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天丽
小说天下红橡木床
王天丽
一
范西知道这张床价值不菲,虽然他就是个在朝晖小区拾破烂的。床被折成几部分,堆放在垃圾箱旁,摆明是不要了。这是一张舒适的双人床,足有两米长、一米八宽。几乎还和新的一样,上好的木料,原木色的油漆,露出红橡木本来的纹路,床头是用上等的牛皮包裹。一起被扔出来了的,还有个丝绒面的大床垫。
朝晖小区有一千零八户人家,算是个中等规模的小区。范西掰着指头算过,旧区又叫北区,一幢楼六层四个单元,一单元十二户,共四十八户人家,有六幢这样的楼。新区又叫南区,小高层一幢楼十二层六个单元,一单元二十四户,一幢楼就有一百四十四户,不大的地方挤了五幢楼。在小区中心,有个花园,花园中心是个八角凉亭,围着花园和凉亭,有四幢独立的带前厅后院的两层小洋楼。这一片原是一家化肥厂,曾经一半是厂区,一半是家属区。八九十年代,化肥厂倒闭了,厂区卖给了朝晖地产公司,就建成了一片住宅。
每幢楼前有两至三个垃圾桶,全小区共有三十四个垃圾桶,每个桶要装满垃圾少说也得五六十斤,一天下来这个小区能产生上千斤各种各样的生活垃圾。范西的工作是从清晨五点钟开始,守在垃圾房前等清运车将上千斤的垃圾运出小区,然后再将三十四只装了头一天垃圾的垃圾桶清倒干净。简单地吃过早饭后,将整理出能回收的物品装上板车送到六七里以外的城郊废品回收站。下午他在垃圾房整理分捡垃圾,埋头俯身在成堆的、散发着臭气的垃圾里,寻找还能回收的啤酒瓶、饮料瓶、报纸、纸箱、废铜烂铁,还有一些半新不旧的衣物。这活儿一干就是三年,如果有一天耽搁了,小区垃圾箱里的废弃物就会像爆开的米花溢在四周,垃圾箱就成了野猫、野狗、老鼠、蟑螂、蝇虫的天下。范西想,城里人就是能“造”、能浪费,吃的、用的远没有扔得多,多好的物件也不珍惜,比如这红橡木的床!
范家祖辈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如果不是一时冲动犯糊涂,范西应该还是守着几亩田地,守着老婆孩子,过着安生的日子。靠土地过日子,不丢人,虽然排在末尾,却是个上九流。读过几年私塾的范老爷子总是这么说。现在范西是一个成日蓬头垢面,拿着暂住证,住在地下室,从垃圾里捡生活的城市流浪人,就如同一只围着垃圾箱找食物的流浪狗。
九十年代是范西命运的转折点,因为那时代正赶上了中国城市房产开发的黄金期。朝晖房产的老板范朝晖,是范西家的一个亲戚,他就是在这个年代发家致富的。
在什家沟乡流传着范朝晖的传奇故事。一个扛着铺盖卷外出打工的农民,没几年就摸出了门道,自己带人组了包工队,后来就有了自己的房产公司,再往后就成了有几家分公司的大老板。每年冬天范朝晖都去老家什家沟子乡招工人,他短小肥圆的身体穿着崭新的西装,粗脖子上扎着鲜艳的领带,滚圆的手腕上戴块亮闪闪的金表,胳膊下夹了个皮包。村里人都看见了,包里全是百元大钞票。有了钱撑腰杆的范朝晖,走路姿势比县里下来的干部还牛气,在村里走一遭,不用太多言语,各家各户青壮年劳力就动了心思。春天,南风才把白龙山顶上的云吹散去,露出一小片一小片睛空,柳河边的土地上才泛出星星点点的绿,什家沟子的男人拍打了身上的黄土,撂下整片等着耕耘下种的土地,告别父母妻小,扛了铺盖卷,急吼吼地去城里盖房子发家致富去了。范西就是其中之一。
如果论起辈分,朝晖得管范西叫表舅爷,但是范西知道这个年头谁有钱谁就是爷。范西一家在什家沟没什么地位,辈分虽高,人丁却不旺,到了范西这辈他成了单传,好不容易才结了婚。如今上有二老高堂,下有一儿一女,本来范西就只想一门心思贴着墙根走路,压着身子种庄稼,好歹混个平常日子。
范西不想离开什家沟,除了舍不得媳妇和一双儿女,更重要的是舍不得家里这十几亩土地。什家沟是块风水宝地,村东面临着柳河,北面靠着白龙山,一年四季时令分明,土地肥得攥一把就出油,不用掏大力气,十几亩地里夏天收一茬麦子,秋后又收一茬花生和地瓜,一家人一年的嚼谷就有了,再养点家畜,平日闲了上山挖点草药贴补家用,生活虽不富裕,却也过的自在和踏实。再说,一双老人也让他放心不下,圣人说:父母在,不远游。
人比人,心里就少了分平静,多了几分躁气。眼看着村里同龄的男人都外出打工,几年下来就翻盖了房,有人还给媳妇捎回了金项链,媳妇小曼嘴上没说什么,但眼睛就往人家的脖颈上,心里羡慕得不行。范西一颗安分的心动荡起来,自己都三十多了,老不趁这几年出去闯一下,以后更没机会了。这么一想,圣人的话也抛在了脑后,夜里躺在热腾腾的炕上就睡不着,范西翻腾了一阵子就狠狠踢了踢躺在一旁扯呼噜的媳妇:“说多少回,少添些柴,少添些柴,这炕烫得,能烙熟饼子。”
媳妇小曼闭着眼睛一笑,一翻身就把暄腾腾的热身子覆在范西身上:“热死你个熊人,睡不着,还能想个啥!”
“你下去,沉得像个死猪,热死人,烦人!”范西一改往日的好脾气,一下将小曼掀到一侧。过一好阵子,范西才对身边赌气的小曼说:“你说我是不是也跟他们去城里盖房子?村里的壮劳力去了大半,过了二月二就走,去平城,大城市,盖楼房,挣大钱。”口气是商量的,但心里已经铁定了。他就是个嘴上不多说心里做事的人,主意就这么定了。他躺在滚烫的炕上,心里就开了锅,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一座城池,密密麻麻的高楼,望不到边。
“种房子和种地就是一回事,都是地里刨食。”朝晖夹着鼓鼓的牛皮包,挥动着戴金表的圆滚滚的手腕说,“新房起来,旧房就得拆,就像旧庄稼割了,种新庄稼,一个道理。总之,干不完的活,挣不完的钱。我挣了钱了不能忘了乡亲,跟我干能有啥不放心的,除了开工钱,还管吃管住,管往返车票。”
朝晖说得很形象,他把盖房子说成是“种房子”。范西觉得有道理,一边想着,一边又搂过小曼的身体。小曼身上比炕上还热,绵软得很,舒坦得很,女人就是男人的炕,就是男人的地,但范西决定去城里开垦一片更大的地,去“种房子”。
二月二一过,村里十几个青壮年就上路了,车票是朝晖给买好的。范西带了一套被褥和几件换洗衣服,被褥是小曼新做的,范西劝小曼不要做新的,干活的工地上又脏又乱,用新被褥就糟蹋了。小曼不同意,说白天干活受罪,晚上就得睡好。说这话时还扑在范西怀里哭了一鼻子,范西差点儿就被这个女人哭得迈不开双腿了。范西下决心无论如何也得出去闯闯,混个三五年,回来给爹娘翻盖一下老屋子,给小曼打一套人前能戴出来晃瞎眼睛的金首饰,然后就安安稳稳地伺候地里的庄稼,反正这庄稼地没长腿,哪儿也跑不了。
火车快进站时,范西就看出了平城气派不凡。铁道两边一幢挨着一幢的楼房,工厂连着工厂,一个个高烟囱大口大口地吐着青烟,只是太拥挤,像是没有人住的地方,宽路窄巷里都是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车。等火车“哐哐当当”停稳,坐了两天一宿火车的范西支楞着一头乱发,抬着麻木的双脚,跟同村的几个人下了绿皮车。接着,几个人就像一罐牙膏似地被挤上站台,挤下通道,挤出车站,周边蚂蚁一般的人群,各种吆喝声此起彼伏,搞得范西晕了头,气都喘不匀了。好在同行的人里大多数都是两三年前就出来打工的,熟门熟路,范西挑着行李紧跟着,一步都不敢慢下来。出了人挤人的车站广场,他们又上公交车。公交车行驶了十多站,才到了范西他们打工的地点。
范西去过县城,开春买种子、买化肥,领着老娘瞧过几次病,带着小曼和孩子照过一张“全家福”,过年时去买点年货,一年总要去几回。县城就够大了,人多,车多,楼房多。平城就更大了,坐公车十几站路,从西头还没走到东头。听着范西“啧啧”咂舌,同伙中有人说这也就走了平城的一个角,平城有几十个县城大。难怪朝晖在这儿“种”了好几年的房都没“种”满。
工地有十几亩地大,四周用铁板围了起来。去年挖好的地基裸露着,水泥、砂石、钢筋堆了一地,打桩机、卷扬机、升降机、搅拌机像饥饿多时的怪兽一样立着,等待苏醒,等着发出身体里的嘶吼。
工地一角两排简易的砖房就是工人的宿舍。范西钻进工房,心里就凉了一半:床是用碎砖块和烂木板搭起来的,一间大通铺能躺二十几个人。汗味、屁味、臭脚丫味、馊泔水味充斥四周。小曼缝的这床新被褥算是糟蹋了。
二
范西见过这张床,虽然他只是个朝晖小区收垃圾的,但好东西他见过,在城里混这些年,就算“毛”没落下,见识还是长了些。尤其是这张床,他认得,中院别墅区,二号楼独门独院两层小洋楼里丢出的物件。那女人住进来时,添置了不少高档家具。这张橡木床曾由四个搬运工抬着上了二楼的卧室,范西帮忙抬了几个物件,捎带着收了家具的包装箱。住户是个三十岁上下的女人,妖娆但有点憔悴,瘦窄的脸孔,因睡眠不好,大大的眼睛下有一片青晕。她身上穿的黑色绸缎旗袍,绣着水绿色的荷叶和淡粉的荷花,脚蹬一双金色的高跟鞋,亮闪闪的那衣服放在农村只有在戏台上能穿出来。女人扭动着瘦小腰胯,站在楼梯上一遍遍吩咐搬运工人要小心,不要碰坏了一屋名贵的家具和摆设。整幢屋子装修得富丽堂皇,客厅里闪着水光的水晶灯映在另一面墙的大镜子里。范西瞄一眼镜子,有个衣衫破烂、头发蓬松、胡子拉碴的老男人也在镜子里。按说他还不到四十岁,可镜子里的他少说也有五十了。那张床被搁在二楼一间朝阳的房间里,房间铺了厚实的地毯,猩红色底印金色图案的窗帘垂在地上,窗外是一个宽大的露天阳台。那女人让进门的搬运工每人脚上套了两层塑料袋。范西套了塑料袋的脚踩在厚厚的绵软的地毯上,还是感觉到一丝暖和。外面是个雪天,范西的脚上的鞋是从垃圾堆里淘来的,左脚一侧开了线,浸了冰雪。
那是两年前的事了,那女人搬来时也是冬天。
今年冬天,范西还是没回老家什家沟,一个人住在朝晖小区租来的一间地下室里。
范西连着三年没有回老家过年了。同村的小增每年回老家之前都会来看看他。
半下午,小增在冰冷的垃圾房里找着范西时,范西正在分捡“破烂”。天空下起了灰扑扑的小雪,阴沉沉的,太阳仿佛提前下了班。小区里淘气的孩子将点燃的炮竹扔进垃圾桶,炸得破烂飞出好远,吓得一只正在垃圾堆里刨食的野猫,贴着地面溜走了。范西忙完,在垃圾房的水龙头那儿洗了手和脸,带着小增到小区门口的饭馆吃了一顿羊肉饺子,然后又买了两瓶酒和一袋花生回到地下室,接着喝酒聊天。见到小增,范西很高兴,要不是小增来看他,他都没意识到快到年根了。
当年同村一起出来打工的十来个人,小增、范西、林水三个人走得近些,他们分在一个班组,做过模板工、泥瓦工和木工,工程一开始他们支模板、拆模板,后期做门窗、刷油漆。范西多少有点手艺,会看图纸,就成了木工队的小领班,主要负责做门窗、刷油漆,活儿轻巧些。小增和林水当时还是模板工,每日在大太阳底下支模板、拆模板,最累最苦,挣得不多。时间一长,在范西眼里两人人品就分出个上下,小增人老实也讲义气,范西就让他跟着自己做门窗,传给他些木工手艺。林水是个油浮不牢靠的人,范西始终对他有戒心,另外范西还知道小林有赌博的坏毛病。
范西离开后,小增成了建筑队里木工头,有技术,待遇也好了起来。小增自然不忘师傅的恩情,一年总来探望几回,特别是明天要回老家了,来跟师傅告个别。小增知道范西今年又不回了。
范西住的地下室原来是个仓库,面积不小,有一个朝外的小气窗,透着点光亮,房里生了一只煤火炉,铁皮烟囱就从小气窗探出去。屋子里有一张桌,一只柜子,都是缺胳膊少腿儿,油腻腻的,不知是从哪儿捡来的破烂货。房子一角还有几麻袋没处理掉的瓶子和废旧报纸。一张床显眼地摆在屋子里,几乎占据了地下室的一半空间。
“好床,这木头,好东西。”小增摸了摸床头,敲敲床帮,“做工好,油漆也好。哥,你有钱了,有这好东西了。”小增拍拍床垫小心地坐在床边,又摸了摸床头包裹的皮子。
“好啥,没人要,我捡的。”范西解释道。
“捡的?这么好的东西也往外扔?”小增不解。
“喝酒,喝酒。”范西把话岔开,往两只不太干净的玻璃杯里倒满酒,用右手残存的两个指头夹起来,递到小增面前。
四年前,范西在工房里干活,被电刨子打掉了三根指头。那一幕就像在昨天,小增一看到师傅的手,心里就不是滋味,他接过酒杯,连忙抓起一双筷子递到范西手里。范西用两根指头捏起筷子,熟练地夹起一颗花生。
两人聊了点建筑工地的事,算计着朝晖已在城里盖了六七个小区,盖了上千幢楼房了。小增骂朝晖黑了心,今年工钱只发了半年的,要不是大伙吵着要回去过年,恐怕这点钱都发不下来。活越来越不好干了,朝晖一见他们就哭穷,实际上谁都知道他发了大财了,大小老婆有好几个,他的两儿子都送到国外上学去了。
“人一有钱,心肠就硬了,六亲不认,论起来我还是他当家子,这个龟孙,谁都不认了,见人就想喝血。人就是这样,可以一起吃苦,就是不能一起吃肉。还是你好,离开是对的,如今挣多挣少都是自己的。”小增也是不胜酒力,几杯酒下肚牢骚就多了。
几杯酒下了肚,范西觉得身上热了起来,望望小气窗外,几片灰色的雪花打在灰蒙蒙的窗子上,屋里一股潮闷的煤烟味道。他突然想起什么来,起身从柜子里的破衣服里掏出来一卷钱递给小增:“过年,给俺爹妈上个坟,烧些纸钱,记住别买面额太大的。上月是俺爹的忌日,俺在路口烧了钱,前几天我又梦见俺爹了,埋怨俺没去看他们,还说前几日烧的纸钱面额太大,没等到他手里,就被半道上的野鬼抢跑了。”
范西眼圈红了,他用两个指头夹着杯子和小增的酒杯碰碰,又说:“剩下两钱,要能碰上小曼,给她,就说给孩子买件衣裳。”
小增也喝得有点飘了:“那边世道也不好,大鬼也欺负小鬼哩。”
“咱们出来七个年头了吧,你不寻思回去种地?”范西突然严肃地问小增,接着又说,“我是回不去了,爹妈没了,媳妇也跟人跑了,俩孩子都姓别人的姓了,你呢?城里有啥混的?城里没有咱们这种人呆的地方,像朝晖这样的是几辈子才出一个,心够黑,手够狠,你我能比?这些年我尽寻思过去了,还是种地好,庄稼人过的日子,牢靠。”说着环顾了阴暗的地下室,狠狠地咳了口痰。
小增咕咚一声咽了酒,辣得直咧嘴,脸涨成了猪肝色:“哥,你以为我不想回家?这几年没挣几个钱。人要是运数不好,这儿挣来钱,那儿就有个窟窿等钱来填。朝晖这孙子这些年欠了我三四万,我走了,还能要回来?再说回去干啥,种地?哪还有地让你种!村里的好地都卖给人家盖工厂了,剩下的地,也种不出庄稼了。县城专家到咱村里化验过,说咱村的地被污染了,有毒,种出的庄稼也有毒。你爹妈为啥得了癌?这几年村里各家都有人得怪病,不明不白就得癌,以前哪有几个得这病的?专家说是因为土地污染了,工厂排出的脏水都有毒。哪儿还有地可以种!回家,你以为你还有家?种地,你以为还有地?你是没见着柳河快干了,白龙山也秃了。”小增咧着嘴角,声音像哭了一样难听。
俩人沉默了一会儿,花生米丢进嘴里,嚼着也不是个味儿。小增突然想起什么,说道:“林水那狗东西回村了,我也是听别人说的。那个孽畜遭了报应,在外面赌博输了个光勾子,为了还赌债卖了一只腰子,现在是废人一个。听人说他还去给你爹妈坟上磕头了,管个球用!谁都知道,那两万块钱是他偷了你的!要不你能没了手指头?!我这回要看见他,就要了他的命!”
范西的脸红一阵、白一阵,脖子上的血管突突地跳动,残疾的手指上的疤痕红得发亮,两个指头端了酒杯,颤了一会儿。三个断指头,无名指和小指被切得光溜溜的,中指只剩了一半。那断指的痛又像闪电一样打在心上,范西几乎又嗅到了血腥味。当初范西计算着切了无名指和小指还能拿东西,但电刨子不小心偏了,中指也被削了一半。七级伤残,范西拿到了五万元的赔偿金,偿还了父母治病家里落下的饥荒。如果不是林水偷了他一年的工钱,找朝晖又借不出钱来,他也下不了这个狠心。小曼来信要钱,说爹妈的病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还欠了亲戚三万元,没人可以再借了。小曼信上说:“就是知道这病治不好,也不能看着老人病着不治。”范西攒了一年的工钱两万元,藏在小曼给他缝的被子里,但被林水偷了去,林水染上了好赌的坏毛病,输了个精光。钱没了,林水人也跑得不见影了。这些年,范西一心想着要再见这个狗杂种,就算不要他的狗命,也要他一只手。范西的仇恨在心里长了“牙”,这些年这“牙”每夜都撕扯着他的身体,撕扯着他的心肝。
“半死的人了,理他呢,过去了!就算要了他的命,手指头还能回来吗?”范西像是对酒杯和残缺的手掌,说了一句连自己都没想过的醉话,好像梗在心里仇恨的“牙”随着这句话吐出来了,他这是怎么了,心里的恨啥时间不见了?是因为有了一张床,睡了几个暖和觉吗?
两瓶酒都下肚了。小增啥时候走的,范西有点迷糊。
范西和衣躺在红橡木床上,酒劲上来了,从身体里往外热,一时间像睡在了自己家的火炕上,睡在自家女人的身旁。小曼,这可真是一张宽大舒适的好床呢!
三
那张床是美国红橡木的,包装上印着呢,原产地:美国加利福尼亚。木质细腻坚硬,敲着声音清脆。范西做过木工,他知道这是好木头、好手艺。
范西出了事故后,拿了五万元的赔偿金。麻绳捆扎的硬邦邦的五摞子百元大钞,还了村里人的欠款,剩下的留给爹娘治病,眼瞅着剩下不多的钱和老人所剩无几的命一起填进了没底的黑窟窿里。小曼提出了分手,领着一儿一女回了娘家,没多久就又嫁人了。范西寻思着是自己害了小曼,原本想出去混好点,让一家人过好点,可命运就是这么不济。想着小曼拖着一儿一女能嫁个啥好人家!范西心里不好受!
范西两手空空地回来了,但工地是回不去了。朝晖看在亲戚的面上介绍他到这个小区收废品。范西租下一间地下室,暂且有个住处。这一住就三年。
收废品比在工地上打零工还强点,虽说是个让人瞧不起的营生,但自己已经是个残疾人了,凭自己的力气挣口饭也不失一个出路。
小区上有千户人家,每日扔出的垃圾都能装满所有的垃圾箱,只要范西不辞辛苦,一天捡上百只瓶子、上百斤废纸,再加上一些旧家具、家电,能收入几十元钱。慢慢的,范西还兼一些修理搬运的小活,收入就有了保障,一个人维持温饱还稍有节余。
时间长了范西心里就有了一本账。旧区大多住的是化肥厂的旧职工,退休、下岗的居多,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垃圾箱里也没什么可挑捡的,但凡是能卖出点钱的物件,都被各家存放着。新区大多是一些上班族,垃圾的内容也丰富得多,各种饮料瓶、包装盒,过了期的食品,半新不旧的过了时的衣物,还能用的旧家电等。他们过着快节奏、高消耗的生活。中间的别墅区却是一派神秘低调,连垃圾也那么神秘,包装得严实,规规规矩矩地摆在垃圾处桶边上,大多是一些旧衣物和家电。范西淘捡垃圾旧货的重点区域也放在了中院的别墅区,他在收垃圾时还时不时在各家单元门上塞一两张名片,上面印了旧物回收和水电维修的字样,留下他的联系电话。
第二次见到那张床,是一个下午。电话打过来的是一个女人,问能不能修理一下水管,很着急的声音。开门的仍是那个女人,身上裹了一件浴衣,头发湿漉漉的。那女人递给他一双鞋套,并没有太多的话,指了指二楼卧室里的卫生间。一地的水,包在墙里的一截水管爆裂了,位置不好操作,范西在房子里找到总闸关了水,又把墙上木板卸了,把破损管子截去,费了不少时间。上下一瞧,整个屋子仍是气派华丽,生活用品应有尽有,但可以感觉出来只有这女人一人在住,没有其他人生活的痕迹。卫生间很大,快有范西住的地下室大了,安置了硕大的白色如玉的按摩浴缸,垂着金色流苏吊坠的水晶灯,墙面和地面是深蓝镶金边的玻璃马赛克,一面带镜子的梳妆台,黑色大理石台面上摆满了各种洗浴用品,香气和湿气混杂着。门外那间卧室摆放那张红橡木床,床上铺了柔软华丽的锦被,宽大厚实的床垫微微下陷,是有人刚躺过的痕迹。那女人在楼下客厅打电话,高高低低的声音似乎在抱怨什么人。
“没有用,天天一个人,哪天死了也没人知道……唔,好了,不说了,我寄去的钱省着用吧,小弟上学够用了,姐的腿要去看,拖不得……”女人哀怨的声音,一会儿低下去,一会儿高上来,普通话里夹杂了外地口音,如果没听错,那地方离什家沟不远。出了什家沟往东十一二里路有个文官村,相传这个村里出了个大文人,在朝廷做过大官,人家都说文官村女人都漂亮。范西小时候常去,那时候他的父亲除了种地,还做小生意,走乡串户地卖点小杂货,一头担着范西,一头担着个上下四层的货箱,针头线脑、胭脂水粉、纽扣布头等,林林总总的有上百样货物。停在村里破旧的大石磨边,父亲吆喝几嗓子,村里的女人就三三两两地聚拢了,你一言我一语,或挑物件,或打趣坐在前筐里发呆的范西,范西总被那些女人们说话的声音迷惑。那里的女人说话像唱戏,有的字会拖一个很长的音,有的字在鼻腔里转半天,送一半,咽一半,让人听了心里莫名地发起痒来。
范西回忆起在这个小区两年了竟很少见的这个女人,好像她悄悄地躲藏在这里,连房间都很少出。只是见过每月一两次会有一辆黑色的车停在楼门前,停一个晚上,天蒙蒙亮时就开走,因为正是清晨清运公司收垃圾的时间,范西注意过,一个中年男人,穿得很体面,开着车无声地驶出小区。那是辆好车,范西听人说过,好车发动机的声音很小,那车像从冰面上溜过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微弱的晨光里。
这么一所华丽的大房子,一张大床,一个女人住着未免有些冷清,不吉利。范西瞥见客厅的大镜子里女子薄得像纸一样的身影。那女人见范西干完活,停了电话。走进浴室看了看,满意地点点头,掏出一张百元的票子。范西有些为难:“四十元就够了,我找不开。”
“不用找了,拿去吧!”女人两只纤细的指头夹着票子递到范西脸前面。她的手很苍白,指甲染得通红。
范西像被羞辱了:“一个小区,帮忙也是应该的,没有零钱就不要了。”说完就走到门外低下头脱下那鞋套。范西看见女人裸露的脚踝上系了一条明晃晃的金链子,城里女人金贵,金链子都系在脚脖子上,小曼只想要一条金链子戴在脖子上。
那女人迟疑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丝歉意:“不巧,没零钱了,要不再烦你跑一趟,给我买一包烟?”
范西将香烟和剩下的零钱卷在一起按下门铃后,放在台阶上。
此后,那女人仍旧是很少露面,好坏也算个老乡哩,那一次竟然是最后一面。范西偶尔会记起那女人半是乡音半是普通话、扬起又落下的声调来。
救护车闪着灯,怪声叫着闯进小区,停在别墅区二号楼前面。范西正在一个垃圾箱里翻捡,半夜有流浪猫来觅过食,盛有食物的塑料袋被撕扯得很零乱,范西从一个纸盒里掏出一双半新的皮鞋。
担架从楼里抬出来,上面躺着一个人,全身蒙着白布单,两只发青发紫的脚露在外面,一只脚踝上系了一条明晃晃的金链子,在太阳下反射出刺眼的光。范西的眼睛疼了一下。
不知从哪儿出来的一群人,围了救护车。“吃了安眠药,死了有两天了,躺在床上睡着了一样,是钟点工发现的。”
不知为什么,范西脑海里浮现出那张床,厚实的床垫上一个小小的下陷,柔软华丽的锦缎被子。
再也没有黑色小车停在二号楼前。楼房像是在没人住了,门窗闭得死死的,垃圾桶里怪异地干净着,什么也没有。
大概有半年光景,入秋时分,范西在垃圾箱旁看到了那个拆成几大块的红橡木床和那个充气床垫,伴在一旁的还有一堆新家具包装盒,显然这里有了新住户。二号楼的窗子打开了,装修的电钻声凄惨地怪叫着。小曼,城里人真让人想不明白,好日子也有过腻的时候。
四
范西分了四次才把床搬进了地下室。扔了怪可惜,那是张好床。他把床支了起来,占据了半个房间,宽大的床都能睡下一家好几口人。
范西小心翼翼地躺在上面,那感觉像是躺在柔软的草垛上,其实也不像,像小曼的身子上,也不是,应该是温暖的云朵,有些飘忽忽的,像是醉了一样,整个身子向地下室低矮的顶棚飘去。
没有这张床之前,他用几只木箱拼凑在一起,铺了当年从家乡带出来的被褥。七个年头,被面子早没了当年的颜色,被里子破了好几处,露出的棉花都是黑的了。拼凑的床,人躺上总是说不出的难受,硌人、冰凉,睡到半夜都暖不过身子。
现如今,范西睡在陌生却宽大舒适的橡木床上,有说不上来的温暖和踏实,竟然做起了梦。梦里柳河边大片田地里庄稼发芽、拔节、抽穗、成熟,那些庄稼一直长,发着呼呼的声音,长过头顶、长过树顶、长过山顶、长到天上去了,庄稼腰间结出一个个硕大的果实,走近看那果实原来是一座座楼房,有门有窗,窗里有灯光,有人影在晃动。
他觉得日子竟因为一张床和以往不一样起来。
二十三,糖瓜粘。这天下午他给一家擦洗油烟机时,想起来小曾该到家了。今儿是小年,按老规矩,什家沟家家户户都要祭灶、放鞭炮、煮饺子!城里人怎么祭灶,他还真不知道。
一收工,范西就躲进地下室,在煤炉上烧水煮点面,糊弄饱肚子,又烧开一壶水。加了两块蜂窝煤,为了让煤烧慢点,他还捂了一铲半湿的煤屑,就睡下了。一张床对一个人很重要,范西干活时都在想着这张床,直到躺下来才觉得踏实了。自从离开什家沟,睡过工棚的木板床,睡过地下室的木箱子上,从没想过世界上还有这样一张柔软的床。
冬天了,有个温暖的床,日子要好过许多。
年跟前,小区里的人也比以往忙碌多了,家家清扫收拾房屋、买年货,扔的垃圾比平时多出好几倍。范西的活儿多起来,收入也多了。每日睡觉前,躺在床上暖和过身子的范西,脑子也活泛起来,他开始在脑海里盘算起以后的日子,他想再攒些钱,在街对面的集市上租个摊位。范西打听了好多次,两万可以租一个两米的柜台,做个小卖买,卖些家用的小五金。攒几年钱兴许也能在城里买个二手房,不要多大,能安下一张床就行,总不能像个耗子一样,住一辈子地下室。再往后,也许还能成个家。什家沟,他是回不去了,十几亩地也被别人种上了,得有个长远的计划,生活要继续。
冬天,夜长了起来,外面有雪,扑扑地下下停停。风卷起地面的积雪,像是没人收留的流浪汉,拨棱了墙根的荒草,刮蹭着地下室小窗,又转向楼前,钻进楼道,钻进地下室。
范西每日睡觉前都会将铁皮门拴上,但是今天冷风吹进来时,范西发现门是半掩的。她啥时进来的?竟没一点儿声音。大冷的天她身上穿着一件绸缎旗袍,绣着荷叶和荷花。范西第一次见这女人时她就是这身打扮,像是殓入棺材的新尸,头发是刚洗过的,湿漉漉地贴在瘦小憔悴的脸上,眼下一片睡不好觉留下的青晕。她走进来时,范西正倚着床头抽一天中的最后一只烟,盘算着明年的生计。
女人赤着一双苍白的脚,脚踝上仍旧拴了一条金链子,她走过来,仿佛范西是空气一般。她摸了摸橡木床,叹了一口气坐在床边,耷拉了头发一声不语。铁皮炉里的火苗奄奄一息,闪出一点点微光,冷气从四面袭来,范西拿烟的手颤动不休。
好一阵子儿,范西用冻僵的声音说:“抽烟吧!”女人不吭声,伸出骨瘦如柴的、染了红指甲的手,接过范西点着的烟,深深地吸了起来。
“放不下啥,人世一遭,受罪了,你不该有留恋。”范西不知怎么又放松下来,“我是什家沟的,离你老家不远吧。”
女人点点头。
“回去吧,现在没有牵挂了,回家去看看,家里还有没有人,要我捎话吗?”
女人并不看范西。
“外面不容易,早些时候咋不回去?农村里虽说生活条件差,但日子过得踏实。”范西想不起自己怎么就禁不住别人的哄骗,从村里出来了,一出来就是七年,想回的时候竟然回不去了。
女人垂下湿冷的头发,用苍白的手摸索着厚厚的床垫,黑发掩映下的嘴角有一丝淡淡的、雪花一样冰凉的笑意。
女人站起来,身影纸片似地晃动,从半掩的门缝间消失,像一道清白的月光。
范西的烟燃到了指头上。刚才的镜头像电影,莫不是鬼吧?应该是吧,年纪轻轻的,冷清清地死在外面,不甘心吧!是我做了个梦吧。他使劲住后靠了靠身子,背上、腰上、脖子上发冷、发紧,他想靠得再舒服一点儿,但他的后背抵到一块硬东西,木头?砖块?在水牛皮包裹的床头里,硬硬地硌在他的背上。他下了床,搬开床头,扒开牛皮,有一个布包裹,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一摞摞钞票,共五摞,每一摞都用麻绳捆扎结实,范西知道这是五万,当年他用三根指头换的也是这个数,也是这样的五摞。范西倒吸一口冷气,比遇见鬼还感到害怕。
他在屋子里踱步,又走到铁皮门处听了很久,风在外面的走廊里呼吸、叹息、呻吟,老女人一般自语,地下室里只有快熄的炉火泄出一点光亮,忽明忽暗。小小的方窗子,可以看到外面的雪停了,地下厚厚的一层,没有人的踪迹,动物的足迹也没有。对面的一幢楼挤着另一幢楼,冻僵了一般挺立着,张着黑色的嘴,睁着黑色的眼,藏着睡觉人冻硬的发黑发沉的梦。真是个寂静的夜。
那些钞票一摞摞摆在宽大的床上,范西又触摸了一遍,硬硬的。
也许又是个梦,也许明天这一切都会消失!女人、钞票、红橡木床,这些本身就不真实的东西。范西的头嗡嗡地响,尖锐如电锯的声音,他闻着发甜的煤烟子味道,像血的味道。范西躺在橡木床上眼皮沉沉地想睡去,想着一切都等到天亮梦醒以后再揭晓。小曼,小曼,兴许我还能回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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