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在灰蒙的阴雨天驾车奔驰在湿漉的公路。玻璃上哈了一层薄气,空调的气味有些失于新鲜。偶尔有一些细小的雨线从打开的车窗钻进来。
外面的土地荒凉、贫瘠。而有人的地方,譬如小村庄,会有一些肮脏的东西丢在黑色柏油路的旁边。在一个充斥着烧烤油烟的北方小城,思想显得有些滑稽和单调,就像临近傍晚,楼外的一只猫,缩在自己的腹部,舔着脸颊。
小城的医院川流不息、门庭若市。街道两旁的小店也总是播放着“店面转租,亏本大甩卖”的录音。乡村和小城镇正逐步向城市化转变和迈进,而且步履并没有那么慢。我能感觉到它的步伐已经在自己的道路上行迹匆匆。
沿着百花街向西行驶,是回族人的聚集地。在我的印象里回族是一个有经济意识的族类。他们有着自己的传统和技艺。一块空地上,两头牛已经被宰杀。此刻它们被当代庖丁肢解着躯体。刀子划开一层皮,顺着牛蹄子用小斧头砍下去,直到接近骨关节,用刀子沿骨缝里划拨,手臂顺势用力,一节骨头就轻巧地被剥离出来。随着刀子直抵牛的体内,一股腾腾的热气冲上来。
潜意识中,一向觉得河南不是一块人杰地灵的地域,尽管在中国的版图上它看起来位处中原,得天独厚,黄河的水流冲刷出它地域广阔的泥土。在我看来,它算不上美丽或者并不十分使人迷惑。有时我想,我理想的居住地应该不是中原。但现实所展现在眼前的,依然是褐色的土壤、低矮的砖石建筑、浑浊的空气、粗犷的语言、黑里透着暗红的脸色以及人们各自独特的悲喜哀愁。
那一刻,我想我属于那里,也离开不了那里。
从小城出发,经过白庙、河堤,半小时的车程,我便看到了家里的老宅。我的祖辈从那块地开始,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二百多年。房子也已经有一百五十年了。看到那些蓝砖灰瓦,门楼,厚重的木门,祖母陪嫁的嫁妆,铜钱,还有我童时从柜橱里偷出来的铜锁。看着它们,我嗅出了时光,一种很重的陈旧的滋味。
多少次,站在出生的土地上,我尝试着跟死去的祖辈们交流,向他们打招呼,探问着不同时代的口气。我试着还原他们,鲜活的脸庞,闪亮的一些脚印。他们是我的榜样和英雄。即便他们已随尘土远去,但在我看来,他们依然活着,在我的血管里,在每个兄弟的血管里。
我深信自己是一个传统的家族主义者。我在靠着自己的力量去驱散指摘,去弥补逝去的缺憾,去显现那些人事,去宣扬祖辈们积下的德和善。
这个世界的许多事都是这么奇妙,仿佛都在一个机缘内共存着、共生着。只等着一个合理的事物出现,来映衬逝去的事物,补足逝去的事物留下的空洞。为此,我常想,我的存在是为谁而来?或是谁为我的到来而提前熄灭了自己的火焰?又为我存留了存在的空间?等到我逝去后,那个代替我而继续存留的人或物是谁?我能在闭眼的那一刻了解到机缘的真相吗?能见到他们吗?那些为我而继续留在世间的事物,他们生命的存留方式又是什么?
我很庆幸,又来到了生我养我的土地。
一个人,可以仇恨敌人,但不能忘却生他养他的泥土和乡野。它们是你最初的巢穴,即便简陋,却也充满雨水一样清凉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