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乐
镇上要开人代会,给村上定了一个民主人士的名额,村支书老杜犯难说:“我们那山旮旯里哪有这样的人物?”他撵着镇委副书记,恳求换一换。
副书记绷起脸说:“不行,党委定的,都换,还不乱了套?”
老杜说:“民主人士我知道,就是国民党、资本家还有归国华侨啥的,但是让我到哪找这号人去?”
副书记望了一眼老杜,嘿嘿地笑了:“没那么玄乎,党外人士就行,比如有点海外关系的,搞企业、跑买卖致富的……”
老杜吞吞吐吐地说:“哎,就这也不好找……”
话还没说完,有人拉副书记去喝酒,副书记回过头对老杜说:“就这么定了,有也得有,没有也得有,最晚赶后天把名字给我报上来。”
老杜在地上僵了片刻,然后愁眉苦脸地往回走。进了村,路过一家院子时,见大门敞着,一个老头正在院子里纺绳。
老杜忽然脑壳儿一亮:咦,这个绳匠不是有个三舅舅在海外吗?
绳匠听到脚步声,一抬头,见村支书进来了,忙朝屋里让。老杜说不用不用,就在院子里呆会儿。
绳匠也不勉强,搬个凳子让老杜坐了。
老杜说:“你继续纺你的绳,我看你纺,我喜欢看你纺绳。”
绳匠是在用纺车纺绳。那纺车只是一个木架子,两端各有一个木头十字挡头,中间用四根木棍作骨架。骨架中心穿一根铁棍作轴。绳匠用绳子拉着木架挡头,一拉一松,木架就在轴上旋转,把他手中的麻拧上劲。绳匠不断往绳子里续麻,上好劲的绳子不断延伸。绳子延伸到一定长度,绳匠用手把绳子向旁边一拉,借着木架旋转的惯性,这段绳子就被绕到了木架上,然后再接着续麻,接着上劲。
老杜知道,绳匠现在纺出的只是绳胚子,还不能叫做绳,真正的绳至少要有两股以上的绳胚子拧在一起。两股绳胚子拧出来的绳,也只是一般的细绳,粗一点的绳子要拿三股或四股绳胚子拧。在拧绳工具中,最主要的是绳瓜。绳瓜是一个木质圆锥体。绳瓜的周围顺着圆锥体纵向均匀分布着若干道沟槽,有两道、三道、四道的,分别用于拧两股、三股、四股的绳子。老杜扭头瞅了一下,就看见旁边廊檐底下丢着几个绳瓜,还有两个拧绳子的木架子。其中一个木架子上有一个钩,另一个木架子上有多个钩,钩的后面都有摇把子。拧绳子的时候,比如拧三股绳,就先把三股绳胚子的一端拴在多钩木架子上,每个钩一股,三股绳胚子的另一端合在一起拴在那个单钩木架子上。再把有三道沟槽的绳瓜夹在三股绳胚子中间,每股绳胚子占一道沟槽。把绳瓜推到那个单钩木架子跟前,再在三股绳胚子的另一端,用一个带孔的木板,套住三个摇把子,双手摇动木板,给三股绳胚子同时上劲。劲上到一定程度,另一个人慢慢摇动另一端的单钩摇把子,这样就把三股绳胚子拧在了一起,拧成了一根粗绳。那个绳瓜用于控制拧绳的进度。绳瓜上有一个横木棍,人可以两手握着这个横木棍,使劲向后压着,使得拧出来的绳子更紧、更结实。
绳匠两个胳膊动作得那个协调劲儿、熟练劲儿,谁见了都会啧啧称奇。四十多年前,绳匠初中毕业的时候,县里的师范学校来招生,他报了名,但因那个跑到海外的三舅舅,他没上成;那年征兵,他经过严格体验,合格过关,满以为能当几天人民解放军了,不料在政审时,人家说他有海外关系就将他卡了下来。打那以后,他就知道自己跳不出榆树屯这个山窝窝了,于是就学了纺绳。
老杜拿定了主意:狗日的,我看这个民主人士,就是你绳匠了。
老杜早就见过绳匠纺绳,而且见过很多次了,可是现在看着那木架飞快地旋转,还是感到纳闷:那木架是怎么转的?就好像有电动机带着似的,可是仔细看看,并没有电动机。老杜问绳匠是怎么回事,绳匠说这就是手艺,就靠手劲儿。可是绳匠两手一直在忙着续麻,这手劲儿是怎么使的呢?老杜仔细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门道,就站起来说:“你手艺真好!你这么好的手艺,应该给你个奖励。”
“奖励?”绳匠望了一下老杜,问,“给我奖励个啥呢?”
老杜说:“你先说你要不要?”
绳匠说:“要啊,哪有给奖励不要的。”
老杜说:“镇上要开人代会,奖励你当人大代表,到时候去开会。”
绳匠就笑:“这是个啥奖励撒?”
“这个奖励厚实着呢,你偷着笑去吧!”老杜说完就屁股一拍走了。
不几日,开了会,贴了榜,绳匠当上了镇人大代表。他人望挺高,又有海外亲戚三舅舅,种地又养羊,稍带还拧绳子做买卖,虽说算不上大财主,却也算是村里的上流户,所以代表一选就成。
当选上人大代表后,绳匠却打起了退堂鼓:“支书啊,不行不行!谁不知道咱是个老实疙瘩,哪上得了那样的场面?你还是另找他人吧。”
老杜说:“这是光荣的事情,又不是拉你上刑场,村民们选的,不当也得当!我还不知道你那鬼心眼儿,财迷转向,怕耽误了纺绳。就开一天会,能耽误多少?”
“不是,我是害怕那场面……”
“有啥怕的?不就是在选票上面画个圈圈嘛。”老杜讲了开人代会的一些条条道道,绳匠便不再害怕了,心里也有了光荣感。老杜说:“当代表的任务就是选咱满意的、能为咱们老百姓办事的人当领导,在他名字后边画个圈圈,不满意的你就打个叉。”
绳匠似乎懂了,使劲地点着头。
老杜说:“你是代表咱老百姓的,是替咱老百姓去投那神圣的一票,光荣着呢!”
“嗯。”绳匠又点了下头。
绳匠知道自己当代表是沾了三舅舅的光。这个三舅舅,他根本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模样,在什么地方,只记得娘曾经唠叨过,说三舅舅在解放前跑那边去了。那边到底在哪儿,是台湾还是香港,或者是地球那边的美国?他全然不知。这个三舅舅多年一直没有任何音信,只是攀扯起来有那么一点儿亲戚关系。可就是这个连面都没见过的臭屁亲戚,当年可把他给害苦了!谁知如今因为这个三舅舅,他竟堂而皇之地成了民主人士,并当上了人大代表!世上的事情真是让人琢磨不透。
绳匠这天起了个大早,刮了胡子洗了脸,吃过早饭,就背搭着双手往镇上走。翻过一道梁,拐了一个弯,过了一座桥,穿过一条街,便进了镇政府大院。
绳匠报到签名,领到一个蓝色的帆布小包,里边放着笔记本、中性笔、资料、代表证。他把代表证别在胸前,脸上泛出一片红彤彤的光彩。
九点多钟,人们才慢慢悠悠地走进大院。养猪大户王秃子也来了,看见绳匠,凑过来说:“公家的会,不怕迟,八点开会九点到,十一点也误不了听报告。”
绳匠说:“你这锤子,老油条。”
说话间,从里院走出来一个富态的年轻人,他向代表们点点头,走进报到处,催秘书快些点人,准备开会。
王秃子用肩膀撞了下绳匠,低声说:“这就是新来的祁镇长。”
十点半,代表们进会议室开大会,绳匠坐在王秃子旁边。
主席台上,挂着国旗,悬着会标,前排坐着镇里的党政主要领导。
主持人开始讲话:“喂,大家安静了。今天,咱们镇将召开第十二届人民代表大会,要选举产生新一届政府领导班子,希望每个代表服从党委的领导,不搞小动作,不做出圈儿的事,把自己的意愿统一到组织上来,选出人民满意的好公仆,预祝大会圆满成功。”哗——,一片掌声。
会上,代表们举手通过大会主席团和秘书长名单;通过大会议程。
主持人郑重地说:“全体代表应到六十三人,因事因病请假七人,实到五十六人,符合法律规定,可以开会。现在我宣布:榆树屯镇第十二届人民代表大会开幕。”
第一项,奏国歌。全体代表站起来,谁知播音员一按录音机播放按扭,播出了《东方红》,人们两眼大睁,都不出声,播音员红着脸,也不敢半路刹车,只好将错就错,播完一曲再来一曲了。久违的歌声又回到人民中间,使人们想起了心中的太阳……
播完歌曲,便轮到代镇长祁治国作政府工作报告了。
祁镇长站起来,向代表们鞠了一躬,便念起报告来:“我代表榆树屯镇人民政府向大会作报告,请代表予以审议。我讲的第一部分是三年来工作的回顾……,我们已经取得瞩目的成绩……农业总收入、工业总产值突破历史最高年,人均纯收入、工业总产值突破历史最高水平,人均纯收入已达到一千五百元,全镇百分之九十的村子已奔入小康……,我讲的第二部分是对今后三年的工作计划……,首先在这一年,要完成十项指标,办好十件实事……”
绳匠听着听着有点走神了,眼睛盯着会议室的天花板想:自己村也奔入小康了?瞎吹!这些年日子虽然好了,但大多数人只不过刚刚解决了穿衣吃饭问题,还远没有达到他说的这个地步。
绳匠没心听了,眼皮子直打架,脑袋东一晃西一晃的,视觉也模糊起来,镇长由大变小,从真到虚,一晃没有了影子……
一阵掌声,又一阵掌声,终于完了一个回合。主持人宣布休会,会场里即刻喧闹起来。
王秃子推推绳匠说:“老家伙,醒醒吧,休会了。”
祁镇长出门时,朝绳匠和王秃子瞅了一眼,收住脚,像有心事似地又走开了。王秃子赔了笑脸,绳匠却没反应过来。
王秃子问:“你不认识祁镇长?”
绳匠揉揉眼睛说:“认识又能干啥?”
王秃子笑而不答,撂下绳匠到外面去了。瞌睡又来了,绳匠顺势朝桌子上一趴,大大方方地睡起来。
王秃子在外边兜了一圈儿,叼着香烟进来,把绳匠弄醒,递给他了一支烟。绳匠接过烟来看了看,说:“到底是养猪大户,有钱,抽的中华。”
王秃子说:“我这是借花献佛。”
绳匠望了望王秃子,有点摸不着头脑,吸了口名牌烟,却有一股霉味儿,他不禁摇了摇头。
王秃子说:“白吃枣儿还嫌核核子大!喂,跟我上趟厕所,换换脑子。”
绳匠推辞着不去,王秃子抓住绳匠的胳膊硬将他拽着去了,还诡秘地说:“不要犟,听我的没错。”
绳匠只好随着王秃子走。
厕所一边,站着钱副镇长,王秃子当面交待:“我把人带来了,就看你咋操练吧。”
绳匠像一只被逮来的羊羔,身不由己。
钱副镇长凹眉皱眼,体态肥胖,却有一张好嘴皮。他握住绳匠的手说:“幸会幸会,你是新代表,咱们应该先认识一下!”又换上一副相见恨晚的模样,看看后边无其他人,摸出一盒中华塞进绳匠口袋里,亲热地说:“绳匠师傅,不成敬意,选举时照顾照顾。”说着二拇指绕了一个圈儿。
绳匠心里骂:假殷勤!搞歪门邪道。出于礼貌,绳匠开口应付道:“钱……钱副镇长,无功不受禄,画圈儿不画圈儿还得看大伙儿,这个可不能收。”说着便往外掏烟。
钱副镇长忙按住绳匠的口袋:“绳匠师傅,那你可就太见外了,一点儿心意,算我求你了。”
到这个份上,绳匠只好认了,心里却很不是滋味。绳匠本来就没有大小便的意思,因而就想快些离开这个臭地方;看来钱副镇长也没有拉屎撒尿的意思,但也没有离开的意思。他向钱副镇长难为情地笑笑,折身告辞。
钱副镇长在榆树屯镇连任三届副镇长,按理说已不适合再干下去了,可他往上面跑了几次,这次上面又把他定成了副镇长候选人。这个钱副镇长人品和能力都很一般,弄生意活儿倒是行家。当官做买卖,不怕不发财。据知情人粗略统计,钱副镇长这些年捞下的钱,已达七位数。现在又搞房地产,凭着头上副镇长的官帽,到处批占土地,盖起房子再转手一卖,不知道赚了多少。反正人家随便一捣鼓弄下的钱,老百姓一辈子都挣不来。
候在院子里的王秃子,觉察到事情有点不妙,急忙走过来对绳匠说:“不要太那个了,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呢,能照料就照料一下,你好我好大家好嘛。”
“哼!人不人鬼不鬼的,这种事你下次再不要弄了。”绳匠说完,转过身自个儿走进了会议室。
几分钟后,大会又开始了。这一次代表们是按座签入座,绳匠坐在王秃子后边。
主席台上也有变化,凡列入候选人的,都被请上去亮相了。
镇人代会到了实质性阶段,政府官员们各个正襟危坐,代表们伸着脖子东张西望,会场里静悄悄的。
一张张红色的选票发到代表们的手中,镇长候选人是鲜亮秀气的三个仿宋体字:祁治国。
关键时刻到了,代表们代表人民开始行使自己的权利。绳匠掂量,等额选举镇长,还不是十拿九稳?既然组织同意,咱老百姓有啥说的也不说了,便糊里糊涂画了一个圈儿。他伸着脖子望了望旁边,见别人画的也是圈儿。他抬起头,看到主席台上的公仆们也在画票,一支支笔转着一个个圈儿。祁镇长装模作样,提起笔停了一会儿,又把笔搁下,选票上好像什么记号也没画。
王秃子掉过头来,提示绳匠:“你看祁镇长的右拇指。”
绳匠就朝台上祁镇长的右手看,他发现祁镇长右手拇指根上生出个六指,莫非是他?他把祁镇长仔细端详了一番,胖墩墩的……对,没错,就是他。绳匠立刻想起了二公子。
今年开春的一天,绳匠到镇上去买籽种,正好碰到了王秃子,两人从小就一块儿玩,很熟悉。办完事,时近中午,就一块儿进了一家餐厅,点几个菜,要了瓶白酒,边喝边扯些闲淡。
旁边包厢里有一帮人,正喝到兴头上,一片吵吵声:“二公子,喝,喝!”
“不行,我不能再喝了……”
一个人扯破嗓门说:“今天一定要喝痛快,咱哥们儿这次考察,确实收获不小!这地方可以,有山有水,有粮有果,还有两家企业,二公子,莫失良机哟。”
一个响亮的声音说:“嗯,就是,这儿确实是个好地方。”
扯破嗓门的那人说:“咱们难得聚在一起,今晚弟兄们往痛快了玩……”
包厢里探出一个光头来,大声嚷:“老板,来只野鸡,换换胃口解解闷儿。”
老板解释说:“对不起,我们店里没有山珍特产。”
光头窜出来吼:“你胡扯什么呢?爷们儿要的是有点姿色的小姐。”
老板明白了,作难地说:“我们这儿不像城里,没有小姐。”
“没有?你他妈的生意是怎么做的?”光头随手摔了个盘子。
老板正与光头理论,一个胖墩墩的年轻人从包厢里出来了,屁股后边跟着一个肩上扛摄像机的瘦小子。胖年轻人拍拍老板的肩膀说:“服务素质高一点好不好?让人一步天地宽嘛,摔个盘子算什么?我们有的是钱,最重要的是莫扫了弟兄们的兴!我们这么大气的主儿你上哪儿找去?吃了喝了多少,全划在账上,下次来了一块儿清,一分都不会少你的。”说着从柜台上又取了一条阿诗玛,右手掂了掂,露出大拇指上的六指。
老板愣神了。
光头过来教训道:“还愣什么?我们弟兄们走到哪儿都一样,记账。”他指了指那个长六指的胖青年,“这是县长的二公子,用不了多久就来你们镇上当头头了,知道吗?有照顾你的时候,人要大方一点儿,目光要长远一点儿。”
老板没词儿了,头蔫了下来。
一帮人大摇大摆地往餐厅外面走。
王秃子瞟了绳匠一眼,低声说:“看到没有?这就是黑社会。”
绳匠早就看不下去了,于是破口大骂:“生吃白拿,简直是一伙土匪!”
二公子转过身,盯着绳匠看了一会儿,冷冷地说:“你这老家伙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话音一落,他身边那群人便摩拳擦掌起来。在这紧急关头,王秃子赶紧上前劝解:“兄弟们、好汉们,你们都是有身份的人,别跟咱小老百姓一般见识,我这个朋友脑子有些问题,担待点儿,对不起,我代他给哥几个赔礼了!”
二公子一听此人脑子有问题,再加上是个老汉,怕真闹出事来,便给他那帮哥们儿摆摆手,走了,临出门时抛下一句话:“你等着……”
等着,等着,县长的二公子果真当了自己的父母官。绳匠想着,鼻子里哼了一声,管他是谁的公子,这号人就不能让他当镇长。他提起笔嚓嚓两声,在选票上他刚才划的那个圆圈后面,又画了一个叉。
王秃子扭过头来瞥了一眼说:“咦,你咋胡整的呢?”
“去去去,少管我,跟上你没有好事情,尽弄些歪门邪道!”绳匠执拗地说。
这么一嚷,四周的眼光都朝他们这边投了过来。绳匠倒很坦然,觉得自己身为代表,就应该主张正义,不能把二公子这种品性低劣的人选成镇长,这是自己的责任,也是自己的权利。
投票开始了,按序进行,绳匠理直气壮地走到票箱前,双手投下神圣的一票。
经监票汇票,主持人高声宣布:“祁治国同志,得赞成票四十六张,弃权票一张,废票一张。热烈欢迎祁治国同志当选为我们榆树屯镇的镇长!”
台上台下一片掌声。祁镇长站起来,再次向大家深深地鞠了一躬。绳匠没有鼓掌,脑袋里结着一个疙瘩,自己忙活了半天,到最后却是一张废票,屁用不顶。唉,小浪翻不动大船,枉费心机!早知这样,还不如蹲到家里拧绳子呢。
在选人大主席时,大家显然心情放松了。乡镇的人大,其实就是聋子的耳朵——摆设,绳匠却认定一条死理,不管你是哪一级官,只要肯为老百姓办事,咱就双手赞成。他画了一个满意的圈儿,候选人也满意地当选。
接下来该选举副镇长了,上边把选副职的难事推下来体现民主,实行差额选举,在四名候选人中选取三名。尽管镇里采取了组织措施,在小组会上对代表们进行了培训,指名道姓地说谁是必选的,谁是陪选的,代表们也表态对对、是是、知道了,结果还是出了岔子。必选的钱副镇长赞成票未过半数,陪选的那位赞成票却超过了半数。主持人急得不断打电话,又是请示组织部,又是请示县人大,最后得到的答复是:以选举为准。
钱副镇长耷拉下脑袋离开了会场。
王秃子回头望了一眼绳匠,叹了口气。钱副镇长丢掉乌纱帽,与绳匠有直接关系。假如他画上个圈儿,钱副镇长就会再一次当选,而他却画了个叉。绳匠认为钱副镇长太蠢,明知自己不行了,就应该主动退位,还能落个让贤的好名声。他把官位看得太重了。绳匠想,咱平民老百姓,无官一身轻,啥时候都没这份烦恼,多好!
选举之后,没有休会,接着第三次开会。通过两个决议时,念一个,通过一个,代表们早早把手举起来等着,因为大家肚子饿了,都想赶快结束去吃饭。
人代会在《国际歌》歌声中闭幕,没有完全达到预期的目的,主持人不能说圆满结束的话了,只是深有感触地大声说:“人民选择了我们,我们就应该全心全意地为人民服务。”
会场上响起一阵掌声。
大会一散,便是会餐。十人一张桌,哄的一下坐满了九桌,王秃子与绳匠坐在最后一张桌上。菜刚上齐,书记镇长就来到桌前,祁镇长端着酒杯说:“感谢大家的信任,来,共同干一杯!”大伙站起来一饮而尽。祁镇长对绳匠和王秃子说:“你们二位,饭后到我办公室来一下,我有事跟你们说。”
看来真的有麻烦了。绳匠与王秃子心里嘀咕着,酒也没喝好,饭也没吃好,灰溜溜地等着祁镇长新账旧账一起算。
还没散席,王秃子悄悄对绳匠说:“我外边有点事,你先找祁镇长去,不要怕,天塌下来我给你撑着。”说完便匆匆离去。
绳匠瞅着王秃子的背影撇了下嘴:老锤子不是东西,溜了。绳匠不溜,他想看看这祁镇长的小鞋是怎样个穿法。他硬楚楚地走进镇长办公室,“扑通”坐在沙发上,翘起二郎腿。
祁镇长给绳匠倒了一杯茶,递给他一支烟,开口说:“绳匠师傅,我想解释一下那回餐厅里的事儿。”
“二公子,不必了,有啥好解释的!”绳匠脖子一拧,拉起了顶牛的架势。
祁镇长一笑说:“误会误会,那是县电视台搞的一个电视小品,我在剧中扮演了县长的二公子。”
啥?拍电视剧?绳匠一愣,拍拍脑袋,哎,怪不得还跟着一个扛摄像机的。
“其实,我也是山里娃,父亲并不是什么县长,而是一名普普通通的老百姓。”
绳匠二郎腿咕咚掉在地上,像一个木偶人。
“那天很抱歉,我们为了剧情的真实性,没有提前跟餐厅老板打招呼,后来,剧组返回饭馆结账时,你们已经不在场了,经打听,才知你是咱们榆树屯镇有名的绳匠,那个爱说笑的是养猪大户王老板,今天我一眼就认出了你们,但在选举前不便多接触,所以……”
“哦,是这样……”绳匠不知道自己该说啥。
祁镇长推心置腹地说:“当官难,做人更难,我感激那张发人深省的废票,它告诉了我当官先做人的道理。我本人觉得这个镇长如果全票当选,那将是一件十分难堪的事,所以,自己就放弃一票,让代表们去选择。”
绳匠眼里一热,张了下嘴,想说什么但没说出来。
祁镇长说:“绳匠师傅,你是个耿直的人,以后要监督我的工作,给我多提意见。听说你海外有个舅舅,要多联系,为咱家乡出把力。”
绳匠吞吞吐吐地说:“我那个……那个舅舅……”
镇长看了看手表,说:“我这会儿要去开党委扩大会议,讨论研究人代会提出的议案,得走了,咱们以后再谈吧。”
绳匠紧紧握住镇长的手,久久不想松开,镇长越是热情,他越是感到不自在,心里沉甸甸的:狗日的,自己就是拧绳子行,别的啥事也干不漂亮,在那神圣的一票上画来画去,还是没画出个情由来,祁镇长本来是个正经人,自己却鬼迷心窍地给打了个叉。
他懵懵地走出镇政府,拐过弯,定定神,卷了根烟,边走边嘟囔:“哎,神圣的一票啊……”上桥时,绳匠掏出口袋里那盒假中华,手一扬扔进了河里。
裁缝匠名叫陈艳,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来新疆的江苏支边青年。那时候她刚刚十七岁,是个小美女,听人家在动员会上讲新疆如何如何神奇,脑子一热就报了名。到了新疆才发现,新疆所谓的神奇,其实就是大,到处是绵延起伏不见尽头的荒山秃岭和茫茫无际的戈壁。夏天干热干热的,一刮风,天地一片混浊,沙尘眯得人睁不开眼;冬天满世界都是冰雪,冷得要命。公社发给她一顶老羊皮帽子和一双靴子,那靴子是用动物毛制作的,新疆人把它叫毡筒,又丑又笨,有好几斤重,她穿上根本就不会走路。当地的孩子还编了顺口溜,模仿着江苏口音跟在她后边一遍一遍地喊叫:“我是个江苏人,新疆为了照顾我,给我了双老毡筒,不穿冻得很,穿上走不动。”她回过头骂:“臭大摆子!细逼巧儿!”孩子们听不懂,都笑着朝远处跑。她刚一转身,孩子们又追上来喊:“我是个江苏人,新疆为了……”她气得回到屋里把毡筒脱下来甩到了墙角。
别的支边青年到新疆后很快就结婚成家了,裁缝匠没有,她说她不高兴一辈子呆在新疆,有机会她还要回江苏,回到江苏再嫁人。可是,一年一年过去了,她始终没有获得回江苏的机会,回江苏的梦变得越来越虚无缥缈。仔细一算,自己已经二十七岁了,再也耗不起了,于是就跟本村一个自流来疆的甘肃小伙子结了婚。婚后生了两个孩子,都是男孩,大的叫大毛,小的叫二毛。裁缝匠的男人当然是有名字的,但自打有了大毛二毛后,裁缝匠就再不叫男人的名字了,叫他“毛爹”。
“毛爹,我要烧饭,没水了,快去涝坝里担水!”
“毛爹,天都黑了,还不进屋啊?”
村上人听了,先是笑,后来也都跟着把裁缝匠的男人叫毛爹了。
裁缝匠的裁缝手艺是在江苏老家学的。本来学满三年才能出师,裁缝匠从十五岁学到十七岁就响应政府号召匆匆离开师傅来支援边疆建设了,少学了一年,所以手艺一般,只能帮村上人做一些简单的缝纫活儿,挣不了几个钱,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那个时候,大毛和二毛正处在“睡觉不知道颠倒,吃饭不知道饥饱”的发育期,两个长时间见不到荤腥的小家伙,就像两只饿狼,整天嗷嗷叫着找东西吃,无论什么样的饭菜,只要一上桌子,就会被他们两个一抢而光。
贫贱夫妻百事哀。常常为一日三餐发愁的裁缝匠,脾气十分暴躁,有事没有就骂毛爹:“人靠饭撑,屋靠人撑。你看看你,像不像个能撑起家的男子汉?”
毛爹不吭声。
“我看你就不像个男子汉,真正是一个只会生不会养的窝囊废!”
毛爹装聋作哑任凭裁缝匠骂。
裁缝匠一骂起来就没完没了:“男怕选错行,女怕嫁错郎!我这辈子偏偏嫁错了郎,跟了你算是倒了大霉!”
原本就没什么脾气的毛爹,被裁缝匠骂得更没了脾气。
两个儿子躲在厨房里探头探脑,指望他们老娘骂完了,骂痛快了,给他们弄点东西吃。
心烦意乱的裁缝匠看见了,又把一腔怒火转向两个食欲旺盛的儿子。
“颈根绝细,一日到夜就想触祭!”
大毛二毛似乎听不懂,只眨巴眼睛。
“一个个肚皮就像通海的,填不满的无底洞!”
大毛望望二毛,二毛望望大毛,都不言语。
“一群蝗虫转世的饿煞鬼讨债鬼,烦到死头活出!”
两个儿子一看老娘那里不像有食物可以充饥,当然也不想再听她的诅咒,就从厨房窜出来,撒腿往大门外面逃。
裁缝匠骂得还不过瘾,顺手将脚边一个芨芨筐子拎起来掷了过去。
筐子飞到院子里,一阵鸡飞狗跳。
裁缝匠家里每天都为缺这个少那个的生活而烦恼。哪想到屋漏偏碰连阴雨,这年春天,正值青黄不接的时候,裁缝匠的婆婆又从甘肃老家跑来投靠儿子了。裁缝匠家的日子本来就紧巴得很,再多一个人,多一张嘴,日子就更困难了,裁缝匠的脾气也随之更加暴躁了。
婆婆虽然能帮着洗洗衣服喂喂猪啥的,但毕竟年纪大了,手脚不利索了,裁缝匠便对婆婆横看竖看不顺眼,原先对男人和两个儿子的火气,都一股脑儿地转移到了婆婆身上。
吃饭的时候,婆婆的筷子多动一下,裁缝匠就会骂:“滩河泥啊,捞浮尸啊,孩子长身体,你也发育啊?”
清汤寡水的饭,婆婆吃了一小碗,再想添一碗,裁缝匠又骂开了:“你是饿煞鬼投的人身啊?你的肚皮通海的!”
婆婆怯生生的,像个受了气不敢吭声的小媳妇。
毛爹见老娘经常吃不饱,于心不忍,一天上午,趁裁缝匠不在跟前,他给了老娘两毛钱,让老娘去镇子上买个葱花饼吃,并叮嘱老娘在外面吃完了再回来。
老娘点点头,手里攥了钱朝葱花饼店奔去。没想到裁缝匠那天正巧去镇子上买缝衣服的线,买完线往回走,路过葱花饼店时,一扭头,看见婆婆正坐在里面吃葱花饼,她的脸顿时就变了,凶神恶煞地冲进店里指着婆婆破口大骂:“你个老不死的,哪个不让你吃了?几时将你饿着了?你偷偷摸摸跑到外面来吃独食,你想变成千年不死的狐狸精啊?”
婆婆被骂得抬不起头来,手里捏着没吃完的一小块葱花饼,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你个老没出息的,我好茶好饭待你,你就像个填不满的无底洞!你不怕丢人现眼,我还怕旁人笑话呢!”
裁缝匠骂完婆婆还不解气,又一口气跑回家,拍胸跺脚地骂毛爹:“你个不要脸的东西哪,一个大男人,啥本事都没有,连老婆孩子也养不活,还藏起私房钱了!你只要你老娘不要老婆孩子了啊?你想饿死我们娘儿三个啊?那我就成全你这个大孝子,我带了大毛二毛出门讨饭去……”
毛爹低着头不敢吭声。
两个儿子在一旁听着母亲歇斯底里的哭喊,大为不满地瞪着他们的爹,也用与他们母亲一样嫌恶的眼神瞅着他们的祖母。
毛爹从此再不敢偷着给老娘开小灶了。
在裁缝匠的不良言传身教下,大毛和二毛的亲情意识愈来愈淡漠,他们一点点地开始模仿起他们母亲的蛮横和暴躁来了,动不动就冲他们的祖母发火。老太太简直就成了家里的出气筒,每次吃饭都得看儿媳妇和两个孙子的脸色。几个月后,她就瘦得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了,愈发缩肩驼背起来。她身体佝偻着,走起路来低垂着头,衣服晃荡晃荡的,两只眼睛空空洞洞,就像灵魂离开了躯体一样。
不知不觉间,十多年过去了。改革开放以后,许多人都往城里跑,裁缝匠一家也搬到了城里。他们走的时候老太太没跟着去,一个人留在了乡下。
裁缝匠在县城东南角租房子开了个缝纫店。当时县城还没有楼房,都是平房,房租很便宜。裁缝匠租的是套间,外间开店,里间住人。附近有个停车场,毛爹每天去那里给人家装货卸货,用汗水换几张薄薄的纸币。
裁缝匠的缝纫店设备很简单,当地支着一张半人高的长方形桌子,桌子上面放着直尺、皮尺、剪子、熨斗、布料等。一开始她还是手工操作,几个月后才用毛爹扛包挣的钱购置了一台缝纫机。刚开店的头两年,生意还是十分红火的,后来卖衣服的个体户越来越多,算下来买衣服要比做衣服便宜好多,而且买的衣服还时髦、好看,店里的生意就渐渐冷清下来,只是偶尔给人家缝个衬衣、修个裤角啥的。
裁缝匠的两个儿子都没有念多少书,初中毕业就开始打工谋生活了。那年,大毛娶了媳妇,裁缝匠做了婆婆。
新媳妇一进门,裁缝匠家又响起了新一轮的叫骂声。大毛的媳妇骂起裁缝匠来,居然比裁缝匠当年骂她婆婆骂得还要厉害。好在大毛结完婚不到两年就搬出去另起锅灶了。随后二毛又娶回了媳妇。裁缝匠满以为二毛的媳妇肯定是个懂道理的,肯定会对她好,哪想到二毛的媳妇更泼、更霸道,骂她的时候句句都带脏字,而且每次骂她,二毛在旁边不但不制止,还帮衬着媳妇说她的不对。裁缝匠好像一下子老了许多,她整天缩肩驼背佝偻着身体,眼睛空洞洞的,低垂着头,极像她婆婆当年的模样。
又过了几年,毛爹去世了,裁缝匠没了依靠,活得更加低三下四了。儿媳妇不管在哪儿遇上不顺心的事,回来就摔碟子绊碗地拿她出气。裁缝匠实在忍受不下去了,就把自己的东西收拾收拾,回到乡下跟婆婆一起过起了日子。她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娘长娘短地唤着婆婆,伺候着婆婆。她总是拼命干活,干完外面地里的活,又干家务活,有啥好吃的,她都留给婆婆吃。婆婆见媳妇这样,心里过意不去,说:“毛他妈啊,你不要好东西都让我吃,你吃剩的给我吃一点点就行了,我这么大的年纪,好东西吃了也是糟蹋了。”
裁缝匠见婆婆这样说,心里有些酸,她说:“娘啊,你是记恨我年轻的时候不懂事,亏待你了吧?”
婆婆见媳妇误会了她的意思,解释说:“媳妇啊,你也是奔六十的人了,整天田里家里两头忙,你不多吃些好东西,干活哪有力气呢?”
裁缝匠见婆婆这样体谅自己,越发心酸了,说:“娘啊,你是个好人,我过去虐待了你,现在应该赎罪!你不要可怜我。”
婆婆说:“媳妇啊,你这样孝顺我,大毛二毛知道了,他们以后也肯定会孝顺你的。”
裁缝匠说:“那两个儿媳妇根本没把我当人的,我也不指望他们孝顺。”
婆婆难过地叹了口气。
裁缝匠抹着眼泪说:“娘啊,一代还一代,我这是现世报!怪也只能怪我,做了他们的坏榜样,种下了恶果,他们就是忤逆我,也是活该!”
婆婆拍拍裁缝匠的手说:“媳妇啊,人在做,天在看,好人有好报!谁是十全十美的?谁一辈子没做过错事情,没做过后悔的事情?我就知道你终究是个好女人,我地底下的儿子也知道你是个好女人,他会保佑你的,我以后到了地底下,也会保佑你!”
裁缝匠很感动,不由得握住了婆婆的手,握得很紧,就像怕婆婆跑了似的。是啊,婆婆快八十的人了,说不定哪天就走了。婆婆一走,就剩她自个儿了。她感觉心底涌出一种可怕的清冷,像股阴风吹到了身上,从胸到背都拔凉拔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