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太瑞
他不是高原人,而是高原的歌者。
他歌唱雪山,歌唱草原,歌唱飞翔的雄鹰,歌唱奔驰的骏马。他用诗描绘一幅幅边疆风情画,唱响一首首雪域儿女的心灵曲。
他,就是著名土家族诗人汪承栋。
汪承栋出生于湖南湘西酉水河畔不远处的一个土家山寨。1950年冬正在县城师范学院读书的他,听从抗美援朝的召唤,毅然弃学从军。他没被派往前线,而是被分配到军分区文工队任创作员,还要兼任演员,在歌剧《白毛女》里,他出演过穆仁智。后来文工队转业到地方,先到了武汉中南民族歌舞团,再到北京中央民族歌舞团,汪承栋担任团里的创作组长。从此,他穿行于大江南北,感受到新生活的喜悦,创作热情陡然高涨,很快出版了他最早的诗集《从五指山到天山》。1956年,汪承栋随陈毅元帅任团长的中央代表团人西藏慰问,一路所见所闻,触动极深,强烈的文学梦,促使他做出了大胆的选择。当慰问团返回北京时,他主动要求留在西藏并获得批准,在当时那样艰苦的环境下,真是惊人之举,这与汪承栋的性格有关,更与诗有关,是诗的女神留住了他的脚步。这一留就是几十年,他从风华正茂的青年,变成了白发稀疏的老人。在那个神秘的世界里,风雪的侵染,社会的变革,荒野的垦拓,甚至激烈的战斗,丰富了他的阅历,勃发了他的诗情,使他的创作升华到一个新的高度。他陆续发表和出版了不少有影响的作品,如诗集《雅鲁藏布江》,《边疆颂》,《高原放歌》,长篇叙事诗《雪山风暴》、《雪莲花》、《黑痣英雄》、《昆仑垦荒队》等,所有这些,无不与高原有关。尤其是发表于《诗刊》1963年1月号上的《拉萨河的性格》,更具有代表性,受到各方好评。
“雪山是我的阿爸/云岭是我的阿妈/跃千丈悬崖/穿百里深峡/炼就我性格的浪花”,开篇就显示出横空出世的气势,接着唱道:“我爱新生的土地/羊群漫草坝/金麦伴红荞/春风追骏马/流不完的诗和画”,展现出一幅五彩耀眼的景象:“我恋和平的村庄/炊烟舞云纱/牧笛招山歌/笑语缠情话/泻不完的锦和霞”,好一派民主改革后恬静生活的写照,“黄河长江是我的姐妹/祖国土地是我的家……我愿溢出全部豪爽/浇灌友谊的奇葩”,把边疆儿女的命运与祖国的命运紧紧连在一起。诗的结尾更警示昭人:“但谁敢欺我善良温柔/风云变化我变化/万柱波峰举尖刀/千座浪山会爆炸/谁敢夺我河中水/谁敢套我铁枷锁/且看湍急的漩涡/就是铁硬的回答”,七言排比,节奏铿锵,唱出了时代的最强音,这不仅仅是一条河流的性格,也是一个民族的性格,更是整个中华民族的性格。在当今这个纷扰的世界,我们仍需要这种刚毅与定力,谁敢向我们无端挑衅,就坚决将其埋葬于波峰浪山的漩涡里。
只有一米五几的矮个子诗人汪承栋,竞能写出如此磅礴大气的诗,足以展示出诗人独有的个性与特质。
我与汪承栋出生于同一个山寨,他比我年长,我叫他表哥,我的祖母、母亲、兄嫂都是汪姓女子,先后有着几代人的姻亲关系。汪家是大族旺族,全寨数百人之多,汪姓占九成以上,在外读书的人也多。我小时候就听人说汪承栋是个俏皮角色,胆子大喜欢闯荡。因他在县城读书,极少见面,直到1950年夏天我考入了师范学校才得以同校学习。他在高师部,我在简师部,相见的机会多了,知道他在学校是个活跃分子,有女生喜欢他,时常弄点好东西悄悄带给他吃。不过没多久,他便参军走了,再次见到他已是多年以后。大约1960年冬,我参加湖南省作家协会的一次文学活动,他正巧出差内地路过长沙,我去看他,陪他喝过一次酒,他劝我喝,我说不会,他说不会喝酒你怎么写诗。他当时已在诗坛知名,湖南人民出版社正出版他一本诗集。
匆匆相遇,匆匆别离,人世间会有许多想不到的突变,“文革”动乱时期,汪承栋被遣送回原籍劳动。他告别妻儿,离开拉萨时,随身什么也未带,他将生活上需要开销的钱,不从邮局汇寄,而是朝旧棉被里一塞,打包捆紧,送往车站与行李一起托运,真是别人想都不敢想的举动。他自己则千里迢迢苦行多日,手里只提一壶酒,行到哪里喝到哪里。到了家乡县城,急着去车站领取行李,伸手往被子里一摸,钱还在,便放心了。回到故里,族人并不为难他,而是将他安顿好,知道他从未干过农村的重活,便派了个轻松的工作让他做,专门守牛。俗话说:“守牛得坐,守马得骑,守羊翻烂脚板皮。”牛是最老实的,不会乱跑,他只要早上把牛放上坡,下午赶回栏,莫偷吃了庄稼,一天的工分就算到手了。那时节是靠挣工分吃饭的。到了秋日,稻谷黄了,包谷熟了,成熟的包谷夜晚需要人守,以防止野猪啃食,胆小的人都不愿去,汪承栋便自告奋勇报名,承担起这项任务。天一黑,他提一壶酒上山,住在临时搭建的草棚里,望着星星,听着各种鸟兽的怪叫声,他时不时喝一口酒,朝外面大吼几声,野猪早被吓跑。汪承栋嗜酒是有名的,不论好酒歹酒,顿顿必喝,不过他能控制酒量,从不喝醉。平日里族人对他很友好,谁家弄了个好菜,都会邀他去。汪承栋有个毛病,他只埋头自斟自饮,自己的酒极少与人分享,这令有的人不悦,想捉弄他一番。有一回,族上一位兄弟请裁缝做衣,完事那天为表谢意,弄了一锅子狗肉,请了汪承栋作陪。汪承栋依然一杯接一杯自饮,全不敬别人一盅,裁缝不高兴了,站起身问主人:今天是请谁的客?主人说当然是请你,裁缝说既然是请我那就对不起,说完两手一伸将一锅子狗肉端走了,害得汪承栋与主人傻了眼,主人连连埋怨,汪承栋无可奈何。其实,汪承栋也不是小气之人,他是太不懂与人交往,太不通民情世故而已。
熬过了几年日子,汪承栋终于返回拉萨,重回了文学怀抱。上世纪八十年代,他在西藏又生活了十多年,直到退休。这十几年,他有过收获有过失落,有过喜悦,有过悲苦。他的夫人因病去世,他的大儿子大学毕业后,主动辞去工作到藏北草原养羊开发公司做山羊绒生意,结果失败,竟不知去向,一个大活人说没就没了,迄今毫无下落,让人心寒。
汪承栋退休时选择回湘定居。我们有了更多的接触,我在湖南作协供职,只要有什么活动聚会,都会请他参与。他是个不修边幅不重衣着的人,简朴得不能再简朴,有朋友见了开玩笑说:汪承栋这么个知名作家,又是西藏文联厅级干部,却怎么看只像个农村老头,而且是个贫困山区的老头。他听了只一笑,闷头喝他的酒。有一次我邀他同回湘西,约好在一个地点上公交车去往火车站,他准时到了,我们上了车,人多拥挤,我提醒他注意小偷,他贴近我耳旁说:你看我这样子有人想偷敢偷吗?不怕我偷他才怪哩!等我们到火车站候车室坐下来,他才惊奇地发现自己的提包被划破一个口子,幸好没丢什么东西,那包里其实也没什么东西好偷。
回长沙定居多年,汪承栋只回过一次拉萨,是为参加西藏文代会,故地重游,一路新气象新变化让他感慨。他看见了珠穆朗玛峰,“头戴冰盔/身披雪甲/峙立万里长空/雄伟、严峻、高大”(《珠穆朗玛之歌》),他看见苍茫天地,起伏的黄沙,直涌向迷蒙的远方,“忽然,一个绿岛/漂浮于海洋/一朵彩霞/笑落在地上/一座灯塔/踏着浪尖闪光/一树桃花/抱住春色怒放”,此时诗人真想纵身扑下,紧搂草原的臂膀,“此时飞行的速度/慢于我心的滑翔……一切寂静的都会喧腾/一切凝冻的都要流淌”“黄色的巨掌/托出现代化的辉煌”(《格尔木机场》),请看,诗人有多么急切,多么振奋。汪承栋1956年曾写过《行驶在青藏公路》一诗,其中有两句“银燕低低对我言/未来将有铁路线”,坐在飞机上,想着将来能在地上惬意地奔驰。而如今,这种渴望、预言都变成了现实,诗人陶醉了,以一首《钢铁天路》的诗抒发了这梦的享受:“这个梦,/一个浅红、清香、微醺/浸泡在葡萄酒里的梦/一个躺下就做,站立也做,走着还做/身影般无法割舍的梦……”谁要不信,可以去问“熬白头发的雪岭/等酸腰痛的冰峰”,在诗人的眼里,“青藏高原是大百科全书”,可以读“大漠孤烟”,读“文成公主马队的踪迹”,他将修建铁路的浩荡大军,称之为华夏精选的“梦之队”,云聚各路的虎胆英雄,“二人转携手梆子/五粮液对饮西风……恶战雪水河的暴雪/迎击风火山的劲风/凭一人出一只手/也能把钢铁高擎长空”。
从此云涛深处
多了一种金属的快节奏的
带电的惊雷
冰川草原飞来一串闪亮的
流动的彩虹
天上雄鹰地上野马
和列车竞技高速
汽笛男高音与藏族牧女
欢乐的二重唱和谐交融
一切编织得壮丽浪
漫大气
静态美的古式鬼斧
动态美的当代神工
这不是梦
梦不及现实更懂美学
经典于人类眼前
辉煌于祖国心中
汪承栋身居数千里外的湘江之滨,却再难忘记那片土地,他的心与那片土地紧紧相依,他的脚步仍在那片土地上追寻游走,那藏北的草原,藏南的峡谷,那青稞酒的清醇,酥油茶的奶香,成为他抹不去的记忆。在那片土地上,他收获了诗的成功,也流下了人生的汗水与泪水。有一首流行的歌曲这样唱道:“回到拉萨,回到布达拉宫……”那苍茫高亢的歌声,汪承栋听了,我想一定会激情奔涌,彻友难眠。
高原,是诗人汪承栋一个永远的梦。
责任编辑 孙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