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松,原名吴兴,男,50岁,广西钦州人。1986年毕业于广西医学院,现在广东省珠海市工作。曾在省级、地级刊物发表《水》《到图木舒克去》等作品。
编辑手记
小说用很多笔墨叙写了抗战时期发生在广西钦州的一场中日之间的激战。场面惊心动魂,惨烈无比。作者再现一段历史的原貌,本意不是渲染战争的残酷,而是想要后人记住历史、记住英雄,珍惜当今来之不易的祥和安康的环境。作品时间、空间跨度极大,后半部分极力描述美好惬意的生活,并巧妙地插入艺术构思的日记和碑文,很好地体现了作者的这个意图。值得欣慰的是,现在国家以法律形式将9月30日定为烈士纪念日,以告慰英烈、警醒后人。
一
农历十月的一个下午,湛蓝的天空,徜徉着几缕轻柔洁白的云,凉爽的秋风,轻快地掠过缓缓的山坡。山坡上种满了红薯、木薯、芋头,山坡下稻田已经收割过半,微风吹过,送来阵阵稻秆的清香。一条笔直的小路在山坡中间穿过,延伸进远方翠绿的竹林,林子后面耸立着连绵黛绿的大山。
三名身穿蓝灰色军服的军人正沿着山坡中的小路从坡地间往林子前行。
走在前面的年轻军人二十五六岁模样,他身材中等匀称,脸膛方正,一对慈眉遮着一双明亮机警的眼睛,稍挺的鼻子显出英气,双肩宽实,军服整齐,步伐有力,佩少校军衔,腰间扎了军用皮带,腰带上别了支手枪。他身后跟着两位军人,一位二十岁模样,略显瘦长的脸庞晒成浅黄棕色,一双眼睛灵活而有神,刚长成而不高的身子显得有点单薄;另一位比他矮半个头,十六七岁样子,长着一副娃娃脸,厚厚的眼皮珍藏着细小的笑眼,稚嫩的嘴唇上还留有淡淡的汗毛。后面两位军人都背着一支“汉阳造”。
走在前面的军官步履不紧不慢,后面两个小年轻你推我扯,打打闹闹。
“营长,李班长欺负人!”最年轻的军人冲着前面的军官喊道。
“到家了!”年轻的军官并没有阻止两位年轻军人的嬉戏,自言自语道。
“营长,你看!那边有只山鸡。我只要一枪,今晚就有山鸡肉吃了。”小家伙抬起枪把说。
“你疯了!敢乱开枪?”李班长喝斥道。
营长顺着两位年轻人注目处看去,二三十米开外的红薯地里,一只公山鸡正悠然自得地刨食。小家伙从地上捡起两块土,猫着腰向山鸡摸去,临近时被山鸡发现,山鸡飞快地跑了起来。小家伙扔出土块,受惊扰的山鸡飞了起来。
夕阳西下,光芒血红,没有多少温暖,像离别与惆怅。
三人走近苍翠的林子,林子上空冉冉升起一缕袅袅炊烟,宛如一条轻轻飘拂的白色丝带,系在山林这块巨大的翡翠上。近了,渐渐高了疏了的竹木绿影间出现了些许空隙,房屋的影子填了进来。
“营长,到家了!”
班长李德兴喊道。前方百米之外,竹木环家绕户,村口的凤尾竹梢上,几只八哥一面轻快唧唧喳喳,一面嬉戏翻飞。
村口通往西边飞鹰村的小路上,走来了一位身材苗条,身穿灰白色对襟衫、浅蓝色长裤,脚踏皂色布鞋的年轻女子,挑着一对箩筐从西边朝他们走来。
“那不是张秀芬吗?”李德兴右手指向左前方惊喜地喊了起来。
一路沉默寡言的营长抬头一看,果然是邻村的张秀芬。扎着两条齐腰长辫的秀芬好像也刚刚看见他们,姣好的脸庞绯红,长长的微微翘起的睫毛一撩一合,温柔悦目的眼睛含言欲语,小巧的鼻子下是好看的小嘴。
“文兴哥,你们回来了。”秀芬羞涩地瞥了他们一眼。
“呵,秀芬,上哪去啊?”文兴问道。
“到黄垌坡挖红薯。”
“那,那有空到家里来坐坐。”秀芬洋溢着清新、美丽、令人舒心的微笑,让李文兴猛然说出把自己也吓了一跳的话。
其实,秀芬大老远看见几位军人时就猜是文兴回来了。他们村里就李文兴和李德兴两人当兵。再近点时,文兴熟悉的身影令她心口怦怦直跳,人发慌,脸上是一阵躁热,身子发酥、发软,想躲开,小路只直通向他们那条村道,没有岔口;往回走吧,又太近了,小时候大家常一起玩的伙伴,多不好意思啊!只好往前走。
秀芬别过文兴他们,紧张倏然一下全飞走了,浑身轻松爽快,文兴不是邀请她到他家里去吗?她也想啊!现在可以去了。年初,文兴村里常做媒的逸仙嫂见了她就赞不绝口:“方圆百十里地,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姑娘!和我们村的李文兴又熟,又近,真是天生一对,地造一双!我跟你们俩撮合撮合。”听妈妈说,文兴已经是个大军官了。想着高大、英俊、聪明的文兴,想着以后和他一起过日子的样子,秀芬觉得天空很高、很阔、很蓝,阳光照耀着的世界特别美丽,清爽的风迎面吹来,心里暖暖的、痒痒的。轻松愉快的秀芬朝黄垌坡一溜小跑而去。
李文兴他们别过秀芬进了村子,李德兴打了个招呼回邻近的家去了。李文兴和李德兴是叔伯兄弟,家都在大岭村。大岭村东北靠大岭山,南面是黄垌坡,西有青竹溪,过了青竹溪就是飞鹰村。村子里有两百多户人家,大都是李姓。李文兴带着勤务兵刘有贵到了家门口。
李文兴家坐南朝北,是座还算新的青砖黑瓦小院落,房子周围是浓密的竹林,秋风吹来,竹子嘎吱作响。为了盖这座房子,父母高高兴兴,辛辛苦苦,省吃俭用,令李文兴至今记忆犹新。
家里大门敞开着,进了大门是前厅,两边是前东西厢房,文兴和弟弟武兴各住一厢,中间是天井,天井两边有连廊,过了天井再是客厅,客厅东面住着文兴父母,西面是饭厅和厨房。
李文兴走到天井时,正在客厅纳鞋底的母亲李赵氏闻声从椅子上弹下,急匆匆赶了出来,“哎呀!文兴,你可回来了!”
母亲开心地紧紧抓住儿子双臂,一双笑眯眯的眼睛不停地端详他的脸庞、身子,凝视稀世珍宝一样。
“看你,晒黑了。”母亲嘴上说着,心里却很高兴。儿子比一年前回家时更壮实、更精神了,十足丈夫年轻时让她看一眼都怦怦心跳的俊模样;不过儿子比丈夫还高些,还多了军人的英豪与刚毅。
早在村口就缠着、嚷着、跟着李文兴和刘有贵的一大群十岁、八岁、三五岁的小孩,有文兴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开心笑着的母亲俯下身问他们:“你们谁去告诉你们庆祥伯伯?说文兴哥哥回来了。”
孩子们立即纷纷举起小手争先恐后大声叫了起来:“我去!我去!”
还没等母亲再发话,十几个小家伙吵吵嚷嚷,大的带着小的,风一般穿过天井,钻出大门口,眨眼就不见了。
家里静了下来,李文兴推上身后的勤务兵对母亲说:“这位兄弟叫有贵,姓刘,今年刚入伍,也在我们部队上。”
刘有贵笑着对李赵氏点着头:“伯母好!伯母好!”
母亲一手拽住文兴一手拽着有贵往客厅里扯:“光顾说话,快进里面坐,喝喝水。”母亲和文兴、有贵聊了一会,几个小孩就呜呜喊着冲进大门,越过天井,吵吵嚷嚷地一个接着一个跳进了客厅。紧随着孩子们的,是一位戴着斗笠的壮年男人。文兴一见,马上从座椅起来迎了上去:“爸,你回来了!”
四十来岁的李庆祥斗笠向上斜戴着,黄铜色的脸上满是笑容,这加深了他额脸上的皱纹。父亲脸膛方正,眉眼闪烁着精神和力量,肩上轻轻地荷着一柄锄头,一身洗得退色的黑色唐装掩饰不住强壮有力的身骨,衣服肩膀和膝盖处都打着大补丁,两只黑布鞋布满尘土,右脚的鞋头破了小洞。父亲身后跟着位稍年轻、长相有几分相似的壮汉,他正是父亲的堂弟李盛祥,李德兴的父亲,家里唯一的帮工。傻笑着的盛祥挑着一对泥箕,身穿一身补丁更多的黑色衣服,已经有寒意的天了,还打着赤脚。
晚上,李庆祥家饭厅里,坐了满满一大桌子人:李庆祥和他的两个弟弟喜祥和宏祥,堂弟盛祥,还有村长李佑吉,财主张宝财、张宝杰兄弟,秀才常笑天,李文兴、李德兴和刘有贵。文兴把要往厨房里吃饭的母亲也留在饭桌上。桌上有鸡、鸭、鱼、肉、瓜、青菜,酒菜之香缭绕诱人。
众人寒暄一番,酒过三巡,有人已面赤耳热,但各人皆头脑清醒,大家很快就把话题转到眼下时局,期待与询问的目光集中到李文兴身上。
村长李佑吉问:“文兴大侄,政府说日本人可能攻打到我们这里,会不会是真的?”
李文兴呷了口酒慢慢说:“去年底日本人攻占了武汉、广州,我们一直不停扩军,但部队都往北边、东边开拔。现在本地部队新兵多,需要加紧练兵。日本人从广州、武汉打过来的话,大家还可以有所准备,最怕日本人又来打广州那一招,从海上登陆,那马上就到我们家门口了!日本人飞机、军舰、枪炮都十分厉害,所以,上峰已令我们加强海防。如日军来犯,守军先行抵抗,掩护机关、百姓撤退,二线部队联合边防部队把日本鬼子消灭在海边。”
财主张宝财、张宝杰连声叫好。
秀才常笑天却阴阳怪气地说:“广州有那么多兵马,眨眼间都丢了。我们这里就别说消灭鬼子,能守得住就谢天谢地了!”
秀才说完,大家一阵沉默。
李庆祥见大家情绪低落便接过话题:“我们这里穷乡僻壤,山高皇帝远的,小鬼子来干啥?”大家觉得庆祥言之有理,也不想做其他猜测。
村长李佑吉对坐在一旁的文兴、德兴说:“来,文兴、德兴,我代村里的乡亲们敬你们俩一杯!”话音刚落,村长就把杯子里的酒干了。文兴、德兴也随村长把酒喝了。
村长诚恳地望着他们说:“你们当兵在外,不容易啊!如今天下大乱,国难当头,村里人都希望你们平安!庆祥老弟,你们兄弟三人和睦互助,渐成家业。你家老大文兴做了军官,老二武兴又在县政府当差,村里人都为你们感到高兴和自豪。”
村长顿了顿,感慨道:“想当年清兵入关,我们的先祖挑着担子逃避战乱到了大岭,经历多少代人的辛劳,才有今天的境地。文兴、武兴和德兴,你们几个年轻人,是能出去闯出名堂做大事的人,你们相亲互助,功名可望,这是我们家族的荣耀啊!村里也没别的,刚才我们几位商量了一下,你们二位日夜操练,鞋子损得快,村里就送你们每人两双布鞋;寒冬也快到了,每人给添床棉被。”
文兴、德兴再三推辞不过,唯有受谢。
众人隐忧在心,见天色已晚,便告辞回家。
文兴和德兴到村里逛逛。
庆祥留下喜祥、宏祥和盛祥聊家常。庆祥对盛祥说:“文兴每次和我提起德兴,总是赞不绝口,说德兴能吃苦耐劳,时时能帮忙。我看今年光景好,盛祥年底的花红就加一倍吧。家里好点,德兴在部队上也能更安心点。”几兄弟又聊了一会儿,方各自回家歇息。
文兴、德兴和李大山、祖福等村里十几个年轻人在村子祠堂前聊天。文兴和德兴讲述村外见闻,大山、祖福他们说四时农忙。村里的年轻人对当兵在外的文兴和德兴显示出了极大的仰慕。一群从小一起长大、一起玩耍的人,时光与命运似乎渐渐要把他们分开。想着明天一早要赶回部队,文兴再三催促之下,这伙年轻人才依依惜别。
文兴回到家中,父母亲还没睡下。庆祥问起文兴在部队里的情况、会不会打仗后,因为晚饭时陪大家多喝了点酒,歇息去了。
母亲望着文兴,温饱寒暖苦乐问了个遍。她还急于想知道儿子打算什么时候结婚。现在的年轻人不太好说话,她年轻的时候,父母找个媒人,婚事就订下来了。文兴都二十五岁了,庆祥像他这个年龄时,武兴都三岁了。文兴说现在时局不好,等平和一点再说。
母亲又问儿子是不是外面有人了,儿子只说没有。
母亲想起村里逸仙婶提起村西头飞鹰村的秀芬就问:“哎!文兴,小时候你们常在一起玩的飞鹰村的秀芬怎么样?你看可以我们找人给你说说。”
母亲偶尔遇见秀芬,那姑娘长得好看,心地又好,又勤快,让人十分喜欢。但儿子没吭声。母子俩又聊了一会儿,鸡啼一遍后,两人才止言歇息。
早上,文兴、德兴和有贵要回部队,庆祥和李赵氏、喜祥、宏祥、盛祥、村长、秀才等一大群人簇拥他们到了村口。大家依依惜别,离愁于心,言语不达。
李赵氏双手抓住文兴的左手,不住用衣衫擦拭眼泪,她一边抹一边说:“文兴啊,如果打仗你们千万要小心啊!子弹不长眼睛,你们可要有。不要太过逞强,要是打不赢啊,你们就赶快跑。”她这样一说,众人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二
从大岭村到钦州部队驻地,要走两天路。当晚,李文兴他们三人在途中的新屋乡住宿,要了饭、菜、肉,饱餐了一顿,连日的疲劳,让三人很快就睡觉了。文兴刚躺下,就听见隆隆响声,好像是打雷,又有点不像,疲劳已令他不愿多想就睡着了。
慌张狂乱大声的叫喊声吵醒了李文兴,天还没亮呢。
“嘭嘭嘭!嘭嘭嘭嘭!”房门被敲得震响。
“日本仔从海边打过来了!日本仔从海边打过来了!”店老板桂钦猛擂房门大喊。
文兴腾地弹了起来,抓起手枪打开房门。
“军爷啊,日本仔从海边打过来了!”桂钦恐慌地大喊。
德兴和有贵也跑到门口,客店的院子里已经三三两两聚了几堆人,有提箱子和包袱的,也有两手空空的,他们有的坐在地上喘息,有的正忙着喝水,人人都头发凌乱,衣衫褴褛不整,逃难的人不断拥进来。
文兴他们赶紧收拾行装。待他们走出客房,逃难人群中一位老者迎上前对他们说:“军爷啊,日本仔凶狠啊,大炮轰,房子和人都炸飞了,到处都着火,他们见人就杀,你们要是回去,恐怕凶多吉少啊!”
李文兴一时也犯难起来,部队怎么样?鬼子往哪里进攻呢?
犹豫之间,三位浑身硝烟、灰头土脸、衣衫褴褛、血污染衣的军人走进客店来。李文兴认出是他们团兄弟营的,赶紧迎上去问:“兄弟,情况怎么样?”
年纪稍长的一位士兵回答:“完了!完了!”
“怎么啦?”
“完了!全完了!”士兵不停摇头,哭丧地叫道,“昨天傍晚,知道鬼子要攻城,我们马上集合。鬼子的炮火厉害啊!第一炮就把我们操场上的旗炸得粉碎,能走动的人都拼命乱跑,惨啊!钦州城八成守不住了!”
李文兴心头一紧,也慌了起来:“那黄团长他们呢?”
“哪里知道啊!自己跑都跑不及,还管得了别人啊!”说完,三个士兵急着找吃喝的去了。
李德兴听了急问:“营长,我们怎么办?”
在慌乱的人群和嘈杂的声音中,李文兴沉思了好一会儿:往东北方向肯定安全,但部队呢?文兴最后还是决定往西南方向钦州走找部队去。
“走,我们去钦州,找部队去!”李文兴对李德兴、刘有贵道。
天已破晓,客店里已经挤满逃难的人,文兴三人往钦州方向赶,与越来越多逃难的人反向而行。悲痛、惊恐、茫然、疲倦的人们,偶尔有人用诧异的眼光扫他们一眼,又默默赶路。
天空嗡嗡作响,声音越来越近,李文兴寻声而望,西南边天空阴阴沉沉。突然,李文兴看见三个小黑点,黑点和轰鸣迅速增大,“飞机!”文兴大惊,这东西他只在广州见过一次,十有八九是日本人的。飞机飞得很低,前面已经火光闪闪,紧接而来是炸弹爆炸的巨响和震动。
“趴下!趴下!”李文兴他们三个大声叫喊起来,逃难的人群看见飞机袭来,更加慌乱跑起来。轰鸣的飞机贴着头顶朝他们冲了过来,李文兴甚至清楚地看到戴着飞行帽的日军飞行员,他立即扑到大路旁的土沟里。大口径机关炮声和炸弹剧烈的爆炸声,混杂在人们无法忍受的痛苦、最为凄惨、极度恐怖的哭喊中。
炸弹爆炸的剧烈震荡令李文兴五内翻腾,心悸气促,两耳轰鸣。飞机呼啸掠过后,被震得头昏的李文兴摇晃地爬了起来。阴沉的天空硝烟滚滚,大路上和路边,乱七八糟、歪歪扭扭倒下一大片人体:有的被强力的爆破撕得支离破碎,有的身首异处,有的缺胳膊少腿,硝烟混合着血腥令人作呕,没死的人像鬼一样哭号。硝烟慢慢散去,李德兴和刘有贵在李文兴身后也站了起来,他们中间有一棵一人多高的小松树,树腰上挂着一段不知道是谁的血淋淋的肠子。幸好,三人都没受伤,他们在呼天抢地的哭喊声中,也无法施救,只好默默前行。
一路上不断出现的平民死伤的惨状令他们的悲痛、怜悯、愤恨与恐惧不断增加。
中午时分,路上行人渐少,前面出现一伙军人,李文兴三人马上卧倒,准备战斗。经过李德兴喊话,才知道是自己人,大家都一跃而起冲向对方,紧紧抱成一团。原来,他们是李文兴所部的114师529团一营的,领头的是一连一排长周保根,也是李德兴的排长。
李文兴任一连连长时,把打仗不要命的周保根升任班长。周保根傻头傻脑,当兵前跟着他爹打铁,脸和眼皮都有点胖,不大的眼睛平日就有股杀气,与他膀圆腰粗、浑身肌肉的中等身材甚是相称。
周保根领着二十三名战士,都属李文兴营。两人属一营二连外,其余人都是一连一排的,其中五人皮肉受轻伤,其他人都好好的。没等文兴询问,周保根他们便一五一十把开战的情况说开来。昨天早上,他们刚听说日本人前天在龙门港登陆,慌乱间加强了戒备,不料昨晚八时,日军就已经杀到钦州城。部队集合后正分兵迎敌,炮火惊天震地,从来没有受过如此猛烈炮击的部队大部分连枪都没放、鬼子的影都没看见就拼了老命地逃跑,官找不到兵,兵找不到官,军人和平民蜂拥夺道,慌乱狼狈惊恐不堪。
“这仗怎么打的?这仗怎么打啊!”李文兴不停地摇头痛心叹息道,“黄廷材团长呢?”
“听说往东北方向撤退了。”周保根说完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营长,我们怎么办?”
李文兴稍作思索说:“我们也往东北方向走,一来可以赶上大部队,二来也安全些。”大家觉得有道理。于是,部队往新屋方向出发。
傍晚时分,李文兴一拨人到了新屋。相隔仅仅一天,新屋已是两个世界,往日平和静谧的新屋,如今挤满了衣衫褴褛不整、悲伤茫然慌乱的人:有一家家围成一团,有麻木独行的人,有抱着死者、伤者号啕大哭的……
到了李文兴他们昨晚栖身的客店,小客店已经人满为患,人人惊恐焦虑,个个愁容满面。房间已经没有了,店老板把文兴他们安置在小店天井的屋檐下,地上铺了薄薄的干禾秆。大家又饿又累,米饭、粥和菜都已经没有了,文兴好不容易弄来了些煮好的红薯、芋头和木薯,大家狼吞虎咽地啃了,和衣倒地而睡。
哀者的凄泣、伤者的呻吟、小儿的哭闹、老人的咳喘,充满了李文兴所有梦醒时分。
天刚蒙蒙亮,慌乱的人们在嘈杂声中活动起来。
往东北方向的大路上,挤满了逃避战乱的人,没有部队的影子。李文兴他们轻装、年轻、力壮,比缓缓蠕动的难民快得多,他们边走边问部队的消息,难民们总是说部队早跑了,就在前面。也有人说风凉话:当兵的逃得比我们还快,当什么兵!
第二天傍晚,走了两天的李文兴他们到了屏东乡。这里已经听不到枪炮声,也没有日军的消息,一个军人也没有,据说大部队还在前面。大家走了两天,也累了,客店已经全爆满,只好在一家米行歇了下来。
屏东距文兴家只隔大峰山、大岭山五十里地山路,大岭村就在屏东的正南方。屏东物产丰富,吃用之物供应充裕。大家饱餐一顿后安安稳稳睡了。
天刚亮,李文兴、周保根和李德兴几个要到集市采购食品杂物。刚出门口,街道的另一边急匆匆走来七八个青年男子,李文兴一看,打头的不是李大山吗?只见大山几个脸色铁青,玄黑的衣裤都裂开了好几个口子,气乎乎的一伙人,蹬蹬蹬就到了文兴他们跟前。
文兴抬手招呼:“大山,大山!”
李大山几个才看到文兴,“文兴哥……”话音未落,大山已经泪如雨注,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几个踉跄,一下跪倒在李文兴前面,抱着文兴放声大哭起来。大山身后几个青年也哭号着跪了下来。
“起来起来,快起来!都怎么啦?”文兴急忙扶着大山。
大山悲泣着,断断续续地说:“日本仔,日本仔,日本仔进了我们村,正到处杀人,我爸妈,恐怕已经……”
李文兴大吃一惊,鬼子怎么那么快!文兴急问家人情况。
“不知道啊!昨天傍晚鬼子进了村,不一会儿就有人喊:鬼子杀人了!马上枪声四起。我从村里往大岭山跑,途中一起跑的人都叫我快跑,说鬼子看见人就开枪。跑到村祠堂前,遇到两个鬼子,我被他们边放枪边追到村边。哎呀啊!不巧啊!碰上干活回家的爸爸和妈妈,我爸妈死死拉扯住那两个鬼子,叫我快跑……我逃出来躲到竹林里,村子里火光冲天,哭喊惨叫声和枪声一阵一阵,我再也不敢回去。后来,遇上逃出来的他们几个,我屏东有两房姨表,我们合计了一下,就连夜翻山过来了。”李大山擦着眼泪呜咽着。身材瘦小的祖福跪行而前,哭号着扑到李文兴脚下:“文兴哥啊!你要替我们报仇啊!我爸妈弟妹都叫鬼子给杀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
哭号声令军人们从米行里拥了出来,赶集的人也围了上来,大家对大岭村村民的悲惨遭遇深表同情,对日本鬼子的残暴切齿痛恨。
李大山、祖福他们的悲诉令李文兴心惊胆战:“不行,我得马上回家看看!”
李德兴也喊道:“我也要回去!”
李文兴回过神来,对周保根吩咐:“保根,你带弟兄们继续赶部队,我和德兴回家看看。”
保根对文兴说:“营长,我这条命都是你捡回来的,我一定要跟你走!”
有贵大声喊:“我也去!”
“我也去!我也去!”军人们都纷纷喊起来。
李文兴对他们说:“你们还是赶部队去吧,这是我个人的事情。”
周保根大声问战士们:“弟兄们,营长平日对大家怎样?”
“好!”军人们异口同声回答。
保根接着说:“营长,平日里你待我们比亲人还好,比亲人还亲,我们都愿意听你的。今天,大岭有难,不就是我们家里有难吗?我们不能不管!”周保根环顾了围拢在一起密集的军人和百姓,大声道:“再说了,我们老这么跑,老百姓都说我们是孬种,是废物。跑到什么时候?跑到什么地方啊?说不定什么时候一下子就被鬼子炸弹白白炸死了。还不如去杀鬼子,杀一个鬼子够本,杀两个鬼子有赚!为死难的乡亲们报仇!”
“杀鬼子!报仇!”
“杀鬼子!报仇!”
“杀鬼子!报仇!”
众人大声高呼。
李文兴见大家如此,不再劝说:“谢谢!谢谢各位弟兄!大家收拾武器,马上出发。”
李大山本来就是来搬救兵的,听李文兴他们这样一说,心里不知有多高兴,一边抹眼泪,一边道:“文兴哥,我们跟你们一起杀回大岭。不过你们得等等我,我去叫上表亲。一会我们在回大岭的路口见。”大山话刚说完,就带着祖福几个旋风般跑了。
李文兴带着部队在路口等了一会儿,李大山、祖福带了四五十人,他们身穿黑色、灰色、多处补丁的衣裳,打着赤脚,手持大刀、禾叉、鸟枪、红缨枪、山刀、棍棒急急赶来。文兴一问才知道,李大山和他的两位老表陈忠义和陈忠德都是拳勇会的,三位老表生得威猛有力,大山更是显眼的一位:面膛方正,肤色黝黑,眉浓眼横,脖粗肩宽,胸臂肌肉沟壑分明。拳勇会是钦廉一带民间组织,以练拳自卫互助为宗旨,参加者为乡村青年男子。李文兴当兵前也在拳勇会练过,只是没想到大山在短短半小时就能召来这么多人。两股人马汇集后急匆匆朝南面的大岭村开去。
三
李文兴他们赶到大岭村已是中午时分,远远望去,阳光照耀下的大岭村粗大乌烟滚滚四起,像一块巨大翠绿碧玉,硬生生被玷污、被撕裂。滚滚浓烟令人深感慌乱、恐怖、焦虑与不祥,浓烟催促众人加快脚步,向村子奔跑而去。
到村口就能听到悲痛欲绝、撕心裂肺的哭号声,李文兴沿着哭号声踉跄前行。处处黑烟滚滚,烈焰撕扯,残垣断壁。
到了村子中央的宗祠前,往日村里做冬至做喜筵能摆百十桌能做戏场子的堂地,前几天晚上李文兴、李大山一大群年轻人还开心聊天的堂地,现在已经一排排、一排排摆满了衣衫破碎、浑身血污甚至支离破碎的尸首。尸体一具、几具摆成一小块,有男人、女人,有老人、年轻人、小孩,还有襁褓中的婴儿。几小撮人,零散地分布在尸体间,被巨痛击倒的人们悲惨呼号,泣不成声,抚尸痛哭。
李文兴、李德兴、李大山、祖福他们极其心惊恐慌地走进了尸阵。还有人将逝者从各方往堂地抬过来。秀才常笑天木然无声地从李文兴身旁缓缓站了起来,吓了文兴一跳!瘦长的秀才脚下竟是常妻和两位十岁八岁小孩的尸首。秀才悲愤茫然像鬼一般哭号道:“李家少爷啊,你们回来晚了!”李文兴正要向秀才打听父母的下落,前面突然传来李大山悲惨的哀号:“爸爸啊!妈妈啊!弟妹啊!你们死得这么惨啊!”李大山拼命号叫疯狂地在地上打滚。李文兴赶上前去,也禁不住打了个冷战:李大山父母、弟弟、妹妹竟横尸一片,大山父亲已是身首分离,大山母亲从左肩劈开大半个身子,只在右腰上有点皮肉相连,大山弟弟的尸体满是血窟窿,被砍下的右手放在身体一旁,大山妹妹的尸体衣裤凌乱,下身淌了好大一摊血……
李文兴正要弯下腰安抚泥人似的大山,眼光却被闪电击中,全身抽搐、心窝绞痛——大山家人尸体一旁,一个再熟悉不过的银足镯闪击入他的眼帘,那不是母亲一直佩戴的银足镯吗?文兴气屏息闭,顺着银足镯往上看去,浑身血污的母亲和父亲已静静地躺在地上,天地剧烈摇晃、旋转、疼痛、昏迷……
李文兴在哭号抽泣声中迷迷糊糊,不知是噩耗还是梦,有人忽远忽近大声对自己叫喊:“是梦,是梦!”
晃动的哀号和呼唤令文兴醒来,周保根、刘有贵正呼喊摇晃着他。
李大山、李德兴悲愤有力的哀号在众人的哭声中极为刺耳。
在众人的搀扶下,李文兴才慢慢地坐了起来,软弱无力地爬到父母跟前。
李文兴淌着眼泪,用双手和衣袖慢慢地为父亲擦干净脸上、头上的大块血污,理齐了他凌乱的衣服。以儿子与军人的眼光看,老实能干,谨慎小心,逢人皆礼让三分,从未与人红过脸的父亲一定是上前论理,不料却被日本人当头一枪。
李文兴为母亲捋了捋头发,轻轻掸去母亲衣服上的尘土。母亲被日本人从背后刺了三刀,母亲双手还硬邦邦抱成环状,她一定是用尽自己最后的勇气和力量,与那些禽兽作最后的殊死搏斗。那个永远最疼他爱他,永远希望自己就在她身边,永远牵挂他,永远眺望他远去的母亲,已经痛苦地躺在地上离他而去。
不可能!
不可能!几天前还温暖喜庆的亲人,怎么像梦醒般没有了?
失魂落魄、迷迷糊糊的李文兴踉踉跄跄地在堂地走着,他至亲的两位叔叔、堂叔,和蔼可亲的村长,村里许多许多人都惨死于日本人的毒手,零星几个伤者疼痛呻吟哀号。
死去的亲人啊,他们有什么错?他们有什么罪?我们与日本人远日无冤,近日无仇,白发苍苍的老人,年轻有为的男女,天真可爱的小孩,襁褓中的婴儿,他们被刀劈枪击,遭惨厄运!
瘫软在地的李文兴咬牙切齿悲号、抽泣,他痛恨自己作为军人未能预见厄运和保护亲人!他的双拳疯狂地砸在坚硬的地上。
周保根和刘有贵几个拼命阻拦,把他架了起来。
软绵绵的秀才走到李文兴跟前,“扑通”一下跪在李文兴脚下:“文兴大侄啊!你们一定要杀了这群鬼子,为死难的乡亲们报仇啊!”
李德兴摇摇晃晃走了过来,叫道:“营长啊!你要为我父母和弟弟报仇啊!”
泥人似的李大山踉踉跄跄爬着撞了过来,抱住李文兴哭号:“文兴哥,杀鬼子!杀鬼子!”
村里的男人喊了起来:“杀鬼子!杀鬼子!”
能走动的村民围拢过来,所有的眼睛流淌着悲哀伤痛的泪水,所有的眼睛喷射出愤怒的火光。
乡亲们一个个跪在年轻军人前,悲愤叫喊:
“军爷啊!你们一定要为我们报仇啊!”
“一定为我们报仇!”
李文兴稳了稳身子站了起来。昏黄的阳光、乌烟和烈焰笼罩着残墙断垣,笼罩着活着与死去的人,茫茫泪水隔着逝去的亲人,布满堂地的尸体,流泪号叫的乡亲,四面燃烧的房宅,还有不远处那间曾经充满快乐与温暖、已烧得乌黑坍塌的家,心中悲痛凄惨超过他经历最惨烈的战场千倍万倍……
“杀!杀!我一定要杀了这群畜牲!”李文兴下了最决绝赴死之心。
李文兴跪了下来,恭恭敬敬给父母磕了三个头,慢慢站了起来,擦了几把泪水,声嘶力竭地对大家喊道:“乡亲们、弟兄们,我们的家被日本人烧了,我们的亲人被日本人杀了!我们现在什么也没有了,只有仇恨!”
李文兴缓了口气,有了些许力量和精神,“鬼子再厉害,我们也不怕!别说他们有钢枪洋炮,就算他们有三头六臂是天王老子,我们也要跟他们死拼!不杀鬼子,我们在这村子会愧生如死!永不安生!不消灭这群野兽,我们就别活着回来!”
李文兴大声呼号:“亲人们啊,请在天上看着我们!是军人,是男人,抄家伙,跟我走,杀鬼子去!”
四
傍晚,夕照如血,不时划过天空的枪声、不停的犬吠声和人们惊恐的哭叫声打破了浓密竹林掩映的翠竹村的宁静。翠竹村在大岭山东北,地势比较平缓。
李文兴带领队伍随鬼子骡马脚印,翻越大岭山追踪了四十多里地终于发现这伙鬼子的踪迹!李文兴和战士们、李大山、祖福、陈忠义、陈忠德和乡亲们,以及沿途闻讯纷纷加入的村民,已有两百多人。
翠竹村口,一名年轻男子迎面向李文兴他们跑来。气喘吁吁、躲避鬼子逃跑出来的年轻人也不知道有多少日本人,但鬼子刚进村子。
枪声和情报令仇恨在所有人身体内瞬间爆炸,还没等李文兴下令,军民们早已按捺不住就往村子里冲。
李文兴喝令:“站住!部队跟着我先上!”
急匆匆的大队人马顿了一下,由军人带头奋勇冲进了村子。
李文兴冲在最前面,前面一户人家门口大摇大摆走出了三个日本兵。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日本兵发现他们慌乱举枪之际,李文兴咬着牙根,狠狠地射出了手枪里的子弹,众战士、乡亲也一阵乱枪,三个鬼子像纸张似的倒了下来。
“杀鬼子!杀鬼子啊!”
乡亲们一拥而上,手中的刀叉棍棒一顿猛揍。完全由仇恨控制的军民滚滚向前,他们心中只有唯一的念头——杀鬼子,报仇!
石原队长觉得头还轻微胀痛和眩晕。
昨天在大岭村痛快吃喝了一顿,大家开心极了,只是中国人的酒虽然好喝却有点厉害,拖慢了部队出发的时间和速度。这没有什么可担心的,这样的快乐完全可以加快明天的行军速度。
今天早饭后,他们扫荡纵火大岭村后出发。
原本计划快速通过翠竹村,但桥本小队长追赶一个村姑时开了枪,村子里顿时狗吠人叫鸡飞。石原正命令部队快速清除纠缠继续前进时,一阵杂乱爆起的枪声和中国人整齐竭力的叫喊令他心中一颤。翻译说中国人叫嚷要杀日本人。石原哈哈一笑,凭那些一触即溃、可以像牲口一样随意宰杀的中国兵、中国百姓?中国人杂乱低爆悠长的枪声,远比不上帝国皇军的枪声整齐清脆尖锐有力。
石原兴冲冲地带着士兵往密集枪声和中国人的叫喊声奔去。
李文兴的队伍人人奋勇,个个争先,又有五个日本兵死于乱枪和刀棒之下,几名倒下的战士和村民,丝毫没有迟缓滚滚向前冲击的人流。
“杀鬼子!报仇!杀鬼子啊!”
所有人奋不顾身向前冲锋,两个日本兵见状扭头夺路而逃,拐进了一个岔巷口。
李文兴他们紧追不舍,突然,前面冲出一群端枪的日本兵,枪弹如雨点般扫射过来。李文兴大喊:“趴下!快趴下!”乡亲们没有听命令的习惯,人多拥挤,没有卧倒的人被呼啸而过的子弹纷纷击倒。
密集的枪弹压得大家抬不起头。鬼子一轮猛烈扫射过后,李文兴他们才开始还击。李文兴一边射击,一边观察敌人的情况。鬼子有二三十人,距他们有五六十米,有两挺机关枪,火力异常猛烈。李文兴把周保根的机枪和几支步枪组成一个火力组,几个齐射,鬼子一挺机枪就哑巴了。
鬼子一番更猛烈的扫射,周保根的机枪哑了。
李文兴扭头一看,周保根头部和左肩都中了弹,人趴在机枪上,他身边的副射手也头部中弹倒在地上。
李文兴把保根抱在怀里,大喊:“保根!保根啊!”
刚才还龙生虎猛、英勇无畏的战友,无数次一起出生入死的战友,老周家的独根,已经一动不动地长眠在自己怀里。
李文兴抱过机枪朝着日本人狠狠地射出了一串串子弹。
不一会儿,身旁的刘有贵喊道:“没子弹了!”
李文兴寻思,双方展开在约十米宽的村道,鬼子人不多,武器先进,装备精良,有骡马运输锱重,枪支弹药肯定比我们的多,村道没有有利的隐蔽地形,我们大队人马在村道上被压制,用对射硬拼看来不行。
李文兴叫来李德兴:“德兴,你带一班和大山、祖福还有屏东的人退到身后那个路口,然后从右边房子后面绕到鬼子后面揍他们。”李德兴、李大山、祖福领命带人躬着身离开。
李德兴他们刚走,炮弹猛烈地在李文兴他们中间爆炸,血肉夹杂着惨叫横飞,硝烟和尘土呛得文兴直咳嗽,连气都喘不过来。
石原带着他的士兵,碰上慌慌张张从中国人呐喊和枪声方向跑来的山本和板田,他用手枪顶住山本的胸膛,狠狠地给了他一脚:“不准后退,再逃跑我枪毙了你,给我冲!”沿着山本和板田溃退来的巷子冲过去,中国人滚滚冲来。
“射击!”随着石原的命令,迅速散开的队伍一阵猛烈射击把中国人打得像快刀挥杂草般一层层倒下。但中国人在军人的指挥下卧倒并开始还击。石原的士兵也出现了伤亡。令石原十分悲伤愤怒的是,战斗刚开始,机枪手龟田小队长即中弹身亡。
中国人黑压压一大片,但枪支不多,火力不强,他们射击的速度很慢,射击的精准度更差。开始还有中国人站着冲过来,帝国军人猛烈而准确的射击令他们纷纷倒下。桥本小队长快速熟练地用机枪射击,每一组短射几乎都撂倒中国人。
石原已经看到一大群中国人往后溃逃。
迫击炮已做好射击准备,只是炮弹迟迟没送上来。
当迫击炮弹从好不容易找到的运输骡马背上卸下,并迅速向中国人发射时,石原松了一口气,这场战斗胜负已毫无疑问,帝国军队的火力死死压住中国人,迫击炮一轰,中国人将全部灭亡。
李德兴、李大山、祖福等人从村道房子的后面一阵快跑,枪声、叫喊声渐渐落在身后。他们回过头来,从村道朝鬼子的后面冲了过去。
李德兴看见鬼子炮兵正不停地在开炮,他对大家说了声:“先干掉鬼子炮兵。”
李德兴和战士们一排枪扫去,两个正在开炮的鬼子兵倒地毙命。
桥本听到身后有异样,回头一看,大群中国人已经击毙迫击炮手,正冲杀过来。
“支那人!支那人!支那人在后面!”
桥本大声喊道,立刻调转枪口,用机关枪向冲过来的人群扫射。
连续不断的扫射和炮击让李文兴他们根本抬不起头。心急如焚一筹莫展之际,日本人炮弹的爆炸声突然停了下来,鬼子射来的啾啾响的子弹稀疏了。
透过弥散的硝烟,依稀可见李德兴、李大山、祖福他们的身影,他们厮杀中的叫喊清晰可闻,他们已经绕到鬼子后面,正和鬼子混战。
李文兴一跃而起,右手挥枪高呼:
“弟兄们、乡亲们,李德兴已经抄了鬼子的后路,跟我冲啊,杀鬼子为亲人们报仇!”
干掉日本人的炮兵以后,李德兴射击着冲进敌阵,一个鬼子正举枪要向大山射击,德兴端枪往鬼子刺去,鬼子的枪响了,冲锋向前的李德兴扑到在地。
“德兴!”大山悲愤越过德兴,用长长的禾叉狠狠掷进了向德兴射击的鬼子的胸膛,鬼子惨叫了一声就没有了动静。
大山俯下身,那个自小和他一起玩耍一起长大、总是对他言听计从、奋勇冲锋向前、替他挡住鬼子子弹的德兴,左胸正汩汩往外涌血,任凭大山双手怎么按也止不住不断往外涌的鲜血。大山狂呼和摇晃德兴,已经说不出话的德兴身子抽搐了几下就没了反应。
鬼子的机关枪猛烈疯狂地向他们扫射,冲锋的战士和村民纷纷倒下。
瘦小的祖福高喊:
“大家冲啊!杀鬼子为李德兴报仇!”带领没有丝毫迟疑的人们冲向猛烈射击的枪口。
李大山从鬼子身上拔出禾叉,紧跟着冲上去:
“杀鬼子,为德兴兄弟报仇!杀鬼子啊!”
一阵激烈的枪声响起,大山和祖福中弹,禾叉与红缨枪再也支撑不起他们越来越虚弱与沉重的躯体……
一边射击一边欣赏桥本的石原以为,帝国军人快速准确的射击一瞬间就可以击溃中国人,没想到中国兵民踏着同伴的尸体和伤员的惨叫滚滚向前。石原不知道正在换弹夹的桥本被叉子和刺枪同时扎进胸部时有没有恐惧,当石原最优秀的机枪手被中国人杀死后,他赶紧命令正向前射击的另一挺机枪向后方射击。
一阵猛烈的扫射过后,身后已经没有冲杀过来的中国人,或者已经没有能冲杀过来的中国人了。硝烟笼罩着村道,黄土上胡乱狰狞倒下的中国人尸体层层堆积,一摊摊血连成一片,在村子的道路上流淌。
李文兴带领大家全力向前冲锋时,他清楚地看到李德兴、李大山、祖福他们和鬼子混战,短短的几十米的路程是那么遥远和漫长,从越来越近的打杀声和悲愤熟悉的呼喊声中,李文兴感到无比的焦虑与悲伤。手枪的子弹已经打光,其他战友的枪也基本没了声响。他迅速弯腰捡起一把散落在倒地乡亲身边的大刀继续向前。
李德兴和李大山的人马瞬间已在李文兴眼前全部倒下,尸横遍地。
和以往战斗不同的是,李文兴对死亡没有一丝恐惧,唯一害怕的是没杀完鬼子自己先死去。
杀鬼子!报仇!不然那么多死去的亲人和战友将永不瞑目!
李文兴死死盯着疯狂向李大山、祖福他们扫射后正把枪口调向自己的鬼子机枪手,用尽全身力量抡满了大刀,万钧闪电般砍了下去,鬼子机枪手当即身首异处。
众人呐喊着冲进敌群,拼命厮杀。
帝国军人具有优秀的格杀技能,也不乏决死之心。
但当能以一当十的大日本帝国军人,与潮水般拥上、疯了一样的中国人搏杀时,不祥之兆突然冲击并占领了石原的头脑:他们都不是军人,他们没有恐惧,不需要命令,一致而唯一的目的就是杀死日本人。石原生平第一次感到死亡的威胁和恐惧是那么近,那么清晰;好像不是死亡带来恐惧,而是恐惧带来死亡。真切的恐惧带来巨大的力量,他的军刀每一次飞快的劈砍突刺,马上就有中国人血喷如注。
李文兴将大刀朝鬼子长长的三八枪砍去,剩下能端枪的鬼子只有七个,他们呈拱弧形散开,呈防守姿态。战士和乡亲们掷出的叉、刀、棍棒被鬼子轻巧熟练躲开,一时难以撕破鬼子的防线,战士和乡亲们人多,进退不便,不时有人被鬼子凶狠刺杀喷血倒下。
看着这一溜刺杀技术熟练精确有力的鬼子,李文兴暗想:今日得战士们和乡亲们以死相拼,以部队往日的战斗力,不可能打赢这群鬼子。
又一名乡亲被刺中缓缓倒下,被乡亲鲜血溅红了军衣的刘有贵突然不顾一切持枪前刺,只见他一双血红的眼睁得要裂开,童音未退的嗓门嘶哑高喊:“杀鬼子啊!”
英勇向前的刘有贵被右侧的另一个鬼子斜着一下突刺,睁着血眼默默倒下。
李文兴大喝一声,挥刀猛进,在杀害有贵的恶毒刺刀还没能从他倒下的身躯完全拔出之时,一道白光闪过,鬼子的胸腔几乎被斜削而断,乌黑的浊血呼地泼了出来。
众人奋勇杀入,完全利于鬼子的对峙再次变成混战。
石原在混乱中不断劈杀,尸山血海仍然不能阻止中国人不断蜂拥而上,对峙协防的格杀阵很快变为有利于人多的各自为战。最后,石原和身边的两个士兵一起拼命向后杀出包围,惊恐逃离。剩下混战的帝国士兵很快被中国人团团围住,他们的惨叫很快淹没于中国人的怒吼声中。
中国人开始对他们进行追击,石原以最快的速度奔跑并朝中国人射击。中国人中也响起了三八枪枪声,石原身边的一个士兵中弹倒下。
“趴下!快趴下!”李文兴在啾啾划过的枪弹中跟着人群向前冲,他的叫喊并没能阻止冲在前面的乡亲和战士中弹倒下。
两个鬼子已经逃出了村子,正往山坡下逃窜,山坡下是莽莽竹林。
夕阳的余晖斜斜地照射着慌乱逃跑的日本人,李文兴举起刚从鬼子手中缴获的步枪,瞄准,射击,一个鬼子在清脆的枪声中倒下。
李文兴退镗、装弹,不料,剩下的鬼子军官回身甩手一枪,李文兴突然感到右大腿一阵剧痛直刺心头,晃了晃的他站立不稳。此时,鬼子的枪又响了。李文兴迷糊间觉得自己轻飘飘扑倒在地,左脸和头部疼得要爆炸,热乎乎黏糊糊的东西从左眼下流出,李文兴全身软绵绵的,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完全化溶掉一样。
文兴想:让那王八蛋鬼子给打中脑袋了。他眼睛已经闭上,人就要昏睡过去。
“文兴,你怎么了?”父亲李庆祥不急不慢、不轻不重地看着他问道,父亲清清楚楚地站在李文兴的右上方。
父亲?
父亲不是已经死了吗?
父亲不是被日本鬼子杀害了吗?
日本鬼子!
李文兴心里念着,激愤出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喘了几口气,右眼皮睁开了所有的痛楚。枪,就在怀里,他颤颤抖抖抬起枪,贴到右脸,朝瞄准圈里模糊晃动的影子扣动了扳机……
五
“疯子,疯子,过来抓我啊,过来抓我啊!”
张卫国喊道,他和阿七几个小男孩正分散开来逗着左脸上有块狰狞疤痕瘸腿的“疯子”。这是他们偶尔玩的最刺激的游戏,让“疯子”追赶而又不让他抓住。
“日本鬼子来啦!日本鬼子来啦!”
阿七在另一边用以往最能挑逗的叫喊企图引开正追赶张卫国的“疯子”。
“鬼子在哪?”
“疯子”两眼环睁,怒目四扫,大声叫喊从张卫国身旁调头转身,朝阿七冲去。阿七边跑右手边往前指叫道:“在前面,在前面!”
“疯子”睁着发红的眼睛拖着一瘸一拐的右腿,一边追赶阿七一边叫喊:
“别跑!趴下啊!快趴下!鬼子打枪准!快趴下!”
阿七脚下一绊,摔倒在地“哇”地大哭起来。
“疯子”扑上去,趴在阿七身上不停狂叫:“趴下,快趴下!”
张卫国一看吓坏了,他从没见过瘸拐的“疯子”能逮住小孩,更不知道“疯子”会怎样弄阿七。张卫国赶紧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头,朝“疯子”扔了过去。
“噗”的一下,小石子击中了“疯子”的额头,满脸是血不断大喊“趴下,快趴下”的“疯子”把张卫国吓得拔腿就跑。
听说父亲带“疯子”去了医院,张卫国就知道大祸临头了。闯了祸的张卫国在外面逛了几圈,直到天色近晚才悄悄回家。
父亲的暴怒远远超出他的想象。父亲一进家门,脸色铁青,目露凶光,顺手抄起一根粗木柴,二话没说,一把拎起惶恐不安的张卫国脖子后衣领,将他狠狠往桌子上一摔。还没容他反应过来,坚硬带刺的柴棒就啪啪落在他屁股上。从前三天两头弄坏别人东西,和邻家孩子打架,考试不及格等等罪状,父亲大多训斥几句,顶多在张卫国屁股上抽上一两个巴掌。
“疯子,疯子,疯子是你叫的吗!”
父亲一边凶狠抽打一边厉声大骂:
“他是我们的恩人!你还敢打破了他的头。我们家的脸都让你给丢尽啦!”
张卫国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因为父亲的暴打哭喊,剧烈的疼痛和巨大的恐惧远远超出他往日在大人和小伙伴中广为传颂的忍受能力。暴打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就在张卫国以为自己快要死了的时候,父亲突然停了下来,一下蹲在一旁“呜呜”地号啕大哭起来。
几天后,也就是张卫国可以拖着疼痛的屁股勉强行走时,父亲带他一起到“疯子”家,向“疯子”赔礼道歉。
“疯子”孤身一人,住村头生产队禾堂边的竹林下。
翠竹青青,垂下枝头,把一间低矮、狭小的泥砖瓦房伞盖。
身穿一套洗得发白、补了好几个不同颜色大补丁的浅蓝色中山装,双脚踏着一双“海陆空”车轮胶鞋的“疯子”,傻傻笑着把张卫国父子迎进了家。
“疯子”一瘸一拐的步态仍让张卫国觉得有点滑稽,而他套在宽大胶鞋里细小的右脚却有点吓人。
“疯子”家门面破旧,门把只剩个孔洞,两扇门下角霉烂,低头走着的卫国估计哪怕把门关上,一只狗也可以轻易钻进屋里。房子又小又矮又暗,散发出一股发霉的味道。进门右边是一个小灶台,灶台上有一只似乎很久没用过长满锈的生铁锅,还有一只同样布满灰尘和污迹的瓦煲。灶台旁有个陶制的小炉子,上面支着一口灰尘不多、凹凸不平、黑糊糊的小铝锅似乎还能说明这家里还有开伙。小炉子旁胡乱堆放了些干蕨草和干树枝。灶台再往里是一张矮小凹凸不平的小桌子,几张更矮小的凳子散乱地放在小桌子边。房子左边放了张小床,床上席子中间比巴掌还大的窟窿露出黑褐色床板,四只床脚各用粗麻绳胡乱捆绑支起四根竹竿,竹竿上面挂了张似乎从没收起过、破了几个洞的蚊帐。房子四壁徒空,两个窗户又小又高,已经朽化的竖方窗棂间,各有一根弯曲开叉的小树枝把已有很大缝隙的木板窗户撑开。
父亲给“疯子”低头弯腰道歉,问过“疯子”伤情,还给“疯子”带来卫国一年也见不了几回和嘴馋的一包红片糖和两筒面条。“疯子”傻笑着推辞了一下才收下。
在父亲的喝令下,张卫国嗫嚅低头向“疯子”说了犯错误对不起一类话。
入座以后,张卫国突然发现,很久以前家里最漂亮自己最喜欢的小凳子,竟然跑到“疯子”家,就在自己的屁股底下。这张小凳子与家里有时会夹屁股的小凳子完全不一样,是卫国不知道缠了做木匠的阿七的父亲多少回,阿七的父亲才给自己做的。
“还不给伯伯认错!”父亲严厉训斥卫国,并以此为开头,又一次讲起“疯子”的故事:
“那年十月,日本仔从钦州湾登陆,一路烧杀抢掠到我们村。两个日本仔端着步枪闯进我们家,见人就用刺刀捅。就在我们家院子里,你大伯躲闪不及,被日本仔一刺刀扎进胸膛死掉了。”
眼睛红红、流着眼泪的父亲哽咽了。
“日本仔冲进屋追杀我时,村子里响起鞭炮一样的枪声,你伯伯带兵打进村子!幸亏你伯伯带兵及时赶到,才救了我们家,救了村子里的人!”
父亲看着傻笑的“疯子”继续说道:“我经常都会做恶梦,但恶梦里只要你伯伯的枪声一响起,我就不怕,不管是日本仔或者妖魔鬼怪……”
张卫国从此对“疯子”敬而远之,再也不敢逗他玩,起初是因为屁股被打得太疼的原因。
远远看着“疯子”,卫国产生了好奇心:村子里的人对“疯子”很好,只是有些公社干部,会喝斥他“国民党反动派”。
“疯子”这样的“国民党反动派”,包括父亲在内的村里人怎么不把他抓起来呢?
随着卫国看“疯子”次数增多,“疯子”左脸上的疤痕渐渐变得熟悉,瘸了的右腿失去恐怖与丑陋。之后卫国会用心记住大人们所说关于“疯子”的事。
卫国清楚地记得,因屁股疼痛持续时间很长活动减少,竟很大程度改变了他调皮捣蛋的顽性,他开始能静下心了做一些事,比如说读书。
卫国上初中一年级的一个秋天,下午放学回到家里,只见父母相向而坐在矮板凳上不停地擦眼泪,母亲手里还握住条湿了的手绢。看见卫国回来,父亲哽咽地说:
“你文兴伯伯,他,他,去世了!”说完失声痛哭起来。
“疯子”李文兴就这样离开了人间。
六
多年以后的一个周日早晨,闲暇的高级建筑工程师张卫国坐在家里整洁的书房,窗外高楼林立,高楼间马路上汽车轻快穿行。张卫国翻出父亲交给他的日本兵的日记本。这本日记本是父亲在李文兴去世后在他床底下发现的。
因为英文不好,日文里有很多中国字,张卫国晋升工程师、高级工程师两次职称外语考试都报了日语。参加过两次几个月夜校日语课程培训班,更重要的是自己要晋级加薪压力下的刻苦学习,张卫国的日文水平已足以轻松阅读这本翻阅了多次的日记。
日记本为32开左侧纵向线装本,规模生产精制耐磨的牛皮纸封面印有一个武装日本士兵,右下方几个有力的字仿佛说明本子的主人:石原慎太郎。附页有《大日本帝国军人手册》《常用支那语对照》《支那南方省地图》。日记里字迹工整、认真,似乎料想到有人会读这本日记本。日记本写的不多,最后部分是:
1939年11月9日
我第五师团从北满南下后,与台湾混成旅团组成第二十一集团军,在安藤利吉司令官指挥下,我们在海南岛三亚榆林港登舰,将进攻广东钦州。我们从码头登上海军第二派遣支舰队扶桑舰出发。
头顶上是帝国空军第三航空队盘旋的战机,脚下是威武的战舰,完备的武器,紧束的服装,我们个个精神抖擞,心中响起“必胜!必胜!”的呼声。
1939年11月15日
清晨,风雨交加,潮水上涨,我们迅速下舰,顺利在钦州湾龙门港登陆,岸边零星抵抗的枪声被我舰上沉闷的炮声消灭。龙门港早已没有一个敌兵,只看到几个慌忙躲避的百姓。接下来,我军扫荡了龙门港的全部百姓。据说,海军昨天还在北海作了佯攻,安藤利吉司令官指挥英明。我们把这一带的房屋放火烧光,燃烧的火焰令人害怕,凶猛的火势把天都烤糊了。
1939年11月18日
倒酒,举杯,干杯!欢呼!尽管现在已是清晨两点,大家仍不愿意休息,胜利迎接胜利,一切来得那么容易。
昨晚八时,快速挺进的我军到达钦州城外,炮兵、工兵、步兵、骑兵迅速集结,猛攻钦州城。守城的是敌114师529团。本想可能恶战一场,未曾想到,我军一阵炮击,城门炸开后,敌一个团迅速溃败,部队快速推进,不到一小时,巷战结束,我军以四人轻伤,无一人阵亡夺下钦州城。我在追击中不断射杀敌人。支那人的尸体层层叠叠,支离破碎,血流成河。刚才我带了两个新兵,拿着刺刀枪,把十几个支那人作为试刀对象,一个个杀掉。
1939年11月20日
昨天吃过早饭后,部队全线出击,山背中佐命令我带领两个小队出击敌军。我们沿敌军逃跑的钦州东北方向追击敌军。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抵抗。三三两两的支那散兵、伤兵,被我们一一射杀。晚上,我们到了几乎空无一人的新屋乡。
今早,我们往东进发,一路已看不到任何支那军人。下午,我们到了大岭村。乔本小队长在农户做饭时把那家人杀了。一个支那男人瞪了我一眼,龟田小队长上前给了他一巴掌,我一刀劈了他。支那人的叫声引起了他们的反抗,我们开始清扫支那人,村子里不时响起我们的枪声。乔本把一个婴儿抛向空中,用指挥刀向上一捅而中赢得大家喝彩。做饭时,一个年轻的支那男人闯进院子里,我们叫他去摘姜葱,等他弄回姜葱,把他开胸破肚,用姜葱炒他心肝吃。山背中佐说这样作战能更勇敢。大岭的村民该死!竟然弄伤了我们大日本帝国四个勇士,其中两人已经不能作战。
七
闹钟铃响,林浩宇起床、穿衣鞋、刷牙洗脸、喝维生素、收拾行装、戴护具、装神行器,一切迅速而流畅,在最短的时间里,将速度与熟练发挥到极限。
他精神抖擞走出白沙旅馆。不到一分钟,同样装扮的刘庆平和杨妙芳也走出旅馆门口,聚集到林浩宇跟前。他们是西大学生,正利用暑假作神行器之旅。大家打过招呼,林浩宇有力地将右手往前方一挥:
“出发!”
前面的一切仿佛都是他们的。
利用物理学弹力和杠杆原理制造的无动力行跑装置——神行器正在国内流行,他们在绿道上一步步加速已达到每小时二十多公里。
鲜红的太阳从前方地平线缓缓升起,黑暗迅速溃退,绿色的树影一棵接一棵畅游过鲜艳的太阳。淡淡的树荫,不断掠过公路旁绿道上愉快前行的青春身躯,清凉的晨风中,他们的笑语互相传送。
前面是个长坡,斜坡减慢了他们的速度。坡上是开阔的平地,坡的右侧是一片修整良好宽阔的翠绿草坪,草坪稍远处苍松翠柏长成了半环形。
晨曦照耀着草地和林木,树林里小鸟欢快嬉戏歌唱。草坪中央,肃穆矗立着一尊黄铜雕像。林浩宇他们缓缓走到铜像前,摘下了头盔。
雕像雄浑有力,上半部是三位真人大小冲锋向前的年轻男子:领头的是一位军人,他魁梧刚劲,右手振臂挥枪,双目环睁,喷射出无穷的愤怒,他厉声高呼,奋勇之声震天荡地;他身边是一位身穿短袖衣衫的粗壮青年,怒吼着用暴出沟壑肌肉的右臂狠狠掷出一杆禾叉,意力洞穿一切;最后一位长衫青年左手捂着喷涌鲜血的右胸,右手无力但仍握住一把大刀,双眉痛苦紧锁,两眼因剧烈疼痛而眯成一线,生命的余光带不走仇恨,最后一丝气息呐喊着不屈。
早晨新鲜稚嫩的阳光照耀在他们永远年轻的脸上,在绿绿的草地上留下雕像巨大的身影。雕像的下半部是高梯形黑石底座,其侧面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名字,正面是一块玄黑色长方形石碑,石碑方正光滑,岁月并没有给它留下过多痕迹,碑文为略显深度的正楷阴刻文,文字刚劲有力,碑文写道:
翠竹之战纪念碑
公元一千九百三十九年十一月十五日,日寇为全面占领中国,切断我西南补给线,突袭我钦州湾。是月十七日,钦州县城沦陷。
二十日,日二十一集团军第五师团第4联队一部经钦州华车镇大岭村。凶残日寇对手无寸铁的村民进行惨无人道的大屠杀,大岭村老幼妇孺共二百一十三人被杀害。
国民革命军第一百一十四师五百二十九团少校营长李文兴闻讯率部共二十六勇士与李大山等两百多村民奋起追击日寇,至翠竹村与日寇激战,全歼该股日寇凡三十六名。李部除文兴外全部壮烈殉国,李大山等五十三位村民亦英勇牺牲,我军民之鲜血尽洒大地。
山河在,木草华,先辈之英勇与不屈与世永存!
责任编辑 金 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