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雪松
一
一边听着黄狱长的介绍,一边听着狱警稀里哗啦的开锁声,乔光年的一条跛腿小心翼翼迈进沈阳大北监狱的狱舍。随着那扇沉重的铁栅门被打开,乔光年觉得进入了一个似曾来过的时空隧道。这种地方只是他想象中的地方,从未涉足过,怎么竟然嗅到了一种熟悉的味道?
这地方是他自己主动要求来的,准确地说,是他自己主动请求黄狱长来参观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的。
是鬼使,还是神差?当黄狱长问他需要什么报答时,他居然脱口而出,黄狱长,我啥也不需要,我只是想参观一下监狱。咱一个老百姓,只在高墙外头走过,实在想不出那里边是个啥样子。
黄狱长愣了片刻,清瘦的脸上浮现一缕笑意,这个好说,我马上安排。
乔光年是沈阳小河沿附近东风轧钢厂的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工人,因为搬运钢锭轧跛了左腿,厂里便安排他担任仓库保管员。厂子里几乎没人知道,这个老实巴交逢人不笑不说话的老好人有一手专治妇女血崩的绝活。黄狱长的媳妇徐翠英下班途中跌了一跤,下身血流不止,把她从一张漂亮的桃花脸流成了个黄脸婆。黄狱长和徐翠英感情最好了,1950年,黄狱长过江援朝,被美国人的飞机炸晕在鸭绿江畔,是当时正在岸边打竹板给战士们鼓舞士气的文工团员徐翠英把自己鲜红的血液输给了他,他才保全了一条性命。援朝结束后,黄狱长千方百计打听到了徐翠英的下落,并娶她为妻。
徐翠英吃了不少药,走了好几家医院,症状非但没减轻,反倒越来越重。黄狱长心疼媳妇,他知道,要再这样流下去,用不了几天,他那如花似玉的媳妇非流成沙漠不可。黄狱长急得团团转,无奈之下请了个稳婆来给媳妇瞧病。稳婆查看了病情,说这病她也无能为力,不过,她可以推荐一个人,于是,就说出了乔光年。稳婆说,乔光年一般不给谁看病,也绝少有人知道他会这个。三年前,她给人家接生,产妇血流不止,那家人急得团团转。当时,正赶上乔光年给他家送煤球,就给开了个方子,产妇服下后,没几天人就好了。黄狱长问乔光年现在在哪儿,稳婆说,在东风轧钢厂上班。不过,稳婆最后叮嘱,千万不要说是她说的。黄狱长答应了,找到了乔光年。一开始,乔光年死活不承认他会治这个,黄狱长再三求他,他才答应试试看。
也不知乔光年用了啥方子,反正,几副药落肚,徐翠英的病还真就好了,很快由黄脸婆又恢复成了白面红晕的桃花脸。黄狱长感激乔光年,拎了重礼,并拉着他到小河沿最好的王麻子酒馆喝了个酣畅淋漓。
酒到了量,二人就推心置腹。
黄狱长对乔光年说,乔大哥深藏不露,一个大男人竟然能妙手治得这妇科疑难杂症,您是从哪儿学的这手儿?乔光年说,当年,他在梅河口三羊镇一个大户人家当半拉子伙计,铲地的时候,在地头救了一个饿晕的老尼。老尼感激他的救命之恩,就把这个方子传给了他,以备日后生活有难做立身之本。不过,乔光年说,现在人民当家做主了,厂里照顾他,让他干上了仓库保管员,也用不着他用这个来混饭吃。撞杯时,他一再叮嘱黄狱长,千万不要把他会治血崩的事公之于众。现在,全国上下都在“破四旧,立四新”,他一个大男人会治妇女血崩,搞不好随便会被扣上一顶“资产阶级修正主义”的帽子,那就得不偿失了。黄狱长说,这个您放心,您救了我媳妇的命,也就救了我一命,我怎么能出卖自己的恩人呢?乔光年说,我相信您黄狱长。黄狱长说,别叫我狱长,显得生分,以后,就叫我黄老弟吧,有什么事需要我办,尽管张口。乔光年说,既然黄老弟这样说,我还真有一事相求。
啥事?老哥尽管开口,只要我能办得到的。
您当然办得到。这事,对您来说,是小菜一碟。
乔光年卖起了关子,黄狱长就有些着急了,一个劲儿问啥事儿。乔光年将最后一口酒干了,说想参观一下监狱,黄狱长当下开着苏式吉普拉着他去了大北监狱。坐在吉普车里,乔光年脑海中突然闪现了一下美式吉普。这种车,在二十几年前,他就不止一次坐过。没想到,他现在坐着这样的车去看监狱。
高约五米的大墙,墙头上的铁丝网和电网,四处高高的岗楼,构成了大北监狱外面的轮廓。此时,秋高气爽,监狱上空飘着白絮般的云朵,不时有几只麻雀从云隙中穿过。乔光年想,这里拥有自由的,恐怕只有监狱的管理人员和天上掠过的飞鸟了。
吉普车的颠簸,加之酒精的作用,乔光年觉得头有些发沉。黄狱长说,老哥,要不,咱们改天再来吧。乔光年说,来了怎么能回去呢?喝口水就好了。黄狱长忙吩咐手下端上醒酒茶。乔光年喝了几口,觉得神清气爽了许多。黄狱长说,老哥随我进去吧!乔光年就跟在他后边。黄狱长介绍说,这座监狱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打前清时就有了,市革委会准备撤销它时,各种运动席卷而来,各种各样的政治犯、刑事犯陡然增多,这里也就派上了用场。
走廓里空空荡荡,只是传来黄狱长和他的脚步声。狱间由胳臂粗细的铁栅栏隔绝开来,里面犯人的情况一目了然。犯人们见黄狱长走进,大气也没出。不知为什么,乔光年突然觉得有一股熟悉的味道弥漫开来。他和黄狱长走到了最里边的一个狱舍的栅栏外,里边有一个犯人,蓬头垢面低着头在假寐。黄狱长说,老哥,这犯人是这座监狱里最顽固不化的,年轻时杀过人。
里面的犯人听到了黄狱长和乔光年的说话声。他抬起了头。在不经意的目光碰撞过后,乔光年觉得头轰地大了,酒彻底醒了。
他认识这个人。
虽然历经二十几年,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对方。
这个长着鞋拔子脸的人有个文绉绉的名字——徐敬儒。
二
中午。
天阴沉沉的似乎让人喘不过气来。云隙里有雪花飘落,杜立三的耳朵被冷风冻得像猫爪子挠似的疼。
从梅河口三羊镇冯举人家跑出来,已经整整三天了。他烧了冯举人的家。他的脸上似乎还残留着郭兰芝的体温和胭脂味。冯举人这狗日的,真不是个东西,快六十了,还霸了郭兰芝做小。郭兰芝和他青梅竹马,他去东北军当兵,准备屁股后头挎个短枪回来娶她,谁想到,他刚当兵不几天,日本人炮轰了北大营,他只好随同部队撤到了关里。后来,部队又进陕西剿共,再后来,又参加了抗日,来来往往,过了七八个年头,短枪没挎上,队伍被打散了,杜立三灰头土脸回了老家。可他没想到,心爱的郭兰芝已经嫁给隔河的冯举人做小了。
杜立三以到冯举人家打短工的名义,见到了在院子里贴窗花的郭兰芝。虽然过了这么多年,郭兰芝一眼就从打短工的人群中认出了他。郭兰芝并没有想象中的哀伤,比过去出落得更加水灵丰韵了。
中午,杜立三在马棚旁磨镰刀,郭兰芝见四周无人,走过来在他耳边轻声说,晚上酉时,在碾道等我,我有话说。杜立三正想回话,却发现,郭兰芝将她居住的西厢房的房门关上了。
碾道在村子西头,晚上鲜有人去。好不容易盼到了晚上,杜立三就到碾道里等郭兰芝了。他前脚刚迈进碾道,郭兰芝就来了。
立三哥,你咋找到这儿来了?让冯举人发现了,你的命就没了。
杜立三说,你为啥不等我?咱不是说好的,我屁股后边挎上短枪就回来娶你吗?
郭兰芝看了看杜立三扑哧一声笑了,你屁股后边也没挎上短枪呀!
杜立三见郭兰芝对他早没有了以往的亲热和纯情,就阴下脸来说,你小瞧我?要知道,我们可是有婚约的。郭兰芝这才拉住杜立三的手,说,我知道咱们有婚约,可你往家连封信也不打,兵荒马乱的,谁知道你是生是死?再说,我爹病得厉害。杜立三听爹说,郭家是没办法才毁的婚,将郭兰芝嫁给冯举人,是因为冯举人出资治好了郭兰芝的父亲郭老栓的病,还给他们家拨了五十亩上好的水浇地。杜立三推开郭兰芝的手,算我瞎了狗眼,话儿说到此为止,好好做你的姨太太吧!杜立三转身就走,郭兰芝却在后边抱住了他,哭着说,立三哥,我心里头装的人还是你!女人温馨的体香和胸前两团柔软的东西点燃了杜立三压抑多年的情感之火。他将郭兰芝拥在了怀里。
两人亲热了片刻,郭兰芝把杜立三推开,我得回去了,让冯举人发现就麻烦了。郭兰芝说着快步走了,很快融进夜色中不见了。
初夏的白桦林很美,阳光透过枝叶撒在轻柔的草地上。杜立三和郭兰芝并排躺在一起,杜立三将一朵野花递给郭兰芝,郭兰芝嗅了嗅,冲他笑笑,真香。自从上次在碾道里见过面后,两人有好长时间没见面了。早上,冯举人带着一帮家丁去了县城,郭兰芝就约了杜立三在白桦林见面。郭兰芝那一双好看的眸子含情脉脉看着他,丰满的胸脯一起一伏。
立三哥,你干吗这么盯着人家?
你的眼睛真好看,清澈得像天池水。
立三哥,你真会说话儿。郭兰芝脸儿一红,以后,就别再来找我了。让冯举人发现了就不好了,那个老浑蛋,啥事都做得出来。这个你拿着。郭兰芝说着,将一只烟荷包递给杜立三,这里面有冯举人送我的首饰,你拿去换几块大洋,赶紧娶个媳妇成个家吧!
郭兰芝说这话的时候,咬了咬嘴唇,一张好看的桃花脸罩上了一抹愁云。
可我的心里装不下别人。要不,我们跑吧,我带你到天涯,到海角,快快乐乐过一辈子。
泪水顺着郭兰芝的面颊滚落。立三哥,我走了,我爹咋办,你家大伯咋办,冯举人可不是盏省油的灯。咱们活着,也不能光顾着自己呀!
那你说咋办?
立三哥,我对不起你,我们郭家也对不起你,如果有来生,我再嫁给你。
郭兰芝说到这儿,扑到杜立三的怀里,两人相拥而泣。一股女人特有的馨香荡进杜立三的鼻腔,他觉得心头一荡,蓦地将郭兰芝裹在身下。两人情不自禁深吻起来。他觉得血管里的血液亢奋得快要燃烧了。
一阵脚步声像风一样掠进了白桦林。杜立三忙和郭兰芝分开,两人潜伏在一边的蒿草丛中。远远地,他们看到一条狗和几个背着汉阳造的汉子。
立三哥,这几个人是冯家的护院。是不是我们的事让冯举人的人发现了?你走吧,以后,我们就不要再见面了。
郭兰芝说着,隐入草丛中走了。看着装满首饰的烟荷包,泪水模糊了杜立三的双眼。他拍了拍自己的大腿,恨自己没本事,让心爱的女人给一个糟老头子当小。想着郭兰芝在冯举人炕上遭受欺凌的情形,杜立三觉得心里像堵了块大石头。
狗日的冯举人,早晚宰了你!
纸不包火。
杜立三和郭兰芝在白桦林里私会,还是让冯举人知道了。冯举人将郭兰芝吊起来打,审问野男人是谁。冯举人早就做不得男人了,将郭兰芝娶进门,就是为了满足他奇特变态的嗜好。郭兰芝硬是咬牙没吐出一个字儿,当晚就在冯举人床前上了吊。杜立三就放火,将三进三出雕梁画栋的三羊镇首富冯举人家烧成了一堆瓦砾。杜立三匆匆和家人告别,踏上了逃亡之路。他也不知道烧没烧死冯举人,看着他们家燃起的冲天大火,听着冯家人鬼哭狼嚎的惨叫声,杜立三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一路向北,投奔三爷。他知道,几百里外的林海雪原就是他的藏身之处。在东北军当兵时,他的排长就对他讲过三爷的故事。三爷有“三绝”,一是枪法绝,百发百中;二是眼绝,走夜路不用照亮,走山路从不转向;三是腿绝,翻山越岭如履平地。杜立三的枪法武艺在当兵时候也是一绝,拥有“三绝”的三爷一定赏识他。到那时,冯家也就奈何不了他了。
杜立三的肚子响了起来,直到这时他才知道,他已经三天三夜滴米未进了。
一个黑影从雪野里蹿出,是只狼。狼眼里透出犀利的蓝光,向他走过来。他的身子一哆嗦。经验告诉他,这是一条饥饿的母狼。母狼有母性,它要给崽子觅食,往往比公狼更凶悍。他甚至闻到了母狼身上散发出来的腥味,换以前,凭他的体能和武艺,对付这只母狼或许不在话下,可现在不行,他的身体虚弱得像朵风中的飘絮。他本能地操起雪地上的一根木棒,可那母狼并不畏惧,张着嘴向他扑了过来。他只觉眼前狼影一闪,随后双肩一沉。意识告诉他,狼的双爪搭在了他的双肩上,他就要成狼的口中食了。他闻到了狼身上散发出来的温热的呼吸和腥臭的涎水,就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杜立三觉得自己置身在一处洁白的世界里。老辈人讲过,阴间是白色的,他想到了人死时白色的灵幡和孝衣,看来,自己真成了饿狼的口中食,做了孤魂野鬼了。他动了动身体,肩膀隐隐作痛。死了咋会有知觉?他想坐起来,可浑身上下像被抽去了筋骨的肉泥,动不得分毫。杜立三正疑惑,一阵诱人的肉香飘进了他的鼻腔。他本能地睁开双眼,一个身材瘦高,长着一张鞋拔脸的汉子站在他面前说,这位大哥,喝口肉汤,吃几块肉,你这体力就恢复了。
杜立三这才知道,自己仍在人世间,刚才他看到的洁白,是从窗子外晃进来的阳光。几口肉汤落肚,杜立三知道,这汉子叫徐敬儒,两个时辰前,就在他即将成为狼的口中食的时候,徐敬儒从一旁用箭射穿了狼的脖颈。而他连饿带吓,体力达到极限,就昏厥过去了。徐敬儒说,他喂给他的就是这只母狼的大腿肉。徐敬儒将那只还没有完全剥皮只剁掉了一条狼腿的母狼扔在了杜立三面前。射穿狼颈上的那支箭还没拔下去,鲜血从狼颈汩汩往外流。
一碗肉汤、几块狼肉落肚,杜立三觉得身子像吸足了水分的旱苗,挺拔起来了。谢谢你兄弟。杜立三跪倒谢恩。他看了看窗外,天早就放晴了,天际间在太阳的照耀下,泛着一片刺眼的银白。
徐敬儒将他搀扶起来,说这位大哥言重了,谁遇见也不会袖手旁观的。我也是举手之劳。杜立三见徐敬儒厚道,就攀谈起来。徐敬儒说,他是海林附近细鳞河人,老少三代靠开染坊为业,十几年前,日本人屠村,一家人惨死在了日本人的机关枪下。他因为小,在家人的尸体下没被发现,后来被孤身一人的老猎人罗旺财救了,就在这山林里做了个猎户。去年夏天,罗旺财因病故去,他仍然守候在这儿为恩人守墓。
杜立三说,你的名字怎么听起来文绉绉的?徐敬儒说,我们家祖上当过知府,可能爷爷希望我也能像老祖宗一样光耀门楣吧。要不是日本人来了,我现在没准也到奉天读书了。我们家的日子当时过得很殷实,祖父说,等我长到十几岁,就送我到奉天的洋学堂。可没想到,这一切全让天杀的小鬼子给搅了。大哥,说说你吧。
我?杜立三迟疑了一下,我有啥说的?我就是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想进山里找三爷混口饭吃。你知道,我说的三爷指的是谁。
徐敬儒说,我当然知道,在我们这儿,三爷的事流传得最多。三爷和我们家一样,祖藉都是山东昌潍的。他两岁时随堂兄到牡丹江,十五岁进山当土匪,十八岁便当上了匪首,有五十多年的土匪生涯,历经清末、北洋军阀、伪满三个时期。三爷老谋深算,在匪帮中颇有声望。当年,张大帅和日本人都曾想消灭他,但都没成。
兄弟,你对三爷了解得还不少呢。
徐敬儒说,我见过三爷。几年前,三爷带着随从打我这儿过,当时健在的罗老爷子招待的他。他说,他刚刚与日本人喝酒,可他担心是鸿门宴,就从窗口飞出,从房顶上溜了。张大帅也曾派兵剿他,多次交手也拿他没辙,别看他七十来岁的人了,武功枪法没有人能比得上。有一次,三爷带着两个土匪下山买大烟,被百姓发现报告,赶到的时候,东北军从这边村口进去,三爷刚刚从另一个村口出村,一交手,三爷就进了树林子。遍地积雪,却找不到他逃走的痕迹。地毯式搜索,也找不到他的行踪。按理说三爷上天无路,人地无门,究竟跑哪去了?原来他当时一看被包围,就“嗖”地上了树,如同猴子一样,从一棵树荡到另一棵树,从东北军的头顶上跑掉了,简直比飞檐走壁还厉害。不过,我不希望大哥去投三爷。
为什么?你对三爷印象这么好,咋还不让我投他?
三爷是匪,自古道,落草为寇,不是正道。
那我投奔谁?
国军。
徐敬儒指的国军就是去年占领春城的国民党部队。徐敬儒说,国军是正规军,而三爷只是土匪,当土匪早晚被剿灭,而投国军,没准能光宗耀祖,出人头地。杜立三说,我以前也干过东北军,出生入死,你知道,忻口会战,我一个人杀了十来个鬼子。后来,队伍被打散了,到头来,还不是落得这般光景?徐敬儒说,此一时彼一时。你那东北军是老黄历了。现在,日本人被打跑了,迟早是国军的天下。
杜立三就笑,你懂得还真不少。
徐敬儒努嘴儿一笑,我爷爷活着时说过,无论做什么,得走正道。
杜立三说,可我听说,共产党的队伍也从关里开过来了。
徐敬儒说,大哥,你咋就想不明白呢?共产党的队伍再好,也是小打小闹啊。
杜立三拍了拍徐敬儒的肩膀,兄弟,看不出你懂得这么多。好,听你的,再人国军。
三
像陀螺转了个弯儿,杜立三和徐敬儒一块加入了驻守春城的国军名将闫振国的60军。不过,他以前对付的是日本人,现在对付的是东北民主联军。这叫什么事儿呀,以前是共同打日本的友军,现在又成了你死我活的冤家对头。不过,杜立三也没想那么多,在哪儿还不都是吃粮当兵?
春城鲍家老八件的菜肴飘香全城,当兵第一个月发了军饷,杜立三就请徐敬儒去吃老八件。杜立三说,兄弟,你救过我的命,我得请你喝顿酒。
老八件的确是大馆子,古朴典雅,窗明几净,二人找个临窗的位子坐下,肩搭着白手巾的小伙计拿出菜单,二位军爷,点什么菜?没等杜立三和徐敬儒说话,小伙计便像唱戏似地报上菜名来:“老八件,就是好。松鼠鱼,大又鲜;狍子肾,真大补;红烧驴尾香又脆,雪里野鸡炖蘑菇……”
小伙计精彩的报菜似乎并没引起杜立三的注意,他的目光被楼梯上飘下来的一抹红霞吸引过去了。杜立三仔细看,楼梯上飘下来的哪是什么红霞,而是个身材修长,体态优雅,身着红色旗袍的年轻女子。看样子,是个有钱的阔太太。这哪儿是人,分明是仙。杜立三在心底自言自语,直到徐敬儒的手拍到了他的肩膀上,他才回过头来。徐敬儒冲他挤了一下眼,看啥看,再看,掉眼里拔不出来了。杜立三有些不好意思,你胡说什么呢,又对小伙计说,别念叨了,挑好的,来四样儿。伙计应声去了。
伙计前脚儿刚走,杜立三便发现,楼梯口的座位上,年轻漂亮的太太和身边的两个俊俏丫头像个气球一样被几个人高马大的醉汉来回推搡着。
杜立三冲徐敬儒一使眼色,二人上前,将醉汉们打了个东逃西窜。太太感激得直鞠躬,一边吩咐伙计把八大件上齐,又把酒钱替他们付了,这才千恩万谢而去。直到太太上了人力车不见了踪影,杜立三的眼睛还没回过神来。二人喝完酒后回到了军营,排长铁青着脸,让他们马上跑步到连部训话。二人以为喝酒犯了军纪,忐忑不安跑到连部,却见平素里不苟言笑的连长迎过来颇为客气地说:
“杜立三、徐敬儒,刘副师长要见你们。”
刘副师长叫刘继业。二人当兵不久,从老兵那儿对这个副师长有了个大致的了解。抗战期间,刘继业转战长城内外,长江上下,印缅异域,勇挫敌锋,积功甚伟,是闫长官手下最为受宠的爱将。二人纳闷,这么大的人物咋会召见他们?刘继业四十余岁,着少将服,英姿勃发,虽是一副师长官,却平易近人,和杜立三、徐敬儒分别敬了礼,握了手。事后二人方知,那天他们救下的是刘继业的太太柳香莲。柳香莲让刘继业非要找到刚才救她的两个当兵的,让他们当警卫。刘继业被缠得没法,就找到了杜立三和徐敬儒。杜、徐二人就这样由普通一兵成了副师长太太的勤务兵。平时,二人帮着柳香莲端茶倒水,侍弄花草,出门时,就成为柳香莲的保镖。每日在柳香莲身边转,不知怎的,杜立三心里竟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不久,他知道为什么会有那样的感觉了。
一袭湘绣旗袍紧裹在太太窈窕修长的身体上,白瓷儿般的皮肤泛着光亮,美得简直让人窒息。那腰身,那眉眼,那脸蛋儿,那刘海儿,那……
太太笑了一下。
突然,杜立三的眼前,太太幻化成了郭兰芝的模样。有人推他的胳膊肘儿,看什么看,那是副师长的太太。有本事,你也干个师长旅长,说不定,娶的女人比这个还漂亮。
杜立三扭头,徐敬儒正冲他挤眉弄眼呢!
这小子,怪机灵的。杜立三踢了他一脚,笑道,闭住你这张臭嘴。我到这儿来,还不是因为你?
徐敬儒说,听我的话就对了。要不,你上哪儿天天看着这么养眼的女人去?
这时,太太在喊他,让他去打水。他愣了一下,把水挑到太太的水缸里。太太在洗衣裳。太太说,谢谢你。他没说话,太太抬眼看了一下他,那眼睛,温柔如水,却有一种沉静的执拗,恍惚中让他产生幻觉,多像郭兰芝的眼睛呀,天池水一般清澈。他心里揪了一下。
太太似乎看到了他有表情变化,问他怎么了,杜立三说,没什么。
太太就笑了起来。
杜立三挑着水桶走了。他一边提水,一边想,他怎么在柳香莲身上看到了郭兰芝的影子?不是影子,也不是相貌,而是一种感觉。反正,他看着她特亲。
转眼,杜立三和徐敬儒进入副师长的官邸给太太干勤务兵已经三个多月了。杜立三掐指头算过,刚好一百零一天。他对徐敬儒说咱来这儿一百零一天了,徐敬儒说你可真细心,怎么就是一百零一天?杜立三指着宿舍墙上划着的密密麻麻的道道,不信你数数?徐敬儒说我真服了你了。
徐敬儒,太太让你过去。杜立三和徐敬儒正在说话,柳香莲的丫头二改银铃般的声音飘了进来。杜立三说,天这么晚了,太太找你干啥?徐敬儒说,我哪儿知道。
徐敬儒去了后跨院太太的房间。屋里点着灯,徐敬儒在门外说了声报告,柳香莲说进来,徐敬儒这才小心翼翼走进去。
太太,您找我?徐敬儒打量着坐在灯光下绣花的柳香莲。橘黄色的光晕下,柳香莲身着一件雪白的旗袍,瀑布般的秀发披散,显得越发端秀。
柳香莲指了指一旁的椅子示意徐敬儒坐下,没事,就是闷得慌,找你聊聊天。
徐敬儒不安地搓着手,要知道,刘副师长指不定什么时候进来,这深更夜半的,他一个勤务兵,和太太唠什么嗑儿?更何况,太太正处如花妙龄。柳香莲看到徐敬儒有些局促,说你别那么紧张好不好?我又不吃人。知道我为什么愿意和你说话吗?徐敬儒摇了摇头,柳香莲说,你和我哥长得挺像的,那天,你和杜立三救了我,我觉得你就是我哥。可我知道,我哥到现在下落不明。当年,日本人抓劳工,我哥被抓了进去,就再也没回来。徐敬儒说,狗日的日本人。柳香莲说,我和副师长说了,要认你当哥哥,这也是我让他找到你和杜立三的另一个原因。徐敬儒说,这么巧?柳香莲说,是的。我父母双亡,打小就是哥哥姐姐照料,谁料想,哥哥现在生死未卜。徐敬儒就劝。柳香莲滴下泪来,看到了你,我觉得我哥还活着。从现在起,你就是我哥。人面上,我叫你徐敬儒,背后,我就叫你哥了。
柳香莲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双千层底的布鞋来,哥,这双鞋你收着,你瞧,你脚上都开帮子了。徐敬儒低头,其中的一只开了帮,另一只也露出了脚趾头,就不好意思笑了,说等发了饷,我立马就买去。这双鞋,还是给副师长留着吧!
哥,副师长有马靴,用不着这个。柳香莲硬将鞋塞进了徐敬儒怀里。
这如何使得?徐敬儒像接了一只烫手的山芋。
我和副师长都说过了,你怕的是啥?我不过拿你当我的哥哥,谁让你们俩长得像?
我只是个勤务兵,是下人,您是太太。
你要不答应也行,那我就让副师长治你的罪,看你咋办!哎呀——
一只老鼠突然从柜子底下蹿出来,从柳香莲脚下跑了过去。柳香莲吓得扳住了徐敬儒的肩膀。
徐敬儒松开柳香莲,一脚将老鼠踩在脚下,可那只狡猾的老鼠还是跑了。
回到住处,杜立三说,你胆儿也忒大了!副师长的女人你也敢动!
也说不上为什么,徐敬儒被太太单独叫去,杜立三的心里竟然涌起一丝隐痛。
徐敬儒说,你胡诌个啥?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四
炮声忒大了,震得大地在抖动,人的耳朵都快聋了。杜立三经历大小战数十次,也算是枪林弹雨中筛出来的,可从没见过这么大动静的战役。
春城,被城外密密麻麻的东北民主联军困了快一个月了。杜立三和徐敬儒有三四天没看到刘继业了。几天前的一个晚上,刘继业命令他俩,无论外面有多大的动静,要守在府邸内不能出去,把太太保护好,就是首功一件。可东北民主联军的炮弹不时在官邸附近爆炸,有一发还落到了庭院里,把那棵百年老梨树炸了个稀烂。要不是家里有地下室,他俩和柳香莲非被炸成粉尘不可。
一切可以吃的差不多都吃光了,城里到处是发着臭味的国军士兵的尸体和残垣断壁。当初,被踩到又放走的那只老鼠也不知跑到哪儿去了,徐敬儒对杜立三说,他现在脑子里闪得最多的竟然是那只绝处逢生的老鼠。杜立三说,你是想老鼠肉呢!徐敬儒就说,你不想呀!杜立三说,我现在恨不得把死人身上的肉剐下来炖着吃。徐敬儒说,我听说现在街上就有卖人肉的呢。杜立三说,来了大批飞机,但东北民主联军火力太猛了,虽然空投了不少物资,可都扔到那边的阵地上去了。现在的粮食,由原来的几元一斤暴涨到一万元,四五个金戒指也换不回一碗苞米粒,央行春城分行不得不发行本票,面值由几十万一张发展到几十亿甚至几百亿一张。
杜立三埋怨徐敬儒,都怨你,让我人国军,这下好了,就是不被打死,也会被活活饿死。徐敬儒说,谁知道形势变化得这么快呢!我当初也是为了你好。
两人正在争执,杜立三突然听到一声吱吱响,本能回头,房梁上居然出现了两只出来觅食的老鼠。可能是官邸内曾经储藏了大量的粮食,老鼠的身体仍然显得很肥硕,此时,正眨着一双诡异的眼睛看着这个看似平静却压抑沉重的世界。老鼠不知人愁,在梁柱间旁若无人地嬉戏。
杜立三以快得难以形容的速度拔出匣枪,两声清脆的枪响后,两只老鼠的尸体跌落地面。杜立三吹了吹枪口的蓝烟,说,没准,这里面的一只就是在你脚下跑了的那只。这两只老鼠够肥的,一会儿,咱们就用它们打个牙祭。
打牙祭?徐敬儒刚开始有些懵懂,后来明白了,说,吃耗子肉?疯了吧!
徐敬儒把老鼠叫耗子,杜立三显得有些不耐烦,你爱吃不吃,去,压水去。
杜立三把两只老鼠摆在案板上,也不知用的什么办法,等徐敬儒拎着一桶井水进来,杜立三变戏法似的将两只剥了皮去了内脏的死老鼠扔在水盆里,盆里立即泛上来点点油花。老鼠肉经过冷水一拔,变得白皙细嫩。杜立三将老鼠肉切成小块,做成了鼠肉汤。很快,院子里就飘荡着一缕沁人心脾的肉香。
杜立三将老鼠肉盛了一碗,递到了柳香莲面前。柳香莲虚弱地躺在炕上,由于长期的营养不良,原来的桃花脸现在满是土色,一双清亮的眼睛蒙了一层灰,往昔玫瑰一样红润的嘴唇裂得像干涸的土地。
杜立三心里一酸,说,太太,喝点肉汤吧。
肉汤?这都什么时候了,哪儿还有肉?柳香莲的身子动都没动,似乎害怕多动了会消耗体能,不过,可能是肉香飘进了鼻孔刺激了嗅觉,她还是用力吸了两口。
杜立三说,太太,这是鸽子肉,刚才用枪打掉的。你喝碗汤吃几块肉吧!
柳香莲的身子动了动,冲杜立三摆了摆手,你出去吧。又看了看徐敬儒,哥,你来喂我。
杜立三咬了咬嘴唇,走了出去。徐敬儒端起肉汤,用汤匙舀了一口鼠肉汤,在上面来回吹了吹,然后小心翼翼递进柳香莲嘴里。
好吃吗太太?徐敬儒喉结动了一下。
香,真香。这鸽子肉真好吃。柳香莲一连喝了大半碗,这才说,哥,你还没吃呢吧!
我刚刚吃过了。徐敬儒咽了口唾液。
也许是肉汤的作用,柳香莲身上有了力气,她用手帕擦了一下嘴,哥,扶我起来。
徐敬儒就扶柳香莲起来。柳香莲身子还没坐稳,忽觉一阵眩晕,天地乱转,整个人倒在了徐敬儒的怀中。徐敬儒说,太太,你咋了?柳香莲说,没什么,可能是身子太虚了。哥,我知道你没吃,你是在骗我呢。徐敬儒忙说太太,我真吃了。徐敬儒哽咽着,没让泪水滴下来。太太的身子太轻了,轻得像只纸糊的风筝。
把这只玉镯当了去。柳香莲将腕上的羊脂玉镯撸下来塞到徐敬儒手里,拿它换点粮食。徐敬儒说,太太,您还是收回吧。这只玉镯放在以往,是个值钱的物件,可现如今,怕是半斤粮食也换不来。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当光了,这东西您还是留着吧。
杜立三在窗外徘徊。他的心跳得异常厉害,像散落的鼓点。透过玻璃窗,他看到了柳香莲倒在徐敬儒怀中的情形。他的心像被针刺了一下。敬儒这狗日的,真有艳福。他在心里自言自语,脑子里出现一年前的情形。
这是他的隐私,一辈子也无法向外人提及的隐秘。
这秘密和柳香莲有关。
月色如银,杜立三起身小解。徐敬儒睡得像头死猪。刚才,他做了个梦,梦见了一个女人,似乎是郭兰芝,又似乎是柳香莲。
月亮穿进了云层里,夜有些暗下来,突然,太太的房里现出一抹橘黄的灯光。这么晚了,太太咋还没休息?刘副师长在城外布防,有三四天没进家门了。他最羡慕的人就是刘副师长,出入有警卫,家里有娇妻。他又想起了自己,同样是男人,看看人家刘副师长。这人呀,八升的命凑不上一斗的。
他去了趟茅房。
暖风像女人的秀发,轻拂着杜立三的身体。柳香莲窗外的花儿散发着馨香,杜立三忍不住贪婪吸了几口。许是柳香莲大意,窗帘没完全拉严。杜立三透过窗户,柳香莲正坐在浴盆里洗澡呢,白瓷般的胴体一览无余展现在柔和的烛光下,揉成了一抹特有的光晕,成熟女人身体的玲珑完美曲线像磁石一样紧紧地吸住了杜立三的目光,让他浑身的鲜血快要沸腾起来了。
突然,一只夜鸟的鸣叫将杜立三唤醒。他打了个激灵,蹑手蹑脚又回到了房间。徐敬儒仍睡着像死猪,他却再无一丝睡意,脑子里翻来覆去是柳香莲的影子。他知道,他不应有这样的想法,可他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以至于后来柳香莲走过他身边,一闻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脂粉味,就能唤醒他身体的某个部位。
可柳香莲却偏就对他不屑一顾,甚至当着他的面管徐敬儒叫哥。尽管徐敬儒一再向他表明,太太叫他哥,刘副师长也是认可的,他仍旧对徐敬儒说,我比你更大,她咋不管我叫哥呢?你小子是撞上狗屎运了。徐敬儒说,我和她哥长得像。杜立三说,别胡扯了,我还和她哥长得像呢!女人喜欢上一个男人往往都叫哥。徐敬儒不以为意,让他别乱说,让刘继业知道了,好说不好听。
现在,太太居然晕在徐敬儒怀里。
跨院外传来细碎的马靴声。杜立三本能判断,刘继业回来了。杜立三迎着马靴声走了过去,果然,看到了刘继业灰头土面的身影。他故意大声,副师长好!
刘继业身材很明显比以前更清瘦了。城防吃紧,民主联军将春城围了个水泄不通,刘继业奉闫长官令,亲临战斗一线。他的指挥所就在鲍家老八件。老八件昔日的热闹早就不在,伙计早就四散,刘继业便将其征用为指挥所。
太太还好吗?
报告副师长,太太还好!
杜立三故意将声音加大,果然,徐敬儒也迎出来向刘继业敬礼。杜立三从徐敬儒的眼神中,看到了那里透出来的感激。
刘继业回来向他们传达了一个命令,明日清晨,由他们护送太太出城。
五
为什么要出城?城外可是铁桶般的民主联军呀!刘继业话音一落,杜立三的眼睛就睁大了。
为了减少大量的食物消耗和更多的无辜百姓被饿死,东北民主联军已经和我们达成协议,将城内的居民疏散出去。我想让你们俩化装成老百姓,护送太太出去。刘继业说,等战争结束,我再联系你们。
是,副师长。杜立三敬个礼。
副师长,您能说说,您对这场战争的看法吗?徐敬儒说。
刘继业说,知道吗,围城的东北民主联军那个纵队的司令员,当年打鬼子时,我们联手,出过生人过死,如今,在战场上成了对手,不能不让人思索呀。不说这个了,上个月,我让你给家里汇的钱,汇去了吗?
副师长,汇去了。杜立三点头。
他不明白副师长说的是啥意思,觉得副师长是个有思想的人。他来到这儿不久,刘副师长和他聊天,问他家里还有什么人,有没有什么实际困难,他说父母多病,不知他们现在咋样了。刘副师长就掏出十块现洋,让他汇到家里去,他不收。刘副师长说,听说你干过东北军,打过鬼子,那我们就是战友,是兄弟。兄弟间有困难是应当帮助的。为此,他感动了挺长一段时间,觉得刘副师长是个亲近的人,为这样的人卖命都值当,并深深自责对太太不该有的臆想。可这种臆想,经常不受他的思维控制,还是经常冒出来。
那就好。
刘继业说着进了太太的房间。他将同样的话说给了柳香莲。泪水顺着柳香莲的眼窝流了下来,继业,我出去了,你怎么办?
我是军人,你说怎么办?只有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我不能对不起闫长官,更不能对不起党国。形势于我们很不利,民主联军重兵围城,闫长官虽勇,怕也无力回天了。我让杜立三和徐敬儒护着你出城,尚可留你一条活命。刘继业叹了一口气,将柳香莲轻轻拥在怀里。
可我们的孩子怎么办?柳香莲拍了拍微微隆起的腹部。
柳香莲是刘继业前妻柳香菱的胞妹,当年,常住刘继业家中。1934年,刘继业任国民革命军第二师第一团副团长,参加了台儿庄大战。柳香菱当时在野战医院担任外科医生,和丈夫一起,参加了这次大战。不幸的是,柳香菱所在的野战医院遭到日军飞机疯狂轰炸,柳香菱不幸以身殉国,临终前,将妹妹托付给刘继业。她们有一个哥哥,可哥哥被日本人抓了劳工,杳无音信。刘继业就带着柳香莲转战南北,后来,考虑到柳香莲是个女孩,不适合长期的军旅生涯,便将她送入到南京金陵女子中学就读。那时,柳香莲才十六岁。刘继业当时率部驻扎南京,常来看望柳香莲,情窦初开的柳香莲便爱上了这个大自己十九岁的姐夫。国共鏖战,东北战事吃紧,刘继业便随闫振国携柳香莲到了春城。
刘继业很爱这个原是妻妹的小妻子。此时,看着这个满面菜色的小妻,泪水也盈满了眼眶。可他不能过多地显露出情绪,只是安慰她说,战后我就去找你。说着,指着八仙桌旁一个紫檀木圈椅说,明天一早,让杜立三和徐敬儒拿上这个出城。这也是我留给你的念想。记着,无论什么时候,也要将它保存好。这把椅子是有灵性的,据说,是伪满大臣张燕卿(他爹即是与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并称晚清“四大名臣”的张之洞)坐过的。将来,我希望咱们的儿子坐在这上面读书。
将来战争停止了,我们怎么联系呢?柳香莲说。
形势很乱,这样吧,你们就先到徐敬儒家暂避。战事一结束,我就到那儿去找你。刘继业拍了拍柳香莲,再次唤过杜立三和徐敬儒,交待一番上马离去。
杜立三问徐敬儒,刘副师长为什么反复交待,除了太太的性命外,就是保护好这把椅子。徐敬儒说,咱们只管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副师长这样说,一定有他的道理。
第二天清早,春城格外静谧,往日的枪炮声散尽了,只听得到排成长队向城外奔走的居民的脚步声。杜立三和徐敬儒化装成伙计,柳香莲也化装成普通的妇女,随同疏散的人流向城外走去。杜立三和徐敬儒弄了一辆独轮推车,上面是柳香莲,以及她简单的包裹和那把椅子。太阳升起三竿子高,晃得护城河里的水泛起金光的时候,他们已经绕过东北民主联军的防区到了春城十里外一个叫十里堡的小村子。徐敬儒和杜立三把柳香莲安排在一棵槐树下,去老百姓家找个住处。太太身体柔弱,休息足了才能走。
街上到处是成群结队的东北民主联军士兵,他们唱着嘹亮高亢的军歌,士气很是高昂。士兵们不但没有为难他们,还将热乎乎的馒头塞到了他们手上。杜立三一边嚼着甜丝丝的馒头一边说,十几年前,他在东北军跟着少帅到陕北打他们那会儿,他们只有几万人,想北上抗日,少帅发动了西安事变,扣押了蒋总统。打那儿以后,共产党就如星火燎原,一点点成了气候。徐敬儒眼睛一亮,不如,咱们把太太安置好,加入东北民主联军得了。
亏你想得出!咱们刚从城里出来,人家能信得过咱们?你加入了民主联军,不就和副师长和城中的弟兄们为敌了吗?咱们还带着太太,也不方便呀!
那你说咋办?
往北走,找三爷。
找三爷?你是说……
目前,也只有茫茫的林海才是我们得以栖身的地方。那里至今是盲区,国共双方一时还顾不到。我听说,日本人投降后,三爷接受国民党委任,当上国民党东北先遣军第二纵队第二支队司令。当初,我就想投三爷,你非让我投国军,现在怎么样?还不是按我的想法来了?
徐敬儒说,我当时也是好心,此一时彼一时嘛。可咱们怎样加入三爷的绺子呢?
杜立三说,这就看你的了。你不是认识三爷吗?
那是我义父,又不是我。
我不管,反正看你的了。
杜立三所说的林海,就是牡丹江海林县张广财岭一带的原始森林。他们正要和柳香莲商量,一队东北民主联军战士迎面走了过来,二人忙将话题岔开,分别去寻找住处。
二人转了一圈,也没找到一个合适的。怕柳香莲有闪失,又快速折了回来。柳香莲正靠在树下打瞌睡。徐敬儒说,太太,让您遭罪了。柳香莲说没什么。徐敬儒说,可您是太太呀!柳香莲说,现在还讲究什么太太,能活下来,将来见到你们的刘副师长,才是最主要的。我有点口渴,你们去找点水来,找到住处了吗?
徐敬儒说,还没有。
杜立三和徐敬儒前脚刚走,几架国军的飞机从云隙里钻了过来,近得能看到飞机身上的国民党青天白日的党徽。突然,飞机打开弹仓,俯冲下来,几枚炸弹在村子爆炸。柳香莲觉得脚下的大地直晃,她亲眼看到,飞机的机关枪吐出火舌,十几个东北民主联军士兵倒在了血泊里。柳香莲的眼睛都直了,她想躲,可是双腿像被地下伸出一双无形的大手抻住一般不听使唤。
快趴下!快!一个年轻的士兵冲她跑了过来。
柳香莲只看到了小战士年轻的脸庞,一声巨响过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柳香莲醒来,发现自己置身在一个洁白的世界里,一个年轻漂亮的护士冲她笑了笑,一旁的是杜立三和徐敬儒欣喜的眼神。
护士说,醒过来了。
杜立三说,谢谢你医生。
护士说,你只是受到了强烈的震动,静养一下就没事了。可是,你知道吗?为了救你,我们牺牲了一个战士。
柳香莲想起了那个小战士,她没想到,为了救她,小战士竟然牺牲了。柳香莲起身,要护士带着他去看看那个小战士,护士说,天气炎热,死亡的小战士已经掩埋。他才十八岁呀!
柳香莲心里一颤,为了救她,一个年轻的生命就这样消失了。她不明白,好好的,日本人被打败了,为什么还要打仗。饿死的、战死的、病死的人堆积如山,这场战争,打到什么时候是个头?
晚上,徐敬儒和杜立三护着柳香莲在一个东北民主联军战士的安排下,住在老百姓家中,让他们没想到的是,这些操着外地口音的东北民主联军战士对老百姓非常亲切,扫院子,挑水,管房东老夫妻一口一个大伯、大娘地叫着。房东大娘说,这些当兵的对俺们这些百姓可好了,用了我们的东西按市价用钱买,损坏了照价赔偿。房东大爷说,我活了这么大岁数,算是开了眼了,春城城里的国民党兵只知道抢掠,哪管我们老百姓死活?啥叫义兵,这就是。这天下呀,早晚是共产党的。
房东老夫妻走后,徐敬儒说,太太,想不到,共产党在老百姓心中的口碑这么好。我还是那句话,咱们留下来参加东北民主联军得了。
杜立三说,你是不是糊涂了,如果让他们知道了我们的身份,你想想,我们将处在什么样的境地?太太,你说,我们该何去何从?
柳香莲说,你们说的都在理,可现在,副师长毕竟还是东北民主联军的死敌,一旦我们的身份泄露,后果不堪设想。我想,还是先隐匿起来为好。
杜立三瞪了徐敬儒一眼。
徐敬儒说,太太,那我们去哪儿?
杜立三说,这还用问,自然是投三爷。
柳香莲说,不,我们现在的情况很特殊,既不投共产党,也不投三爷。
杜立三说,那我们投谁?
柳香莲看了看徐敬儒,对杜立三说,副师长临行前曾经交待过,回我哥的老家,我们一边做寻常百姓,一边等候副师长的消息。
杜立三点了点头,也好。
六
休息了三天,柳香莲的身体完全恢复,二人用独轮车推着柳香莲一路向北。
这天,太阳快押山的时候,远处,惊天动地的炮声骤然响起,三个人知道,一定是围城的东北民主联军向城内发起了猛烈的进攻。柳香莲说,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保佑我夫君安然无恙吧。柳香莲双手合十,向南叩首。
徐敬儒说,太太起来吧,副师长福大命大,吉人天相。
杜立三说,放心吧太太,副师长一定会没事的。
柳香莲哆嗦着,突然觉得有些晕眩,栽倒在徐敬儒的怀中。徐敬儒忙将她抱到了独轮车上。杜立三冲着徐敬儒挤了一下眼睛,徐敬儒瞪了他一眼。
天很快黑了下来,徐敬儒用石子打死了一只野鸡,杜立三打到了一只野兔,三人将野鸡和野兔放在篝火上烤了个喷香。吃饱后,徐敬儒弄了些柴草,铺在了燃过篝火的地方,让柳香莲睡下,说这儿像冬天里的热炕头,人睡在上面,不受潮。很快,柳香莲就沉沉睡去。杜立三和徐敬儒就在火边小声唠着嗑儿。
杜立三说,太太对你有意。
徐敬儒拉下脸,胡说八道个啥?
杜立三说,你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下午,太太晕倒了,当时我也在旁,她咋没把身子栽在我怀里?
徐敬儒说,你这人心咋这么邪性呢?
徐敬儒起身,到一边睡觉去了。杜立三也到一边的暗处痛快淋漓撒了泡尿,随后也躺在徐敬儒旁边。他还想和徐敬儒说几句,却见徐敬儒已发出了均匀的鼾声。杜立三睡不着,轻轻起身,偷看篝火旁睡着正甜的柳香莲。火光下,柳香莲玲珑的曲线在粗布衣衫下仍然显山露水,杜立三知道这粗布衣衫下裹着的是什么,他咬了咬嘴唇,把涌起的欲念压了下去。
十天后,三人又找到了徐敬儒在林海中的家。
虽然历经几年的风雨剥蚀,茅草屋并没有损坏,简单的修缮,三人就在这儿住了下来。杜立三和徐敬儒又在旁边盖了一间茅草屋,作为柳香莲的居室。村子里的人知道徐敬儒回来了,纷纷来打听,并请他们回村去住。徐敬儒征求了柳香莲的意见,问她去不去村里住,柳香莲说,她喜欢静,还是住在林子里吧。
罗旺才活着的时候,带着徐敬儒以打猎为生,所以,徐敬儒没有土地,可现在,又多了个杜立三和柳香莲,仅凭打猎是满足不了生活需要的。杜立三说,这还不好办?在林子里开荒种地,问题就解决了。北方的时令有些晚,现在,还没到端午,种地还赶趟。徐敬儒到乡亲们家中借来犁铧和骡马,和杜立三在林子里开荒种地。
泥土经过开垦后,散发出清香。徐敬渠在前边点种,杜立三在后边封垄,柳香莲提着瓦罐给他们送水送饭。
大兄弟,你这荞麦种撒得不匀。徐敬儒回身,一个四十岁的中年汉子站在他旁边呢。
老马大哥呀!徐敬儒应道。
这个人叫马宝山,是村里有名的庄稼把式,开荒的犁杖和骡马就是从他家借来的。徐敬儒说,大哥,好多年不种地,手都生了。大哥,要不,你做个示范?
好。马宝山说着,接过装有荞麦种子的瓢,做起示范来。一边做示范,一边用眼睛打量着杜立三和柳香莲,这二位是?
徐敬儒说,这是我表哥,这是表嫂。
马宝山冲杜立三和柳香莲笑笑,没事去家里串门,你大嫂子做的棒子面发糕可是一绝。我还有事,先走了。
马宝山走后,徐敬儒说,太太,立三,我刚才一着急就……
哥,我知道你是为我们好。柳香莲说着,将瓦罐里的水倒了两碗,递给杜立三和徐敬儒。
太太,这怕使不得吧。杜立三说。
柳香莲说,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只是,有些对不住你。
我没啥,只怕委屈了太太。
不时有乡亲们在茅屋走动,两人真就以夫妻相称,马大嫂来串门,看着柳香莲隆起的肚皮,一个劲儿夸杜立三有福,娶了这么一位如花似玉的女人。杜立三面上冲着马大嫂憨笑,心里却掠过一丝异样的感觉。
雷声很大,杜立三拎着铁锨去地里放水。早上,徐敬儒去了集市,临行时,说天可能会落雨,让他看着点,雨水大了,让他把水及时放出去。徐敬儒用打来的猎物去集市上换来米面和油盐,实际上也希望能得到一丝有关刘副师长的消息。
雨扯天扯地下了起来,荞麦地里的水很快满了,杜立三从麦地的四面挖出沟来排水。一个熟悉纤弱的身影向他这边走来。是柳香莲。
杜立三跑过去,太太,您怎么出来了?
柳香莲穿着蓑衣,手里拿着一件蓑衣,雨太大了,我给你送这个来了。
杜立三心里一暖,接过蓑衣,说,不妨事的,你这身板,摔了咋办?快回去吧!
一道闪电划过,一个炸雷在头顶上炸响,柳香莲扑进杜立三怀里哆嗦成一团。女人温热的体温传递到杜立三的身上,杜立三血液倏然加速。柳香莲发现自己失态,忙挣脱杜立三的身子,因为慌乱,碰到了脚下的一块石头,瘫倒在泥水里。杜立三忙将她搀扶起来,柳香莲说,我最怕打雷了。就在柳香莲起身的时候,却又捂着肚子蹲了下去。杜立三说太太,你怎么了,柳香莲说,肚子疼。杜立三俯身细看,柳香莲的裤腿流着鲜红的东西,是血。杜立三来不及多想,抱起柳香莲回了茅屋。
太太,您怎么样,没事吧?
快去马大哥家,把马大嫂叫来。
杜立三就去找马大嫂。马大嫂来了,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说孩子可能小产了。徐敬儒回来了,给杜立三好一阵埋怨,马大嫂说,现在不是埋怨的时候,快找郎中去呀!
徐敬儒去找了郎中,郎中来后摇了摇头,开了副药,柳香莲流下一团黑乎乎的东西,让徐敬儒埋在一棵白杨树下了。
徐敬儒说,孩子没有了,可怎么向副师长交待呀!
我也没让她给我送蓑衣呀!杜立三急得直拍额头,对了,副师长有下落吗?
徐敬儒说,我刚刚听说,一个星期前,春城被东北民主联军攻破,刘副师长下落不明。
你说什么?东北民主联军破城了,副师长下落不明?杜立三以为听错了。
徐敬儒说,千真万确,闫长官率部起义,但我并没打听到副师长的消息。也许,和闫长官一道起义了呢。
杜立三说,那我们要不要将这件事告诉太太?
徐敬儒想了想说,还是将这个消息瞒下去吧,太太刚刚小产,会受不了这个刺激的。
柳香莲小产后,下身却血流不止,从前一张粉红的脸,现在变成了一张枯黄的草纸。这种事,她不便启齿对徐敬儒和杜立三说。在串门的马大嫂的追问下,她才说出了实情。
马大嫂说,傻妹子,这是血崩,快让大兄弟去找郎中呀!
杜立三正在院子里干活,马大嫂就把杜立三喊进来,大兄弟呀,你咋这么粗心?你媳妇小产身子不净,你得找郎中想法子呀,再这样下去,这人就完了。
杜立三以为柳香莲身子虚,没想到这么严重,放下手里的活就找郎中去了。郎中把脉过后,说,这种病我治不了,弄不好会害了你媳妇的命呀!杜立三说那怎么办?郎中说,此去十五里外,有座白云庵,庵里的老尼净月师太可以治她的病。不过,净月师太脾气古怪,你可要求她。
我知道。
杜立三说着,奔白云庵去了。
白云庵在山上的一片柞树林中,破败陈旧,似乎历经很多朝代了。杜立三进去,只有一老一少两个尼姑在吃力地搬动石块。杜立三问明情由,原来,暴雨将后殿墙冲塌了,请不起人,她们只好自己动手把墙砌好。年纪大的就是净月,杜立三请求她给柳香莲治病,净月看了看他说,给你媳妇治病可以,不过,你必须帮着我们把这墙砌好。杜立三满口应承,净月就跟他下了山。也不知净月配的是什么药,几副药落肚,柳香莲的脸儿又恢复了桃花般粉红。杜立三不爽约,帮着净月把墙垒好了。这一垒,就垒了半个月。
晚上,杜立三就住在庵内。月朗星稀,净月一边摇着蒲扇一边和他说话。净月说,看不出,你一个庄稼汉,对媳妇这么好。杜立三只是笑,没说话。净月说,我看你人不错,帮我们把庵墙垒好,我就把我治血崩的方子教给你,虽说不能发大财,足可以作为安身立命的本钱。杜立三说谢谢,净月就把这个方子传给了他。
炕发得发烫,杜立三却冷得直哆嗦。从白云庵回来不久,那天一早,杜立三就觉得身体不舒服,头重脚轻。徐敬儒说你伤风了,喝点姜汤驱驱寒就好了。我去下地,放几个草人轰家雀。徐敬儒下地扎草人儿去了,杜立三想也是,出身透汗就好了。
徐敬儒前脚刚走,一朵红云就飘了进来,是柳香莲。她手里端着碗姜汤,坐在炕沿边上头,说,立三哥,把这姜汤喝下去吧!
太太,可不敢这么叫。
杜立三起身,被柳香莲按住了。柳香莲说,别再叫我什么太太。你和敬儒都是我亲哥。经过一段时间的调养,柳香莲又恢复原来的样子。看着杜立三眼睛盯着她看,柳香莲问他在看什么,杜立三说没什么,看你身上穿着的农妇的红袄,心里有些不落忍。柳香莲说,人走哪儿说哪儿,要不是你和敬儒哥,我的命有没有还得另说。杜立三说,太太福大命大,我们也跟着借光呢!柳香莲就笑,把姜汤喝了。
厨房里,传来干柴在灶膛里噼啪的响声,也不知柳香莲在忙什么。杜立三将姜汤喝下,浑身的汗毛孔很快就张开了,透汗泉涌似地淌了出来。
朦胧中,杜立三被唤醒,睁开眼,柳香莲坐在炕沿边上,手里端着一碗疙瘩汤。杜立三想起来,被柳香莲用手掖住了被角。柳香莲说,别动,再喝碗疙瘩汤,就好了。
杜立三就没再动,柳香莲就用匙子喂他。想着那天在雨里,柳香莲无助中钻入他怀里的一幕,杜立三就耳热心跳。看着柳香莲专注的眼神,他在想,时间要能停下来该多好呀!
我听说,战争结束了,东北民主联军解放了春城,可副师长不知现在何方。柳香莲将一匙汤喂到了他的嘴里。
柳香莲的话打断了杜立三的思绪。他和徐敬儒有约,在刘副师长没有下落前,不能将闫长官起义的消息告诉她。杜立三说,太太,副师长吉人天相,一定没事的。柳香莲的泪水滴下来,我对不起副师长,你病好后,去帮我打听打听他的消息,好吗?
杜立三说好吧,心里却在想,还是副师长有福呀!柳香莲说,咱们也不能老这样瞒下去,这下去会耽搁你的。杜立三说,我愿意。柳香莲说,这怎么能行?你还没成家立业呢!杜立三的嘴唇动了一下,没说话。柳香莲说,你想说什么?杜立三说,如果一直没有副师长的消息,你打算怎么办?你还年轻。柳香莲说,我不知道,没想过。杜立三说,你就没打算再走一步?柳香莲说,这种话不要再提,我不能对不起副师长。
柳香莲说着,端起空碗去了外屋。杜立三起身下炕,出了身透汗,他觉得病好了。
七
林子里很静,静得只听得到风声和鸟鸣。时间似乎凝滞不前,阳光透过浓密的枝叶,绘成了一幅宁静的图画。每日,仰望湛蓝的天空,柳香莲的思绪飞到了早就解放了的春城,飞到了刘继业身边。
刘继业的消息没打听到,杜立三却给她带来了东北民主联军土改工作队进村的消息。附近的县区都闹起了土改,土改工作队将地主的土地分到了穷苦人手中。徐敬儒所在村子的地主柳大先生家的几百垧地被分了个一干二净,马大哥和马大嫂家就分了十亩地,一头牛。她和徐敬儒、杜立三居然也分得了七亩地,一头骡子。那天,在分柳家的土地时,柳香莲也在现场。
共产党指挥穷人闹翻身,真正做到了耕者有其田,得民心者得天下,大势所趋,天下,已是共产党的天下,可丈夫现在又在哪里呢?
林子里虽然荒凉,却没有战火和人世间的纷扰。杜立三和徐敬儒对她的关照一如既往,这让她稍稍感到慰藉。只不过,她从杜立三看她的眼神中感到了一丝不安。这怨不得杜立三,是自己耽搁了人家。丈夫一有消息,她就离开这儿。
她听到了马的叫声。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过来。是刘继业。还是一身戎装,马靴、佩剑,她奔了过去,就在他们相拥的一瞬间,刘继业不见了。柳香莲这才知道,刚才是恍然一梦。
这时,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她本能回头,一双大手紧紧扼住了她的脖子。这是只粗糙的大手。她只看到了乱针般旋转的树梢,本能地双腿蹬地。在她前面不远的草丛中,又钻出两个拿着短枪的陌生汉子。她认得,汉子们拿的是镜面匣子枪。
她想喊,可脖子被紧紧地勒住,根本发不出声音。不过,她的目光却透过两个陌生汉子,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杜立三举着那把椅子悄悄出现在两个汉子身后,而就在勒她的汉子喉咙中正想发出声音向另外两个同伴传递信息的时候,一声闷响,勒她脖子的手松开了,与此同时,那两个汉子也被杜立三用椅子砸倒在地。
早上,杜立三和徐敬儒像往常一样去林中给野物们挖坑下套。虽然有了土地,狩猎仍是他们的主业。柳香莲就活在对未来的期盼里,她希望有一天,刘继业突然英姿勃发面露笑容出现在她的面前。她知道,刚才的梦,也是她有所思的缘故。可是,没等来刘继业,却等来了这个让她魂飞魄散的场景。
她本能地闭上了双眼,这时,传来杜立三的声音,太太,没事了。
她睁开了眼睛,三个汉子仰面倒在地上,已经死了,杜立三正和徐敬儒一人拿把匣枪宝贝似地在手里玩弄着。
刚刚,杜立三和徐敬儒在套子上解下一只狍子和两只野兔,正商量着将它们送到林子外的集市上去卖掉。突然,他们见三个行动诡异的陌生汉子向茅屋方向走了过去。杜立三对徐敬儒说不好,快回去,正赶上三个汉子要对柳香莲下手。杜立三情急中,操起门前那把椅子,徐敬儒操起房前一根木棒,二人一前一后将三个汉子解决了。
徐敬儒说,这几个人一定是山上残余的土匪。我们杀了人,要是让土改工作队和土匪们知道了,我们都不得好日子过。
杜立三说,这几个人怎么办?
徐敬儒说,埋了。
二人将三个汉子的尸体掩埋了。
徐敬儒说,虽然解放了,可山林里仍有不少残余的土匪,柳大先生家的地被分第二天,土改工作队的一名战士就死在了土匪的枪下。咱们还是回村里住保险些。
晚上,二人和柳香莲商量回屯。杜立三坐在那把椅子上,突然,椅子的两只扶手同时断了,一阵清脆的声响过后,一阵耀眼的金光和昏暗的烛光相映成辉。
三人惊呆了。
发出金光的,是四十七只散落在地面上的拇指般大小的金元宝。柳香莲这才知道,刘继业为什么让自己到任何时候也不要丢弃这把椅子的真正用意。如果不是杜立三用椅子打倒了两个汉子导致椅子散架,这个秘密不知还要埋藏多久。
柳香莲痛不欲声。
一只大手拍向了柳香莲的肩膀,是徐敬儒的。
很快,他们就搬到了村里住。马宝山两口子帮着他们买下村东头韩老六的院落。虽是泥土房,却是四合院的格局,徐敬儒和杜立三住正房,柳香莲住在西厢房,不过,为掩人耳目,在炕上放着杜立三的行李卷。
徐敬儒去县里上卖猎物去了。一样的猎物,到县里能卖上双倍的价钱。徐敬儒走后,杜立三帮着马宝山脱土坯。搬到村子后,杜立三他们和马宝山走动挺频繁,两家互相帮助。
干了大半天,马宝山让马大嫂炒了几样小菜,和杜立三坐在炕上喝起酒来。马宝山说,大兄弟,谢谢你。有了这些土坯,明年开春,就能盖个厢房,孩子们老大不小了,这小房里挤呀!
马宝山有三个儿子,一个闺女。杜立三说,这俗话说,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我真羡慕大哥大嫂,多子多福呀!
你急啥,你媳妇的身子也养得差不多了,将来呀,生养个七狼八虎。马大嫂将一碗木耳炒鸡蛋放在桌子上,冲着杜立三乐。
有了地,还怕没收成?来,干!马宝山将杜立三碗里的酒满上。
干!
杜立三将碗中酒一口干了,一股滚辣的热流瞬间从肚子里传遍全身各处。
八
乔光年的身子一哆嗦。
老哥,您咋了,哪儿不舒服?黄狱长说。
乔光年说,没啥,就是觉得这地方阴气重,怪疹得慌的。
黄狱长将一根香烟递给乔光年,又给他点燃,说,老哥,这是监狱呀,打前清时就有了,在这儿死的人没有上万,也有几千。
我得回去了。乔光年吸了一口烟。
乔光年回了家,他知道,今天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就是来看什么狗屁监狱。当徐敬儒那张熟悉的目光和他的目光碰撞的时候,他知道,他完了。好奇心害了他呀!
我上那儿干什么去?命呀!这是他回家后念叨得最多的一句话。
他喝了许多酒,朦胧中,夕阳下的那玲珑窈窕的身体在泛着耀眼的光晕。
太太,跟我走吧,我、我看上你好久了。跟了我,我一定会让你过快乐的日子。
你知道的,我是副师长的人。
可他现在生死未卜。
那我也要等下去。
我不管。我不能让他抢了先。
谁?
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我只把你和他当哥哥看。请你放尊重些,再这样,我可喊人了。
喊吧!
他再次拉住那只白皙的手,那只手很快挣脱了,紧接着,面颊上火烧火燎地疼。
你妄想!
一股淡淡的成熟女人的香气沁人鼻孔,杜立三身体的某处在瞬间得到了最大限度的膨胀,他还了女人一巴掌,将女人的衣裳扯下。烛光下,女人白花花的身体在红肚兜的映衬下,越发刺激着他身体的敏感部位,这么多年,女人衣裳底下充满诱惑的秘密终于在他面前一览无余。他觉得他的血液快沸腾了。很快,将她裹在身下。女人挣扎着,喊着那个长着鞋拔子脸的名字,杜立三堵住了她的嘴,很快,女人的身子绵软了下来。
慌乱中,他剪了一绺女人的秀发。
外面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风声雨声中,似乎又裹挟着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这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乔光年打了个激灵,他知道,该来的终于来了。
门被撞开了,几个穿着白衣服蓝裤子的警察闯了进来,乌黑的枪口对准了他。这几只枪口像几个深不可测的无底洞,他觉得他的魂魄被吸进了里边。
知道我们为什么逮捕你吗?领头的警察说。
知道。乔光年仰脖将最后一盅酒喝进了肚子里。
乔光年被带走了,不久,在东风轧钢厂院内召开了公审大会。人们谁也想不到,往日里逢人不笑不说话,低眉顺眼,杀只鸡都怕流血的乔师傅竟是身背数条人命隐匿了二十几年的杀人犯。
对所有的犯罪事实,乔光年供认不讳。在判决书上签字的时候,乔光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在他的带路下,在一棵十几丈高的老榆树的喜鹊窝里,公安人员发现了一把被油布包裹保存完好的匣枪和一包金光闪闪的元宝。令所有人不解的是,在油布包里,还有一缕女人的秀发。
只有他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暗恋那个女人,他不希望别人开垦那块神奇的土地。没想到,是他利令智昏,下手太重,女人死了。他爱这个女人,剪了她一绺秀发后,携了女人装满金元宝的包裹,藏好了匣枪,潜入茫茫夜色。后来,他辗转到了沈阳,化名乔光年,新中国百废待兴,轧钢厂面向社会大量招工,他就报了名。
这一潜,就是二十三年。
……
乔光年被关押在徐敬儒曾经跟他目光对视过的地方。每天,看着铁窗外透进来的光柱,乔光年想,怪不得当初觉得这儿似乎很熟悉,原来,这竟是自己冥冥中的归宿地。他之所以请求了解一下监狱这个令他好奇的地方,实际上是他内心深处最为敏感,也是让他感到最为恐怖的部分。这二十三年来,他无时不活在恐惧中,常常从恶梦中醒来,冷汗湿透了衣衫。
他和徐敬儒被关押在一个监狱,放风的时候常常碰见,不过,从始至终,徐敬儒只和他说过一回话。
恨我吗?我举报的你。徐敬儒问。
不恨。他说。
你是怎么进来的?他问。
还不是因为你?
因为我?
我从县城回来,发现太太赤身裸体躺在炕上,这时候,我看到了马宝山从屋里出来,我以为太太死是他害的,就用镐刨死了他……
徐敬儒说完,头也不回走了。
他蒙着头五花大绑跪在了地上。此时,天上似乎没有一丝风,周围静得可怕,空气很闷,一场暴雨随时会倾盆而落。他不知道此时身处何方,只知道这是刑场,让他在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的地方。
他在想,太太,敬儒,副师长,我杜立三对不住你们!
他想把这句话喊出来,就在他用力张嘴的时候,柳香莲的笑容在他眼前一闪,他听到远处传来的一声脆响。像雷声,却不是雷声。他知道,那是什么声音。
这是他这辈子听到的最美妙的声音。
责任编辑 石彦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