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思安
林波终于又出新书了。距离上一次她使劲儿憋着令她浑身发抖的兴奋故作淡然地跟别人不经意说“哦,最近出了本新书”这句话,已经过去有快七年了。
而且这次,她知道这注定会是一本畅销书。这一点远在书真正下印厂之前,邹其芳就已经向她保证过了。与其说是保证,不如说是说服。说服已经隐隐决定封笔不出的林波最终把这本书从自己晦暗不明的记忆里给挖了出来。
“你要知道,像你这样的经历可不是每个人都有的,你有了这样的经历,又恰好是一个作家,这说明什么?老天要借你的口把这些故事讲出来给大家听嘛!”邹其芳最初是这样对林波说的。那时她不过是从林波那个每天点击率只有十几次的博客上看到了这本书里的一小段雏形。可是像邹其芳这样经验老到的图书编辑,总是可以从别人留意不到的细节里嗅到新畅销书的味道。
最初林波是很犹豫的。不是邹其芳的话没有触动到她,更不是她不渴望去出这么一本书。让她犹豫的,主要有两点。一是她已经七年没有新作问世了,别说现在的年轻读者早就不知道她林波是哪个林子里的鸟,就是早年环绕在自己身边的文友们,也都纷纷暗自议论,说她不可能再写出什么像样的东西来了。“如果是放在七年前,费开还在她身边的时候,她的那股子劲头儿持续下去,说不定还能写出点什么来。现在?嗨。”她有一次就亲耳听到一位曾经的文友这样说道。说这话时一群人正在酒吧里聚饮,音乐声音轰鸣,人的声音不免就要提高。可能说的人没想到,林波一听到自己的名字从背后传来,立马就竖起耳朵把剩下的话一字不落地听了进去。这句话真是像石碾子一样,把林波本来就残存无多的自信和尊严碾成了渣子。
早年的林波可不是这样的。刚出道时的林波向来以文里文外的泼辣敢言著称,小说里时时透着一股凌厉,看的人大呼痛快,被影射的人恨得牙根发痒。这七年来的生活,确实不仅磨损了她的文气,也磨损了她的个性。要是放在以前,听到别人这样说自己,林波恨不得先一酒瓶子飞过去,再一脚踢过去。可现在她只会继续同别人喝着闷酒,硬是装作根本没听见。
令林波犹豫的第二点,即是这给她的创作和生活都带来了巨大改变的人,费开。这个王八蛋。
费开出现在林波的生活中时,两人还都是籍籍无名的“文学爱好者”而已。这个词现在听起来像是骂人,不过放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这样的文学爱好者比比皆是,都是有理想有追求的好青年。两个有志青年抱着对文学的共同爱好和共同追求结合在一起,商量好了要合力养家,共同写作,一齐出名。结果林波逐渐发现,局面慢慢变成了自己养家,费开写作,费开出名。不过这也不算是林波无法接受的事情,毕竟是一家人,算得那么清楚多伤感情。再说了,费开出名对于林波来说也不是坏事,家用不再只依靠自己了,而林波写的书也可以借助费开的名气较为轻松地出版出来。尽管在文艺圈的朋友们聚会时,每每介绍到她,抬头都是“这是费开的老婆,叫林波,也是个作家哦”,这令她颇为不爽,但看到两人的境况毕竟都好了起来,林波也觉得似乎没有太多值得抱怨的。
就在林波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光芒始终被费开所遮蔽的这个事实时,一个晴天霹雳迎面劈到了她头上。七年前的一天费开毫无预兆地收拾好家里他所有的东西,用他一贯潇洒轻松的口气对林波说,他要去美国继续追求自己的文学梦想了,有个大学请自己过去讲授创意写作课程。这个消息顿时令林波目瞪口呆。费开拖拽着最后一只皮箱,伸手拉了拉林波已经不怎么有弹性的脸颊,说你看,我就猜到你知道这个消息以后会很震惊很不理解,所以我才努力憋着不要太早告诉你。林波更吃惊了,但依然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费开拖着皮箱走出家门前,似乎是从鼻腔里流出鼻涕一样地嘟噜出一串话来,“By the way(顺便说一下),我有了一个新的honey(亲爱的)就在美国,我想你会理解哈。”说完他就消失在门厅了。
林波瘫坐在沙发上,半晌后,对着空气说了一句,“妈的,老娘都不知道你居然还会说英语。”
费开的无情抛弃自然成了一时圈里人人茶余饭后的重磅八卦。林波的自信和对未来生活的憧憬被彻底击垮了,就别提创作了。虽然之后林波也零零碎碎地写过一些短小的东西,甚至还在心碎难过时写过几首小诗,不过这些东西已经完全不能同过去鼎盛时自己创作的作品相比,拿出来也被人说是伤心怨妇的泄愤之作。于是林波索性搁笔不动,缓慢地等待有朝一日灵感女神的再次惠顾。
这本新书的内容,即与费开有着掰扯不清的关系。旧事重提,难免伤情,此外林波也担心读者把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与费开的关系上,好似借名人鼓吹自己似的。林波也不是不知道现在出版业的状况,尽管多年未出书立著了,她对自己的身份认同好歹也是个作家,对于这些始终还是关注的。她很清楚现在的书凡是跟名人扯上些关系的,都能热热闹闹地大卖上一阵子,林波自己对这些很是反感。费开出国以后确实更是发达了,桃花在外特别红,书不停地出,演讲会和培训班一个接一个地开,甚至还开通了个人网站。网站醒目的题头是四个大大的汉字“一代宗师”,其他文字都是中英文双语的,颇有国际范儿。对于费开的成就,林波保持不羡慕不嫉妒的态度,更不想借自己是费开前妻的名义捞取名利。人都飞了,自己的骨气还是可以有的,林波这样跟邹其芳说。
邹其芳对于林波这样的态度颇是不以为然。越是想避开,说明越是在意这个嘛。现在大多数的作家们,哪个不是想方设法地跟名人大师套近乎好卖书。像林波这样的,是名人前妻,简直就是纯天然无添加的先天优势,比名人现任妻子可要值钱的多,作为糟糠发妻被名人无情抛弃的这种充满戏剧张力的戏码,多么的不易复制。没看到多少没有林波这样先天优势的人,还得费劲巴拉地认干爹干妈,认干哥干姐,最有骨气的至少也得请名人作序推荐,恨不得把所有在微博上有互相关注的名人都写到腰封上的名人推荐里去。
说是不以为然,但林波的坚持和犹豫也让邹其芳有些敬服。而且同样身为女人,邹其芳知道不能从费开这个角度来找说辞劝动林波。必须得绕开费开这座大山,从别的角度来劝说林波。
其实林波的博客文章最开始吸引邹其芳的,也确实不是有关她跟费开的感情纠葛那些东西。邹其芳看中的,乃是林波对自己在脑瘫儿童护理中心工作的那些事儿的描写。林波是护理专业毕业,毕业后就分配进了现在的工作单位,脑瘫儿童护理中心工作。当时林波想的是,有份工作养家糊口还是必要的,等费开和自己的创作渐入佳境足以养活两人生活时,再辞去这工作也不迟。谁知道生活是逐渐好了起来,她还未及辞职就出了费开那么档子事儿,此时再辞已是不可能了,只能就这么一直做了下来。
护理脑瘫儿童这份工作,听起来就不简单,做起来更加是难。来这里的孩子大多数都是先天性的脑瘫患儿,家里抱着迎接新生的喜悦,却发现迎来的是孩子和一家人的苦难的开始,也是各有辛酸。林波最初只当这是一份工作,但日子久了,接触的患儿和家属多了,自己竟慢慢融入到别人的生活和感情中去了。患儿有了病情的好转,她跟家属一起欢欣雀跃,患儿在日常生活里的嬉笑打闹,她像父母一样仔细观察。慢慢地,林波发现自己又有了些想要写下些什么的感觉。这感觉,跟自己早前的创作灵感很不同,她没有一种想要把自己的见闻都规规矩矩写成书的冲动,她只想着要把自己看见的,听见的,想到的,都记录下来。于是她开了一个博客,很零散不成系统地写了起来。这博客除了她自己之外,基本没什么太多人看,她写起来也就轻松,就这样一直写着直到被邹其芳找上门来。
电话里谈了两回,林波还是显得犹豫不决,邹其芳有些吃不准令林波难下决定的点在哪里。到底是不想自己的陈年旧事被再次重提,还是已经失去了身为作家最起码的任人评价作品的勇气?林波咬死不讲,邹其芳只好广撒网来捕捉这个点。出版社里给作家的版税标准根据其创作力和影响力分成了三六九档,一个作家一旦经过评估定好了档位就不会改变,所以在版税这块儿邹其芳做不了什么主。不过好在林波在意的不是这个。
“你的经历和感受非常难得,这简直就是你的使命啊,得把这些故事写出来。现在那些作家们,所谓采风体验不过是找个地方住上几天随便找人聊上几句,哪有什么深刻的体会。真有负责任又讲道义的作者也不过是走访个数月一年的,你可是在那儿工作了十几年啊,十几年!你不觉得你有责任把这些展示给读者们么?”
林波点头附和,但仍闭口不应。
“我知道你可能有所介意关于文章里谈到关于费开的一些事儿。要不这样吧,关于费开的部分你可以全部删掉,真正出来的书里可以完全不涉及他的东西,社里也不拿你们俩的旧事去鼓吹炒作新书。”
林波明显动摇了,态度出现了很大缓和。
“林波,读者们需要你啊!我向你保证这会是一本畅销书。大家都腻歪死了那些假惺惺的明显编造刻意煽情的东西,就想看一些真实的故事和真实的人。你千万不要以为我是为了我们社的利益在劝说你,说实在的我们社每年上亿码洋是不差这点意思,我可是为了读者们能看到真实的好东西在劝说你啊!”邹其芳抛出了撒手锏,这招通常都是放在最后使用的,一棒加一捧,基本是对所有作家最致命的攻陷。
果不其然,一周之后林波的出版合同和全书成稿就躺在了邹其芳的桌面上。
邹其芳颇有些心满意足地翻看林波的书稿,最后成果的圆满让之前磨掉的嘴皮子都显得特别有价值。她略有些惊讶地发现,成稿与她之前在林波博客上看到的有非常大的不同。文章的主体虽然还是博客上之前就有的在护理中心的生活,但是大部分的遣词造句都经过了细致地重新编排,变得更加书面化而不是之前自己写着玩儿的那么口语化了。很多人物被进一步丰富了,有些在博客里没有交代后续的人物也丰富出了延伸的内容,全部书稿因之而增加了近三分之一的长度,多出了至少五六万字。这绝不可能是一周之内改写填充完的,邹其芳粗略一算,估计在自己第一次跟林波接触表示有意要出这本书时她就已经开始着手修改和补充了。邹其芳心里默默地别扭了一下。不过现在结果很好,社里满意,作者满意,预计读者也会满意,邹其芳也觉得没什么更多可琢磨的了。
新书躺在林波面前的同时,邹其芳告诉了林波另外一个让她紧张的消息。邹其芳已经在着手策划一个林波的新书发布会,邀请一些作家评论家、媒体和热心读者来参加。林波知道现在新书出版都流行搞一些发布会和读书会什么的,她只是没想到自己也会有一个。这让她又紧张又兴奋。
对于邹其芳来说这倒没什么,这已经成了社里的惯常模式,每本书的出版都是一样的流程,没什么新鲜的。新书报上选题的时候这些就都已经在选题策划案里定下来了:新书出厂前的情节透露,如何吊足读者胃口再上架,新书发布会都请什么人,纸媒的宣传点是什么,网媒的宣传点是什么,邀请什么人来写书评,请什么人来站位助威请什么人来适时骂几句再卷起论争制造话题。诸如此类,各有学问。邹其芳对这些不是特别感兴趣,她只做到发布会这一步为止,其他都是网宣部和发行部来处理。
反复翻摸着自己的新书,林波心里说不出的喜欢。啧啧,看看这纸张,多白多柔韧,看看这版式设计,多文雅多别致,再看看封面上自己的名字,唉。林波暗自想着,该寄几本到美国去,给费开和他那个什么Honey,哼。对了,还得签上自己的名字,写个什么题名好呢?就写“请一代宗师指正”?一代宗师?狗屁!不要以为老娘离开你就文思枯竭就恨天怨地了,老娘照样是个作家,还畅销书作家呢!想归想,其实林波连费开现在的地址都不知道,这个狠心的龟儿子走了以后就再没有联系过。
新书发布会终于在林波的忐忑不安和切切期待中按时举办了。直到迈出家门的前一刻林波还在犹豫自己该穿什么衣服。为了这次发布会林波已经去商场逛了四次了,比她之前半年去的次数加起来都要多。虽然四次都是满载而归,可睡了一觉第二天醒来再试就觉得又都不够好看了。林波最后放弃再去商场买新衣服,一是因为发布会马上就要举办了,时间实在来不及了,二是她发现再买下去出版社付的版税基本都要变成躺在衣柜里无论什么场合穿都不是特别适宜的衣服了。于是她决定矬子里面拔大个儿,硬挑一件还能过眼的穿去参加发布会。
也难怪林波如此在意发布会时的穿着。前两天邹其芳给林波发了一份最后定下来会参加发布会的嘉宾名单,林波草草扫了一眼就暗叫不好。社里请了好几个跟林波差不多同时期出道的女作家来参加,还有几个名字后面写着括弧待定的,也是出道略早于林波的女作家。林波心里默默埋怨邹其芳不会办事,这种场合,请几个关系还可以的男作家来做绿叶捧捧场就算了,怎么能请一大堆女作家来抢自己的风头?埋怨归埋怨,主办方已经定下来的事儿,也都已经通知来参加的人了,自己肯定不能说不叫请吧。看过名单之后林波本来已经比较紧张的心情演变成了焦虑,立刻抓上钱包直奔市里最好的商场。
在必须出发去参加发布会的最后一刻,林波抓起了为了发布会进行的第一次大采购时买的一件淡粉色长袖亚麻衬衫,里面搭配一件长及膝盖的白色宽松打底内衣。本来一开始穿着的卡其色修身休闲裤在临出门时脱下换成了李维斯牛仔裤。抓紧最后的时间又照了两遍镜子觉得没有明显问题以后,林波匆匆忙忙地打车赶往发布会现场。选来选去,还是选了第一次买的衣服,后面三次买的都白花钱了,坐在出租车上林波有些懊悔。不过很快她就说服自己要把面部表情调整得更加轻松适意一些,自己的重要时刻就要到来了。
林波从包里翻出随身带的小镜子,照照看刚才着急打车出的汗把妆搞花了没。看着小镜子里的自己,林波觉得很是满意。这个世界上没有女人不怕年华老去,对于追求完美的女人来说,老简直比死更恐怖。虽然那个王八蛋费开的狠心离去在这张原本姣好的脸上增添过不少愁容,但这七年的时间已经抚平了曾有的创伤。甚至因为自己还未及生育就遭遇感情逆变,也使得自己比之同龄的女人少了不少照顾家庭和子女的负累,显得比她们更加年轻而风姿别样。所谓有失必有得,现在也该是我得的时候了。林波合上镜子,安心地坐在车上赶赴会场。
出版社把新书发布会选在了一个经常举办类似活动的知名书店里进行。越走近书店林波就越是紧张,会不会有读者找我合影签名啊,我的字很丑啊被人笑话可怎么办……迈进书店以后林波发现自己似乎有些多虑了,书店里目前还很安静,零零散散地有一些客人在书店的各个角落里翻看着书。书店的活动区已经摆好了很多座椅,但是现在还没什么人坐过去,林波有些失落。不过活动区的嘉宾区背后,摆放着一块极其醒目的新书发布会的巨幅广告,上面印着好大一张林波的照片,以及书名、封面图片和发布会的信息。看着自己的大照片笑得那么灿烂,林波有些陶醉。
“哎,林波来了!林波,林波,我们在这儿呢!”一声响亮而尖利的女人声音划破书店里的寂静,唯恐店里有人听不见似的,一下子劈到林波身上惊醒了她的陶醉。林波心头一凉,不用回头她也知道是张燃。这个括弧里的人怎么也来凑热闹了,就一直待定下去多好。林波默默哀叹了一声,回头看见张燃和一大群平时都聚在她身边的人一起坐在书店的咖啡休息区里,正在夸张地向自己挥着手。
张燃比林波略早一点点出道,虽然两人主打的体裁不同,林波主要写小说,张燃则主要写诗,但是作为几乎同时出道的女作家,难免总是被人硬拉到一起做各种比较。虽然两人对外总是客套地宣称大家创作文体不同可比性不高,不过这种话说出口连她们自己都不太信。
不过总体上来讲,尽管林波已经七年无新作问世了,但较之张燃,林波还总归是有那么一点点的心理优势。谁让张燃是写诗的呢,现在的人哪还有什么看诗的啊?这不,林波七年才出一本新书,就立刻重回关注焦点,但张燃几乎年年张罗着出新诗集却年年乏人问津。林波觉得,女人写诗这种事儿,写得好的,到老就变成了女神,写得差的,到老就变成了笑话。无疑,张燃在她心里基本近似一个笑话。
平时她可不会这么热情地召唤自己,林波一边想着一边笑着挥手并迎着她们走了过去。张燃的召唤至少引起了书店里不少读者的注意,林波穿过书架走去咖啡区的时候听到有人正小声对同伴说,“喏,你看,这就是今天新书发布那个女作家林波。”林波不免心里舒坦了一下,加快脚步向张燃她们走了过去。
“哎哟林波,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今天穿得这么粉嫩,娇红欲滴的,简直重返十七岁啊你这是!”张燃把自己身边座位的皮包划拉到身后,一把把林波揽到自己身边坐下来。
张燃心想,都四十好几的人了,还穿得跟个小姑娘似的,有意思没有啊,简直讨人笑话。哼,七年才好不容易出了本书,至于嘚瑟成这样么。真是为了卖书连得体都顾不上讲究了。
“哎呀哪儿有的事儿,临出门了才随手抓了件平时穿的衣服充数。我是个不会打扮的人,老是不在意自己,心思都不花在这上面。”林波也把包放到了身后,扫视了一圈儿,全是自己不想见的人,暗自在心里重重地叹了一声。
林波用余光打量了一下张燃,她肚子上的游泳圈似乎又多了一圈儿出来,尽管隔着一段距离林波都能感觉到张燃在用力吸气憋着让肚子上的赘肉不要一泻而出。作品没见长进,肚子和嗓门倒是一次比一次见长,想到这儿林波又坐得把腰板儿更挺直了些。
“太恭喜您了啊林姐!这个社可真是国内最好的出版社之一,出的书要么畅销要么拿奖,您这次可真是挑对了出版社了,这次新书肯定大卖啊!”对面坐着的小胡又客气又羡慕地说。
“哦,是他们找的我。我一开始对他们还真是不特别了解,听编辑反复介绍以后倒是觉得他们还确实不错,才放心把稿子给了的。”林波笑了笑,下意识地在书店里寻找邹其芳的影子。
吹吧你就,张燃心想,还指不定怎么托关系找门子寻上这么好的出版社呢,现在还跟我们这儿扯这种闲篇儿,鬼才要信。这出版社也是,不擦擦亮眼睛,林波这种基本都是一锤子买卖,再写出像样的东西还指不定是哪辈子呢。就她工作那点事儿,出这种书图的就是个少见,下次再想出试试,肯定没人要了。
“哎呀林姐,您快把您那个编辑介绍给我也认识一下么,有这种好事儿也得想着点我们嘛。”小胡嗲兮兮地说着,声音黏得把在座的人都激出了一胳膊鸡皮疙瘩。
没出息的东西,张燃狠狠地瞪了小胡一眼,但小胡根本不当回事,眼神热切地只盯着林波。这些人真是没药救了,有奶就是娘的,现在的年轻人啊。张燃看小胡像只蚊子似的,一门心思都叮在林波身上,根本不顾自己还在场呢,索性也不再看她,装作魂儿已经不在这场谈话中一样眼睛胡乱扫看着书店四周。
“好啊,没问题,一会儿她来了我介绍给你认识。”林波很大度地说。
“哎呀太好啦!林姐您可真好,作品写的那么棒,人也那么地道!”小胡立刻笑逐颜开了。
人家出版社挑选作者可是很严格的,可不是什么作者人家都能看得上的,林波心想,这些年轻轻的不好好多看书多写作,整天跟张燃这种人厮混在一起,能有什么出息,哼,别说介绍给你认识,就是捧着书稿倒贴钱人家社里估计都不肯给出呢,人家可是要保持自己只出好书的名声的。
“哎呀你怎么在这儿呢,我还以为你正堵车呢!都快开始了姑奶奶,你赶紧跟我来啊。”邹其芳猛然间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蹿了出来,一把拽住林波的胳膊就要往外走。
林波吓了一跳,但马上反应过来,反手倒拽住了邹其芳,“来,小邹,给你介绍一下,这些都是我的朋友,这是张……”
还没等林波说完,邹其芳立刻打断她,“好好,一会儿等散场了慢慢介绍,现在真来不及了,都等你呢,先跟我走。”邹其芳说完很勉强地跟在座诸位欠身打了个招呼,拉起林波就走。
林波身子被邹其芳不由分说地拉着往前走,只能回过头冲张燃她们歉意地一笑。这一笑看得张燃心里格外膈应,世风日下啊世风日下,自己受到这样的冷遇绝不是只属于自己的,张燃愤愤地想,这简直就是诗歌在这个世风日下的时代受到的冷遇!小说这种东西本来就是万恶的资本主义的东西,现在不仅连经济社会堕落了,就连文学也跟着一起堕落,唉,令人痛心。张燃看着风光得意的林波走远了,痛心疾首地喝了一口茶。
“你来了怎么也不给我打个电话,不是跟你说到了先找我么。”邹其芳折腾得手忙脚乱,不免有些埋怨林波。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没什么经验,还以为来了就等开始我坐过去就完了。”林波确实没什么这样的经验,她之前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有一个新书发布会。这样说似乎不对,也不是没想过,当然是想过很多次,只是没想过会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细节而已。
邹其芳把林波拉到书店靠近发布会嘉宾席旁的一个小展台边,林波看到这个展台上摆着的居然都是自己的新书,展台的桌子上还摆着一个小纸牌,上面写着“签售处”。
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自己心里的喜悦,邹其芳就把林波按坐在展台旁边说:“给读者的签售在发布会后进行,现在先给嘉宾签。好多嘉宾已经比你都早到了,你赶紧先签一些我拿去送给嘉宾。”
“我字很丑……”林波有些扭捏。
“哎呀大姐你是卖书你又不是卖字!”
“好吧……”林波翻开一本书的扉页,小心翼翼地签下了第一个自己的名字。好奇怪,自己以前也有签名赠书给友人们过,但是跟现在的感觉却大有不同。不知为何此时自己的名字写起来是这样的陌生奇怪,似乎跟自己这个人并没有多大的关系似的,也跟自己写的书没什么关系,只是生硬地被嫁接到了这里来。似乎这个名字只是在做着一件跟“林波”无关的事情,机械地重复一个无意义的动作。
“好、好,我数数,一、二、三……十二、十三,行,先签这些。我去送书,你现在去跟主持人熟悉一下一会儿的流程。”邹其芳抱着一摞书快速走开。
林波僵坐在签售台前,一时没能站得起来。就在自己机械地签着自己名字的短短几分钟里,她出神了。她忽然觉得,今天这件事儿,跟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真的,一点点的关系都没有。就连自己写出的这本书,似乎也跟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之前一直激动跳跃着的心脏,此时已经完全平静了下来,就连从一个礼拜之前就已经开始的那种偶尔会攥紧心脏般的悸动,也消失不见。
她扫视着发布会的现场,眼前人影攒动,但耳边却鸦雀无声,就像是开着电视画面但是按下了静音键一样。邹其芳一边跟前来的嘉宾互赠名片,谈笑寒暄,一边把自己的新书恭敬地赠送给对方。请来的嘉宾有的跟自己有过数面之缘有的从未见过,但几乎可以确定的是他们此前应该都根本没有看过自己的作品。自己在这个城市里的文友几乎悉数前来,他们聚在一起望着那硕大的广告牌,眼神里满是复杂的羡慕嫉妒不屑真诚的喜悦祝福和掩饰不住的失落不解。新书发布区的观众座椅上已经坐上了不少前来参加发布会的读者,他们纷纷举着手机对着广告牌和自己拍照上传到微博,也不知道对于他们而言这场发布会意味着什么,是跟一场演唱会效果类似的作家真人秀,还是向同辈炫耀自己是读书人品味卓然于他人的自我真人秀。
林波不禁恍惚,这一切,都是真实可靠的吗。还是自从自己年轻时写下的第一行句子开始,就已经坠入了一场从未苏醒过来的睡梦中。
“林老师,林老师?林老师!”
林波猛地清醒过来。叫她的是今天的主持人,一个戴着没有镜片的木色眼镜架,头发是棕红色的年轻男孩。他的声音很熟悉,林波恍然想起来,邹其芳之前跟她说过今天特意请了当地电台的知名主持人来做发布会的主持。
“林老师,一会儿发布会就要开始了,我先跟您过一下待会儿的流程好么?您正好也跟我说一下您一会儿大概想说的内容,我看看要怎么串起场来。”男孩子的声音确实很动人悦耳。
“好的。”林波应着。
流程很快顺了下来,主办方已经都安排得很细致了,林波没什么可补充和挑剔的。发布会也按照流程非常精准、非常顺利地进行了下来。林波非常得体地完成了自己的角色,并在发布会后进行了签售和跟热心读者合影这些惯有的事情。事实上,这些也都是发布会的一部分。
等签完了最后一本书,拍完了最后一张合影以后,林波站起身来环顾会场。会场此时已经没什么人了,读者们在拿到书和合影后已经离开,而自己的文友和嘉宾们已经被主办方接到附近的一个饭店里进行接下来的庆功宴了。书店里还散落着一些零散的读者,在取看着书店里的书。林波知道,他们大部分人只是看一看,记下来书名,然后回家以后上网去买。但是此时看到这些根本没有留意自己的人,林波觉得很安心。
邹其芳已经先行离开送嘉宾们去饭店了,这时打过手机来,林波接起来,邹其芳在那边儿急匆匆地对她说,“签完了吗?太好了,赶紧到饭店这边儿来,大家都已经坐好了,等你开席来敬第一杯酒。对,没错,就是上次我说的那个饭店,嗯,赶紧的哈,打车!”
放下电话,林波往书店门口走。忽然,她看到嘉宾席的一张沙发上,躺着一本书。自己的新书。那书孤零零地躺在艳红的沙发上,白色的封面看起来锋利扎眼。
林波走过去,把书拾起来。翻开书,扉页上歪歪扭扭地两行字:“请您指正,林波。”
林波抚了抚书面,把书塞进自己的皮包里,向书店门口走去。
责任编辑 陈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