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都是黑的[短篇小说]

2014-11-14 14:19文/柳
青年文学 2014年2期
关键词:老张儿子

文/柳 营

【作品】

“这停在桥上的新摩托车是谁的?”一穿蓝衣的老头问。

“朱龙的。”一穿月牙白中式上衣的老头答。

“哪个朱龙?”蓝衣老头问。

“北门菜市场卖豆腐的王胖子的儿子。”月牙白老人答。

“噢,王胖子,她多年前得病死了的男人朱文德我认得,是以前的邻居。这王胖子可是个美人,人好、心善、本分,从三十八九岁守寡一直到现在,如今好像也快五十了。”蓝衣老人说。

“人哪,就那么一回事,到世上转一圈,迟早都要回去,谁都一样,想想这,心就平了。”月牙白老人道。

“唉,似乎结婚还是昨晚的事,我抱着漂亮白嫩的老婆,那个让人舒坦宽心哪,今早她却已臃肿不堪、满脸皱纹,真让人不敢相信哪,我像做梦似的,也朝自己脸上摸了一把,这一摸,摸了一手粗粗的皱纹来。”蓝衣老人做了个摸脸的动作,笑笑。

“是啊,想当年,为娶媳妇打家具,我独自上北山背木头,怕护林队查,只能夜间出行,抄小道,过坟场,一气十几里山路,脸不改色心不跳,回家两碗米饭,还照样去上班,可一转眼,就退休了,抄小道过坟场背回来的木料打成的家具早过时送人了,娶回来的老婆突然得病先走了,孩子翅膀硬了飞到国外去了,只剩下我孤寡一人了。”月牙白老人有些伤感。

“来来,不谈,老哥陪你喝几杯。”

“来,喝。”

……

暮色下来,弥漫开去,小镇笼罩在冬日的清冷里。

小店里,俩老头碰着酒杯。红烧鸡爪、炒猪肝、清水鱼片、蒜苗大肠、外加一小碟花生米。桌子靠窗,窗靠河。

从窗口看出去,正好是河上的石桥。桥上的摩托车已经不在了,被王胖子的小儿子朱龙骑走了。

半夜,朱龙家的窗户从里头悄然打开。

朱龙泥鳅般从窗口滑下来,隐进黑暗中。

黑暗淹没了他,夜就如穿在他身上的衣服。他穿越隧道一样穿越厚重的冬夜,往他要去的方向而去。

去那里要路过一座石桥,一条小巷,巷子口有一棵近百年的老樟树。走过树底下时,他感觉有叶子在黑暗中飘落,他伸出手去随便抓了一下,便抓住了一片叶子,他将它放在鼻子下,有一股干枯了的樟树叶特有的香气。

他拐进了小巷,夜静得压抑。是十一月,他走在巷子里,冻得有些发僵。是什么吸引着他,让他偷袭夜色,如蛇前往?

是一缕神秘丰满的光,它骚动不安,照出迷宫的图案,将他绕进去,扰得他心神不安,暗流涌动,身不由己。他被那道隐秘的光吸引着,朝它而去。夜的冷中含了小镇上特有的、带有震慑人的寂寥,这沉重的寂寞将他席卷,他如狗一样警觉灵敏地穿梭在黑夜里,准确地说,如幽魂一样轻盈地飘移。

他靠近了那道光。光里蕴藏着足可以将他点燃的热,那热柔韧而缠绵,带着阴性的力量。他贴身上去,门没关,他闪了一下,便进去了。

屋里黑着灯。是一座老房子,所有窗了都没灯光,他摸进去。穿过厅堂,靠左,慢慢走上楼梯,楼梯在他的脚下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沉闷怪诞却又惊心动魄。声响惊动了一只正在咬楼板的老鼠,老鼠一下子从他身边蹿过去,消失在楼梯口,没了声响。

再往上走几步,他看到了一支点亮了的小蜡烛。蜡烛在烛台里,在二楼楼梯口转角处的桌子上等他。他拿起蜡烛,走了几步,看到墙上的两张照片,一个穿西装的男人和一个穿红衣服的女人,按辈分,他该叫这男人叔叔,女人正在相框里朝他静静地微笑,那微笑在他看来无比浓烈,他脑子热了热,而腰脊椎处又似乎被一根冰冷的细钢针扎了一下,迫使他抽了口冷气。

在二楼走廊的尽头,有一个木柜子。柜子的右边,他看见了一扇门,门开着,他侧了侧身,小心地滑了进去。

“朱龙?”

“是我!”

心在狂跳。十一月的冷夜,他在出汗。他的下面突然间绷紧。

“把蜡烛吹了吧。”

他将蜡烛往前,看见了床上的她,她朝他微笑,那微笑如月光,他在月光里。他并没照她的话把蜡烛吹了,而是把蜡烛放在了床旁边的柜子上。

“还是吹了吧。”

他想了想,最后还是凑过嘴去,吹灭了蜡烛。

“上来,床上暖和。”

“还是先把衣服脱了吧。”

“好。”

毫不费事就脱了棉袄、毛衣,接着扯掉了脖子上的围巾。脱裤子时,他的手变得笨拙起来,怎么也解不开皮带上的搭扣,他并不说话,只是默默地跟他那别扭的裤子以及皮带较着劲儿,直到脱得只剩下一双袜子和一件白色的小背心。然后,爬上了她的床。

往床上爬时,迟疑的、甜蜜的、又是心怀恐慌的。她坐了起来,他能够透过夜色看到她的长发披散在胸前,垂落在她丰满的乳房上。那刻,他庆幸自己吹灭了蜡烛,不然,他会更加慌张。

她抱住他,将他的背心从头上拉出来。她将他拉进被窝里,将手轻轻地放在他厚实的肩膀上,由肩膀往下,到了他结实的腰,然后顺着他的臀部和大腿抚摸下去,在他结实的肌肉上用了用力,最后停在他那儿,它立着,挺着,已经准备好,没有好遮掩的了。

她从容不迫。他在欲望和紧张中不停地出汗、发抖。

他小心翼翼地将她揽进怀里。他感觉到了一片光亮,那里充满了所有新奇的语言。光明之源带着热烈的、暧昧的、母性的暖意,将他点燃。

他沉溺于神秘而温暖的迷宫之中,被包容,被吸引,他闭上眼睛,顺水而下,漂得很远很远,那是另外一个世界,他在那里看到了雾,雾里开着花,花的深处是大海,他在海的船上,花香满鼻,很快,波涛汹涌,他听到了岸上的钟声,越来越近,以至于全身战栗……

几乎没觉察,时间就短了很多,夜晚去得快了,早晨悄然到来,光亮照见了小城的轮廓,所有事物说话的声音开始清晰有力起来。鸡和狗行走在巷子的青石板上,接着,人也出现了。

“该回去了。”是一个柔软得没有一丁点儿骨头的声音,再次无声地、奇异地抚摸,带着百般的爱恋。

“永远都把我留在你身边吧。”他说。几乎是祈祷。但就像大多数人一样,他祈求一事,却又把自己的生活转向通往别处的路上。

卖豆腐的王胖子早早收了摊,准备回家。回家前,她还去了一趟城西的中老年人服饰店,为自己选了件枣红色的对襟外套。这快五十岁的王胖子皮肤依旧白嫩,脸颊上透着朴素健康的红润,这枣红很合她气色。初春的天气还颇为阴冷,但她猛踩着踏板,从城西骑回到城东的家时,棉毛衣下汗流浃背了。她把车用锁链锁在小区的铁栅栏上,爬上五楼。二十分钟后,换了新衣服下来,往桥对面的一家酒店走去,这是老张第一次正式约她吃晚饭。

一个月前的一天,王胖子去山南公园散步时,遇到了穿月牙白对襟春秋衫的老张。在那样的天气下,他显然穿得太少。他每次露面,都令她惊讶,因为他总打扮得像要准备出去做客一样,毫不含糊。

他说:“就知道你会来。”然后提议一起走走。

王胖子起初不肯。她觉得这样不好,她知道前年退休的老张半年前刚死了妻子。然后,一个有点儿面熟的女人牵了条狗出现在小径上,好奇地看着他俩。

王胖子改变了主意,她想,一起走走也无妨。她与老张并不熟悉,但和他妻子陈老师很熟,陈老师几乎每天都要来王胖子的摊位前买豆腐。她经常说,她家老张就喜欢吃豆腐,这城里的豆腐,也就数王胖子这里的最有味道。这点王胖子信,王胖子家三代做豆腐,这纯手艺活儿不是现代豆腐作坊能相比较的。

王胖子和老张沿着小径走着。似乎并没什么话,就听到两个人的脚步声。

“我其实一直在观察你,”走了好长一段路后,老张终于开口了,“你性格温和,话不多,对每个客人都笑眯眯的,看你那样笑,真是让人觉得舒服。”

“做生意嘛,总要笑脸相迎的。”王胖子听老张这么说,心里有了异样的感觉,但反应还是出奇的平静。

“你一个人不容易,每天风里来雨里去的。白天守着豆腐摊,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磨豆腐,还要料理家务。”老张说话很斯文,不知为何,这声音听着让人舒坦。

“这些年,一个人下来,习惯了。”王胖子低着头继续往前走。天色已经暗下来,周边的风景变得模糊散淡起来。

他们走到一片灌木的地方,那儿树林较密。老张转过身来,抓住王胖子的手,开始向前走入树林。

“你这是做什么?”王胖子声音里透着不悦,但仍旧由他拉着自己的手,往树林走去。树林比小径更暗,她脑子里浮起年轻人谈恋爱时的一些画面来,一时觉得脸发烫,心跳加快,却又隐藏了丝别样的羞涩。

他们又继续走了一分钟,然后老张站住,她的手继续在他的手心里握着。他们站在一小片空地上,他望着她笑:“我们两个站在这里,就我们两个人,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老张说这些话时,声音听起来像个老孩子。老张是小学老师,教了一辈子的音乐,是个开朗的人。

王胖子望着他笑,用另一只手臂碰着自己的身子,像个小学生一样。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就什么都没说。过了一小会儿,她说:“我该回去了,明天还要早起做豆腐。”

“香凤,这事我也是想了很久了,如果可以,我们先经常一起散散步,互相再多些了解,主要是让你对我再多些了解,我们都老了,原来的伴都走到我们前面去了,孩子也大了,飞走了,能有一个伴一起吃饭,一起散步,总比一个人要好,你说呢?”老张拉起王胖子的另一只手,双手握着双手,认真地说。

王胖子脸红红的,没开口,只是笑着,点点头。暗色渐浓,但这笑,却能划破黑色,荡漾到老张的眼睛里去。

两个人一直手牵着手,走到山南公园的出口。早就没了散步的人,即便被人看见了,也只是隐在夜色里的两个人。

那天晚上回家时,儿子朱龙还没睡,他躺在沙发上看新闻节目。王胖子走进客厅时,他举起手打个招呼,可是仍眯着眼看电视。他看电视有一种特别的姿态,头偏过去看着荧光屏,斜斜地凝视着画面,这种姿态显示出他自认为高人一等,好像他要以这种自大傲慢的方式,不让电视知道他很感兴趣。

他这副自傲的样子,对女孩子也一样,都快二十五岁的人了,也没见他带过女孩子回家,似乎从没交过一个女朋友。

王胖子方才有了与老张的散步,第一次替儿子的婚事动起心思来。如果和老张会有个什么结果的话,那么儿子的婚事该要先解决了才好,才安心。

第二天早晨,王胖子做了个决定,用做豆腐的积蓄给性格内向的儿子买个摩托车。当时小城里还没几个人有摩托车的,这儿子骑着摩托车去上班总比骑个自行车去上班要显得威武,这自然也能为原本就俊气的儿子多吸引些女孩子的目光,注意他的女孩子多了,机会肯定就会多起来。

这夜,有淡浅的月色。与老张在桥头饭店吃了晚饭,两个人还去公园散了步。回来已经快十点了,电视机开着,儿子朱龙仍旧在电视机面前的沙发上躺着。

王胖子自顾自进了卫生间,洗刷了一番,进屋睡觉了。一时也睡不着,只是想早早上床躺着,因为身体里积蓄了太多的温暖和甜蜜,必须一个人细细地回味,在回味中反复感受,在感受中添加进新的想象出来的可能,一点点去体念,这样的体念丰饶富足、神奇而充满希望以及活力。

在树林里,老张第一次亲吻了她。

这一吻,让王胖子觉得世界似乎不再和以前相同,一切变得清新干净起来,内心某一块地方开始重新温润,似乎柔软得一下子可以包容以前经受过的所有不幸以及委屈。

这老张,越相处越觉得出他吸引人的地方。幽默,乐观,细致体贴,懂得尊重人。不像那去世的男人,除了干活儿,就是抽烟吃饭睡觉,一天几乎没三句话。这老张的声音也很不同,虽然六十多了,可还是中气十足,轻柔起来的时候,却是细雨和风的。王胖子躺在床上,又想起刚才在树林里,老张不断在她耳边喃喃低语的样子,语气缠绵,但声音低沉得听不清楚,王胖子要他重复说了几遍,一直到他直起身子,看着她的眼睛,带了点儿孩子气的不耐烦、露出豁出去的表情,清清楚楚地一字一句说出来后,她才终于明白他是说:“香凤,和我结婚吧,我们互相做伴,一起买菜、做饭、散步、睡觉。”

就这样一遍遍回想和老张在一起的情景,全身暖暖的。已经过了十二点,夜已滑到更深处。王胖子回味着老张傍晚散步时的话,放松的脸上在黑暗中荡着笑意,睡意就在眼皮上,却睡不着。平时这时候,早就睡得沉沉的了。

王胖子转了个身,想换个姿势静心等待睡眠彻底将她席卷,却听到儿子房间里开窗户的声音,然后便是双脚着地时发出的声音。窗外就是路,路是河的岸,穿过河上的桥,岸那边连着很多条小巷,一条一个世界。

王胖子睡意全无,起身,跟了出去。儿子的背影正穿过石桥,消失在那棵百年大樟树后面,拐进了樟树后面的小巷子里。

有狗从巷子里出来,带了小巷里夜的、神秘的、寂寥的、繁杂的气息。

朱龙隐进了小巷的一户人家。门悄悄地在他身后合上。

王胖子看得清楚,这是朱文华的家。朱文华和她丈夫朱文德同一爷爷,按辈分,朱龙该叫朱文华叔叔。

朱文华在镇上的造纸厂上班,一个礼拜会轮到几次夜班。

王胖子靠在樟树底下,路是岸,河上升起的淡雾,让她觉出了自己的忧虑。那么安静孤傲的儿子,是什么东西引诱了他,让他穿过见不到阳光的夜,停在她的床上?

他的夜会不会就这样被吞没,然后毁誉,跌落?

又突然想起老张来,老张这样的时候该睡着了吧。此时想起老张,心里却有些空浮,深深的测不到底,似乎一下子世界就变得虚幻而不真实,没了希望起来。儿子,是的,这可怜的儿子还在他叔叔家呢,在那个长得看起来安静清秀斯文的女人的床上。他该是着魔了,鬼附身了。

王胖子决定在巷口的樟树底下等他。

朱龙站在昏暗的光线中。她站在他面前。他们互相搂着,他抱着她的腰。他们亲吻的时候,女人得踮起她的脚尖。

他在她面前,就如一个大男孩子。他迷恋她。他能够在她身上看到众多身影,包容温和的母亲,知心善良的姐姐,任性可人的妹妹……她也是妖,让人怜爱的妖……

他最初觉得自己爱上她的时候,以为可以侥幸地躲过去,可一切好像并由不得他自己,他被一张无形的网缠住,越挣扎缠得越紧,他停不下靠近她的脚步……

他的手轻柔地脱去她的衬衣,把手伸进她的胸罩。他将她抱起来,将小巧的她放在床上。他们紧挨着,躺了一会儿。她用食指轻轻地碰触他的鼻梁,顺着滑下去,放进他的嘴里。他突然变得有些迫不及待。他将她按到身子下面,亲她,他用手去寻找她的源头,一片温暖的潮湿。他使劲儿将她的身子托起来,让自己顺畅地进去,一道门,他在她的世界里。那么美妙。他一时觉得如此自信,却又觉得自己其实无比卑微,他无法选择,他无法把握,所有的一切。难以按捺,他追着自己,她追着他,直到高潮来临。彼此分开后,他们就那样躺着。

他能听到自己的心怦怦直跳。为什么总是如此紧张,为什么总是如此不安?“永远都把我留在你身边吧。”他转身,将她抱起,孩子一样的要求。每次,每次他都会这样和她说。因为自己害怕?

“你的摩托车很漂亮。”女人说。

“老娘的钱,她想让我骑上它追女孩子,或者让女孩子追,她很想我结婚。”朱龙将怀里的她抱紧了点儿,他突然觉得有些无助,类似于悲伤的感觉从骨子里涌出来,清凉的。

“今晚天气不错,带我兜风吧,去郊外。”女人在他怀里,声音轻柔。

“好,起床。你在桥头等着,我先去把车推出来,怕发动起来被老娘听到。”朱龙将女人松开,起身穿衣服。女人也起身,很开心的样子。

王胖子靠在樟树底下,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似乎也就没一会儿时间,便听到有脚步声从小巷里过来。细听,并不是一个人的。王胖子连忙从樟树这边过去,拐到另一条小巷,躲在巷口。她不想让其他人看到自己。

是儿子。还有那个女人。看到她,王胖子恨恨起来。这恨看起来无骨无肉,烟雾一样,紫黑色的,带了呛人的野猫的气味,弥漫在她的身子四周,却足以将她浸染得变了颜色。

他们朝桥头走去。

女人留在桥那头,儿子朱龙往家的方向去。王胖子从巷口出来,站在巷的路边,看着桥头。不一会儿,就见儿子推着摩托车出现在桥头。女人上车,搂住朱龙的腰,将头埋在他的背上。王胖子又恨恨的,心里辣辣的。

摩托车起动,灯亮起来,刀一样划破夜色。王胖子怕被灯光照到,本能地往旁边退,路便是河的岸,急退几步就到了岸边,再退,脚一空,整个人便落入河里。在刺耳的摩托车的起动声中,一切都显得悄无声息的。

抱紧。

加速。

车风一样穿过寂静的、梦乡中的小城,往郊区而去……

又是一天傍晚。黑来临前。桥上行人匆匆,正是下班的时候,各自都往各自的家里去。“这刚从桥上过去的骑新摩托车的人是朱龙吧?”一穿蓝衣老头问。

“是,是王胖子的,不,香凤的儿子。”一穿月牙白中式春秋装的老头回答道。

“这王胖子,真是可怜,心善,命短,好好的,怎么会掉到河里去呢?”

“……”

“怎么哭了?”

“眼睛里好像有沙子。”

“哪儿来的沙子?”

“来,来,喝酒,喝酒,陪我再喝一杯。”

“不喝了,你已经喝了不少了,再喝就醉了,你不比我,喝多了,回去没人照顾。”

“……”

“老板,埋单。”

两个人出门,相互扶持了一小段路,各自分头走,消失在夜色里。

(二〇〇六年)

【作家自述】

最初的,亦是最终的

黑的是快速流逝的时间,亮的是细长的一道光,它不明亮,不热烈,它闪闪烁烁,风一吹就灭,可这样一丁点儿的光,却是希望,是温暖,是最实在的、可以照见未来孤独清寒岁月中那份贴心贴肺的相依相伴。

重新翻出来再读一遍时,仍旧是自己所爱的。

一年年一岁岁,在所有肉眼的繁盛中花开花谢,以及那些渐行老去的生命。是曾经被诱惑过的以为无限漫长可以不老的青春,还有承上启下的中年,更是找个伴一起买菜做饭牵手往前的老年。他们可能都是我们自己。

竟然已在文字里走了好长的一段,似乎还会一直走下去。

很长,也很短。短的是时间,长的是成全。是照见自己的那道光亮。纵然都是黑的,因了文字那一丁点儿光,无常、无知、不可测,却一直牵手相伴。

最初的,亦是最终的。

赏 析: 弋 舟

《夜都是黑的》写于二〇〇六年。八年过去,依旧是柳营所爱。

这个六千多字的短篇,有种极为奇特的张力。它几乎是繁复的,某些段落极尽铺陈之能事,人物那些曲折的体味,诉诸文字,毋宁说,是小说家柳营自己的语式;但是,它又异常简约,这除了是拜小说家在结构上熟练的控制所赐,更有种你无法捕捉的内在秩序,它大象无形,毋宁说,是万物次第轮回的自在的语式。

柳营信因果。这令她能够去做一个小说家——小说从来都有逻辑自洽的要求,而因果,或可被看作宇宙最大的那个逻辑。

柳营又懂无常。这令她能够去做一个优秀的小说家——在某个更为宏大的“规定”之下,人之命运却在任何一个局部的夜晚无可转圜地无常着,由之,写就好的小说,便成为可能。

同时,柳营信任时间,如果这个短篇之中,没有了人之暮年这样的一个背景,力量必定减半。引我琢磨的是——为什么大多数才华横溢的小说家,都会在年轻的时候,便已经举目眺望垂暮时刻。答案其实毋庸说明。因为时间从来就是小说这门艺术最不可或缺的一枚利器。在我的想象中,小说家这个行当的某位先祖,第一次开口,一定便做如是说:从前……而“从前”,即是小说的骨骼,也是小说的血肉。它就是一个有关时间的标记。我不能想象,一个没有“时间感”的人,可以去操弄起小说。这在我看来,几乎是不证自明的。

柳营非但信任时间,甚至被时间规约得过于苛刻。这,或许是女性小说家所特有的表现。所以她有“一年年一岁岁,在所有肉眼的繁盛中花开花谢”这样的喟叹。她会恐惧于肉体的衰败吗?起码现在似乎不会——似乎不那么会。她给出的理由是——她有文字相伴。而我,却觉得还有更充分的理由供她与岁月申辩——这个女性小说家,信因果,懂无常。这种对于更高存在的服从,能够保障她小说的水准,亦当能搀扶她人生的步履。

对于这样的小说家,她的成长,你几乎无法发言。因为,她说:最初的,亦是最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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