的竹篮拿了下来,竹篮里有剩菜。把菜放在竹篮里挂起来可以防猫防老鼠防蟑螂。屈小青小心翼翼地把菜往盛了饭的碗里夹,夹得差不多了把菜放回原处重新挂好。她去推了推肚子一直咕咕响的屈平平,告诉他起来吃饭。屈平平不肯起来,他倔着呢,拱起两个馒头似的屁股对着屈小青。屈小青就在他的肚子上揉了揉,再压一压,再把手指弯起来在他肚皮上做走路打滑状。屈平平憋不住笑了一下,他起来了,却说自己去小便,叫屈小青不要跟着他。屈小青不揭穿他,也不跟着他。屈平平跳下床,在姐姐手电的照射下,穿鞋进入里间的灶房。

屈平平读小学一年级时,屈小青读四年级,姐弟俩在同一个学校读书。老师们都不相信屈小青和屈平平是姐弟俩。屈平平在班级里是最牛气的一个主。年龄的原因使一帮孩子看起来没什么身体上的优势,一样的高度,一样的体重。唯独特别的是屈平平的胸腔,像整天有深仇大恨气鼓鼓的样子。屈平平比一般的孩子有力气,他就像一个打足了气的皮球,整天在教室里狂奔乱蹿。为了展示自己的奇特,一天下午屈平平脱掉了上衣,让围观的男同学参观他的胸腔。有一个冒失的孩子叫了一句屈平平是只公鸡,一群孩子乐呵呵地叫起来。屈平平穿上了衣服,他斜睨着这帮过河拆桥的家伙。这帮欢乐的家伙一边叫着一边拍手,围着屈平平转。屈平平的喉咙呼噜噜地响了一阵,像一条毒蛇喷着毒气。他冲上去舞动着双手乱抓,几个围着他转的孩子惨叫着大哭了起来。屈平平受了老师的训,他还是喜欢上了打架。他把全班敢和他顶牛的男生都打败了,那些软气包的下场都是哭着被老师带走了。屈平平倒挺强的,在老师面前总是一言不发,谁叫他讲我的坏话,这就是动手的理由。后来屈平平发现,只要他挥舞一下拳头,那些小同学就得给他吃的,就得给他玩具玩。屈平平倒成了挺胸叉手过街的少爷。有家长专门来学校找过屈平平,并告诉老师,他们的孩子都快不敢来学校了。屈平平的耳朵被到校找他算账的家长拎了起来,屈平平脚后跟被吊起不住地喊疼。算账的家长本以为从此自己家的孩子就太平无事了,怎料到第二天屈平平会进行报复。他把羞辱他找他算账的家长的孩子进行了由外到里的修理,先是把对方放倒,拖着脚往教室后面甩,不管同学的哭闹,抬脚就踹,他还不过瘾,鼓了鼓腮帮把从家里拿出来的补鞋针往人家的屁股上乱扎一气,俨然一个刽子手。哭昏过去的同学屁股上冒出血时;围观的同学都吓傻了,没等老师追上来,屈平平已经逃离了校门。周布兰当然没有放过屈平平,她把屈平平吊起来狠狠地打。屈平平扭动着身体哭喊着。周布兰想到尤四婆那阴冷的谶言,对这个不想读书只想玩和打架的古怪孩子下手就更狠了。

屈平平被退了学,周布兰勒令屈平平跟在她身边,她去哪里他就得去哪里,并把一把鞋刷和一瓶鞋油丢到了他的脚下。周布兰扭着屈平平的耳朵告诉屈平平,她每修好一双鞋,屈平平就得把修好的鞋刷干净。屈平平七岁就干起了刷鞋的营生。有的主顾心眼好的给屈平平一分五分的刷鞋费。屈平平一千就是两年。他九岁了,也不再长个了。周布兰有一天看见街坊邻家的小男孩在背乘法口诀,周布兰再看屈平平把补鞋工具从车上抬下来,搬进家门时颠簸着矮小的身影,觉得屈平平这样下去也不大好,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将来世道变了怎么混口饭吃。进门后,她问屈平平,还想不想读书。屈平平回答得很干脆,不想了。屈平平把挣到的刷鞋费拿来买酸味或者薄荷糖吃。他最想吃的是朱家饭店的肉包子和老林家的猪脚饭。朱家饭店的肉包子两毛钱一个,里面是韭菜和软腰肉加莲藕绞成末做的馅,那个香啊,咬下一口简直是包子往喉咙里冲。屈六喜曾经买过一个给屈平平,屈平平从此就念念不忘了。还有那老林家的猪脚饭两块五一碗,这价格差不多得一斤猪肉了。每逢圩日,围坐在猪脚饭摊前的人就络绎不绝。屈平平看着那红褐色颤悠悠的猪脚叠在一个大盆里,老林伯久不久拿勺子舀起那些焖猪脚的料汁浇在焖熟的猪脚上,那香喷喷的滋味直往屈平平的鼻孔里蹿。他的口水不知流了多少遍。屈平平想吃上一回鲜嫩的猪脚饭真是太难了。屈平平的嘴本来就长,泛酸的口水再一个劲地冒,他的尖牙就咝咝地响。翻卷的裤脚加上一双解放鞋,穿着又有点丑陋,屈平平每次在老林家的猪脚饭摊前站久了都被老林赶走。老林不喜欢屈平平来妨碍他的生意。屈平平只能去买他的酸萝卜吃,然后沾了红辣椒粉,把他的嘴巴烫得像个红红的大喇叭。

屈小青五年级毕业后,很成功地考得了镇中。当时读小学是五年制,初中也是划有分数线的。两科加起来考得140分以上就可以上镇办的初中,考得160分以上就可以读县办的初中,也就是高中里另招的初中,能够读高中里的初中,相当于以后读本校的高中也是有着落的了。要是考不上镇办的初中,只能去读那些大队村委办的初中。大队村委办的初中培养的学生叫鸡孵生,意思是人才出产率很低,基本上没有人考得上高中的,只是为了去混一张初中的文凭。镇级以上的初中培养的学生叫电孵生,培养技术和产量都大大提高。屈小青当年考得上镇中是相当了不起的事,得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周布兰开始数她腰包里的钱。周布兰的腰包是自己做的,做好了一个小口袋,用一根绳子穿过口袋,把钱放在里面绑在腰间。为了防止钱会滑出或者漏出,也为了防止小偷用夹子偷钱,周布兰在腰间绑好腰包后,再用腰包缠两圈腰间的麻绳,包就放在她前襟位置,外衣正好再罩住一层,这样就安全多了。

周布兰腰包里的钱大都是一块两块五块面额的纸币。她把钱摊开在床上,往手指头吐着唾沫仔细地数着,谁也不许靠近。结果腰包里的钱只有两百多块,而学校的学杂费一个学期要五百多,屈小青看到周布兰只有这么多钱不免失望了起来。没想到周布兰从放工具的拉链袋里拿出了一个铁盒,铁盒比长方形饭盒大一点,还上了锁。屈小青看到周布兰用一把小钥匙启开了挂锁。盒子被打开了,屈小青和屈平平往铁盒里探头,一叠用发圈箍着的纸币被母亲周布兰谨慎地端了出来,那些纸币都是一百元面额的,泛着蓝色的光。这个铁盒里到底有多少钱,只有周布兰知道。她不识字,家里所有的钱都是她保管,以前的小票,她都拿去换了大票,好藏。从此,屈平平就对母亲周布兰的铁盒多了几分关注,他总想知道这个神秘的铁盒里到底有多少钱。自从铁盒的秘密曝光后,周布兰睡觉都枕着铁盒睡。

姐姐去读初中了,她住在学校里,只有周末和假期才回家。屈平平觉得有点失落。因为妈妈周布兰每个星期都给屈小青5块钱伙食费。屈平平在家没有零花钱。靠着擦鞋挣的那几个小钱,满足不了他越来越馋的嘴。周布兰平时也不买猪肉,都是等到屈小青周末或假期回家时晚上才有肉吃,周布兰对屈平平说,姐姐学习用脑过度,得补脑。姐姐每个学期都可以买新衣服,姐姐长得越来越高。屈平平看到屈小青就像街上的女孩一样高了,他得仰起头才看得见她的脸。屈平平有一次对周布兰提出了一个相当有水准的问题,姐姐是不是捡来养的。周布兰斥责屈平平胡说,她没有感受到,其实屈平平已经和屈小青生分了。

屈平平夜里喜欢到街上去逛,他就像一只老鼠,独自在角落里看着行人车辆从低矮的视线里路过。那些夜里开门做生意的店铺不欢迎他,屈平平就躲到树脚下,看夜市里的啤酒摊,人们喝着啤酒,拿着话筒在唱卡拉0K。20世纪末城镇还没有包厢,夜生活的人们就在啤酒摊里喝酒、吃花生、吃烧烤、唱歌,照样玩得不亦乐乎疯狂致极。有一天晚上屈平平看到尤四婆在啤酒摊里捡啤酒瓶,屈平平躲着没让她发现。他就在一个没人注意的地方看着雷射布面上的影像。家里没有电视,他就到啤酒摊来看免费的录像。一到夜里,屈平平彻底没有事做了。他再也不能逞能打架了,因为,他发现他已经变得微小,不再是社会上这些人高马大的正常人的对手。他也不敢去抢人家小孩的东西吃,因为在这样一个只有几条热闹正街的小镇,屈平平也算是个奇特的人,大家都认识他们一家人。屈平平就曾经干过一次抢小弟弟的棉花糖吃的丑事。家长半个小时内就找到了他们家的鞋摊。这回不是在学校里,家长给了屈平平一个响亮的耳光。屈平平捂着火辣的脸像老鼠一样逃开了。

屈平平夜里在外面游荡不回的事让周布兰很伤神,这孩子已经不在乎她的竹鞭。皮肉之刑对屈平平已经失效,只会增加屈平平对周布兰的偏见。夜里的屈平平喜欢呆在光影闪烁的世界里。啤酒摊上那些免费的录像放的都是港片,打打杀杀很过瘾,偶尔还有几段亲热的镜头。屈平平就像中了魔一样准时到达他的据点蹲在那里,痴痴地守望着雷射机把人影投射到布面上,画面中的人把他带到许多新奇的世界里。要是有哪天晚上,他不能出来看录像,那个晚上他就浑身不自在好像落了什么东西睡不着。周布兰知道了屈平平的秘密,是尤四婆告诉她的。尤四婆真的很精。尤四婆早就看到屈平平蹲在街角如痴如醉看录像的样子。周布兰咬咬牙从铁盒里拿出了三百块钱,叫屈六喜踩着三脚车用280元买回了一台飞跃牌黑白电视机,还买了一架天线。买电视机的那个晚上,屈六喜和周布兰眉毛都喜开了。屈平平起初还帮着选台,看到电视是黑白的画面,里面的人又哕里哕嗦就腻歪过一边去了。他起身踢飞小板凳,甩开了门,还是去看彩色录像去了。周布兰睁着大大的眼睛望着门外的灯影,一辆单车碾了过去。周布兰觉得这个孩子很绝情。

屈小青上初中后,成绩并不是很好。初三时她只考了毕业考试而没有考升学考试。考完毕业考试她就像一部分同学一样带上行李回家了。那个时候,成绩不好的,老师都会动员不报考高中。那时候学校的升学成绩是要全县排名的。屈小青被老师找过谈话后放弃了继续读书的念头。周布兰减少了一个负担也不反对屈小青的决定。她开始教屈小青补鞋。屈小青却有一个心事想对周布兰说,她想和同学去广东打工。

屈小青没能去广东打工,周布兰没有立即同意她的想法,尤四婆说,在家养着好。屈小青毕业后的第一个春天暖潮时,尤四婆开始驼了背,并伴有轻微的咳嗽。屈小青晚上得起来给她熬凉茶喝,其实尤四婆得的是虚症,喝了凉茶起夜的次数变多了,咳嗽不见得有所好转。屈小青问了中医,中医开了三剂药。尤四婆恢复了元气,但她的腰再也直不起来。她挑着蛇皮袋蠕蠕而行的影子变得矮小无助,屈小青感到老街里头多了一个童话中的女巫,这个女巫却毫无法力。屈小青发现,尤四婆弯腰极力抬头看人时,目光中多了一丝悲凉和无助。

自从屈小青回家帮忙补鞋看摊后,屈平平就很少去补鞋摊了。他白天躲在家里看电视,晚上出去看录像。周布兰厌恶地说屈平平就是一个废人。

一天晚上,屈平平从啤酒摊回来,肚子冒泡般地响,他拐过了农贸市场北门的街道。他想去蹭蹭街,看看有没有小贩随手扔的烂果子。他用脚拨了拨一堆垃圾,香蕉皮、纸团、橘子皮被他踢开了,一个烂梨子从他的脚下滚了出来。屈平平拿起烂梨在身上擦了擦,咬掉那些烂如淤泥的坏梨,那好梨的脆响着实让他享受了一番。他看到一对黑影从斜对面的药店急匆匆地闪过,他神经质地蹲了下来。不就是吃个烂梨吗?他蹲不蹲都一个样。响动过后,屈平平从木摊旁站了起来,他跳了跳,视线跃过木摊的台面,黑影已经不见了。他循着黑影来的方向走去,在农贸市场的铁窗下发现了一个惊人的秘密,原来刚才那两个人是来偷米的。屈平平踩中了撒落在脚下的大米,他的布鞋底咔咔地响。屈平平爬上铁窗,把手伸向铁窗里。那是用钢条焊成的铁窗,却只用合板做成板壁。屈平平一抓,手里多了一把沙沙响的大米。屈平平向黑暗张望,那两个鬼祟的身影在街道上闪了一下。屈平平想到了大米和钞票,他从窗台上跳下来,回家找了蛇皮袋子和一根竹筒……

人家的大米卖八毛钱一斤,屈平平三毛就转手给了街边的小贩。屈平平挣了十五块钱,急匆匆地把钱丢在老林猪脚饭摊前的台面上。美美地吃完猪脚饭后,屈平平进入了农贸市场,那些琳琅满目的商品,以前没有钱在手里,他感到都是别人的,碰都不敢碰。现在他有钱在手里了,那些被他看上了的东西,却是别人暂时给他保管的。屈平平甩着胆怯的躲闪的目光,迈着渴望的散漫的脚步在农贸市场里转了一圈,他发现了一个聚宝盆。农贸市场是一个综合市场,吃穿用度的生活用品样样都有。最让屈平平得意的是,他发现了一个进入农贸市场的秘密通道,从此屈平平在农贸市场里神出鬼没……

屈平平学会了抽烟。他闲得发慌的时候就抽起烟。一个小矮人抽烟的动作并不潇洒,反而有点奇特和滑稽。屈平平大脑的保护意识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觉醒,虽然他还差几个月才十四岁。恐惧和啤酒摊前的香港三流警匪片让他的心有了警惕的想法。他的眼睛像猫一样地转溜了起来。一次不顺利的交易让屈平平心怀芥蒂惶恐不安。那是他从农贸市场里捎出一捆布匹后无处出手留下的后遗症。屈平平把布拿去裁缝店,一个女店主看了看布色,再看看屈平平的模样,对他说今年不流行这种花色。屈平平头上冒着汗,毕竟是新手,谎都撒不圆。屈平平看见女店主的眼神里有某种诡秘和思索。他把布匹扔下了,叫女店主随便给点钱。女店主撇见屈平平恶狠狠的目光盯着自己,屈平平越来越粗的呼吸让她抖了一下,她叹了叹气说亏本收了这布匹,无奈地扔给他五块钱。屈平平抢过钱逃跑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屈平平出手了十袋洗衣粉,十盒钢笔,十斤红枣,十斤白糖,五把卷尺,十把锤子,五把牙钳,三个皮球,十把小手电,五台放磁带的耳机……这些胜利并没有给屈平平带来成就感。屈平平反而像老鼠一样躲着这些主顾的目光。这个小镇的街道,开始有了一股杀气,那刀就是人们恶狠又躲闪的目光。屈平平断定有人出卖了他。屈平平不敢在大街上转悠,他只能躲到树林里,火车的呜鸣声让他听起来没有伤害,而是有力的热烈,他的耳朵会感到兴奋,像是为他庆祝胜利。为了躲雨,屈平平在一个长满荆棘的土坡上挖了一个坑。土坑贴着坡壁陷了进去,地堡般有模有样。屈平平在坑里抽起了烟,他想到可能没有商贩敢收他的东西了,怎么办呢?

屈平平在家里停了一段时间,闲着无事他把玩起屈小青的雪花膏,还有几个彩色的发圈。他拿起屈小青的大圆镜,看到自己长出了胡子,都一寸长了。他看见他的嘴巴真尖,屈平平扔掉了镜子。屈小青花色的布衣和长西裤吊在里间。天窗上的光线把屈小青的衣裤照得鲜明,屈平平觉得屈小青和他不是同一类人。何豆豆就是这个时候敲开了屈平平家的矮门。他把烟给了屈平平,屈平平不接。何豆豆说屈平平装什么纯啊,自从你回家后,早看见你家的瓦顶冒白雾了,抽就抽吧,还装什么呢?何豆豆说他也不读书了。屈平平说你读不读书关我屁事。何豆豆说想和他一起玩,他在家里闷得慌。屈平平不待见地一口拒绝了。何豆豆就拿出了钱,说陪他玩纸牌,一次给一块钱。屈平平犹豫了一下接过了钱。何豆豆阴阴地笑了起来,他说他们成了好朋友。何豆豆走进屈平平家的灶房,他望了望那个天窗,又注视着天窗下那块凸起被水冲洗得干干净净的青石板。何豆豆说晚上请屈平平去喝啤酒,再打牌。

屈平平喝不了酒,两杯啤酒他都喝不了,啤酒闻起来好臊,就像猫尿。屈平平被何豆豆灌了两杯,脚就挂在了凳子上。第二天晚上屈平平说什么也不喝了。何豆豆就玩起了新把戏,摸牌大小喝,一次一口,屈平平拗不过又玩了起来。屈平平在何豆豆的引领下酒量有了新的提高,度过了半个月有酒有肉的时光。他们喝酒的地方也变换了几次。最后一次,屈平平被屈六喜和周布兰扛回了家。屈平平吐得胃都翻了出来。屈小青当时没有来,何豆豆去报告紧急情况时,屈小青正在家里洗澡。

何豆豆第二天给屈平平十块钱,他说屈平平真是菜鸟,要不叫上他姐姐帮他喝酒助威,反正在家里也是无事。屈小青给屈平平一个不屑的回答,姐不是闲人也不是废人。何豆豆一天夜里就在屈小青的身后放火柴炮。屈小青大叫着逃向尤四婆的屋里。何豆豆说她的尖叫简直比发情的猫还响亮。这样的尖叫持续了几个晚上。尤四婆按捺不住了,她的木棍敲在了何豆豆的脑瓜子上,狗东西,看我不打死你。

某日中午屈平平看到尤四婆佝偻着腰带着一个胖墩的阿婆路过了矮门,屈平平向他俩的身影喷了一口烟。晚上全家人去尤四婆家吃饭,屈平平没有去,他对尤四婆没好感,尤四婆没给他吃过一颗糖。尤四婆家比屈平平家宽敞,屈平平却感到极不舒服。屈平平没有去尤四婆家,也妨碍不了一件大事的最终决定。

倒是有一天屈六喜在家里当着周布兰和屈平平的面被尤四婆的木棍敲了几记。尤四婆鼓着腮帮说屈六喜是个烂柿子,明明说好了五千,为什么三千就让人把人带走了。周布兰在一旁坐着没有吭声,她十指交织,低着眉眼。屈六喜想开口,喉咙里咯吱了两声又咽下想说的话。他呼吸颤促地向周布兰求助,周布兰铁着一张脸不作声。屈六喜找了条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尤四婆堵满了气,她咬着牙用木棍指了指周布兰,你也有份,你的心眼可不少啊。屈平平愣头愣脑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尤四婆叹着气拖着一身老骨头走出了矮门。周布兰低声向屈平平宣布了一件大事,你姐姐嫁人了。周布兰抖出一包喜糖和喜饼。周布兰跳下床,没好气地指使屈六喜,等下你给四婆买斤猪肉过去。

矮房里少了个人,空寂了,屈小青的身影在屈平平的记忆里慢慢冷淡了下去。屈小青消失了,何豆豆也不找他玩了。尤四婆倒经常路过矮门。屈平平看到尤四婆看他的眼光总是刀般锋利。有一次尤四婆怨恨地用木棍敲了敲门板,对着矮门说报应会来的。屈平平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个老太婆突然和屈家有了这么深的积怨。中午的时候,屈平平坐在门前吃红薯,他把剥下来的红薯皮扔给一条瘦狗。一个老头摇着啷哨叫卖小玩意从他面前经过。屈平平看到啷哨在老人的手中啷啷地响挺有意思。这种叫卖延续了几百年了吧,屈平平的眼睛一直追着老人的身影。那个啷哨摇响了屈平平的一个灵感。屈平平吓一吓瘦狗,跑上前去跟着老人的推车走了一段路,看看四下无人,屈平平跳起来抢过他手里的啷哨,让老人一块钱转给他。老人说五块钱才能转让。屈平平照脸扔给他三块钱,像只老鼠一样撒腿逃跑,留下一个愣怔的老人。

铁路旁的一个池塘里,屈平平在洗澡,并摔打着衣服。他换上了一身运动装,配上一双运动鞋,还上街剪了个新头,在菜市场旁热闹的人流里推走了一位老农的三轮车。屈平平推着放满货物的三轮车,摇起了手中的啷哨,走村串户地做起了他的营生。他在农村找到了一片新的天地,特别是在周末,那些学生很喜欢他的货物,价格又合算,简直是赚到了。

屈平平把散钱换成了大票,他走出银行的门口时,被周布兰撞了个满怀。周布兰一把揪住他的手。屈平平虎着眼挣开了周布兰的纠缠。周布兰给了屈平平一个巴掌,周布兰咬着牙对屈平平说,别以为他干的事没有人知道。屈平平愣了愣闷头走开了。周布兰突然来的这一出,让屈平平吃猪脚饭的心情都没有了。更要命的是,周布兰前脚不离后脚地跟着屈平平,屈平平赌气回了家,周布兰抽出插在檐下的竹枝,她好歹要教训一下这个坏小子。屈平平跳到了里间,出来时手里拿着一把菜刀,正等着周布兰迎头冲过来。周布兰的心冷了半截。

周布兰装钱的铁盒,屈平平一直惦记着。周布兰死后,屈平平把屋里搜了一遍又一遍,就是不知道铁盒的去向。他只知道逼问屈六喜。屈六喜瘦了,还是照常去补鞋,照常摆摊收摊。屈平平叼着一根烟来到了树林里,他在土坑前站了站,扒开荆棘正想往里面钻。远处阵阵轰鸣的发动机声让他收了步。他爬上了一个土坡,短小的身体像弹簧一样不住地跳了几下。远处的一根桉树咔嚓咔嚓地倒了下去,接着一根一根桉树横七竖八地倒地,树林里那个被电锯撕裂的缺口越来越光亮。屈平平感到,他唯一的安宁被完整地打破了。他钻进了亲手挖掘的土坑,发现里面竟然有一条蛇。屈平平喉咙呼噜噜地响了几下,向蛇扑了过去……

尤四婆听到门口有响动,虚掩的门板像被风推了一下。她从床上爬了起来,拄着拐棍开了门,脚下多了一样东西,一条蛇探头探脑地想溜走。尤四婆照着蛇身一棍棍地打下去,蛇翻起了白肚扭成一团。等到蛇僵直了,尤四婆眯着眼向门外张望,没有人影,青石板上连个脚印也没有。尤四婆缓缓蹲下把蛇提起,拄着拐棍拿到灶房去了。从灶房出来,只见挂在竹竿上的衣服无缘无故地飞到了榕树下。尤四婆叹叹气躬着身艰难地走过去捡衣服。她把衣服收好了卷在手上,像只老鸡一样抬头望了望婆娑的榕树,又像瘸子一样返身晃悠悠地回到了房里。她把衣服放在床上,顺手抓了一下放在床脚小矮凳,却抓了一个空。她转身望了望,看到小矮凳已经挪到了墙边垫在木架上的。箱笼旁,尤四婆若有所思地抬头看向门外。她用拐棍敲了敲那口黑色的棺材……

屈六喜出事的前一天晚上,屈平平在家里喝了两瓶啤酒,啤酒瓶被摔烂在矮门前的水泥地上。一个街坊临居骑摩托路过矮门时,还被扎坏了轮胎,刚下车骂娘,就又跳上车走了。屈平平虎着眼站在矮门里,他正找人出气呢。

街坊的老人传说,曾经听到屈平平在家里砸烂了很多东西,乒乒乓乓砰砰的摔打声里夹杂着屈平平暴怒的哀号,他那像猪一样的呼噜,又像蛇一样回旋着喉咙里的毒气:堵上了,堵上了,是谁堵上了。闻讯回来的周布兰曾经追了出去。据说,屈平平坐在农贸市场楼顶的围栏上,啷哨啷哨地摇着手里的啷哨。还有的人说,屈平平剪头发不去理发店,专往发廊里钻。屈六喜每个月给像个废人一样的屈平平两百块钱零花……屈六喜曾经被屈平平打断过一只手……屈六喜也曾在家里喝闷酒……

屈六喜懵懵懂懂地在找那个铁盒子。尤四婆看到跑到自己门下,额角擦了一层皮的屈六喜头发全白了。她还是一言不吭。有一天晚上,屈平平打落了屈六喜伸过来的两百块钱。他逼着屈六喜交出铁盒子。屈平平砸了一个酒瓶说要到远方去谋活路,他要活得好,活得潇洒……屈六喜终究找不出铁盒子。

屈小青料理完父亲屈六喜的后事。第二天晚上,她买了一斤扣肉,打算去尤四婆家和她一起吃个饭,顺便辞行到广东打工去。她只请了三天假。屈小青不想呆在家里,她也不会告诉尤四婆,她在山里掉过一个孩子:扣肉里有芋头,都蒸得软绵绵的了。尤四婆应该喜欢吃,这道菜不用动牙齿都可以吞下去。屈小青低头从矮门出来,正要拉上门,碰到了小学和初中都是同班同学的何豆豆。何豆豆看着屈小青呆了几秒钟,认出是谁后带着老婆和孩子走了。

屈小青来到尤四婆家门前,敲了敲门,不见人。尤四婆家没有电灯,屈小青把带来的蜡烛点燃了固定在灶台上。黑得有点阴的屋子才有了一点人气。她揭开水缸,水缸早就干了。她提起木桶到大榕树脚下的水井打水。提回来两桶水,屈小青洗了锅,在橘黄的烛光下,屈小青煮了两碗长寿面,她希望尤四婆身体更硬朗一点。面汤已经蒙上了一层膜,她左等右等不见尤四婆的影子。屈小青来到隔壁的卧间,门闩没有落锁,屈小青滑开了门闩。她点了另一根蜡烛,把蜡烛向床边靠近,尤四婆没有在床上,床上的被子也不见了。屈小青转身的时候,碰见墙角长条凳上横着的棺材头上一个大大的“奠”字向她冲来,屈小青吓了一跳。蜡烛在这个时候“嗒”的一声掉了地,屈小青忙捡起却被烫了手,烛火还是灭了。屈小青吓得腿都软了,她感到是有人在背后吹灭了她的蜡烛。她不敢回头,她叫了一声四婆。四婆没有应声她,屈小青却明明感到除了她还有另一个人存在,就在这间屋子里,就在她的身后。她屏住了呼吸,摸了摸口袋里的打火机,想再次点燃蜡烛。可又怕再次看到不该看的东西。她迟疑地握着手中的打火机,告诉自己,把心放平,放静。其实有什么可怕的呢?不就是一口棺材吗?屈小青安慰着自己。自己在这间屋子里也睡了有七八年,不是从来都没有见过鬼吗?屈小青闭上了眼睛,感到所有的东西都向她压迫过来,她蹲了下来,摸索着要找到门口,打算在门口处魂飞魄散地逃走,方向感的错乱却摸到了一根棍子。她把棍子抓在手中,棍子上面的疙瘩一粒接着一粒,这是尤四婆的拐棍。屈小青就着拐棍站了起来,她拿拐棍敲了敲,笃笃笃地敲了一气。拐棍敲中棺材时发出了嘣嘣嘣的声音,屈小青也感到这鼓响似的声音是敲中棺材了。屈小青来了胆量用力敲着,屋子里的响声有力地弹跳把阴冷都驱赶了出去。屈小青笑了,她一挑拐棍,把棺材盖给挑到了一边。棺材盖嘎吱吱滑落,砰的一声掉在地上。屈小青把手伸进了棺材,她摸到了棉被,移动的手指继而碰到了一张皱巴巴的脸皮,一股冰凉让屈小青瘫坐在了地上。

尤四婆走了,带着她所知道的有关屈小青家世的一切秘密,带着她所知道的屈平平的一些秘密,带着有关屈小青的母亲周布兰,以及屈小青的父亲屈六喜死亡真相的秘密,永远地把过去的世界定格在她的嘴上。

当晨光铺满了大地,屈小青在微蓝的天光里爬了起来。她看到了那个睡得并不安祥的尤四婆,一脸的皱纹和黑斑,冰凉的面皮始终舒展不开,颧骨突起的样子像是没有路的山,静得有点寒凉。尤四婆的嘴张着,绝望的话语好像卡住了她的喉咙。她的胸前抱着一个铁盒,十只手指紧紧裹着。屈小青用了力气才把尤四婆的手掰开。屈小青记得,这个铁盒是周布兰装钱的宝盒,板扣上的铜色挂锁已经有了点点锈迹,挂锁没有被打开。屈小青抱着铁盒想,会有什么在等着她呢?

责任编辑 安殿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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