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原自爱苍生

2014-11-15 20:36何志云
江南 2014年6期
关键词:刊物

何志云

冯牧去世时,张锲写了六首七绝,为冯牧送行。“书生原自爱苍生”出自第五首,全诗如下:

人生祸福本无凭,只问耕耘不问名。

莫叹仕途多坎坷,书生原自爱苍生。

弹指间张锲走了大半年了。家乡绍兴有旧俗语,说“前半夜想想自己,后半夜想想别人”,劝人由己及人,积德行善。现在就是后半夜,翻来覆去想着认识张锲后的那些琐事,忽地觉得这首诗张锲竟是在写自己,是“夫子自道”,还直抒胸臆。结识张锲三十来年,相交不多,相知却自认不浅,印象斑斓芜杂,清理来清理去,总不脱这首诗里的意思,干脆就移出一句做这篇文章的题目——送张锲远行。

认识张锲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听起来仿佛是古代)。1980年初,我奉调进京到《中国青年》杂志,和先期在文艺部的朱伟联手,举办“五四青年文学奖全国短篇小说征文”,由此结识了一批作家、批评家,也算行走文学界的开始。当时担任中国作协书记处书记的鄂温克族青年作家乌热而图,寄居在三元桥附近的一栋高楼里。乌热访美回国,给我带了个印第安人的小帐篷。我去看他,正聊着呢,门推开了,进来一男一女:男的高大壮实,方脸宽颧,眼睛晶亮却柔和;女的身材高挑,瓜子脸丹凤眼,透着书香门第的清秀。乌热站起来作了介绍——这就认识了张锲和鲁景超。张锲和乌热是书记处的同事,想来也暂住在那里,只是记不得那时他和景超结婚了没有。便坐下来一起聊。又推门进来了一人,倒是熟识已久的张辛欣。她在中央戏剧学院读书时,我们就常在一起玩,后来她的《同一地平线上》惹出轩然大波,正人君子的讨伐连篇累牍,我实在看不下去,连夜写了篇《“圆”的形象和“扁”的评价》为她辩护,发表在《光明日报》上——回想起来,这也是那个“古代”才有的风景了:争鸣虽不指望多么自由和彻底,但总算是有了——辛欣当时有了名气,苦于不得安宁,在同一栋楼借了间房子,躲着写东西。

那时北京另有一景,文坛活动多是非也多,累身更累心。电话开始登堂入室,王蒙写文章,介绍说用被子蒙住电话机,铃声泻不出来,可以免去许多烦扰;我有一次抱怨陈建功不接电话,他告诉我拨通电话后,响一声铃,挂掉再重拨,他就知道是朋友的电话,这就类似地下党的接头了;我一则因为母老子幼妻子有病,二则上着班还奔波于鲁迅文学院和北京大学混文凭,再加上自小疏于集体,独来独往惯了,因此,文坛的活动能不参加尽量不参加,是非则能躲尽量躲。还是不断在各色活动中见到张锲,见他总是笑呵呵与众人周旋,一旦开口讲话了,也总是那么平和稳健,少见咄咄逼人的锋芒。印象里张锲朋友众多,左中右齐全,他都一视同仁,不偏不倚。也有人对此颇有非议,我为之辩护道:交朋友是交为人,不是观点,“左”的阵营里真有正直耿介之辈,因不轻言放弃乃至“一根筋”;自由派朋友中,却也屡见寡廉鲜耻之徒,因追名逐利惯于巧言媚世。也许那时锋芒毕露,“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好汉太多,我对张锲最先的敬意,反倒是他的平和谦逊,温良恭俭让,无须对他设防,自就有了几分好感。遇见了寒暄几句,散场时也不用记着和他打招呼。接下来更直接的接触,便是中华文学基金会成立一周年,张锲想搞个纪念活动,找几个朋友策划,记得有陈晓光、郑万隆等,承蒙不弃也叫上了我。这事后来无疾而终,也不知道为什么。

后来,我被风波无端网及,有几年工作都没有稳定的着落,日子过得有几分闲适几分游荡。一帮朋友在三联书店筹备《三联生活周刊》,号称要办成中国的《时代》和《新闻周刊》,拉我入伙,兴致勃勃参与了一年,终作了鸟兽散。中国作协历经动荡,早已人事皆非——就说初识张锲那天的几个朋友罢,乌热回了呼伦贝尔草原,终日里骑马打猎,读书写作,自由而逍遥;辛欣去了美国,先是短期访问,后来驻足于康奈尔大学。却见张锲还稳稳坐在那把交椅上,不为物喜也不为己悲。他执掌的基金会稳扎稳打,不仅在平安大街旁有了自己的地盘——文采阁,时或供文学界的朋友进去喝茶聊天,还办刊物,办实业公司,办音像出版社,一时风生水起,蔚为一景。某一天,从被撤销的《小说选刊》调到基金会的冯立三来找我,说他在编的《环球企业家》半死不活,他不仅回天乏力,简直都有了生理厌恶——“你办刊物出身,有经验有办法,你来吧”,立三说。立三是相交多年的兄长,我素来就经不住好话,又想立三这番来,按常规不会不经过张锲,而到张锲手下至少能稳定一阵。有《三联生活周刊》筹备经验垫底,没有不敢接的刊物。

这就到了基金会,成了张锲的属下。

《环球企业家》由中华文学基金会主办,总干事张锲理所当然担任社长兼主编,我任副主编,“主持”全面工作。我接手后带着编辑部改版,拟先做三件事:一、压缩刊物印数,由数万至五千。同时压缩赠送名单。刊物提升了印制质量,还节省不少印制费用;二、请张锲出面,改版后请李嘉诚、马万琪等重量级企业家做每期的封面人物,一则刊物名实相符,二则吸引国内企业家,让他们争着来做封面人物;三、每期请张锲写一篇《主编赘语》,加强刊物自己的声音。张锲听完汇报,不紧不慢地说:压缩赠送名单要慎重,看不看是他们的事,送不送是我们的事情,这事比较敏感,尤其是你刚来。其他的都按你们的意见办,我配合你们来做。《主编赘语》你先写几篇,我看了再说。

刊物按照设想如期改版,封面人物果然一期李嘉诚,二期马万琪……《主编赘语》或谈基金会的宗旨,或呼吁为中国企业营造良好环境,或干脆介绍台湾作家环境保护的著作。张锲忙着他的事,对刊物不予闻问,全然大撒把。让我没想到的是,张锲很快报请作协党组批准,主编改由我担任。我算是领教了张锲式的“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了。不过,中国式的“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着眼的主要是“驭人术”,而张锲这么做,在我看全然出于自然——他的脑子里似乎没有猜疑那根神经,因此就从未有过猜疑的念头。我在基金会那几年,亲见诸事繁杂,困难重重,有不同意见如家常便饭,张锲遇事又民主得很(没见他疾言厉色地一言堂过),下属有不同意见,甚至“冒颜犯上”力争者,也时有发生,但张锲从来不曾在猜疑上入手,这就使上下级的相处,有了一份罕见的简单和透明。

在张锲去世后的纪念会上,高洪波发言,用三个“人”概括张锲一生:善人,诗人,真人。洪波毕竟是诗人,身居高位了,说的还是发自肺腑的诗话。张锲之善,确为我平生所鲜见。因为心善,张锲总是以好意揣人度事;遇事也愿意就事论事,非但从不去揣摩背后的种种,主动引申成复杂;许多时候简直有意回避迫到眼前的复杂,努力把事态重又纳入简单——如果说是“菩萨心肠”,使的却是“太极”手段,与“霹雳”无缘——他的为人行事,反曹操之话而用之,就是“宁使天下人负我,我不负天下人”。于是有人嫌张锲缺乏原则,“老好人主义”,也有人则以此为张锲的缝隙,钻进去以售其奸。张锲好心而吃亏便是经常的事了。这吃亏若只涉及自己,张锲一般没什么感觉,一笑了之;若是妨碍了甚至破坏了他孜孜投入的某件事、某个项目,他的愤怒也不过是躲进小屋,闭着眼流泪——我就见过他这样的眼泪。所以说张锲本质上是诗人,而且是深具古典主义浪漫情怀的诗人。这也是我读张锲作品时的印象:他的报告文学,他的诗,他的散文随笔,都属于激情洋溢却单纯明朗的一路,就像交响乐中横空出世的长号,山涧里晶亮的小溪,酷暑过后北方澄澈的清秋,真是文如其人。

我始终以为,以张锲之善,一定诸邪不侵,必是个正派人无疑。张锲之正,一方面让我肃然起敬;但另一方面,也时时让我觉得“迂”:以我的观察,他对自己责任的投入,常常到了不分对象的程度;他对自己“羽毛”的爱惜,常常近乎不近情理的地步。

1995年夏,我随张锲去荷兰,参加荷比卢华人写作学会举办的旅荷女作家林湄研讨会。这一类活动,一半是捧场,另一半无非是应景。张锲却自觉地把它当作团结海外华人作家,扩大中国作协影响力的好机会。研讨会当天,他不顾前一天旅途劳顿——我们从北京飞巴黎,转飞阿姆斯特丹,再坐汽车到爱特霍芬市,睡下已经后半夜两点多了——安排了晚饭后的座谈会,了解海外华人作家处境、创作情况,听取意见。谁都知道,海外华人的写作,除了少数人,多半是寄居异乡打发寂寞的方式,就文学实际而言不仅幼稚,还因过于随意而无章法。窃以为,这样的座谈会即使开,也是作协领导展示的一个姿态,恰到好处而已。但是那晚张锲之认真,之投入,是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会开到九点多了,丝毫没见有散的意思,比利时作家章平朝我使了个眼色,起身走了,我跟出去。原来酒店外就是条小街,时值周末,小街酒吧林立,人群熙熙攘攘。我和章平就这么一路行去,偶尔停下来喝杯啤酒抽支烟,看看街景。走到小街尽头折返回来,差不多一个多小时。会还开着,我回房间取了张锲该吃的药,趋前提醒他该结束了,不想张锲吃了药,又提出了个话题,请大家继续谈——那天的会开过了12点,才意犹未尽地散去。此后若干年,我好几次被张锲叫去,或者是帮荷比卢华人写作学会解决什么困难,或者是他们中有人回国,他要见他们,晚上还请顿便饭——有几次,他们到了北京的住处,也都由张锲安排。

张锲兼任《环球企业家》社长、主编期间,我们几个副社长副主编商量,每月安排1000元作为张锲的劳务费,不料告诉他时被他拒绝了,是那种不容商量斩钉截铁的拒绝。我至今仍记得他不由分说的凛然神情。此事后来由我做主,在财务安排一个账号,每笔都存起来。但凡编辑部有同志遇到困难,就以张锲的名义给点补助;年终考评有同志评上先进了,还是以张锲的名义给点奖励——悉数用作了编辑部的福利。顺便说一句,杂志社的各类年节福利,都在年初编制预算时列入,并经张锲认可,但每一笔他都不要。我在基金会的几年,因为刊物发展谋略和实际情形,更因为资金捉襟见肘,经历了一个又一个的困难,但是和张锲的相处——而且主要是因为和张锲的相处——使那几年成了我参加工作后最愉快的几年:因为他非同一般的善意,你会心甘情愿去埋头苦干;也因为他毫无保留绝不存猜忌的支持,无论你遭遇什么境遇,都不会有丝毫的委屈,更与抱怨无缘。

这样的张锲岂不是个“真”人?岂止是“真”,在他的坦荡磊落透明率真面前,我还会无端想起当年兴办义学的武训,尤其是看到张锲忍辱负重坚忍不拔,老牛负重般一步步前行的时候。因此,张锲对于我,从来就不是所谓的领导——以他为领导我觉得会辱没了他——他是兄长,在他面前,我有一份对兄长的敬,还有一分兄长前无所顾忌的亲。

张锲想作家之所想,急作家之所急,是文坛有口皆碑的了,许多文章写了张锲这方面的善事,例如路遥去世后对他女儿路明明的安顿;平凹处境困难时挖空心思地帮助……史铁生尚住在雍和宫附近的平房里时,住房矮小局促,没有厕所更不消说洗浴间了,不知道张锲用了什么办法,帮他盖起了小房,铁生为此写道:“房子盖得很漂亮,且厨房、厕所、洗澡间俱备。对我来说,这具有重获自由的意义。”“当然,意义还不仅如此”,铁生接着写,“从这件事中,我得到的更多的是精神的温暖和激励。这是中国作协所有作家对我的关怀。”几年后铁生得了尿毒症,一时间医药费没有着落,张锲为此一直忧心忡忡,主动和中残联等各方联系。我几次找他商量应对办法,凡有所求他都一概应允,未见有一丝犹豫打半点折扣。此事后来由北京市委大力关怀解决,张锲每念及于此,总是一脸的愧疚和遗憾。

张锲设立庄重文文学奖、冯牧文学奖,创办《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倡议为西部捐献“育才图书馆”……于张锲,对文学事业的倾心投入,百般开拓,是件天经地义的事,但是,只有一起参与者,才能看到并且体会到,张锲对每一件事付出的艰辛!张锲不开银行,更无权印票子,基金会不仅要应付日常的开支,属下的刊物、公司、餐厅等自负盈亏已属不易,就只论钱,哪一笔不是张锲四处作揖八方募集而来?他就这样含辛茹苦、冷暖自知地一步一步走向了暮年。

当今太多的人看来,张锲实在是“傻”而且“傻不可言”了,这很正常。但张锲之所以为张锲,价值恰在于此。在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名往的今天,在为一己私利不择手段成为天经地义的今天,在无视操守为缰绳,以道德为粪土的今天……有一个张锲在,就使人世少几分污浊,人心多几成希望,坚守就不再属于孤独者一己,展望从此也不再虚妄。

离开基金会的前夕,我和张锲有过一次深谈。我想走了,全部原因在于张锲对一些人与事的“姑息”——这是我的原话,我终于体会到立三说的“生理厌恶”哪里是对刊物,分明是因为人——而张锲则想挽留我。谈话间,我甚至对张锲厉声说:对那些王八蛋,你怎么就不能有一次哪怕就一次,拍桌子骂一声“去你妈的”!张锲沉吟良久,缓缓说到了他的过去:少年,青年,进京后……种种曲折连同欲说还休的委屈。“有几年我都住在厕所里,躺下连脚都伸不直啊”,他说,“我熬过来了,现在能让我做点实实在在的事情,还给了我一个副部级,我还能说什么?那些事那些人我能看不明白?后半辈子时间不多了,多做一件事是一件,此生很难有这么好的机会了……”他说着说着,越来越像在自言自语。忽然,他像是惊醒过来,说:你要是实在想走就走吧,什么时候不如意还想回来,随时回来。

后来我总会想及这一幕。终于想明白,却已是年近花甲的时候:对于世事,少了愤青般的偏执,多了深入骨髓般的体察,也就更加读懂了张锲。人生一世,身为苦本,心为罪源,检点身心就成了毕生的功课。一个人只要有安身立命的底线,有一心行善埋头耕耘的愿心,就没有吃不了的苦,受不了的委屈,也就没有过不去的沟坎,更无须自我辩解自我表白。那些责难张锲不走上街头,在振臂一呼中成为烈士的人,或者,那些占据政治高地指责张锲心不狠手不辣,没有成为“刽子手”的人,还有那些被张锲的宽阔磊落映照出猥琐和卑下心灵的人,统统终将烟消云散,但是——仅仅以《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为例,175名在这里出了第一本书、走进中国文坛的青年作家,而今已成为新世纪中国文学的中坚,撑起了中国文学的广阔天空。

张锲当然可以问心无愧,含笑九泉。

我于2005年夏离京回了老家杭州,脱离了《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及其他基金会的工作,见张锲的机会年复一年地少了。偶尔回北京办事,抽时间去文采阁看望张锲,他局促在一间很小的房间里,见我进去,撑着沙发扶手勉力想站起来,我心里唯有一片恻然。他倒是一以贯之地关心着我,一直为我遇到的政治挫折耿耿于怀,更让我无话可说。也曾几次想请他和景超来杭州玩几天,不是凑不好时间,就是被他婉言谢绝,觉得他的心气似乎也不复从前。最后一次见到张锲,是2011年底,铁生去世的当天。我从山西飞回北京,晚上即去铁生家,见张锲、景超和苗苗一脸悲戚坐在铁生书房里。张锲不仅行走不太方便了,互相说话间他总拿着纸笔一笔一笔记着,我当时心里一凛:张锲老了,真的是老了?

而今张锲走了。人生一世,“走”是件最为无奈的事,都在一瞬间,一口气之间,任谁都无法挽留。人生无常,这些年屡屡感受不尽。但是张锲“走了”,就不是如此泛泛的感慨能打发的——那样过于轻薄,甚至无理。得知消息后给景超发了封短信:

景超啊!刚得老张噩耗,痛极!总以为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现在就知晚了。盼你保重!

你方便时去看你。

拟挽联——“哭张锲”:

亦师亦友亦兄长,公已西去;

同歌同哭同岁月,我惟无言。

几十年来,亦师亦友者陆续谢世的不算少了,比如钟惦棐、严文井、冯牧、唐达成、鲍昌、汪曾祺……直至去年的朱乃正。名单还可以开下去,但是敢说“亦兄长”的,张锲是第一个。与张锲相交所积累的,不光是公谊,也不光是一份不敢或忘的私交,还有对他的敬重与痛惜,他那欲哭无泪的一辈子——这里写下的点点滴滴,全都来自有据,如同白云苍狗、天老地荒后的遗存,化作心香一炷,供奉在张锲灵前。

2014年8月13日,记于昌平兴寿西新城村,时立秋刚过,星空辽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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