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鸟(外二篇)

2014-11-17 13:09玄武
西部 2014年11期
关键词:青鸟乌鸦鸟儿

玄武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这河边的鸟儿是人第一次写到的青鸟,它引导人进入春梦和心中的自我安慰。它的出现,与地上的人的幸福之一有关,与青春有关,与青春的爱情有关。“青鸟殷勤为探看”,这是李商隐从梦中醒来。他梦见红帐、隐隐车马、生烟的玉和流泪的珠,他习惯于梦见它们,习惯于从梦中醒来为它们写下诗句。那是西王母的青鸟,西王母曾与周朝的天子相爱,他赐给她爱情和穷尽一生的怀想。那么他一定很美,又是美神和爱神了。

不过地上老实的人憧憬的幸福,与美没多大关系。他总是忧愁没有妻子,遑论美丑。他向西王母祈祷得到一个女人,还没来得及看她几眼,又忧愁妻子生不出儿子。他的儿子也仍然如此。这样子过了很多年,直到在人的祈祷中,年轻的西王母变成王母娘娘。这时候她成了老太婆,只管给地上的人送子的事了,人不太爱再提起她,转而开始祈祷观音菩萨了。那原本是一个男人,但人们固执地把他变成美貌妇人,叫她观世音娘娘、菩萨娘娘。她是人知道的最心软的神,只要恳求她,哀求她,不管什么事她多半就答应了,比如妇人不能够生子,少女想见到情郎,儿子希望父亲的疾病痊愈,如此等等。

但观音只是坐在莲花巨大的花瓣上,永远微笑着,没有青鸟。青鸟还是西王母的事儿,是她的使者,她给地上的人带去欢爱消息的使者。它什么样儿,永远没有人知道。人在夜中恍惚地梦见它,它就像一颗柔软的隐秘的心。人把心中的疼痛放在它身上,把难言的秘密和祈祷放在它身上,它伸展羽翅,在空中颤抖和飞翔。人在梦里感到了它的疼痛,用咸湿的泪将枕头打湿;等到再一次梦见它飞来,人就生发狂喜。然后他等待着,等待着,在固执的等待中一次又一次,忘掉那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和不曾灵验。他会误会一些迹象,等到他终于彻底绝望的时候,他连那只曾经飞来飞去的鸟儿也忘掉了。

它到底什么样儿呢,让惯于在深夜里进入冥想的人想入非非。偶尔有一次它就成了凤凰,那羽毛华美、火焰一般的鸟儿,不死的鸟儿。人小心翼翼地想象它会在枝叶疏朗的梧桐树上栖息,因为它如此美丽,人怕它被树上的枝叶弄乱了羽毛。这是人第一次这样对美生发敬意和爱意。人希望它带来世界的福音、世界的和祥,这原本也不错,可惜人的心思难以捉摸,他没有希望这鸟儿带来美,美不是他的幸福,财富才是他的幸福,是他祈祷鸟儿给他带来的幸福。他在他的院落里种了很多梧桐树,他招徕那鸟儿落下来,他甚至想把鸟儿据为己有。他总是想占有。然后事情完全乱了套:他把凤凰献给了国家的王后,权力的拥有者,权力的给予者。权力才是他最终梦寐以求的幸福。但是在权力的强光照射下,这鸟儿眩目的美黯淡下去。

这时候人发现,凤凰已经不是那传说中的青鸟,它成了一只为国家的王所拥有的野鸡。这时候连高贵的王都发出哀叹,他说,日暮伯劳飞,飞吹乌桕树。他怀疑那在春天的暮色里缓缓飞动的极为普通的鸟儿就是青鸟,就是已给他带来过隐秘幸福的青鸟。这叫做伯劳的鸟儿总是在他记忆里翩翩翻飞,渐渐远去,却日益清晰。那时候他是一个少年,心中充满对美好的思念和隐秘的幸福,他颤栗着,唯恐这隐秘的幸福随时消失。但是它终于消失了。现在他的幸福,就是对那鸟儿曾带来的幸福的记忆,不曾淡漠,渐渐远去,日益清晰。

他没有来得及告诉他的人民他拥有的秘密,他死掉了,怀抱着那个关于幸福的记忆。人们猜测和误会那传说中的鸟儿,在错误和错误后的失望中不免感到丧气。“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无枝可依。”拥有权术和智慧的人在深夜失眠,听到月亮里的鸟鸣,以为那是一只乌鹊。他不知道什么才是自己的幸福,感触到一只鸟儿无枝可依的凄凉,幸福感无处建立的凄凉,却不知道,那就是传说里的青鸟在路过他。

他听到的也不是鸟鸣,只是月光在深思的人心中流泻的声音。他所说的乌鹊,我们不能弄清什么意思。一只乌鸦呢,还是一只喜鹊?

后来的人真的把喜鹊当做了传说中的青鸟:一种叽叽喳喳的鸟儿,平民化的鸟儿,花枝招展,俗艳,巧舌如簧地报告着各种虚假的喜讯,各种所谓的喜讯。这倒也正常,世界总是习惯于把错误当做真理,而且固执地坚持。

但仍然有必要知道真正的青鸟:它是沉默的,它像巨大的美一样缄默不言,在人的震惊中攫住他的心,他的灵;它像幸福的到来和消失一样悄无声息。

它来了,于是走了。这时候梅特林克在潮湿的欧洲写下:青鸟。真正的青鸟从此永远消失。人们甚至不会再梦见它,只梦见喜鹊、野鸡、乌鸦、丑陋的夜枭,并惊恐或者狂喜,以为梦到了青鸟的消失或来临。

乌鸦

中国遥远的汉朝,亚洲后来叫长沙的城市,我停留过并迷失其中的一个空间,我们负载却不能返回去的一个时间,就像在那里进入冥思,但不能返回楚国的诗人,也不能抵达一个他将经历的时间。他想念地上的王,想念自己的一生,以才华来安慰自己的一生,也像我现在寻求的安慰。

这是古老阴历的四月,中国南方的初夏,炎热和潮湿就要开始,河水正在上涨,楚国的诗人在这时陷入绝望,为时已经不多,他将在下一个月没入河水,将游弋的鱼儿佩戴在高高的帽子上,投入河水,溅起浪花,溅起一只岸边树上栖息等待的鸟儿。

他隐约捕捉到鸟儿拍动羽翅的声音,已近黄昏,日向西倾斜,暗徐徐而至,犹如巨大的羽翅徐徐伸展而来。他分明听到了那羽翅在时间中的拍动。这汉代的书生,长沙之王的太傅,热爱王朝、人民和古老文化中的神秘主义,在热爱中完成忠诚,也完成对生命的质疑。他在浩瀚的时间中留下两个字:贾谊,像两颗沙漏中的水滴,像鸟儿一声不祥的鸣叫,让后世的人不再用谊作为名字。他留下短促的一生,像两颗水珠从沙漏里缓慢地滴落,像一声鸟儿的啼叫在风中的消失。

他已经听到那鸟儿拍动羽翅;他想念伟大的业绩,想念伟大业绩的不曾实现,在想念中翻开竹子的书,阅读动物毛尾写就的字。这想念折磨他短命的一生,犹如字安慰他短促的一生。他想到那同样短命的诗人,这时已经抛开手中的诗篇,将写给帝王的竹片扔在水中,它在漂浮,向不可测知的方向,像一个人的命运不可测知。那是大臣的奏章,一封漫长的信,总是忧心忡忡和直言不讳,总是切中混沌不明中的不祥,并令那不祥一点一点应验,却首先应验在他自己。那漫长的信总是令帝王们感到不快,令花园一样盛开的少女们在眼前褪去颜色,看到臣民在风中的颤抖和饥饿,也看到自己的容颜,叛乱的士兵举起火把照亮上面的惊恐,它在敌国的王轻蔑的眼睛里灰黯。

他想念着这些,阅读着那些竹子上的痕迹,它们在某些地方残缺和消失。暗正从遥远的地方缓缓而来,阴影正在淹没它们,也淹没这翻阅者。他听到羽翅拍动的声音,被它们的阴影占据眼睛。他仍然在想那楚国的诗人,他还有一个月;他想到他自己,他三十岁了,他还有三年。

“肯定,肯定有什么在我的窗棂。”

巨大的鸟缓缓而来,它坚定而从容,它不是偶然,没有失去方向般的惊慌失措。振动羽翼,黑暗在它周围,随它缓缓流动。进入了房间,它收翅,黑暗凝聚、凝固。它蹲伏在他的座位的一角。

有人说这是不祥的服鸟鸟,其实也可能就是乌鸦。但这些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它将被他记下,成为长长的诗章在时间中延伸。他翻开东方神秘主义的典籍,让那些不安的字一点一点显现。那不祥的鸟儿就是一个漆黑的汉字,就是涂鸦一词的来源,这个词倾斜,伸入困厄,伸入毛驴上人的瘦骨,伸入无穷的幻象和人的悲哀命运。它发出危险的光,光的远处,无以计数的伟大和困顿之士悄然站立。在最为熹微之处,有一个为我熟悉的面孔,那仿佛就是我自己。

野鸟入室兮,

主人将去。

这博学的书生,通晓鬼神、占卜和治理国家的书生,得到了模糊不清的谶言,它将安慰他的忧愁,他将在今夜得到平静——多年来他为恐慌和急迫感所折磨。他仍然不安,因为他已经得到了自己衰败的迹象,那沉默的鸟儿,直指向他的寿命、蝉蜕、浩漫的历史、万物的激荡以及宇宙的道。

他没有谈到它的消失,他叫做服鸟鸟的鸟,在另一处被称做乌鸦的鸟,总是在深深的夜里造访不眠者,总是在不可预知的时辰到来,不可更改。它的羽翼在从前一个阴郁的子夜拍动,爱伦·坡正在独自沉思,慵懒疲竭,沉思许多古怪离奇早已被人遗忘的传闻。他开始打盹,突然听到有人在轻轻叩击,叩击他的房门,一只神圣往昔的健壮乌鸦徐徐飞入房间,这幽灵般可怕的乌鸦,漂泊来自夜的彼岸,栖在房门上方帕拉斯的半身雕像上面。

“我的灵魂会从那团地板上漂浮的阴暗上被擢升么?”

爱伦·坡喃喃自语。他想念那被天使叫做丽诺尔的少女,叫出她的名字,他的妹妹、妻子,他的灵感和俗世生活的慰籍;他在梦魇中看到她被火焰侵蚀的容颜,在酗酒晕眩的片刻清醒中看到她在欢笑或者痛苦地咳嗽。她被时光夺走,美好的形象日复一日模糊,他在梦中悲哀和想念,在想念中渐渐看不清她的脸。

它发出“永不复还”的聒噪,一个誓词、一句咒语、一个预言。这丑恶的鸟儿就是爱伦·坡自己,他的一部分。它从他沉沉睡去的身体飞起,从他桌上散乱记下的可怕梦魇中飞掠而起,它就是他内心的恶、冲动的灵,他与万物神秘沟通的使者。现在它从他里面逸出,它将离去,“永不复还”。

丑恶的鸟儿,丑恶的美,周身漆黑的乌鸦。成群的黑压压的乌鸦在天空中俯冲而下,涌向麦田,涌向画布上的麦田,画布前咬啮着自己耳朵的男人。狂热的不祥,最后的灰烬,犹如中国燃烧的冥币在风中翻飞。

丑恶的鸟儿,漆黑的乌鸦。这时候我在思念它丑恶的美,它正是我此刻的心情。我端坐窗前,孤独而且荒败。乌鸦在黄昏的远处,在单薄的树枝上停留,枯叶在落,树渐光秃,它爪下抓紧的树枝轻轻悠晃。它鸣叫了一声,暮色冥冥中它在枝上跳动,黑夜来临的时刻它将起飞。我已经端坐了许多年,华发渐生,尚不曾苍老,在时间中变得平静。

这里是狄村,中国的北方,一个省会边缘肮脏的村庄,上班下班,财富、权力,一切世间的荣光,对它们的短暂兴趣像乌鸦的一扇羽翅。生活疲惫而重复,没有安慰,难免混乱,生儿育女,世界在变,与我无关。

有很多古老的树,源自中国遥远的朝代,鸦多少年在这里宿命地栖息,宿命地昭示宿命。而我宿命地来到这里,在它羽翼的扇动中生活了十二年,罹过青春的灾难,拥有那火后余烬,它们不曾在文字中显现,不曾被世间的光照亮。我读书,吟诵别人的诗章,偶尔寂寞地写字,或在沉沉黑夜中醒来。

这时候会听到无休无止的风声,听到鸦在风中隐约的鸣叫。我不知道它要说什么,却会想到一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在不知名的村庄诞生,长大,然后来到这里。在春天曾看到最放荡的唱歌的鸟的嘴唇,那时我是一个少年,尚在故乡,热爱诗歌、斗殴和没有方向的梦想,热爱那些神秘的幻象,它们从简洁的方块汉字的排列和变幻中无穷尽地诞生。那时候我没有听到过乌鸦的啼鸣,它就是我心中的幻象,让我把悲哀和疼痛放在它身上。清晨的时候它会栖落于我的窗外,拍动玻璃,把我从乌鸦的梦中惊醒。这时候我不记得我是谁,峨冠博带的汉代书生,中国太原的玄武,悲伤的爱伦·坡或者那只周身漆黑的乌鸦。

龟·蛇

神龟虽寿,犹有竟年。

腾蛇乘雾,终成土灰。

(魏武帝《神虽寿》)

太多的蛇曾缠绕人柔弱的肢体。它横亘在那里,人的步履艰难。人多少次远远地望见了它,它让人无法绕开。五条蛇占据西去的蜀道,五丁已经捉住它们的尾巴;五个美丽的女子,她们不能生下蜀人的子女;那五条蛇,它们的庞大我们不能望见,五丁的勇武我们不能望见,五个女子的颜色我们不能望见,大山正在崩塌,我们的眼同样已经不能望见。大蛇吐出可怕的火,守卫着传说中的宝藏;它在盘旋和等待,英雄的贝奥武甫就要举起宝剑;人与神祗所生的赫拉克勒斯在襁褓里掐死了它。它再度出现,他已成人,拽住它血红的舌信子,它晃动一百个头,比他一夜间令之受孕的少女的数目还要多出一个。一百个头,长在女妖梅杜莎的头上,映在潘休士的镜子里,在里面蜷曲、盘绕、伸缩。一百个头装在潘休士的袋子里,让目睹者化为石头,让目睹的鸟和飞鹰在空中停止飞翔,保留吃惊的一刹那,石头从天上垂直落下。道破神意的人遭受惩罚,三条毒蛇从木马中游曳而来,缠上他的身体,他发出最后的痛苦哀叫,舌头像蛇的信子一样吐出。后羿缓缓抽出十只箭中一只,另外九只将射下九个太阳。现在只是一只箭,它对准了巴蛇,它的尾巴被钉在了地上,箭簇在焚烧它扭曲的身体,它嘶嘶的叫声即将停止,它可怕的骨殖将变成叫巴陵的小山,它的坟墓,人在其上盖起房屋,种出庄稼,云梦泽的大水也将周而复始地漫过它。为青春驱逐的女子美狄亚在煎熬,想念远道而来的伊阿宋,他要接受死亡,她却要他成为英雄。他走向金羊毛,拿走它和杀死看守它的毒蛇,也拿走她,让她的父亲死去,让他又要娶的新娘死去,蛇的毒液浸透嫁衣,也浸透她的皮肤,让他的儿子为亲娘宰杀。巨蛇拉的车子在空中飞来,载走完成这些的美狄亚。美狄亚,剧毒的拥有者,巫术的拥有者和财富的拥有者,她驱使着蛇。三个可怖的复仇女神环绕左右,她们的头发在蠕动、伸展和弯曲。

等待的蛇,总在等待的蛇,等待英雄们前来完成伟大业绩,等待英雄的伟大业绩从它们展开。老迈的妇人梦见了它,一只青蛇被赤蛇吞噬。

它是人的美梦,女娲和伏羲亲密缠绕,夏娃和亚当也被它诱惑。美梦很快变成噩梦,它开始咬啮人的脚跟,将牙齿间密藏的毒汁注入,让女人和幼小的人在惊慌中死去,让强壮的人血喷出来。他挥刀斩断自己被咬啮的臂膀。它进入地狱,成为辉煌的魔鬼,成为撒旦,成为与世界敌对的力量,却让世界得到进步。它总成为诱惑,让人犯罪,并得到犯罪的快感。

我们必须说到东方拜蛇的人们。在那里它成了龙,住在火里、深井、古渊、云中、河流和大海之中,主管下雨,也主管不下雨。高贵的王穿着中国刺绣的华丽长袍,上面布满它的图案,那可怕的巨蛇,威严的蛇。在困厄中它总是变化为蛇,如此之小,能在人的泪水中游动。它享受祭祀和神庙,也享受生祭,处男和圣洁的处女每次各一,直到距今百年内,直到龙成为草龙,直到草龙图案的旗帜在火中焚烧。中国晋朝的浪荡子斩杀它,他成了后世浪子回头的典范;被生祭的少女李寄斩杀它,她成了女子智勇的典范;中国唐朝的画家画下它,它在眼睛被完成的片刻破壁飞去;中国明朝的书生写下它,它在另一个书生的梦中被他斩杀。

军队效仿它布下长阵,王者效仿它建立长城,医药效法它制成含有它皮蜕的药方,时间效法它成为人循环的属相。人的生命效法它长生不老,方位效法它成为东方的青龙,在那里万物升腾、变化肇始。

它总是与奇诡的变化有关,它总是守卫着造物的秘密。它总是与男人有关、与英雄有关。它总是与女人有关,与人被惩罚的欲望有关:那美好的腰肢、黑暗里的缠绕和陷落,那密不可测的心思和心思不可测知的变化。人向往又恐惧,受到诱惑又感到罪孽。一条青蛇出现,一条白蛇出现,一个撑油纸伞的男人,一个举金钵的和尚。人心的挣扎和搏斗开始。人对性爱的向往和沉迷似乎无害,可以不求上进,无论天翻地覆,古老的道德感开始危险。一场东方的戏剧周而复始,浓妆艳抹,锣鼓铿锵,一座塔建立,颓然倒塌然后重新修建。

激情的蛇,灵动的蛇,它已经隐去,我们要说到与它有关的事物,要说到智慧,说到与智慧有关的事物,说到龟,说到与蛇有关的事物,说到完全的东方智慧。

龟蛇同居,同穴同居北方,蛇缠绕着龟的脖颈。北方是水,是黑,是寒冷的冬天,是古老的神灵颛顼和玄冥。蛇在流动,颤动,无时无刻无处;龟如此安静,沉入冥想和龟息。一动一静,世界开始两极。

龟缓慢爬行,时间一点一点进展,浑圆巨大的球体在它的脚下缩小。它的四肢就是方地,它的背就是圆天。东方文明开始起源,人进入了龟。女娲尚未补天,六龟支撑天柱;但是天塌下来,洪水无边无际,漫卷到天上。龟从息壤中爬出,进入水中。它在等待着一个人,一个叫禹的人,但也可能是另一条蛇。他将治理洪水,它将从水中浮起,托着河图洛书,中国最古老的神秘主义典籍之一。

它背上模糊的图谶已经出现,火已经出现,龟甲模糊的图谶在火中产生裂纹,暧昧不清的词语产生。苍颉将模仿它,它背上模糊的痕迹出现,青铜已经出现,龟甲上刻下这些,刻下人的祈祷、神的惩罚,刻下王的狩猎,也刻下王的暴虐。叫夏桀的王与日偕丧,他妖冶的女人妹喜;叫商纣的王残忍,他烧裂龟甲寻找明天的秘密,剖开孕妇的肚子寻找自己出生的秘密,斩开老人的腿骨寻找自己衰老的秘密,他走向高台上的火堆揭开自己死亡的秘密。

也刻下奴隶的数目、敌人的名字,刻下民族的迁徙、部落间的仇杀,刻下各种各样的文字,刻下稼禾的名字、怪兽的名字、洪水的名字和十个太阳的名字。刻下龟背上条纹的缓慢变化,出现八卦,出现《易》,纪录和推测事物变化的典籍。

僧从西来,从漫漫流沙中而来,他的头颅像龟背一样光滑,他像龟一样沉默,龟一样缓慢地思考。他的脚注定要踩上它的背。它注定成为他的宠物。僧向东去,渡过漫漫大海,那里的寺庙已经建立。他的手抚过光滑的龟背,那里的人民已经准备。他如此盲目却又睿智,它注定成为他们的宠物。龟在黑暗的地下睁开眼睛,数千年缓慢地过去。它继续爬行,走向莫名的地方,方位消失,龟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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