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和风
1942年秋,随着日本人的步步逼攻,疲于抵御的新十八师地盘已越来越少。师长李定范察觉到新十八师的士兵们在外无援助、内缺军需的颓势下,心像丢失一样,常常流露出厌倦、消极的情绪。这让李定范久愈的伤口有突遭痛击的难受,决定在观海卫举行隆重的招兵仪式,以振士气。
新十八师扼守在津浦大运河畔的观海卫镇。观海卫镇自明清以来,一直属于军事卫所要地,眼下还是通往港城的重要门户,而港城又是南洋爱国华侨援助抗战物资的输入地。港城在特殊时代的重要性显现出它是保障抗日力量顽强生存的一条生命线,上头对李定范下达过死命令,若观海卫失守,提头来见!
李定范一言不发地爬上了弥漫着紧张气氛的旗鼓岭,衣着寒碜的士兵们看到他,纷纷从战壕里走出来,笔挺地站在他的面前,然后敬礼。秋风萧瑟的午后,旗鼓岭上参天的古松林长矛似的直插天穹,这使旗鼓岭平添了几分庄重和森严。李定范一张国字形的脸上凝固着严峻、坚毅的表情,近段时间因为操劳过度,他的双眼深陷在眼窝中,鼻子看上去就显得异常挺拔。望着脸有菜色的士兵,他沉默地行注目礼,然后挥手让士兵们回到战壕里。
在新十八师没有进驻观海卫镇前,旗鼓岭一直是匪酋出没剪径伏击的险地。新十八师进驻后,盘踞旗鼓岭附近一带的土匪都默默地交出自己的地盘,还给新十八师留下许多机关和秘道的洞穴。
但这段时间以来,不断有形迹可疑的人在观海卫和旗鼓岭一带出现,这些可疑人员中有日本人、南京政府的人,也有共产党和军统的人,背景复杂。新十八师的宪兵和便衣一刻也没有放松对可疑人员的盯梢,抓捕了十几个扮成鸡毛兑糖的小贩和算命卜卦测字的人,严厉的审讯拷问后,查实他们竟都是日本人派来的间谍。作为一个军人,李定范无法回避一个现实问题:日本人正在不动声色地策划、酝酿一场夺取观海卫,控制港城的战争。
以前,外敌入侵观海卫有两条线路,一条是沿津浦大运河的水路,但日本人占领掌起镇后,新十八师就填埋了观海卫镇大河埠头一带的河流,等于废弃、阻塞了这条水路。目前只剩下旗鼓岭这条唯一通往观海卫镇的旱路。李定范早年漂洋过海留学日本,和日本人有过无数次的交锋,他深知日本人除了骄横外,不缺团队精神,和一团散沙的中国人正好相反。更可怕的是随着日本人对中国占领地的扩大,还玩起了笼络民心实施长期统治的手段。根据新十八师安插在日本人当中的线人报告,掌起镇有一个老妪,清明前几天上山摘来艾草,做了六个青团,准备清明祭祖。谁知被一个日本小分队的士兵给偷吃去五个。年届八旬的老妪听过占领掌起镇的日军司令渡边大佐彬彬有礼的讲话。渡边大佐说,我们来中国是为了建立皇道乐土,实现大东亚共荣。于是,老妪激动而起,这日本人说话算不算数,就看这次了,反正自己已一大把年纪,死也无所谓。老妪直奔日本人的司令部告状,渡边是个中国通,卑微地向老妪鞠躬,答应立即召集小分队调查。
有偷吃青团嫌疑的日本小分队被迅速集中在掌起镇的裘家祠堂前。渡边说,你们从日本来到中国,不是来走亲戚看风光的,我们的目的是建立大东亚共荣圈,但你们的行为对不起天皇陛下发动的这场圣战,羞愧啊!他让士兵排好队,请老妪指认谁偷吃了青团。老妪一看这场面,心惊肉跳,说算了算了,不就是五只青团。谁知渡边哼的一声,目光快捷地盯住老妪,嗖地拔出指挥刀,架在老妪的脖子上吼,你的诋毁皇军,该当何罪?锋利的刀刃寒光四溅,老妪想到既然要死,还不如找个垫背的,指认就指认吧。她拽住站在第一排装作若无其事的一个胖士兵说,他偷吃了青团!渡边咆哮起来,让胖士兵出列,然后用刀尖挑开他的上衣,指挥刀就横戮在他的胃部。瞬间,殷红腥膻的血喷溅而出,被刀切开的胃部竟有碧绿的艾草。渡边吩咐属下送来一袋面粉给老妪,还奖励了她两块银元。
渡边在裘家祠堂刀劈偷吃青团的日本兵一事,震惊了当地的民众,谁都知道日本人说一不二,六亲不认。
渡边也给李定范写过劝降信。渡边说,李将军,听说你在我们日本深造过,我想你应该了解日本人的行事风格。大战即将开始,为避免生灵涂炭,我劝你还是不战而退,敝人保证给你留下一条安全的退路。
日本人的目的是在中国插满太阳旗,让我们成为亡国奴!李定范对身边的参谋长说这话时,想起了线人的情报,心里就冒出一个念头,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那些散落在民间的匪酋中,不乏身怀绝技的好汉,如果能把他们收入囊中,定会有用武之地。
就定在旗鼓岭!李定范对参谋长说,事不宜迟,明天太阳落山前举办!
说完此话,李定范从勤务兵的手中拽过缰绳,准备骑马回观海卫。但是,那匹个子不大的广西马架子却很大,没有理睬他这个师座,只顾低头啃草。旗鼓岭的草因为生长在浸淫着血与肉的土壤里,长得肥大油绿,是马的最爱。
此时,鞭子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椭圆形的曲线,随之响起鞭子首尾两端的猛烈撞击声,像静哑的夜里寂寞的大宅院内绸缎被撕裂的声音,尖锐、刺耳。低头啃食肥草的马毫不犹豫地昂起头,喷着阵阵腥臊气的嘴对着半空咆哮,两只粗壮的前蹄还把旗鼓岭的黄泥刨得尘土飞扬。
李定范飞身上马,绝尘而去。
蓄着胡须的老人蹲坐在观海卫镇城隍庙门口的石狮旁,给人看牙痛病。他看上去五十出头,当他隐约感到自己的身边响起马蹄声时,就缓缓地起身。谁知还没有站稳脚跟,蜂拥而来的兵丁抓小偷一样架起了他。
汉奸!有人破口大骂。此时,老人耷拉着脑袋,悬空离地的双腿弹簧一样一伸一跳,嘴巴一翕一翕地低声吟出一连串让人难辨词义的乩语。
李定范也在这个辰光跳下马背。
战争年代,所有的行政机构都形同虚设,只有拿枪杆子的才是最大。作为观海卫镇的最高军事首长,李定范甫一跳下马背,行人们纷纷让开一条通道,路上的宪兵、警察和便衣迅速围拢在李定范的身边。看到宪兵们抓到了一个汉奸,李定范说,赶紧押往师部行刑队审讯!
我是好人,我不是汉奸!老人看到李定范,知道碰到了一个大官,他呻吟似的为自己申辩,我不是汉奸,你们可以去掌起镇打听!
两军对垒的战争年代,需要白色恐怖。一个士兵拿来一块肮脏的麻布,团成一团塞到老人的嘴中。老人被噎得一下子透不过气来,鼻涕、眼泪狼藉一脸。士兵望着他,自言自语地说,掌起镇被日本人统治着,你这个老不死的喊我们去掌起镇打听,岂不是要我们给你通风报信,去送死!
这时,留在旗鼓岭的参谋长、副官和随从们也赶到了城隍庙。参谋长还带来了三十个工兵和五名手捧木桶、纸张的勤务兵。木桶里盛着糨糊,勤务兵的刷子蘸着糨糊向城隍庙的墙上刷刷涂涂,又砰的一声,把展开的纸张往糨糊上一贴,用手捋平纸张的角头角脑,一张告示就展出在墙壁上。
告示上写着,新十八师准备明天太阳落山前,在旗鼓岭招兵,招一个壮年男丁,发给壮丁家十个袁大头。
一度时间,观海卫镇报名加入新十八师的壮年男丁很多,国难当头,最容易燃起人的爱国热情。但真正合格的壮年男丁却找不到,多是一些来混饭吃的人和不愿躬耕阡陌垄里的懒汉。这次,李定范获悉可靠的情报,日本人将在七天内以进攻旗鼓岭为幌子,攻打新十八师疏于防范的水路,夺取观海卫镇。提供情报的线人是李定范从民间能人中招来,又一手调教出来的,四年多来一直默默无闻地隐藏在日本人那里,单独和他联系的李定范也没有分配任务给他。如果新十八师没有碰到天大的难事,他还将潜伏下去。
情报说,掌起镇的日本人已悄悄调来两艘小型潜艇,几天后将驶往观海卫镇潜伏在大埠头的河底,配合日本人伺机夺取新十八师的司令部,想让新十八师群龙无首,指挥系统瘫痪失灵,继而占领观海卫镇全境,控制港城。
得悉这份情报后,李定范惊出了一身冷汗。新十八师和盘踞在掌起镇的日本人拉锯纠缠一年零二个月后,已消耗了大量的兵力,再说上峰没有及时给予兵员的配额,兵力配备离一个师的额度相差甚远。虽然对外言之凿凿地声称已填埋了观海卫镇大河埠头一带的河流,其实是为了消除百姓的恐惧心理,装装样子给外人看,目的是将有限的兵力投入到旗鼓岭的防守上。但事到如今,日本人已识破新十八师的布防,看来绝地反击已到火烧眉毛的时候,不能再拖。
李定范起身直奔行刑队的审讯室,那个刚从城隍庙抓回来的牙医老头颓垂着头,手、脚和腰身都被麻绳缚住,固定在一根铁制的凳子上。李定范咚咚咚地走到牙医老头的身边,用惋惜的口气嘲讽地说,老人家,你什么都可以做,为什么要做出卖祖宗的事?说这话时,李定范的目光警觉地瞥向审讯室的窗户。窗外不时有扛枪巡逻的士兵走来走去,天空中灰薄的云翳掩盖了太阳亮亮的白光,影子灰溜溜地摇曳在审讯室的墙上,像垂死的挣扎。挂在审讯室墙上的皮鞭、铁钳、绳索等工具散发着浓重的血腥味,这使审讯室显得更加恐怖和逼仄。
你有多种选择,要么和我们合作,要么等死!李定范低沉地说,目光在狡黠地闪烁。
我是老百姓,我是给人看牙挣点小钱!
那么我们抓错人了。李定范的鼻孔响起了嘿嘿声,嘲讽地说,然后起身走到审讯室低矮的门边,对行刑队的大队长说,你再审审,如果他还不开口说实话,就送他上路!
接近傍晚时分,垂暮的太阳落在陡峭险峻的旗鼓岭上,连绵起伏的古松林显得广袤而辽阔,将熟的晚稻在风中摇摆,散溢出时有时无的清幽谷香。
通往旗鼓岭的山路和石阶上列队站着戎装笔挺、荷枪实弹的卫兵,岭顶的复仇亭被松柏扎得一片新绿,亭子的最上方悬着一条鲜红的横幅,上书五个斗大的字:欢迎来当兵!对于这五个字,参谋长有看法,他对李定范说,师座,这欢迎来当兵的横幅也太俗不可耐了,我们又不是集市变大戏卖梨膏糖的,来点得体的!
参谋长,你知道观海卫有多少人能识文断字?至于那些舞枪弄刀的人,更不识得字,口号只要有号召力,越简单越好!李定范说完,像驱赶飞舞的苍蝇一样,用力掸着衣角上的灰尘,然后把军装上的褶皱拉平,从勤务兵的手中接过一根哈德门卷烟,迎风猛吸。
招兵即将开始。
通往旗鼓岭顶的复仇亭有三段陡峭狭窄的山路,有的有台阶,有的没台阶,有的既有台阶又有泥路。新十八师没进驻旗鼓岭前,这三段斜坡上有盘旋而上的台阶,共有九百九十九级。新十八师进驻后,拖大炮、修工事,造成台阶破损严重,因为战争随时随地会爆发,镇商会也懒得出资修复。而李定范则对下属的工兵连说,就保持这个样子吧!李定范有他的打算,旗鼓岭作为新十八师抵御日本人的军事要地,眼下已成为日本特务、南京政府暗探觊觎的重要目标,台阶的破损影响不了士兵和观海卫当地人,但对路况陌生的外乡人来说,就不一样了,新十八师的便衣就容易辨别出可疑人员。
招兵开始。
胸脯笔挺站在旗鼓岭岭顶复仇亭的李定范对身旁的副官说,传张大根。副官喊出一声传张大根后,站着的十几个卫兵齐刷刷地吼叫:传——张——大——根!守在旗鼓岭中段斜坡的卫兵听到传张大根的喊声后,马上异口同声地对岭下高喊:传——张——大——根!此时,旗鼓岭下的卫兵咧开大嘴,喊出了地动山摇的声音:传——张——大——根!
传——张——大——根的声音此起彼落,震天响,连二里之外的观海卫镇街上的行人也能清晰地听到。传令声响起时,旗鼓岭上的古松林还忽喇喇喇地抖动,旗鼓岭沉浸在一片威武的呼喊声中。
张大根跑到复仇亭旁,已一身热汗,扑哧扑哧地喘着粗气。没等他平缓呼吸,李定范厉声发问,你跑了多少台阶?报告长官,我跑了……我不知道……
你回家吧!李定范摆摆手。接着对副官说,传马国英!副官喊出一声传马国英后,陡然响起的吼喊声使旗鼓岭从上到下又成了一片声音的海洋,阵阵声嘶力竭的声音像一把把锋利无比的刀,剖开了蜿蜒在旗鼓岭的溪流,幽光闪烁,流水潺潺。
其实,李定范得到情报后,他策动的招兵只是一个形式,真正需要的是一个高人,这个高人曾经是横行观海卫镇、掌起镇和浒山镇一带的大盗六六。线人告诉他,日本人的潜艇有一个阀门,只要潜入水下炸了这个阀门,潜艇就漏水,然后无可奈何地沉没。
大盗六六早年划一条两头尖尖的小船,游弋在津浦大运河,每每月黑风高的夜晚,经过运河的官船、商船,就成了他拿取财物的粮仓和库房。他将小船泊在河岸边,赤条条地泅水过去,然后在船底用铁器凿一小洞穴。当急湍的河水顺洞穴涌进船内,船工和当值忙于补漏之机,他就登船盗窃,实在盗窃不到金银珠宝,就双手各捧一坛老酒,泅水潜回停泊的小船上,然后悠闲地喝酒,寻找下一个目标。大盗六六还能双手同时使枪,枪响,声落,前方必有一盏亮堂的桅灯黑了。虽然大盗六六被官兵捕获多次,但每次都被他有惊无险地逃脱。大盗六六出生入死的大盗生涯,铸就了他一身钢铁一样坚强的胆魄,他的身世在观海卫镇已演绎成一段令人敬佩的传奇。
李定范正需要像他这样能双手各捧一坛老酒的人,去炸毁日本人的潜艇。
身材魁梧的马国英已跑到李定范跟前。
你跑了多少台阶?李定范问,马国英挥去额头的汗水,声音洪亮地说,报告长官,除了破损的,在下跑了五百六十级台阶!
你有几个父亲?李定范突然问他!
“我……我……”马国英曾是观海卫镇马头帮的二堂主,精于刺杀,一把筷头粗的尖刀从他的指缝间飞出后,十有八九射中目标。因为大堂主和日本人走得近,一气之下的他就用一把飞刀,在复仇亭上结果了大堂主的性命。当然,那时候复仇亭不叫复仇亭,叫聚义亭。把大堂主的命送走后,马国英改聚义亭为复仇亭,目的是希望马头帮的人不要忘记家仇国难。这次,他放下架子参加新十八师的招兵应考,就是为拼一腔热血,赎一分前愆。一听师长这句有辱老母的提问,他强忍着愤慨,粗着喉咙说,报告长官,我没有父亲!不不……我有父亲,但父亲死在日本人的轰炸中,我参军是想报杀父之仇!
你回去吧!李定范大声说,你为了个人恩怨当兵,我们不收!这时,站在李定范身边的参谋长心里颇多疑问,师座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国仇家恨都是联系在一起的,马国英又没有错。李定范望着参谋长疑惑的神情,心里一时也有些担心起来,大盗六六怎么到现在还没有现身,难道他已远走高飞?那这出戏我怎么唱下去?
李定范不但不能把担心告诉手下,而且又不能把请大盗六六出山炸潜艇的事说出来。在血肉随时横飞的战争年代,宁愿战死疆场的士兵由于受不了节节败退的残酷现实,意志渐趋弱化,他们经不住各种诱惑,有意无意地掉入日本人设置的各种圈套中。李定范既要防备被他们泄露军机,又要振奋他们的斗志。但尴尬的是他不能提早公开这个秘密。
他必须得到大盗六六这家伙,炸毁潜艇的任务非他莫属。李定范甚至还精心拟好了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如果大盗六六回答准确,说明他的素质并不比新十八师的排长连长低,如果回答一般,旁人也找不出错在哪里。总而言之,李定范要得到他!可他人呢?难道选择回避当起了隐士?李定范一声长叹,从参谋长手里拿过洋铅皮卷成的喇叭,挺胸收腹运足中气后,嘴对着喇叭发了一段狠话:本人以前曾听说观海卫镇出过许许多多的英雄豪杰,看来不过如此,不过如此。国难当头,苟延残喘,像畜生一样活着也自得其乐!
李定范的话句句带刺,通过大喇叭传得很远很远,像无形的铁钩一样,抓住了观海卫民众的心,他们的情绪被调动起来。众人大声嚷了起来:师长怎么说这话,难道我们观海卫真的没有豪杰,观海卫的好汉们,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忽然,有传令兵上气不接下气地奔到复仇亭前,气喘吁吁地对参谋长说,报告,大盗六六来了!
李定范一听大盗六六来了,就像在黑暗中摸索了一个晚上,累得筋疲力尽的人突然看到一丝亮光一样,他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和喜悦,把嘴堵在喇叭洞上,小心地呼吸,嘘嘘地运气,然后提高嗓门高声大喊:传——大——盗——六——六!
传——大——盗——六——六!
传——大——盗——六——六!
传——大——盗——六——六!
旗鼓岭岭上岭下,响起了激越、昂扬的喊声,远处陡峭的石岩还把传——大——盗——六——六的喊声送回来,形成强烈的、震荡不息的回声,久久地响彻在旗鼓岭上。
过了片刻,突然刮来一阵风,身穿玄色香云纱衫的大盗六六气不急、心不慌地跑到复仇亭前,大声说道:“谁说我们观海卫没有英雄豪杰,本人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大盗六六。”
“你跑了多少台阶?”李定范的提问像子弹一样快捷发射,“你说!”
“我跑了五百六十零半级台阶!”大盗六六补充,“这台阶只要脚一碰,我就知道有多少!”
“你有几个父亲?”李定范突然大声询问,“你有几个父亲?”
气氛一下子变得无比紧张,四周安静得能听到微风吹起枯叶的窸窣声。围观者的心都提到嗓子眼里了,他们知道大盗六六独来独往久了,性格桀骜不驯、暴戾无常,和识文断字的马国英截然不同,说不定拔出腰边的橹子会要了李定范的命。但是,大盗六六一脸平静,甚至还调皮地瞅了一眼李定范,笑笑,接着立正、收腹、挺胸,一声大吼,报告长官,我有两个父亲!
哪两个?李定范一脸冷漠,也是一声大吼。
生我养我的父亲高文龙!大盗六六姓高,观海卫的民众都知道他的父亲叫高文龙,一个胆小如鼠的木匠。但现在周围的士兵对大盗六六的回答突然有了兴趣,这个大盗六六还有一个父亲,那个父亲是谁?他们翘首期盼,无论如何都想知道这个秘密。
还有一个父亲是谁?李定范大兵压境一般追问大盗六六,还有一个父亲是谁?
还有一个父亲是国父叫孙中山!大盗六六说。
大盗六六此语一出,众人哗然,接着是雷鸣般的掌声。李定范挥挥手,待到气氛安静下来,他厉声地说,你怕死吗?
老子不怕死!大盗六六拍着胸膛说,老子死过不知多少次了,所以老子不怕死!
突然,李定范拔出手枪,一声枪响,一颗子弹射向大盗六六。但是,大盗六六如同旗鼓岭的古松一样巍然挺立。飞来的子弹穿过大盗六六头顶的毡帽,留下两个冒烟的洞。此时,脸无惧色的大盗六六摘下帽子,对冒着烟的弹洞吹了口气,惋惜地说,可惜了这顶陪了我十多年的好帽!
高六六,你的帽子我给你!李定范严峻着脸,走到大盗六六跟前,大声说,欢迎你加入新十八师!
几天后,掌起镇的日本驻军河埠头响起了震天响的爆炸声,水浪冲起来有二层楼那样高,冲起的水浪里有血淋淋的断肢残臂。很快周边各地民众的声音在说,一个中国男人身体裹满炸弹沉到水底,和日本潜艇一起变为了碎片。
旗鼓岭依然像一枚钉子一样嵌在通往观海卫的路上。日本人多次攻打了旗鼓岭,虽然新十八师伤亡不小,但日本人也没有多大的收获,留下一些尸体后龟缩到掌起镇的炮楼上,再也组织不起有效的进攻!
那天,李定范端坐在旗鼓岭山脚边的大熔洞里。依托天然形成的坚固、不易攻的自然环境,大熔洞成了新十八师的指挥部。李定范没有像往常一样点燃汽油灯,几缕阳光纵横在熔洞内,斑驳的光束使洞内显得光怪陆离。行刑队的大队长站在李定范一侧,不断地给李定范和一个老者添茶。茶是上好的安徽猴魁,幽香扑鼻,醇厚爽口。两人像喝酒一样,你一口我一口地慢酌。李定范说,此次一仗多亏了你,如果没有你的情报,我们还不知道日本人的潜艇位置哩。老者说,只是此情报送出,我在日本人那边的身份已隐藏不住。李定范“哈”了一声说,我们把你抓起来,就是为了确保潜艇被炸之前你的身份不被怀疑。现在好啦,你再也不用回到日本人那边去了,我们一起对付日本人!老者沉默一下说,炸掉潜艇是一件大事,只可惜大盗六六搭上一命,他是一条真汉子呀!李定范端起茶盅呷了一口,慢慢地说,大盗六六并没有死!老者吃一惊说,没死?他哪儿去了?李定范一笑说,跟以前一样,他办完事就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儿。我可以知道的是,下次遇到硬仗我再招兵,他还会风一般到达旗鼓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