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楠
过去十余年中,现代性问题不断被文论研究提及、思考与争论。这个问题被长时期关注,不仅在于它是西方的理论显题,也不仅在于当下中国正进行着现代化建设,这些当然也都是原因,但更重要的大概还在于现代性作为历史发展的时空定性,以一种整体规定性不断体现在不同时期的文论研究中,它拥有几乎无法超越的准予力量,在这一力量下,各种文论言说都成为获准的言说。而十余年来自于西方的种种后现代说法,又使现代性有了反思性参照,文论研究在后现代说法中获得跳出置身其中的现代性而对之进行对象性思考的支点,即是说,现代性在后现代说法中被理论地面对。但现代性仍在进行,进行的现代性仍不断发挥准予文论言说的力量,不过这不是重复的准予,而是与时俱进的准予。一些先前尚不明显的准予条件被强化出来,而一些新的准予条件又显现出来,成为理论思考的问题。这使得对于现代性进行进一步的理论思考成为必要。
显然,现代不是一成不变的理论倡导,柏拉图式的天国理式的永恒性,早已在现代性云谲波诡的历史进程中随风而去,它也不是如月随行式的乌托邦,一成不变地悬亮在那里,可以观望着前行却无可抵达。现代性是不断在现实展开的历史进程,“移步换形”是它展开的形态特点。
承西方而来,现代性理解有两个角度,也可以说是两个理论立场:一是从精神角度,强调现代性是从启蒙精神而来的理性建构与理性运作;一是从历史实践角度,强调现代性是客观展开的历史过程属性,而就中国现实状况来说,这是十九世纪末以来旷日持久的社会转型过程。这两个角度是差异的而非对立的角度,在后面进行的二者的共识性分析中会看到这一点。
在西方,对现代性进行精神性理解与强调的,起于笛卡尔,确立于康德和黑格尔。笛卡尔是理性精神的开启者,在他的理性的思的呼唤中,人开始走出自我蒙蔽状态,开始经由思而理解与把握世界。思是心智的事,于是“开启心智”便成为现代性启蒙的响亮口号。此后,主体性与自我意识便逐渐成为现代性的核心问题与标志性问题。在主体性中,世界的自明性与肯定性得以保障,这成为现代性精神进程中极富勇气展开的对于此前道德观念与伦理观念怀疑与批判的根据,也正是在主体性怀疑与批判中,现代获得了对既往时代予以取代的权力。对于现代性的自我意识,如哈贝马斯所说,它“表现为针对一切传统的自我批判立场,而且也表现为‘自我决定’和‘自我实现’的道德观念和伦理观念”。康德对于理性的著名研究为自我意识的理性能力揭示了先验根据,黑格尔接受这一根据,将之用于科学、道德、法律、艺术研究,对之确认为主体性原则的具体体现。尽管后来的学者们在日益复杂化的现代社会生活中,发现了越来越多的冲破主体性反思封闭性的外来力量及偶然性力量,发现了目的性承诺的种种落空,这充满矛盾的又在与现实生活的摩擦中变得伤痕累累的理性精神,依然义无反顾地守持主体性与自我理解的决定性位置。尽管主体性不断被弱化,理性也不断在科技与社会管理中沦为工具理性,但理性的力量还是以丰硕的社会成果与理性成果进行自己的炫耀。
当下国内文论界从精神性角度阐释现代性的代表性学者是钱中文,他在一九九九年发表的论文《文学理论现代性问题》中开宗明义地指出:“所谓现代性,就是促进社会进入现代发展阶段,使社会不断走向科学、进步的一种理性精神、启蒙精神,就是高度发展的科学精神与人文精神,就是一种现代意识精神,表现为科学、人道、理性、民主、自由、平等、权利、法制的普遍原则。”显然,钱中文所强调的现代性的理性精神,在基本内容上是取向于西方启蒙现代性的,不过其中包含着一个多世纪以来中国现代性进程中被转换性地接受与强化的内容。这其实也是一种现实针对性,如科学精神与人文精神,现代性的初始阶段,将之作为旗帜性的精神提出,在当时的中国只是一种理想,一种乌托邦;在国势日强,市场经济日益繁荣,而各种理性的反理性的负面效应也愈益明显的情况下重提,就具有了很深刻的现实批判意义与引导意义。
在该论文中,钱中文明确地提出现代性的内在矛盾问题,即是说,在他看来,作为精神的现代性,本身又充满矛盾,理性本身就是一种矛盾构成,它在现实的实践性展开中片面化为工具理性及反理性;人及人道的理性精神也是一样,它既揭示与激发了人的无限潜能,从而突出了人的主体性,又引发了人的物欲膨胀,使人沦为物的人并因此陷入生存困境。从理性构成中揭示其自身矛盾性,这是钱中文的深刻之处。论文从理性精神的内在矛盾出发,阐释现代性与现代主义的关系,指出不少欧美哲学家、诗人、作家敏感地从现实生活感受到现代性精神的内在矛盾,及其展开中带来的技术至上、工具理性、人文精神日益衰落的种种情况,因此发出充满悲剧意识的惊呼与警告,这就是作为社会精神与学术思潮的现代主义的由来。但作者认为,应把现代主义视为与现代性既有联系又有区别的观念,不能简单地把现代主义看成现代性的最后形式,把现代主义危机当成现代性危机,他由此对后现代主义的现代主义批判存有质疑。在论文中,钱中文揭示了现代性的国家与民族差异,他以全球化为例,对于发达国家,全球化是使全球各国各方面走向形式上的同一化与一体化的战略举措,而对于不发达国家,全球化则是一种参与意识,在积极参与中发展自己。中国走着自己的现代化道路,因此也有自己的不能照抄西方、套用西方的现代性。对于现代性的时间定性,钱中文认为:“从现代性的历史进程来看,现代性是一种被赋予历史具体性的现代意识精神,一种历史性的指向。在各个发展阶段,现代性的内涵有着共同之处,但又不相同。”为此,钱中文主张,要发挥历史去蔽的整体作用,对于充满内在矛盾的现代性精神进行历史的整体性评价,要坚信现代性原则与精神还会长期存在下去。
从历史实践角度理解现代性,则把现代性看作是历史展开的实践过程,即便通常说的促发现代性的启蒙精神,也是历史实践的精神产物,没有先已发生的西方文艺复兴的社会历史实践,也就不会有闻名于世的伟大的文艺复兴启蒙精神。马克斯·韦伯常被持这种视角的中国学者引为立论根据,韦伯常用现代化这个实践意义突出的概念来理解与解释现代性。他认为社会现代化进程的动力主要来于管理性国家与资本主义经济。所谓现代性矛盾,其实是来于两大社会组织及其相互作用,这两个社会组织即现代国家机关和资本主义企业。由于现代性实践进程的矛盾,原先的启蒙计划已部分地放弃,既便有一部分仍在进行,但也与最初设计大不相同。为此,鲍曼的“流动的现代性”的提出也引起关注,鲍曼用在社会实践中形成并展开的社会秩序来解释现代性的流动性——“秩序的可靠与坚固,是人类自由力量的典型产物和结晶”,它不断变化地生成,成为社会个体难以对付的“模式”和“框架”。持历史实践进程的现代性观点的学者,很自然地把现代性与社会转型的客观历史进程联系起来,并通过社会转型所引发的种种矛盾来理解复杂的现代性矛盾。“中国社会正处于前所未有的转型时期。这是每一个普通中国人都可以通过自己的生存而亲身感受到的,不容置疑的现象……尽管不同研究者的视角和切入点不同,但有一点是共同的,即发展理论的宗旨是使中国社会真正获得现代性或实现现代化的目标:以科学和民主为内涵的理性化与以自由和平等为内涵的个体化。”显然,在这类看法中,上述现代性的精神策动性仅被保留了它的初始阶段的启蒙定向性,而后,它便被认作是作为一个非设计性的历史实践过程,它按照实践的逻辑而非精神的逻辑进行历史的展开,形成历史阶段性特征,及由此综合而成的现代性总体特征。在这种理解中精神成为实践的反思及进一步实践的预示,而且,精神通常也仅是预示。持这类观点的一些学者立足于社会变革的当下复杂性,提出学术的有效性是学术性的,而社会变革现实则很少受学术精神引导及理论制约。为此,他们提出要特别注意现代性的问题式研究,尤其是中国自己的现代性问题式研究,并进而在这类问题性研究中把研究的关注点不断地向文学理论进行学科领域的凝聚,求解文学理论的问题,进行文学理论的精神建设。
精神地理解现代性与历史实践地理解现代性在三个重要问题上并没有争执:
其一,现代性是定向展开的历史进程,这一历史进程启动于西方现代性启蒙精神,并为这一精神所定向。是这一历史性定向,使现代性与它的前在历史性发生了转型性变化,因此成为延续性的历史属性,这是对于现代性的历史性质的共识。
其二,现代性是阶段性展开的一种历史规定性,不同的历史阶段有不同的现代性状况,它充满变化与矛盾。它带来文明也生成罪恶,它不断地建构理性秩序又不断地破坏理性秩序,而且常常是建构着它的破坏又破坏着它的建构。但就现代性的历史整体性而言,它又拥有共称为现代性的历史规定性。这是对于现代性的时间性共识。
其三,现代性是综合的历史属性。哈贝马斯从日常实践与生存世界的理解两个方面谈到这种综合性:“在交际性的日常实践中,认知的解释、道德期望、表达和评价必须互相渗透。生存世界的理解过程需要全方位的文化传承。”现代性的历史综合性的获得,必然是历史条件性的,不同的历史文化状况展开不同的现代性,现代性的精神性理解与现代性的历史实践性理解都认同这一点,这使得大家都认为,尽管中国的现代性最初取向于西方现代性启蒙精神,但它的展开却具有中国历史文化的综合性,即是说,这是不能照搬或套用西方的中国的现代性,因此研究中要重视现代性的中国形态,这是对于现代性的空间性共识。
现代性时空定性的上述共识,提供了现代性深入研究的问题式思路,本论文接下来研究体现于文学理论现代性时空定性的进一步具体化的形态——当下中国形态。
民族主体性对于中国文论现代性进程来说,是一个重要问题。它之所以重要在于如下方面:
首先,民族性问题是一百多年来中国现代性的贯穿性问题,它不仅直接启动了现代性转型,同时也一直是现代性得以附着,得以推进的社会群体性依凭。从一定程度说,中国现代性是以民族形态展开的。这一点与西方的现代性启蒙及展开有着明显不同,开启西方现代性的理性精神中,人的问题,人与工具的问题,以及适于人的个性及科技发展的社会制度问题,构成其核心内容,同时也构成其展开形态,而民族性问题则平淡得多。这与西方现代性进程中总体上说需要解决的民族性问题并不突出相关,同时,也和中国现代性的民族性压抑过于沉重,以致遮蔽了西方现代性的民族性差异相关。这种情况见于文化学及社会现代性的理论研究,导致一些学者忽视西方现代性的内部差异,从而忽略西方现代性的复杂性。对这个问题,文化学家庞朴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曾有论述。
其次,在中国的现代性进程中,民族性不断在其时代性中遭受否定。这看似一种矛盾,即中国现代性常取民族性形态进行,可是构成民族性的众多方面却又在现代性进程中被直接否定,现代性因其不同时期对于民族性的否定情况而获得否定的时代性特征;但就现代性的精神目的与实践目的而论,这种看似矛盾的情况又具有内在统一性,这统一性就是民族救治。现代性因拯救民族而发生,又因救治民族痼疾而进行,救治痼疾当然就要否定痼疾,是以否定方式去肯定,否定与肯定在民族性的一体性中得以统一。不过,为救治痼疾而下猛药的时代的现代性,难免不造成民族性的亏虚乃至亏空,对国民性的毫不留情的批判在鲁迅这里导致体现着国民性的阿Q被处死,这在其他批评者那里,受时代所限定,赞同处死者不在少数,这是民族性在民族性批判中的当时化。
其三,中国现代性的历史进程至于当下,经历了民族性自我否定的两个循环,第一个循环,是近代史环循,“一部近代史,就这样分成三段:第一段,引进技术,停留在物质方面;第二段,改革制度;第三段,深入到社会的心理。”这一阶段的核心问题即习西方之长,治民族之疾,民族处于被救治状况,当然是弱势,西方则处于被习与施救的位置,当然是强势,在这一强弱对比中,民族性被沉重地压抑。第二个环循阶段,如庞朴所说:“一九四九年以后,我们又把中国近代史简单地重演了一遍,只是频率更快些。一九四九年以后和西方国家的关系,大体有点像清朝初期锁国外交的状态,自己把自己封闭起来。后来把门打开了,已经是很晚了。一九七八、一九七九年这个时候,成套引进设备,实际上又是解决物质的层面;后来改革经济体制,那是文化的中间问题;现在大家关心文化研究,考虑传统与现代化的关系,实际上是重在一个文化心态问题。”固然,这两次循环,并不是历史的重复,但却是现代性要点的历史的时代性强调。尽管在第二次循环中,民族性问题的提出与求解语境比起第一次已大不相同,但习西方之长的历史特点并未改变,借助西方而进行民族性批判的历史取向也并未改变,不同的是前者旨在民族救治,后者旨在民族振兴。因此,在当下现代性历史演进中民族性被某种程度地压抑,既有历史延续性又有当下的难以避免性。
其四,当下现代性进程的民族主体性强化。现代性进程取向于西方学习于西方的特点形成民族性压抑,但压抑也是强化,它强化着国民的民族意识,由被强化的民族意识到被强化的民族主体性意识,这是一个条件性的或语境性的历史展开过程。这一方面取决于国势自身的状况,即在怎样的程度上实现由先前的现代性被动展开而至于现代性的主动发展,被动主动一字之差却根据着国势水平的综合状况;另一方面,则取决于与他国的交往关系中本民族所达到的主体性身份水平,即它的自主性状况,包括协调国际关系的自主性,民族发展的自主性,以及吸纳他国文化的自主性。毋庸赘言,尽管尚有很多不尽人意之处,但中国的民族自主性的身份水平已明显提高,它已有充分的能力在世界各国的交往中,坚持自己的自主性,并不断地把这种自主性坚持转化为国民的民族主体身份意识。学术界的努力,就是进一步唤起国家及国民的民族主体性自觉。
文论的民族主体性问题,它的被强调提出,它的求解与坚持,深连着中国现代性的社会情境与理论情境,是一个重要的现代性问题。前面说过,中国现代性是在西方现代性的促迫下发生并展开,西方既有的现代性成果包括精神成果,以其优越性对中国现代性形成巨大压抑,甚至形成强有力的遮蔽,常常反客为主。民族主体性在中国现代性中时常迷失的被动地位本身就是中国现代性的特征性体现。也就是说,作为一种民族想象,在中国现代化进程中普遍存在一种幻想,即尽可能充分地接受西方,融入西方。而作为现代性的理论思考,中国理论界的一个重要课题便是理性地走出这一幻想,从而唤起民族主体性想象。中国现代性是在迷失中寻觅、坚持、发扬民族主体性的现代性,它既是历史的,又是现实的。它体现在文论中,既是民族主体性的学科坚持,又是这一主体性的理论建构与发挥。
时下,文论的民族主体性意识尚有待提高。这不仅在于文论时下取得的很多西方理论资源还有待进行民族主体性消化;也在于消化总是主体性消化,因此需要一套健全的主体性消化机制,这套机制在中国高校中,从师资知识结构的组合,到学科建设、课程设置、教材编写等都还没有系统配套。这还在于中国文论民族根性有待深入发掘,民族根性的发掘不同于通常的传统学理研究,这是与西方传统学理相比较而进行的特征性开掘与梳理。民族根性,是国家或民族发展的现实历史性或历史现实性,它是国家或民族的本体规定性,它不仅是本源问题,更是本源的现实展开问题,是民族文化传统的承继与发展问题;它形成于特定的民族生存形态,潜隐于民族文化的历史过程,活跃于民族的历史与现实生活的各个方面。民族根性问题在文艺学中现实地提出,这本身就是中国现代性的规定与体现。汲取西方现代性资源的中国现代性进程中,民族自信的问题是一个重要问题,应充满自信地建构中国自己的文论体系,即立足于全球交流,研究中国历史与现实问题,提炼自己的理论观点,阐释自己的理论话语。由此形成的理论体系可以是多元的,但必须具有自己的民族特性与理论特点。这个问题在西方文论中并不突出,即便涉及民族性问题,如关于全球化的一些理论问题,也主要持理论研究的态度,在中国文论现代性中则不然,它关涉文论学者的理论身份,属于构入其中的本体性问题。
阿尔都塞在《保卫马克思》中,对马克思的理论言说进行分析,不止一次地涉及马克思言说的个性问题,他从马克思不同时期个性修养的不同状况出发,思考马克思思想的发展过程——“必须看到,马克思在其青年时期的大部分著作中对黑格尔的批判,至少就其最后的理论前提而言,是十分不够的,甚至是不确切的,因为这种批判的出发点是马克思后来所抛弃掉的费尔巴哈的观点。”阿尔都塞的这一思考,合于马克思当时的思想状况。从黑格尔到费尔巴哈,再到抛弃费尔巴哈,这是马克思理论言说个性的成熟过程,与之相应,也是马克思理论言说的差异性过程。继之,阿尔都塞又更明确地阐发说:“推动独特思想发展的主要动力不在该思想的内部而在它的外部,在这种思想的此岸,即作为具体个人出现的思想家以及在这一个人发展中根据个人同历史的复杂联系而得到反映的真实历史。”在阿尔都塞的分析中,马克思理论言说乃是他理论的个性言说,这一实质得以昭显。理论的个性言说是西方理论言说的常态,西方现代性理论言说,使言说个性更加活跃也更加自觉。中国的理论言说,自古就依附于圣人,是说圣人之说。现代性启动,又热衷于说西人之说、马克思主义经典之说及政治之说。这使得理论的个性言说问题成为中国文学理论的一个差异于西方的特色性问题。中国理论界理论的个性言说,之所以长时间被有意无意地隐匿,是因为理论就其揭示世界或事物的普遍性(本质、规律、必然性)而言,总有为世界及事物之所立言或代言的性质。这种性质虽然离不开世界或事物的具体性,因为它由此而生,但它又与后者相对立,这导致理论言说者的个性,进而导致理论的个性言说,在理论中难以正名。理论言说的个性隐匿问题在理论言说的权威时代尤为突出,那时,理论言说的权威性正奠基于非个性的真理代言性。
当下中国文学理论开始步入理论的个性言说阶段,这是现代性的一个成果,又是文论现代性的特征性问题。
理论的个性言说可以大体分为三个层面:1.理论的学科领域层面,在这个层面,理论的个性言说首先体现为理论的学科领域性言说,这体现着以学科领域为基本形态的理论自主性或自律性;2.理论言说主体的个性层面,这不仅包括言说主体的理论修养、主张和基本观点,更包括他的人生态度、历史意识、现实生存状况、独特感受等,这里蕴含着他的人格;3.理论言说主体理论言说的个性表述,如一九八○年代美学大讨论中朱光潜的理论表述,宗白华的理论表述,李泽厚、蒋孔阳的理论表述等 ,彼此间差异明显,这也是一种见于理论表述的个性表现。
对于第一个层面,中国文学理论从政治理性的一统性走出,实现学科的理论主体化,在文论中探索文论的理论课题,这是经过长达几十年磨难后才获得的学科现实性。政治理性与文论的学科理性尽管彼此关联,互动互构,但毕竟有各自的特性与规定性。政治理性与文论学科理性长时间纠缠不清,并且后者经常被前者压抑与取代,这具有民族的历史必然性。中国被西方列强“杀进来”的现代性启动,这本身就是民族救亡的政治启动,并演化为后来复杂的政治斗争。此后一系列压倒一切的政治运动的得以展开,是获有历史合理性的政治强势的延续与伸展。政治决策者个人的政治敏感性、政治兴趣与高度活跃的政治理性,既是这种延续与伸展的个性体现,又通过这种延续与伸展的客观力量而转化为一统性政治生活现实,其间又有更为久远且根深蒂固的传统根据,这是一个充分体现民族特性的历史进程。
一九八○年代以来,文论界几次规模较大的理论研讨,如文学主体性研讨、人文精神研讨、文论的新理性精神研讨等,文论学者的主体意识与个性意识不断被激活与强化,不断意识到文论意识的个性属性,并开始形成流派化、个性化的学科理论话语。近年来渐成规模的文论流派,如马克思主义文论的中国学派、文化诗学、意识形态批评、生态文艺学、生存论文艺学、女性文学批评等,都开始形成各自的概念体系、分析思路、阐释方法,其中,理论研究个体的立论风格、思维风格、修辞风格也彼此区分得日渐鲜明。这是一个理论言说由一统性向多元性,由共性向个性转换的时期,这一时期,出现一些话语的驳杂、失范、不协调、生硬、断裂等情况,并不奇怪,这是一个不可绕开的阶段,是中国现代性在文论学科建构中的阶段性体现。
理论个性言说的第二个层面,就文学理论而言,不管文论时下被作何理解作何阐发,无可否认的是,它总须讲述或论证有关文艺或各相关方面的情况或道理。而讲述或论证总是讲述者的讲述或论证,它的被说出总是说出于某一个说者。说者是有个性有感觉的具体生活着的人。他说,他便有个性有感觉地说。在文论这类人文学科中,说者个性并不是说者所说道理的他者,相反,个性是说的根据、构成与形态。现代性见于文论的个性,从时下正在进行的理论建构角度说,其所以是现代性的又是文论的,最为活跃又必须承领的初始根据就是感觉。理论言说主体的感觉不断地形成他的个性化经验,这又使感觉是见于经验的感觉,而不是简单反应的感觉。在经验这里,言说主体的生存状况被带入进来,他的理论意识也有了得以提升的根据。显然,这里有教育、有认知、有理解、有体验,也有各种观念被接受或被生产出来,政治的、伦理的、艺术的、专业知识的等等,这就是综合的、人性的个性化过程。理论言说的个性由此凝练为言说主体的理论个性。至于理论个性言说的第三个层面,即理论表述层面,它在理论表述规范的约束下,一直处于较为平稳的状态,不过,就理论表述须是理论的个性表述这一点来说,理论表述的个性化空间还有待进一步开发。
在文论中,理论个性活跃才能为文论带来盎然生机,才能有钱中文所热烈呼吁的文论交往对话的发展特征。西方学术界那些影响巨大的人物,康德、黑格尔、马克思、尼采、胡塞尔、福柯等等,他们的理论言说都富于个性色彩,而且惟其是个性言说也才有其理论言说,他们用理论话语言说对于世界、人生、所属学科相关问题的个性感受与体验,他们在个性中发现与建构各自的世界。德勒兹在评论福柯《知识考古学》时,开篇第一句话就说:“一位新的档案学者已在城里被任命。然而确切地说,他是被任命的吗?他从事的难道不是他自己的指令吗?”“自己的指令”,便是个性确认。理论沉湎于概念圈子,就是僵死的理论。孔子孟子老子庄子的理论,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的理论所以鲜活、具有时代适应性,都是经由了写作者的个性中介。而中国文论长时间的缺乏鲜活的时代针对性和现实针对性,个性写作不被提倡甚或被压抑是重要原因。近几年来,随着个性意识的增强——尽管这种个性还须在人格的综合性方面进一步提升,一些有主见、有血性的文论写作开始受到关注,这是中国日益演进的肯定个性的现代性文论成果。
由中心而及于边缘,又由被及于边缘而生出文论的边缘化感受,并形成破解边缘化困境的由文学而转为文学性研究的呼吁,这几乎可以说是现代性社会转型过程中具有中国现代性特色的文论怪圈。
显然,边缘是相对于中心而言。文论边缘化提法的参照是曾经有过的中心状况及向着学科中心的聚合状况。按理说,文论作为文学研究学科,在众多社会科学学科中既没有哲学那样的普遍基础性,又没有很多应用学科的直接的社会实践应用性,也没有历史学的传统启智性,这是一门普通的应用理论学科,与它有同等重要性的学科为数不少。但文论确曾有过一段位居中心的幻象,它的中心幻象与它所曾居有的政治地位密切相关。前些年,多次大规模的政治运动都从文艺领域发起。文艺成为政治运动的先潮,与文艺的政治融通性与可塑性分不开,而这种政治融通性与可塑性又在于文艺活动的形象思维特点。形象大于思想使文艺活动既可以表达与传播多种思想,又可以被指认表达与传播了某种思想,究竟如何指认,依政治需要而定;加之不同时代的文艺活动主体多是体验丰富、思想活跃者,容易生出些离经叛道之想,形象性与活跃性相结合,政治融通性与可塑性就突出了出来。文艺借助政治,在政治挂帅的较长时间里成为敏感且重要的领域。这种情况经过学科意识放大,便形成很强的中心幻觉。如今,文艺与政治关系发生了变化,政治与生活关系也发生了变化,文艺中心感的学科状况根基消退了,原有的中心幻象与中心意识随之失落。
向着学科中心凝聚的学科状况在几十年文论建构中一直被坚持着。当时,文艺的意识形态性及文艺与政治的关系,构成各种文艺问题的中心。这样的学科中心的最初形成,具有突出的中国现代性的阶段性特点,是中国独有的政治生活泛化的时代状况的孕生物。建国后多次政治运动发起于文艺,同样具有中国现代性的阶段性色彩,批《武训传》,批《海瑞罢官》,批《燕山夜话》,批“黑六论”,树革命样板戏,鼓吹反走资派文学等,都是当时具有中国特色的政治运动的文艺发动。
随着中国现代性进入改革开放、发展市场经济、建设现代化小康社会的历史阶段,上述两种意义的中心均被不同程度地消解。文学活动与大众生活及各社会领域的关系转入更充分的审美、消遣、娱乐状态。社会各方面在面向市场与大众生活艺术化的时潮中,不断与文学活动的文化趣味优势相遇,不断发现文学活动是可供大力开发的趣味资源、文化资源,文学活动以其普遍的亲和性与社会各方面融合。与之相应,囿限了几十年的西方理论思潮及后现代思潮对文论界实现了短时间内的集中涌入,势头之猛、头绪之多、转译理解之驳杂,前所未有。这使得文论不仅在现实生活中,而且在理论上获得消解中心之后的边缘化的实践根据与理论根据。很多学者越来越认识到“文学研究应当具有更加开放的宏阔的学术视野”,“只局限于一个点、一个层面、一个领域、一个狭隘的视角,是不会俯视和通观文学世界的全貌的”。更有一些学者,对文学活动与社会各领域的日益热闹的融合欢欣鼓舞,提出用文学性研究置换文学研究的主张,为文论边缘化造理论之势。边缘化,作为文论对中国现代性的积极应和,已成为无可回避的现实。
文论去中心的边缘组合,是时下活跃的中国现代性的碎片化却又未失其整体这一独特性在文论建构中的体现。西方学者“碎片化”之言在中国时下的现代性分析中并不能套用。后现代主义开的药方——社会对去中心的散点结构或网络结构的顺应,在中国也不能套用。在中国,如前所述,碎片化问题确然存在,分工、消费、交际、话语、审美等,都有这个问题。碎片化见于文论,则主要是不同学科知识或学理在文论的去中心过程中被文论众多课题各取其用地解构,它们失去原有的系统性而化为可供转用的知识及学理碎片。这些多学科知识或学理碎片又以其碎片性资源供文论边缘化提取,这是互化互构。不过,中国现代性的碎片化始终葆有整体性协调机制,整体活跃的人伦关系网络,关系生存的个性规定,融通性的情感体验,使中国现代性演进碎片化而又不失其体,整体性协调和整体功能与碎片化共时性地发挥作用。这种情况内化为生存个体碎片化的整体性直觉,由此组织日常生活的碎片化的整体性活动。这种现代性状况渗透与组织到文论建构中,文论去中心的边缘性组合便成为很突出的现代性特征。
西学的非语境转用,是中国现代性的又一重要特色,这已成为文论现代性的一个常见问题。
真正意义的理论话语都是语境性的,理论话语总要受它之外的在何种情况下说、为何说,以及向何说的制约与规定,这种外部制约与规定,便是理论话语的语境构成。语境不详或语境错置,会使理论话语陷入混乱。
西方现代性一直是中国现代性演进的参照,是中国现代性重要的智慧资源与实践运用资源。这使中国现代性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他者的现代性,并因此形成中国现代性的又一个特殊性。它见于文论,则构成文论在西方理论资源中建构的现实。二十世纪五十至六十年代,我国文论是在苏联文艺理论的滋养下体系性地发展起来的。应该说,当时对于苏联理论的汲取,并不都是简单的生搬硬套,中国与苏联的意识形态语境确有很大的相通性,因此那一代文论学者在接受苏联文艺理论时都有很强烈的现实感与亲近感。这种感受随着中国与苏联的意识形态冲突乃至破裂而淡化甚至消失,这证明了语境变化与理论接受的关系。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西方理论大量涌入,汹涌澎湃,而西方得以生成这些理论的语境却与中国接受这些理论的国内语境大不相同。且不说亚里士多德、康德、黑格尔这些更为久远的理论代表人物,就是叔本华、尼采、弗洛伊德、胡塞尔、海德格尔、福柯、德里达这些离我们较近或更近的理论代表人物,他们形成各自理论的时代语境也与接受时的中国语境大不相同。中国现代性的不容取代的民族特色充分体现为中国理论语境的独特性。然而,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当文论学者争先恐后地汲取西方理论资源时,却在很大程度上忽略了理论话语与理论语境的密不可分的关系,不少学者不进行任何语境转换就直接挪用西方理论,甚至直接进行体系性挪用,用西方理论体系对照与分析中国现实,对中国现实进行挪用进来的西方理论的批判。更多学者则在理论研究中采取实用主义态度,或把中国现实实用于西方理论,证明西方理论对于中国的合理性;或把西方理论实用于自己的理论研究,择其可用者而断章取义。在这个过程中西方体系性的理论话语被从其语境中抽取出来,成为可拼凑的理论话语碎片。西方后现代主义的“碎片化”主张在中国的理论建构中倒成为经常遇到的现实。导致这种情况的原因主要在于中国的理论主体性尚未充分确立,因此在同化西方理论时常患理论资源的“消化不良症”。就文论而言,它的边缘化趋向,也使它在理论资源的匆忙扩充中“饥不择食”。对这种不顾语境差异的理论挪用与套用,有学者称为“花拳绣腿”,认为这种断章取义地追随西方思潮,“正在不同程度地导致文学批评和文学理论越来越偏离中国的现实,徒具批判之形而无批判之实,成为‘空中楼阁’里的话语操练和能指游戏”。
这种情况的出现是中国现代性的特色性质所致。中国现代性对于西方现代性的依凭,它的主体性在与西方现代性互照中独立性的缺失,它的理论建构过程中所面临的西方理论资源的系统性优势,以及文论去中心后走向边缘过程中形成的对于多方面理论资源,尤其是已成系统的西方理论资源的“饥不择食”,共同促生文论对于西学的非语境转用。
文论现代性还有一些须予探究的特征,如疏离时势与争鸣声稀,这是文论建构的一个现实问题。从提出问题的角度说,虽然疏离时势与争鸣声稀这两个问题在新时期以来文论建构中不断引起学者们的注意并不同程度地求解,但作为普遍性问题仍然存在。
疏离时势,即对于动态发展着的研究对象存有时势性冷漠,无视对象时下动势又无热情或无力融入动势。本来这个问题在文论传统中并不是问题,文论尚用,是一贯强调的。自《尚书》起就重视知用关系,经朱熹、王阳明等历代文人,知行统一、知用统一的说法在中国的话语形态中已经相当地系统化,而且就中国文论体系的总体性来说,虽然总有历史回溯的崇经倾向,但现实立足点始终坚实,现实针对性也一贯尖锐,大量针砭时弊、激励人心、抒发时情、忧国忧民的思想述说,在文论中绝不少见。
疏离时势成为中国文论现代性的特征性情况,有其独特的时代原因。这种情况总体上起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政治一体化时期。起于政治压力下的一统性政治话语,由于话语的源头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威,其他诸人只能小心翼翼地跟着说,这使得富于时势性的政治生活对于所有跟着说的人都成为权威言说的再言说。在这个过程中有很多敏感而可怖的话语禁区,在这类禁区跟着说的自由也被剥夺,惟有聆听。而这类禁区常常又是时势性的。这导致几十年中国文论话语看上去是时势性话语,实际上却成为远离时势的小心翼翼地跟着说或照着说的话语。
新时期现代性演进,吹开了文论话语闭塞的门窗。但有了说的自由不等于自由地说。理论话语需要理论根据,更需要说的理论资源与理论向现实转化的机制。这类需要在其难以实现中成为新的通往时势的障碍。不少学者到古人那里寻找理论之说的根据与资源,不少学者到此前政治一体化文论中清理根据与资源,更有不少学者到西方文论中寻找话语资源。这是一段理论话语混乱且又匮乏的时间隧道。这种匮乏情况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由曹顺庆所下的“文论失语症”的诊断而引起普遍关注与争论。“失语症”之说道破一个事实,即话语禁声或话语缺失,其实并不是话语的事,“失语”的深层原因是面对变革时势的思想匮乏与理论匮乏,从文论而言,在研究中国文论的现实问题时,我们还有待进一步构建自己的思想体系。近年来,一些学者致力于文论的时势研究,发表了一些研究成果,为文论领域输入清新气息,令人振奋。但由于上述寻找、清理、转换理论根据与理论资源是一个不断积蓄的历史过程,其中还有寻觅根据与资源的方法原因、认识原因,疏离时势仍是文论现代性的一个现时特征。
争鸣声稀,不是说没有争鸣,近年来争鸣日增,这是文论界不争的事实。这里说的争鸣声稀,是指时下正值“百家争鸣”时代却没有“百家争鸣”格局,也没有“百家争鸣”氛围。“家”且不说,即便观点之争,也常是点到为止,难以在更大范围逐步深入地持续展开。更多的是个人的自说自话。如文论的现代性问题,文学研究对象的文学性问题,文论的大众形态问题,文论的批评生成问题,文论的本质主义问题,文论与西方后现代的关系问题等,这类问题都是些阿尔都塞所说的面对复杂现实而思考的“开放的结构”,是一种关联现实实践与深刻思想的“问题体系”,其中有一系列重要的理论创新点、生发点,亟待通过各方面各抒己见的论辩而展开与深入。
深究这种情况的现代性原因,有社会心理的时代延续性原因,也有理论风气原因。如政治一体化时期政治批判心理阴影至今犹在的问题,时下中年学者及年事偏高一些的学者都在努力摆脱这一阴影。而这些学者的学术地位多数都举足轻重,他们的不引不发或引而未发,弟子们不宜轻举妄动,争鸣格局便难以形成。此外,“不过招”心态也是重要原因。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有过一段拿高手试招的风气,即借高手的知名度在争鸣中获得对于自己的轰动效应,这是一种炒作伎俩。于是就有了高对于低的不接招不过招。近年来,又有了高对于低的不屑过招,或者干脆用喝斥语气将后者逐出论坛。高对低不见行动,低手或新手间背后又都有师承及师兄弟姐妹关系,鸣一而牵十动百,很少有人肯出师未捷先犯众怒。于是,高手间,高手与新手间,新手间,便都难以燃起真正的争鸣热气与火气。这也可以算是一种文论见于争鸣的现代性心态。当然,这里还有一种情况,就是对于话语权威的反感。大家在讨论问题时,本应是心平气和、各抒己见,但一遇到从政治一体化时代延用来的权威语气、权威概述、权威判定——尽管这类权威多是来于发出权威话语者的权威虚幻感,大家也就没有了争鸣的热情和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