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郭岩君
老拐是我们村放夜马的,是村人眼中的铁杆儿光棍。他三十三岁,一直没娶,一个人顶着三间低矮的土屋过日子。他自己不娶,也不让别人替他想娶的事。谁替他想,他跟谁急。一次,我母亲随便问一句,老拐该成个家了。老拐竟然恼了,没鼻子带脸冲我母亲吼:“关你屁事!”愣是两个多月没跟我母亲过话。
此前,我们两家关系一直很好。我母亲与老拐的娘,是好姐妹。好到什么程度呢?比方说我们家杀猪,请来几大桌子街坊邻居吃猪肉。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我们这个位于内蒙古、河北、辽宁三省区交界的小山村,村人一年难得见几回荤腥。杀猪的日子,像过年。
杀猪的日子,也是嗜酒如命的父亲最风光的日子。这个经常醉半条街的酒鬼老头儿,会当众乡邻的面,对我母亲指手画脚:“你这个娘们儿,上菜,上肉,上瘦肉!”好像母亲舍不得似的。
事实上,母亲就是舍不得。她像很多村妇一样,趁杀猪时众人忙乱,把猪后臀和肋脊肉都藏起来。为此,送走吃饱喝足的乡邻,父母会毫无例外地恶吵一架。母亲指责父亲穷大方,父亲骂母亲抠门。
母亲对老拐家从不抠门。众乡邻饱食后迈着四方步离开,母亲赶忙从锅台后碗柜里,端出一大青瓷碗五花肉说:“儿子,端给上屋你大娘去!”
老拐不跟我母亲过话,并不是真恼了。凭我们两家的关系,他不会轻易恼的。他是怕我母亲旧话重提,让他心烦。当然,就算老拐真跟我母亲恼了,我俩也不会恼的。我们是好朋友,用老拐的话说,我是他的跟屁虫儿。
曾经一度,我以为老拐不肯娶,是相中我姐了。我姐那时整天眉头皱个大疙瘩,没事老爱找由头打我,我希望她早点嫁出去。为此,老拐我俩在一起时,我会有意无意地提起我姐,希望老拐搭个话。一来表明我支持他做我姐夫的态度,二来希望他答应给我做的二胡早日兑现。
老拐早就答应带我去放夜马,却一直没能成行。因为我母亲坚决反对。她说:“放夜马太熬夜,影响第二天上学。”
但是,这一年,放暑假的那天夜晚,我实在不想在家待了。闷热,心口堵,喘不上气来,快憋闷死的样子。我去找老拐,提出跟他去放夜马。老拐说:“今天不能带你去。”我说:“你答应过的。”老拐说:“是答应过,以前行,但是今天不行。”我说:“今天必须跟你去。”老拐说:“为啥?”我说:“在家心口堵,憋闷。”老拐说:“我知道为啥,为玲子。”
我一下呆住了,老拐一语中的,戳中我的要害。
这天晚上,我不愿意在家待,心里盛不下,确实因一个叫玲子的女孩。她是我小时的玩伴、同学。这天放学时,玲子宣布,她转学了,她家要搬回云南。那里是她父亲的故乡。
那一刻,我的心像被一种忽然涌上来的什么东西填满。鼓胀着,壅塞着,汹涌着。我原打算放学路上向玲子道个别,但等放学钟声敲响了,我连书包都忘记背,箭一样冲出教室,狂奔上回家的路。我一路跑一路想,今夜不能在家待了,跟老拐放夜马去。
费了好大劲儿,老拐才答应带我去放夜马。母亲不让我去,老拐赔笑脸说:“老婶子,就让他去一趟吧。”母亲说:“他个淘气玩意儿,黑灯瞎火的,满山坡乱跑的,你看得住他?”老拐说:“我盯得住他。快成大小伙子了,也该让他经见点世面、练练胆了。”母亲说:“他可是个缺德兽,你盯紧他,别跑丢了。”老拐说:“老婶子,交给我,你放心吧!”
那时候,老拐的娘离世不到一年,在母亲眼里,老拐成了孤儿,挺可怜的。说起老拐的娘离世,还有一段插曲。冬季的某天夜里,屋子外面飘着雪花,西北风卷起雪末子,嗷嗷叫着拍打门窗。屋地上摆放一只大火盆,炭火很旺,我们一大家子人拥挤在一铺热乎乎的火炕上睡觉。突然,母亲睡梦中惊叫一声,呼的一下坐起来说:“完了,上屋他大娘怕是不好了!”
母亲的叫声搅醒一大家子人。紧挨母亲睡的我也迷迷糊糊坐起来。我说:“咋了,妈?”母亲说:“妈刚才做了个不好的梦,上屋你大娘来向我告别了。”我说:“上屋大娘瘫在炕上大半年了,病那么重,咋来向你告别?”醉眼迷蒙的父亲说:“三更半夜的,你这个老娘们儿闹啥妖,睡毛愣了?”母亲说:“没有,这梦清清亮亮的,上屋他大娘穿一身青棉裤青棉袄,骑一头青牛,就站在咱家院门外。她对我说,‘他老婶子,我走了!’说完,她骑着青牛奔向西南大道了。”
母亲的梦令我浑身起鸡皮疙瘩。我使劲儿往母亲身边挤,说:“妈你别吓我!”母亲说:“妈没吓你,这梦真事儿似的。上屋你大娘,八成熬不过这个冬了!”
母亲话音刚落,窗外前街的方向,突然传来一阵哭喊声。母亲麻利地穿好衣服,下地穿鞋。她说:“坏了,他大娘怕真不行了,我过去看看。”父亲往被窝里缩身子,他醉眼翻几下说:“你去吧,我就不去了。”母亲说:“你个大老爷们儿,凭啥不去?当初咱家刚搬进村子,旁人都给咱眼罩戴,就上屋他大娘,待我亲姐妹似的。我这辈子都记着她的好。”
父亲被母亲逼着,他极不情愿地穿上衣裤,踉踉跄跄地出了门。
第二天早上,我背书包去上学,路过老拐家时,发现他家院门口,燃烧着一堆火。几件破棉衣一条破棉被在火堆上燃烧。院子里停放一口白桦木棺材。棺材头上,点燃一支煤油灯。灯旁放一只白瓷碗,碗里盛满小米饭团子,一双筷子竖插在饭团上。
这时,我母亲从院里走出来,她塞给我一块黑乎乎的荞面饼子说:“儿子,吃这个。”我望着黑荞面饼摇头。母亲说:“傻子,吃这个好,你没见人们都在吃?”我抬眼望去,老拐家院子里进进出出的人,每人手里拿一块黑荞面饼子。母亲说:“快吃呀!这是打狗饼子,谁吃谁有福。”
我把黑饼子随便放到嘴边比画一下。母亲嗔怪地抬手戳我后脑勺说:“傻小子,一看就是个没福样儿。你赶快回家,找一根木杆子,横放在咱家院门口。”我说:“放那个干啥?”母亲说:“你大娘一会儿出殡,那是拦魂杆子。”我一蹦一跳地跑回家,找一根碗口粗的木杆子,横拦在院门口。
上学时从街上走,我发现几乎家家院门口,都横放一根拦魂杆子。
这天,老拐我俩天傍晚时从村里出发。老拐背着一个大黄帆布口袋,手里提一根木杆鞭子,脚穿一双矮腰水靴。我说:“这天没雨,你穿水靴干啥?”老拐说:“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我们来到一片种满玉米的山坡上。村里蹚地的十几副犁杖刚停工。每副犁上两匹马,一共三十多匹马,还有几匹马驹儿。生产队队长向老拐交代几句什么,他那张黑里透红的丑脸还冲我笑了一下,露出粉红色的牙花子和白森森的牙齿。我对此人没什么好感,没理他。
生产队队长带领蹚地的劳动力回村,山坡上只余下老拐我俩和三十几匹马。我问:“就在这里放夜马?”老拐说:“这里不行,草不好,去那里!”他随手指向远处的一片山坡。我愕然说:“咋的?去乱坟岗子?”老拐琢磨着看我一眼说:“你怕了?”
我当然害怕。那片乱坟岗子,是村里的墓地,谁家死了人,都往那片山坡上埋。前不久,村小学华老师,不明不白地上吊死了,也埋那儿了。她当过我班主任,用教鞭敲打过我后脑勺。
华老师死后,关于她的一个传说挺吓人。说某天深夜,村里最凶的一个男人赶夜路。路过那片乱坟岗子,路中间突然出现一个一尺多长、半尺多宽的黑影。黑影拦住去路,直劲儿往凶男人身上撞。凶男人吓坏了,扭头往回跑。黑影紧追不舍。凶男人边跑边拆路边田埂上的石块往后扔,黑影不躲不闪,但就是砸不到它。它悄无声息,如影随形……此后不久,凶男人就得急病死了。
虽然是传说,但村里确实病死了个男人。而且,乱坟岗子那段路边的石头田埂,真被拆毁了一大段。这是我上学时亲眼所见的。
老拐显然看出了我的怯意,他说:“你害怕的话,现在可以回去。”我说:“我不怕,不是还有你吗!”老拐似乎很失望,他嘘一口气说:“那好,我们走!”
老拐我俩驱赶着三十多匹饥肠辘辘的马,奔向村庄东北山坡上的乱坟岗子。此时,夕阳早已西下,夜色像一张浅黑色的大网,一点点向东边拉过来,把远山近树悉数罩于网中。只一会儿工夫,走在我们前边的马群,身影便渐渐模糊起来。
我紧跟在老拐的身后,生怕他会扔下我。我有一句没一句地跟老拐搭讪。我问:“为啥生产队每年都让你放夜马?”老拐说:“放夜马这活儿,好汉子不稀罕干,赖汉子干不了。”我说:“为啥好汉子不稀罕干?”老拐说:“好汉子夜里谁出来,都在自家炕头上搂老婆!”老拐冲我怪笑说:“知道啥叫搂老婆吗?”
傻蛋老拐以为我少不更事。其实,男人女人那些事儿,我已经一知半解。但我装不懂,我说:“不就是挨着睡觉吗?”老拐果然上当,他傻呵呵地冲我龇牙说:“你个傻蛋!”
我又问:“赖汉子为啥干不了?”老拐说:“放夜马这活儿,黑灯瞎火的,刮风下雨的。胆小的,眼神不好的,好迷糊觉的,都干不了。”我说:“你不是赖汉子?”老拐一下挺直腰板,很响地啐了一口唾沫说:“你看我像赖汉子吗?”
老拐二十多岁就放夜马。开始时,他是小光棍,没娶老婆,他张罗放夜马,没人说什么。渐渐的,他年龄越来越大,仍然每年放夜马,不张罗娶媳妇,就有人说闲话了。某一年,生产队没安排老拐放夜马。老拐脸红脖子粗地找到生产队队长问:“我马放得不好?”生产队队长说:“没有,很好。”老拐说:“为啥不让我放了!”生产队队长说:“你老大不小了,该张罗娶媳妇了。”老拐说:“我不娶媳妇,就放夜马。”争来吵去,谁都拗不过老拐,只好还让他放夜马。
我们来到乱坟岗子时,天已黑透,四周一片黑暗。老拐从大帆布口袋里掏出一个手电筒,打亮,眼前总算有了一道亮光。老拐把手电筒递给我说:“拿着。”我接过手电筒,老拐从大帆布口袋里掏出一大捆子马绊绳。我给他照亮,他给马上绊绳。三十多匹马都上了绊绳,几匹马驹儿却不上绊绳。我问:“马驹儿为啥不上绊绳?”老拐说:“它们有绊绳。”我说:“在哪里?”老拐说:“母马。”
上完马绊绳,老拐带我来到一块较平坦的草甸子上。他从大帆布口袋里掏出一件很大的雨衣,抖开,铺在草甸子上。他让我坐在雨衣上,他紧挨我坐下。他把大帆布口袋摆在面前,如数家珍般一件件往外掏东西:打火机、旱烟口袋、绿铁皮水壶、半瓶白酒、三根黄瓜、一头大蒜、两个咸菜疙瘩。他把这些东西小心地摆在面前,然后抬起头,向着四周旷野扯开嗓门大喊:“依呀呵呵依呀呵呵啊!”
接下来是无边的沉默。我躺在雨衣上百无聊赖,心说:这就是放夜马?太枯燥了,竟然有些后悔跟来。
老拐从烟口袋里掏出一个写满字的学生作业本,撕下一条纸,捏一撮旱烟放在纸条上。卷起来,用唾沫沾湿纸,粘贴上。用打火机点燃旱烟卷,很深地吸上一口烟,很享受地扬起脖子,吐出一口很大的烟圈儿。
我困了,打一个哈欠。老拐问:“咋了,困了?”我强打精神说:“不困。”老拐说:“困也别睡,一会儿我去地里掰几根青棒子,烧棒子吃。”老拐说的青棒子,就是没长饱满的青玉米。以往,他提起烧棒子,我就流口水,很馋。今天身临其境,倒觉得了无兴趣。
老拐闷坐在雨衣上,一支接一支地吸烟。我斜躺在雨衣上,仰面看越来越明亮的夜空。浩瀚的夜空中,除了偶尔有几片孤独的云片儿,全部被闪耀着各种光芒的星铺满。四周静得出奇,身边的草丛,偶尔有野兔或松鼠一闪而过。稍远处,传来马啃食青草的咯吱咯吱声。突然,马群一阵躁动,我赶忙抓起手电筒,摁亮,照射过去。见一只马驹儿,在用力往一匹母马的肚皮底下钻,母马被绊住的蹄子一跳一跳地躲开。边躲边用臀部撞击马驹儿。
我问:“这母马为啥不让它孩子吃奶。”老拐说:“母马干一天活儿,又累又饿,哪有奶水。”我说:“那它啥时有奶水。”老拐说:“吃半饱以后,奶水才下来。”
我举起手电筒照母马的眼睛,想让它眼花,看不清东西,就没法躲闪马驹儿了。
在手电筒光的照耀下,被绊了腿的马匹,三一堆俩一伙地聚在草甸子上吃草。它们跳来跳去地选择草丛,像一只只笨拙的大跳兔。偶尔,一匹马抬头望过来,两只马眼发出蓝莹莹的光亮,瘆人。
老拐从我手中接过手电筒,关掉电源。他说:“别照了,省电。”我说:“天这么黑,马看得见草吗?”老拐说:“能看见,马白天吃草,眼睛也闭着。”
我俩再无话说。我仰躺着看星空,老拐勾头一支接一支吸旱烟。刺鼻的烟味儿,掺杂着他身上的汗酸味儿,熏得我直反胃,想吐。我挥手驱赶烟味儿说:“别抽了,呛死了。”老拐说:“没烟味儿,蚊子能吃人。”我这才发觉,四周的黑暗里,无数蚊子“嗡嗡嗡”地围着我们转。
这时,夜空中倏的一道亮光闪动,一颗流星从西山后拔起。老拐突然扯我衣服说:“快,你许个心愿。”我懵懵懂懂说:“许什么心愿?”我还没反应过来,流星已倏然消失。
老拐说:“向流星许心愿很准的。”我问:“为什么?”他说:“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天上的星,照应地上的人。我们每个人,都是顶着一颗星生下的。人死了,那颗星就灭了。”我说:“天上那么多星,地上才几个人。”老拐说:“天有九层,每层都有这么多星;地有十八层,我们是最上边那一层。”
老拐说这些话时,神道道的,像个迷信的人。其实,他一点不迷信。十几年前,他读过高中,不但学习好,还会吹箫。是人们眼中的准大学生。可惜,他即将参加高考那年,高考取消。那段时间,老拐疯了一样,无论在村里见到谁,都纠缠别人跟他撞拐。他精瘦,细高,体力好,撞拐特别厉害,谁都撞不过他。大伙就送他个绰号“老拐”。
撞拐是我们那片山区那个年代特有的体育运动。两人对面而立,每人盘起一条腿,用手兜住,另一条腿站立。然后,两人的身体开始碰撞,谁盘起的那条腿先着地,谁就是输家。
听了老拐的话,我半是疑问半是好奇。我在众星浩繁的夜空中寻找,我说:“哪颗星是我的?”老拐也扬起头看星空,他说:“你还小,找半亮不亮的。”我说:“为啥是半亮不亮的?”老拐说:“最亮的是壮年人,昏暗的是老年人……”我俩正说着,一颗更大更亮的流星,从北边大山后蹿起,快速冲向南边的大山。
这回我早有准备,马上坐直身子,双手合十,面向流星,心中默默许愿。我许完愿,流星也消失在遥远的南方天际。
老拐不抽烟了,把半截旱烟卷拧灭,他问:“你许了什么愿?”我说:“不告诉你。”老拐恶笑说:“你不说,我也知道。”我说:“你瞎蒙,你又不是我肚子里的蛔虫。”老拐说:“我虽然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但我能掐会算。”他举起一只手,用拇指在另外四根手指上煞有介事地点来点去。他说:“你许愿玲子不走,她家不搬!”
我深藏在心底的秘密,竟然被他一下揭穿。我恼羞成怒地扑向老拐,用头撞他的胸,把他撞倒在草丛中。我用头抵在他胸上,不让他起来。其实,凭老拐的力气,他用一只手,就能把我提起来扔开。他却故意示弱,在草丛中跟我撕扯成一团。我俩在草地上打滚,纠缠,笑闹。直到闹累了,气喘吁吁了才停下来。
重新坐回到雨衣上,老拐说:“其实,玲子你俩挺般配的。”我没说话,伸手扯一棵芨芨草含在嘴里嚼。老拐说:“我还思谋着,等你俩长大,为你们牵条红线,成全一桩好事。”我仍然在嚼芨芨草,嚼出满嘴苦涩。老拐说:“可惜呀,玲子家要搬走了。这事玲子跟你说了?”我吐出满嘴的草末子,摇头。她是跟全班同学说的。老拐问:“人家就要走了,你就没跟她说一句话?”我摇头,低下头。老拐一声叹息,他伸出一根手指,在我脑门上戳一下说:“熊蛋!”
事实上,截至此刻,我和玲子之间什么故事也没发生过。那时的初中生,男生和女生之间,很少说话。就算彼此偷望一眼,一旦被别的同学发现,便会传为笑柄。当然,我和玲子之间,也曾发生过一段小插曲。大约是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某天中午雨后,我在村街上玩耍,一不小心滑落进别人家的粪坑里。
那时我衣服很少,冬夏各有一身衣服。用母亲的话说,是老虎下山一张皮。换洗衣服时,一般都是晚上洗,一夜晾干了,早上穿。我中午不慎掉进粪坑,浑身沾满粪末子,衣服又湿又脏,显然没法穿了。可下午还要上学,我抓过姐姐的一条裤子穿在身上,虽然肥大了些,但卷起裤管总算能遮体。我拿起书本要去上学,姐姐边喊边叫跑过来,硬生生把裤子从我身上扒下来,锁进她的柜子里。
我想这下更好,干脆不去上学了,在家玩儿。但是,母亲坚决不许,最后的结果是,光着屁股的我,被母亲拿着柳条驱赶进校门。
那天的许多细节,由于年代久远或说不堪回首,我都淡忘了。让我记忆犹新的是,当我光着屁股在全班同学的瞩目下走进教室时,同学们脸上几乎都挂着各类表情丰富的笑,唯独玲子没有笑。
当时,我和玲子同桌,我们的座位,在北行的第三桌,我在靠墙的一边。玲子见我走过来,她很平静很淡定地起身为我让路。我强忍住泪,没哭出来,走到自己的座位上。此后,我心中对玲子产生了一种复杂的情感。
老拐抚慰似的拍一下我肩膀说:“玲子要是我女儿,就让她嫁给你。”
月亮不知不觉出来了,又红又大,却了无光泽,像个红绣球从东山尖上滚动出来,悬挂在夜空。
老拐不抽烟了,成群结队的硕大蚊子果然结伴轮番来进攻。只一个回合,我身上脸上便被叮咬起几个红疙瘩,又疼又痒。我说:“老拐你快抽烟吧。”老拐笑说:“你不怕烟味儿了?”我说:“我怕被蚊子吃了。”老拐说:“不用抽烟了,我们架一堆火,蚊子就会离开。”
老拐站起来,把他刚坐的那半雨衣撩起来,盖在我身上。他说:“你在这等我。”我问:“你干啥去?”老拐说:“我去弄柴,再掰几根棒子。”我说:“我也去。”老拐说:“你不能去,露水重了,你没穿水靴。”
老拐向山坡下的玉米地走去。我伸手摸一下身边的蒿草,果然湿漉漉的,我才明白老拐为何要穿水靴上山。过一会儿,老拐怀抱几根干柴,手提几根青玉米走过来。架起干柴点燃,烟火升腾起来,火越烧越旺,火堆周围,果然不见了蚊子的踪影。
老拐把几根青玉米剥去叶子,从帆布口袋里掏出几根细铁丝,把铁丝穿在青玉米上,把青玉米递到火堆上烧烤。不一会儿,一股玉米的清香便扑面而来。我学老拐的样子,也拿过一根青玉米烤,老拐指点了我几次,干脆把玉米都交到我手里。他说:“你烤吧,我去看一下马群。”
老拐打着手电筒,围马群转一圈。此时,马多半已吃饱,显出几分悠闲。不像刚上山时狼吞虎咽。马驹儿也被母马接纳,都埋头在马妈妈肚皮底下吸吮乳汁。
老拐转回来时,玉米已经烤好,我俩每人捧一根玉米啃。老拐递一个咸菜疙瘩给我说:“就着这个吃,要不烧心。”我啃一口烤玉米,咬一口咸菜疙瘩。老拐比我多一项内容,喝酒。他边啃玉米边喝白酒,还把酒瓶子递到我面前说:“来一口?”我赶紧摇头。我在家偷喝过酒鬼老头儿的酒,被呛得涕泪横流。
月亮离开了东山顶,一颗很大很亮的星紧随月亮升起来。老拐指那颗亮星说:“那是大毛愣星。半夜的时候,二毛愣星会出来。大毛愣出,二毛愣撵,三毛愣一出白瞪眼。”我问:“为啥三毛愣出来就白瞪眼了?”老拐说:“三毛愣星出来,天就亮了。”
老拐又指夜空中一条星河说:“那是天河。”我说:“我知道,我妈说过,牛郎织女就守在这条河的两边。一年一会,七月七日。”老拐说:“玲子你俩也快成牛郎织女了,你们还不如人家牛郎织女,咱们这儿离云南那么远,你们怕是这辈子再难见面了。”老拐这样说,我挺心酸的,又有些心烦。
我赌气说:“我和玲子没什么,见不见的无所谓。你和秀云才是牛郎织女,再也见不到了。”老拐脸色突变,他低下头,不再说话。掏出纸和旱烟,卷一支旱烟,点燃,勾着头吸烟。
我说的秀云,是玲子的妈,也是老拐高中同学。当年两人可谓郎才女貌,据说暗定了终身。高考取消后,老拐这个准大学生,一下失去了身上的光环。由于秀云比老拐大几岁,更由于老拐家徒四壁,一贫如洗,老拐请的媒人,被秀云家拒之门外。不久,秀云被家里逼迫,嫁给一身是病的玲子爸。那时,玲子爸曾经当兵,在离我们村很近的一座大山里看守军火库;他因公受伤落下残疾,就近复员,安置到供销社看大门,是正式职工。
当年秀云被逼婚,扬言要跳井要抹脖子,闹得昏天黑地,她家人轮流看守,怕她寻短见。老拐没哭没叫没闹,他在秀云结婚那天,倾其所有,买了两瓶高度白酒。他两口气闷下去,两个酒瓶子都见了底。他躺在炕上大睡了三天三夜。一觉醒来,一个多才多艺的高中生,变成了沉默寡言的穷马倌儿。
村人猜测,老拐一直不肯谈婚论嫁,执意放夜马,可能与秀云有关。而秀云嫁了个正式职工,也并不幸福,两口子整天吵架,吵骂声不绝于耳。
老拐重新把雨衣铺在草甸子上。他让我躺在雨衣上,他从黄帆布口袋里,掏出一件很厚的大褂子盖在我身上。他手指夜空中三颗成一线的亮星说:“三星打横了,半夜了,你睡吧。”我说:“我不困。”他说:“你不困也要睡,你熬不惯夜的。”我说:“我睡了,你干啥去?”老拐说:“我看着马群,别进地糟蹋庄稼。”我说:“你给我吹支曲子吧。”老拐说:“我给你吹曲子,你马上睡觉。”
老拐从黄帆布口袋里掏出一根箫,用手在箫吹口处擦抹一下,问我:“吹啥曲子?”我说:“夜半三更。”老拐把箫吹口对准嘴唇,用力吹起来。一阵舒缓凄婉的曲调响起来。我情不自禁地跟着哼唱起来:“夜半三更哟盼天明,寒冬腊月哟盼春风。若要盼得哟红军来,岭上开遍哟映山红……”
老拐反复吹这支曲子,我倾听着,不知不觉的,雨衣被泪水染湿一片,也唱不下去了。
老拐以为我睡着了,他悄悄站起身,弓着身子向山坡下的玉米地走去。我问:“你干啥去?”老拐浑身哆嗦一下,似乎吓了一跳。他转过身来说:“你咋还没睡?”我说:“我睡不着。”老拐返回身来,坐在我身边,他像哄小孩子睡觉似的,一只手轻轻在我身上拍几下说:“你听话,快睡吧。”我说:“老拐你为啥非要放夜马?”老拐说:“在家里憋闷多没意思,放夜马多好。这山,这草,这树,这星星月亮,都是伴儿!”我说:“你骗人。”老拐说:“我怎么骗你了?”我说:“你放夜马,是为了秀云!”老拐情不自禁地伸过手来,挡一下我的嘴说:“你小孩子家家的,别瞎说。”我说:“我没瞎说,那你为啥不娶媳妇?”老拐说:“娶媳妇有什么意思,我不需要。”
我俩说话的工夫,西天边上,一大片乌云黑压压地铺展过来,眼看就要遮住月亮。我说:“要下雨了。”老拐说:“没事儿,有雨衣。”老拐把雨衣的另一边撩起来,盖在我身上说:“你快点儿睡吧,明天我真给你做个二胡。”我说:“你别骗我。”老拐说:“不骗你。”我把头缩进雨衣里装睡,心里琢磨:老拐直劲儿哄我睡觉,他想干什么去?
老拐似乎确信我睡着了。因为他听见我发出的均匀鼾声。老拐蹑手蹑脚地起身离开,他向山坡下的玉米地快速走去。我悄悄抬起头,看着走向玉米地的老拐,想看他到底去干什么。但此时,不争气的眼皮突然沉重起来。我在老拐走向玉米地的脚步声中,真睡着了。
与其说我是被响雷声惊醒的,不如说是被华老师抚摸醒的。睡梦中,我清晰而真切地看见,华老师一身白衣白裤,笑吟吟飘然向我走来。她来到我身边,爱怜地俯身望着我,伸出她修长白皙的手,轻轻抚摸我的脑袋。她虽然没说话,但我分明感觉到,她在劝我好好读书,长大要有出息。
这时,一道闪电在夜空划过,一个响雷轰隆隆炸响,豆大的雨滴打落在我的身上、脸上。我从睡梦中惊醒,猛然坐起来。此时,夜空已被乌云遮蔽,不见星星,也不见月亮,更不见老拐。我恐惧地掀开盖在身上的雨衣,站起来,向山坡下的玉米地奔过去。我边跑边喊:“老拐,老拐!”
雨渐渐大起来,夜空中电闪雷鸣,我借着一道闪电的光亮,跌跌撞撞跑到玉米地的边缘。我叫喊老拐的声音,被夜空中轰隆隆作响的雷声覆盖。雨水和泪水迷蒙了我的眼睛。我不停地抬手擦眼睛,在偌大一片玉米地搜寻老拐。
雨水中,一道道闪电划过,刚犁过的玉米禾苗,在闪电的照耀下,在山风的吹拂下,泛起一层新绿的光波。一道强烈的闪电划过夜空,照亮了整片玉米地。突然,我发现不远处有一片玉米禾苗被踩倒在地。在闪电的照耀下,铺满玉米禾苗的地上,现出一男一女一黑一白两个裸体,他们紧紧拥抱……我认出皮肤黝黑的是老拐。长头发,皮肤白皙的是秀云。
我差点喊出声来,赶紧伸手捂住嘴巴。
我步履蹒跚地回到草丛中,抓过完全淋湿的雨衣胡乱披在身上。
当老拐把我从睡梦中喊醒时,我发现自己只穿条短裤,躺在一个窄小但干燥的土洞里。土洞外,雨过天晴,明月当空,星空璀璨。洞口处,燃烧着一堆柴火,老拐只穿条短裤,坐在火堆旁烤湿衣服。这使我怀疑刚才雨中的一切,只不过是一场梦游。
我披着雨衣走出土洞,来到火堆旁,挨坐在老拐身边。雨后的山风又硬又冷,我禁不住接连打了几个喷嚏。老拐问:“你感冒了?”我说:“鼻子有点酸。”老拐手指东天边说:“三毛愣星出来了,天快亮了!”我说:“我困,还想睡一会儿。”老拐说:“不能睡了,天亮就要套犁杖了。”
老拐我俩驱赶着三十多匹膘肥肚圆的马匹向村庄走去。路上,老拐说:“你心里真有玲子,早上就去她家看一眼。”我问他:“去看什么?”老拐说:“其实,玲子娘儿俩不想走。”我问:“不想走为啥还要走?”老拐说:“玲子爸工作调回老家去了。他是南方人,又一身病,住不惯北方。”我说:“玲子娘儿俩以后还回来吗?”老拐愣一下神,没说话。
我回到家,困极了,躺在炕上很快入睡,把去看玲子的事忘到九霄云外。母亲把我从睡梦中摇醒,天已近中午。我这才想起玲子搬家的事。我说:“玲子家早搬了吧?”母亲说:“一大早就搬走了,就玲子爷俩走的。”我惊讶地问:“玲子妈呢?”母亲说:“不见了,听说那个女人一夜都没回家。”我问:“看见老拐了吗?”母亲说:“没看见,回村交了马群,人就没影了。”我说:“他俩私奔了。”母亲说:“儿子,别乱说。以后记住,有些事,只能装在心里。”
我穿好衣服,走出家门,来到村庄前的山冈上。一条弯弯曲曲的山路通往大山之外,路上却不见一个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