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中篇小说)

2014-11-05 06:54红日
红豆 2014年10期
关键词:副总丽丽

红日,广西都安人,1983年开始文学创作,已发表作品一百多万字。著有长篇小说《述职报告》,出版有小说集《黑夜没人叫我回家》《说事》,代表作有“文联三部曲”《报废》《报销》《报道》。曾获《广西文学》“金嗓子”文学奖、广西少数民族文学创作“花山奖”、2013年度广西作家奖小说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西作家协会副主席,鲁迅文学院第十二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

编辑手记

作者手里有两把刀:一把是外科医生的手术刀,刀刀见血,直切有病主人公的病灶和灵魂;一把是美术家的雕刻刀,把一个老官僚的形象刻画得栩栩如生。情节环环相扣,收张自如;语言诙谐幽默,令人忍俊不禁。读完小说,相信多数人会大呼过瘾。

那天开会我迟到,会议的时间是八点三十分,我从收容站的宿舍赶到单位会议室时已经九点。你知道迟到这种行径在我的身上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每次开会我都是第一个来到会议室,把位子摆好,把窗帘拉上,把电路闸刀插上去,让黑暗走开让光明进来,让空调变换出季节来,让夏天变成秋天让冬天变成春天,让会议室变成一个温棚,让与会人员长成一株株鲜活的无公害。不是所有人物都按时到会,极个别总是磨磨蹭蹭的,甚至极不情愿。这样我就不得不打手机,一个一个地催促,像敬业的幼儿园阿姨吹着哨子将一群调皮的小朋友都招呼到教室来。现在我居然成了我当年所催促的对象。干部是不是进步了就会懈怠,就要他人催促,就像马儿套上了鞍注定要挨鞭子一样呢?这是一个有趣的话题,以后我们再专题探讨,今天我们谈点别的。

我迟到的原因是因为我失眠。我调到市里的第一个夜晚就失眠了。这个城市的黑夜对于我来说,陌生而恐怖。我渴望夜晚的莅临,又害怕夜晚的折磨。我的睡眠完全依赖一种名叫“地西泮片”的药物,它麻痹了我的神经之后让我进入梦境。医院那个为我弄药的朋友警告我说,长期服用安定片会导致性功能障碍。我说我目前最大的障碍是失眠,而不是性生活。我形象地告诉朋友,领导的身体都不好,秘书还有心情娱乐吗?那夜上床之前,我服下了四粒“地西泮片”后闭着眼睛,遥想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终于在想象的草地上睡过去了,一睡就睡过头了。

我尽量说得简单一些。

我迈上办公大楼第一级台阶的时候,又耽误了几分钟。阻止我向上的脚步是背后的一双眼睛,它从我身后不远处的一爿小屋的破窗里射出来。我迈上第一级台阶的时候发现了这双眼睛,它在躲藏中搜寻,在搜寻中期待……这双眼睛引起了我的关注。我回头看了一眼,但没有时间去进一步考究,我得立即上楼去开会。

我的上司俞平夫先生阴沉着脸坐在会议室的讲台上,他眯缝的眼睛蚂蟥钉似的铆着我的双腿,像要铆着两根松散的木头。会议室没有主席台,只有讲台。讲台是一张和俞平夫先生一样年岁的课桌,饱经风霜,历久弥新。每次开会,俞平夫先生就像教授一样坐在讲台上授课。俞平夫先生的脸色很黑,是那种仿佛染上去的黑,洗不掉的黑,让人担忧的黑。我的迟到毫无疑问又添加了一层色素,使得他的脸色变得更黑了。很明显,俞平夫先生对我迟到的行径十分恼怒。这完全可以理解,如果我坐在主席台上,台下有人迟到的话,我同样也会恼怒,像我这样血压高的人,还可能会出现心跳加速血管膨胀甚至导致意外。俞平夫先生像一辆熄了火的车子停泊在那里,直盯到我坐下之后才重新启动他的话题马达。我悄悄地在林副总旁边的一个空位子坐下来,林副总仿佛事先给我预留了位子。我和林副总同一间办公室,无论是在单位开会还是外出听报告,我们两人都坐在一起。我从包里掏出笔记本,侧过脸去,想看看林副总都记录些什么,以便了解一下会议的内容。然而林副总的笔记本上没有记录一个字,他在一丝不苟地画一间房子,一笔一画专注得像画室里的画家。

我看到一间似曾相识的房子,想了一下,原来是单位的车库。车库的门敞开着,露出一辆轿车的头部。车头的轮廓夸张得有些滑稽,像一只乌龟头。林副总用他瘦小的胳膊抵着我的肋骨,我没有反应。林副总抬起头来,用眼睛作向导,指引我朝讲台那里望去。顺着林副总的目光,我看到俞平夫先生两截裸露在讲台下面的大腿。俞平夫先生穿的是一条中裤,裤筒偏短而宽,休闲得过于松垮。整个夏天,俞平夫先生大部分时间穿的都是中裤。估计是长时间遭受紫外线辐射的缘故,两截大腿紫黑紫黑的,就像菜市上屠夫遗弃在案台下的牛腿。

对不起!这话刻薄了。

我突然发现俞平夫先生的裤门敞开着,不知是一时疏忽,还是拉链出了故障,裤门敞开呈现出一个黑洞。会议室的光线有些暗淡,但那扇裤门却很醒目地敞开在那里,无遮无挡,让人联想到裤门里边的某件东西,随着两腿的抖动在无拘无束地晃头晃脑,得意忘形。

坐在讲台下正中的是一位女副总,她虽然上了年纪,经历过世面,但仍娇羞难耐,她涨红的脸埋得低低的,鼻尖几乎触到了笔记本上。另外几位副老总掩着嘴偷偷地笑,竭力掩盖自己的表情。我一下子就替俞平夫先生难堪和紧张起来,这是一种职业的反应。我以前鞍前马后跟着领导,既是参谋长又是形象设计师,时时处处维护领导的形象。我认为领导的一言一语、一举一动,一颗牙齿一根头发,都关系到单位的形象。领导疏忽大意的事情时有发生,比如头发忘了梳理,比如鼻孔里的毛蓬勃地长了出来,比如用完餐后门牙上镶嵌了一粒鲜红的肉末等等。为此我的包里除了文件笔记本以外,还常常配备一些工具,诸如一面镜子,一把梳子,一把小剪刀,一包牙签。但是,裤门没锁好这类难堪的事情,我还是第一次碰到,我以前的包里就没有配备修理拉链的工具。

我碰了碰坐在右手边的办公室主任韦祯宸。韦祯宸正在一字不漏地做记录,会后他要尽快形成纪要。韦祯宸侧过脸来。韦祯宸侧过脸来之后我又为难了,我不知道怎样表达我的意思,我突然从林副总的画面得到启发,启发我想起了一个段子。于是我小声对韦祯宸说道,老板的车库没关上门,你去提醒一下。估计韦祯宸没听过那个段子,所以他没有领会我的意思。韦祯宸没有反应,我只能通俗地提醒他了。我对韦祯宸说,你看到没有?老板裤子的拉链没扯好,你去提醒一下。

韦祯宸终于抬起了头,朝讲台那里望了一眼。然而韦祯宸只是望了一眼,又埋头继续他的抄写,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我终于忍不住了,我突然想出一个办法来。我走向讲台,掏出一包烟来,递给俞平夫先生一支。我的目的很清楚,我希望俞平夫先生吸烟的时候,心情舒畅就会悠然地架起他其中的一条腿来,改变一下姿势转换一个角度,将那个洞口遮掩了。但是,俞平夫先生拒绝了我善良和美好的愿望。他用力地摆了摆手,像驱赶眼前飞舞的苍蝇一样驱赶我和我的烟。他说,我不吸,你也不要吸。我狼狈地回到座位,像送礼的人遭到拒绝而无地自容。

俞平夫先生觉得台下的人好像注意力不集中,会场秩序不够井然,于是调转话题,强调会风的问题。先是严厉地批评我开会迟到。他说这不是在县里,县里的干部按过去来说属于民团,松散一些没关系,这是在市里,市里的干部是有番号的正规军,正规军的纪律是严明的。然后将话题延伸,延伸到我递烟的行为上。俞平夫先生盯着我说,你刚来,你不懂规矩,本单位有三个地方是不能吸烟的,会场不能吸烟,办公室不能吸烟,车里不能吸烟。单位只有一个地方可以吸烟,那就是厕所。

我迎着俞平夫先生的目光,诚实而无奈地点了点头,接受了他的批评。俞平夫先生的批评是对的,我的出发点是好的,但是我的做法是错误的。事物就是这样,充满了矛盾。俞平夫先生的双腿张开的幅度,因为激动在原来的基础上进一步扩大。透过窗帘射进来的一抹阳光,斑斑点点地照在那洞口上面,使之更加醒目和色彩斑斓。俞平夫先生抖动着双腿,回到主题上来。他说,下面研究肖丽丽的问题。广告部肖丽丽贪污公款六千元的问题,我们已开会研究了几次。这个问题不能再拖了,今天的会议要定下来。按照单位员工管理条例的规定,我的意见是,开除肖丽丽的公职。大家有什么意见,请发表!

众人避开俞平夫先生的目光,默不做声,忙着在笔记本上认真地抄写,个个样子都很专致,让人不忍心打搅。我事前对会议的议题一点不知晓,肖丽丽其人我还未见过面,关于她贪污公款的问题,我更是不清楚,我想听一听其他副老总的意见后再表态。再说要表态,也该前面的三个副老总先表态,然后才轮到我表态。这不是消极观望,而是常识,是规矩。我单位有四个副老总,无论是按文件任命的先后,还是按姓氏笔画为序,我都是排在最后一个。

会场里没有一丝声息。

俞平夫先生看到没人做声就说道,既然大家的嘴都张不开,那就举手表决,同意开除肖丽丽的请举手。十几双眼睛互相观望了一阵,手参差不齐地举了起来。我的右手本能地抬了一下,又放下了。我是在举手的刹那间想起肖丽丽问题中的一个事实,那就是六千元钱。我对有关处分的条款记得比较清楚,职工贪污六千元钱够不上开除公职,顶多是个警告处分。我的手最终没有举起来。我不是个轻易举手的人,我认为一个人的手,是不能随便地伸出去和抬起来的。伸手和举手是一个人极其重要的行为,都是要负责任的,都需要斟酌的。还在县里的时候,即使是会上拍板定调了的事,我也会建议相关部门,对照法律法规再斟酌一遍。有人批评我摆架子,其实我哪有什么架子,我只是小心谨慎而已。我始终坚持这样一个观点,作为领导的参谋和助手,其工作最终的落脚点,就是尽量让领导不犯错误或者少犯错误。

俞平夫先生很快就发现少了一只手,一只新来的手。这只空缺的手,让他很不高兴。他的眼睛彻底地眯缝成一条线,说出的话就像利刃切割肉层一刀见底,渗透猩红的血色。

肖丽丽是个美人儿,蓝副总是不是觉得开除她有些可惜?

我浑身一颤,然后一愣。这话出格了,损伤人了。作为“一把手”,怎么能说出这种带有嘲讽意味,既损害别人也损害自己形象的话来呢!

不过我只紧张了一下,很快就冷静下来。我从事办公室工作多年,没少受领导批评。我认为领导批评是正常的事情,相反要是领导不批评,那就反常了。我时常告诫秘书们说,我们不但要坦然自若地接受领导批评,还要在领导的批评中成熟起来。领导的批评就像农民喷洒农药一样,目的就是让我们这些果子免遭虫灾,健康成长。俞平夫先生的话远远超出批评的范畴,简直是人身攻击了。我没有像一般人那样发作,但也没有因此束手就擒。我用温和而委婉的语气说道,我刚上任不久,肖丽丽我还不认识。我只是认为开除她的公职,是不是应该对照有关法律法规,再斟酌一下,是不是进一步调查以后再做结论。开除一名员工毕竟是一件大事,处理不好就会产生不良后果……

你刚来,你不懂!俞平夫先生打断我的话,肖丽丽的问题该调查的都调查了,该结论的都结论了,你有保留意见的权利。散会!

会议就这样散了。

回到办公室林副总把笔记本递给我看,你发现了吗?这辆车少了两只破轮胎……我瞄了一眼,只见两只圆状物垂头丧气地吊在乌龟头的下面。我不懂绘画,更不懂艺术,但我想象得出林副总那幅画的意境。我不敢与林副总戏闹。你知道,这不是一件可以开玩笑的事情。更重要的是,我清楚地意识到,我已经惹怒了俞平夫先生。同时我还意识到,这不是在县里,我的角色已经发生了变化,我不再是以前的普通干部,我现在是单位的领导者之一。如果说以前我的意见只是意见,那么现在我的意见就是观点了。意见和观点有层次上的区别。意见只是看法,观点则是态度。副职和“一把手”之间观点相左,不仅仅是一种不和谐的行为,而是班子成员之间不团结不统一的一种表现。一旦出现这种情况,组织是要过问的,甚至是要处理的。这点起码的常识,我懂。

我必须尽快主动与俞平夫先生沟通。班子成员之间的沟通,是领导班子成员之间从相互交流相互了解到相互理解相互信任相互支持的一个重要渠道,是一个非常关键的环节或者一条重要的链条。我必须向俞平夫先生表明,我在会上提出自己的意见,绝不是有意顶撞,我只是善意提醒或者温馨提示,就像我递烟的行为一样,我的出发点是好的。作为副手,我是绝对尊重“一把手”的,尊重的成分里包含了维护、爱护和保护。

电话就在那个时候响了起来。林副总捂着话筒说,老头子找你了。我的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我接过话筒,俞平夫先生那边嗡声嗡气地说,你马上到我办公室来。我撂下话筒就感到被动了,我本来是要主动去见俞平夫先生的,主动向他表明自己的态度。但是现在俞平夫先生抢先打来了电话,我主动的机会就丧失了。

你知道,这种情况跟投案自首一样,认定的标识都是主动还是被动。是这样吧?假若我是一名罪犯的话,那么我已经丧失了投案自首的机会。机会就像这个夏天的风一样,一拂而过。

推开办公室的门,热浪扑面而来,我一阵眩晕。走到楼道拐弯处,我碰到韦祯宸夹着笔记本从楼上下来,显然他刚从俞平夫先生的办公室出来。来到我跟前,韦祯宸故意打开笔记本,埋头走了过去。我迟疑了一下,就往楼上走去,走到四楼俞平夫先生的办公室前,我轻叩两下就推门进去,在一张长沙发上坐了下来。

我报到那天坐的就是那张沙发。

那天,俞平夫先生背对办公室的门,正在聚精会神地上网,我和送我的麦副部长坐了很久,俞平夫先生才从转椅上转过身来。麦副部长还未开口介绍,俞平夫先生抢先说道,知道了。然后就说他很忙,工作上的事以后再说。俞平夫先生半句欢迎之类的客套话也没有说,见面仪式就结束了。我的心从头凉到脚,显然我的上司不欢迎我,就像父亲不欢迎儿子擅自拐来的媳妇。麦副部长后来安慰我,你这个媳妇是合法的媳妇,是组织选定的媳妇,你只管一心一意地孝敬公婆生儿育女。我忐忑不安地坐在沙发上,看到了天气预报,俞平夫先生脸上乌云密布。俞平夫先生坐在我的对面,他的一只手提示似的按了按裤门,他已经换了一条藏青色的长裤。

俞平夫先生把右腿架到左腿上,有节奏地一荡一荡的,说,蓝副总,我要很好地和你谈一谈了。我知道,你年轻有资历有能耐,有法律水平。可是我坦白地告诉你,我是不接受你的。第一,组织提拔你到本单位来,事先没有征求本单位意见,也没征求我的意见。你没有从事过本行业的工作,你不能否定你是个外行。我们本来是推荐韦祯宸同志的,人家科班出身,比你更适合当副总,这个位子本来就是他的,可是你把人家挤兑了。第二,你组织观念淡薄,缺乏组织原则,你在政治上不成熟。第三,据说你还有窥癖,喜欢窥探别人的隐私。这就是你的道德品质问题了,你是个下流的人。你想一想,作为班子的主要负责人,我能与你这样的人共事吗?不可能的。我无法与你这样的人共事。怎么办?你也是摸爬滚打过来的圈内人,有些程序你应该明白,那就是采取组织措施……被动的行为,只能是被动局面。当时我一句话也没有说,我既没有说话的空间,也没有说话的必要。

我在卫生间那面宽大的镜子前站了很久。我差点认不出自己来了,脸色暗淡无光,眼里布满了血丝;两腮尖削,颧骨明显地突出……我来到这个城市才一个月的光景,我的躯体很快就这样变形了吗?

那天下午我一直在认真学习、深刻领会俞平夫先生的讲话精神。应该说,俞平夫先生的话不完全是气话,而是有感而发的。俞平夫先生的这种态度,我丝毫没有意料到,更没有想到他把问题说得如此严重。用过去那个年代的话说,简直就是“上纲上线”了。我像一头反刍的牛反复倒嚼俞平夫先生的话语,进一步理解它的精神实质和深刻内涵。从俞平夫先生的话中,我分析概括出三个关键的因素,一是我挤了韦祯宸的位子,二是我窥探了他的隐私,三是我反对开除肖丽丽。这三个因素经过俞平夫先生的提炼,上升到我政治素质和思想品德的高度。这就不是一般的矛盾,不是一般的问题了,不是一两句话能解释清楚,不是一天两天所能沟通得了,局面比我预想的要复杂得多。

林副总和我交换意见时,一针见血地指出,三个关键因素里面,第三个因素是最要命的,你反对开除肖丽丽。我把一支烟横在鼻孔前闻着,这个动作感动了林副总,林副总的眼睛从报纸大样上抬起来,想抽你就抽嘛……顿时我眼窝潮湿鼻子酸涩,有一种掏心掏肺的冲动。我承认我是一个容易产生情绪的人,包括现在我跟你说话,明显地带有强烈的情绪。请你原谅!

我告诉林副总,目前的情况让我待不下去了,我想主动请求组织调整我的工作。林副总哗啦一声把大样掀到一边,眼光从眼镜上方射出威严,说,这就是你政治上的不成熟了。调整,调整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吗?就是要调整,那也是组织上的事,不是你个人想调整就能调整。我们这些人一旦走到了这步,整个身子骨乃至灵魂压根儿就不属于我们,而是属于组织了。你请求组织,你怎么请求?就说俞平夫先生不欢迎你,不接受你,这算什么话?只能说你在闹情绪!跟组织过不去。林副总摘下他的老花眼镜,呵了一口气,用一块小布擦了擦镜片,语调平缓下来,你才到位不久,板凳还没坐暖,就要求组织调整工作,你想一想,组织会怎么个看法?你不能有这种想法,你要学会韬光养晦。韬光养晦,你明白吗?林副总说,我刚来的时候,也有过类似你这样的遭遇,想听吗?我点了点头。

也是一次类似这样的会议,我从宣传部调过来的第三天,会议研究买一套价值五十万元的彩印设备。我第一个提反对意见。谁都知道这种低档次的设备很容易被淘汰,以后再买就是重复投资就是浪费。我哪里知道,会议之前老头子早已跟厂家签订了合同,会议只是他完善的一个程序。老头子因为这件事对我耿耿于怀,也说过要对我采取组织措施,把我“晾”了好长一段时间,什么事也不给我管,什么活也不让我干……

话说回来,你不应该反对开除肖丽丽。老头子为什么要开除肖丽丽?老头子和肖丽丽之间有什么恩怨?那是他人的隐私,不是你关心的问题。要关心的是你自己,你的位子,你的前途。老头子提出开除肖丽丽提出几次了,肖丽丽已经有一年多时间不上班,就是不开除也属于自动离岗了。进一步说,肖丽丽是你的什么亲戚?你凭什么为她付出代价!就像当初我一样,单位的设备又不是我家的电脑电视电冰箱,我凭什么提反对意见?我那是自找苦吃。前车之覆,你应引以为鉴。找个时间吧,在他老人家心情好的时候,重新表态一下,不就是再举一次手嘛。凡事要能屈能伸,该出手时就出手,该妥协就得妥协。投降有时候不是屈服,而是战略。

林副总临出门时点拨道,我倒是有个建议,你请老头子打几个晚上保龄球,老头子最爱打保龄球了,你一请他准去。一只小小的乒乓球,都能打开中美关系的大门,一个十几斤重的保龄球,还撞不倒你和老头子之间的芥蒂?我觉得林副总的建议是个很好的建议,这个建议值得采纳。请俞平夫先生打保龄球,也是一个交流沟通的办法。你看现在很多政府行为和商务活动,哪项不是在运动中完成的?

我下楼的时候心情舒畅,并且听到了欢声笑语。印刷厂几个女工从厂区里出来,她们像归巢的麻雀一路唧唧喳喳,她们是多么快乐的一群人啊!她们无忧无虑,她们肯定不会失眠。我因为寻到了解决问题的办法,因为看到了美好的愿景,我的心情也跟着她们一样欢悦起来。我顺着她们的笑声走过去,我想和她们握手,让她们认识我,或者让我分享她们的快乐。

我快乐地走向她们,她们却突然停止了说笑。在那个突然安静的场景里,我的眼前出现了一幅画面:俞平夫先生被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堵在车库门前。俞平夫先生拿着钥匙,刚要打开车库的门,一个女人冲上去一把扯住他的衣服,并死死地缠着他的一只手臂。俞平夫先生奋力挣扎,好不容易挣脱出手臂,又一次被女人捉住了。俞平夫先生挥动手臂扇了女人一巴掌,女人很快就在俞平夫先生的脸上狠抓一把,又迅速击出一拳,狠狠地落在俞平夫先生的脸上。女人看上去力气很大,打斗中始终占上风。俞平夫先生只好停止动作,两人指着彼此的鼻子相互对骂。女工们停下脚步,像观看广场激情演出一样,观看两人在那里拉扯斗嘴,一面欣赏,一面评论。

一个女工说,老板麻烦了。

另一个女工道,看老板那个模样,八成又换了一个新的。看来老板换女人跟换油墨似的,这个品牌印不清晰,又换另一个品牌,他也不看看机器都老化到了什么程度!

那个时候,人群像蚂蚁发现骨头一样,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我挎着包走过车库那里,犹豫了一下就埋头绕了过去。我第一个反应是,眼前的场景涉及到俞平夫先生的隐私问题,我已经犯了窥探隐私的低级错误,类似的错误我不能再犯了。我急忙往大门走去。走到大门的时候,我突然停下来,我的脑海里出现了一只液化气钢瓶,当年一只搁在县长办公室门前的液化气钢瓶。那天“老上访”王福琨因为拆迁问题,扛了一只液化气瓶撞进县长的办公室,从口袋里摸出了打火机。千钧一发之际,我冲上前去,疾手抢过王福琨的打火机,将他扑倒在地……我迅速转过身来,几步跑到车库那里。我掰开人群,走上前去,猛地一把将女人拉开,让她和俞平夫先生之间保持一把刀子的距离。女人没想到遇到了帮手,愤怒地反手一抡,让我倒退了一步。我顺势一掼,就让她彻底地松开了俞平夫先生的手,并被远远扯到了一边。俞平夫先生抓住机会,像一只松鼠一样,敏捷地逃遁了。

我成为女人的猎物,她紧跟着我上楼。在我的办公室里,女人告诉我她就是肖丽丽。那个时候我才正式认识了肖丽丽。俞平夫先生说的没错,我看到了一张版面设计得很精美的脸蛋,任何一个健康的男人,都会对这副脸蛋充满向往。然而,这张精美的脸一塌糊涂地憔悴和伤感,白皙的脸上洇满了泪痕,就像一张油墨调得很不均匀的大样,令人叹息。

我用一次性的杯子给肖丽丽倒了一杯水,搁到她前面的茶几上,我说你喝水。肖丽丽端起杯子一口气喝了。我说你有事为什么不到办公室来说,非要在公共场合截住老板不可?这对老板影响不好,你知道不知道?肖丽丽说她怎么不知道,可是楼梯口的保安不让她上楼,他们几次故意让电棒造成短路,然后触及她的胸脯……我想起藏在楼下小屋里的那双眼睛,那肯定是肖丽丽的眼睛。显然肖丽丽已经在那间小屋子里守候多时甚至多日。当时我不清楚肖丽丽是否已经知道她真正地被开除了。我问她找老板有什么事。肖丽丽就哭了起来,一哭就没完没了。我劝也劝不住,我说既然这样,我们就无法说话了。肖丽丽扬起一塌糊涂的脸,说对不起蓝副总,就走出了我的办公室。

那天下午俞平夫先生挣脱了肖丽丽的纠缠后就不见踪影了,我因此没有机会请他打保龄球。韦祯宸在他的办公室里向我传达俞平夫先生的指示,韦祯宸虽然只是单位的办公室主任,却和俞平夫先生一样拥有独立的办公室。韦祯宸从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悠然地吸了起来。韦祯宸不仅有独立的办公室,而且有自由吸烟的空间,他可以不在厕所里吸烟。

韦祯宸隔着大班桌远距离盯着我,你怎么不做笔记?凡是老板说的话都要记录,凡是老板的指示都要落实。我急忙从包里掏出笔记本。韦祯宸见到我拿出笔来之后,先伸出一个手指说,你负责向肖丽丽宣布开除她的公职,你先口头宣布,文件随后下发。韦祯宸接着伸出第二个手指说,肖丽丽的问题已经调查清楚了,所有的调查材料都在里边。韦祯宸然后伸出第三个手指说,目前你的分工还没有明确,要等到你试用期满后才具体安排,当前你暂时负责单位的治安工作,主要是协助门卫值班……韦祯宸的三个手指在我面前威严挺立,它们在半空中稍作休憩之后,按照出场的先后有秩序地收拢,最后组合成一只拳头。韦祯宸扬着拳头配合他的语调:每一个阶段的工作都有它的侧重点,当前,治安工作是我们单位工作的重中之重,稳定压倒一切。你要切实负起责任,确保本单位的安全。

我记录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抬起头来,仔细地打量了一下韦祯宸。韦祯宸两边嘴角溢满了白沫。我从沙发上站起来,走过去递上一包纸巾,顺手拿了那本卷宗。韦祯宸没有接我的纸巾,反而递过一张白纸来,说你写张收条,这是手续。我掏出笔来,问他怎么写。韦祯宸说就写收到卷宗一本。我照着韦祯宸的意思写了。写完落款,韦祯宸打开一盒印泥,叫我在名字上面摁个指印。

我用食指摁了一个指印。韦祯宸说摁错了,要用拇指摁。我用拇指重新摁了一个指印。韦祯宸说不行,一张收条怎么能有两个指印呢!你这是一错再错,重新写重新摁!我只好重新写了一张收条,用拇指摁上一个鲜红的指印。整套工序完成之后,我有一种很不自然的感觉,我仿佛被带进一个黑洞洞的地方,铁门在我的身后哐当一声关上。我下意识地看看四周,韦祯宸办公室里的光线很暗,落在窗户上的阳光,被一层厚厚的窗帘不由分说地遮住了。沿着楼梯台阶,我一级一级地下到我的办公室。俞平夫先生的意图很清楚,他已经给了我台阶,让我一级一级地下去。

其实这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我大致描绘了一下,整个程序大概就是这样,由办公室或者由我直接通知肖丽丽来,然后我像念文件一样念道:肖丽丽同志,经单位研究决定,开除你的公职。末尾最多加上这么一句,这是组织的决定,请你服从。宣布开除一个人和提拔一个人的决定,其程序一模一样,都是一张纸,两行字,只是字眼不同而已。宣布了这个决定,我当然就在俞平夫先生那里交了差,或者说得到了解脱。

本来嘛,这事根本就与我没有任何关系。我才来不知情,不知情者不问罪。我那天要是举起了手,就没有这个被动的局面了。纵然会议做出的决定是错误的,那也是集体的错误,我操什么心呢!再说集体做出的错误决定,我一个人能纠正过来吗?现在看来,我是自寻烦恼自找麻烦自讨苦吃,闲得无聊捉个跳蚤丢到裤裆里来了。

那天下午林副总没来,估计是钓鱼去了。林副总说他被俞平夫先生“晾”起来的日子里,就天天去钓鱼。林副总说钓鱼的过程,就是一个等待的过程。林副总被“解放”后,久不久又去钓它一竿,习惯成自然了。林副总不在现场,这让我有点底气不足,如果他在场的话,我会感到踏实一些,毕竟是宣布开除一个人的事情。实话说了,开除一个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你想一想,一个正在吃饭的人,你突然抢了他的饭碗,他会是怎样的一种态度。我决定叫韦祯宸负责通知肖丽丽到我的办公室来。找人办事发通知,这是办公室主任的职责,韦祯宸你不干谁干!我拿起话筒准备按键的时候停住了,我的眼睛落在那本卷宗上。那本鼓胀的卷宗提醒我,我对肖丽丽的情况一点也不了解,我不能为了宣布而宣布,宣布之前我起码得掌握一下她的基本情况。我打开那本卷宗,里面是一沓厚厚的调查材料及附件。我没有时间看完厚厚的一份材料,我翻到调查报告的最后一页。结论是这样写的:“……肖丽丽背着单位领导,以欺骗的手段从财务科领取公款,名义上为单位联系广告,实际上占为己有,其行为已经构成了贪污公款的事实……”在附件里我看到肖丽丽的借款单。借款单不是原件是复印件。借款单上这样写道:“今借到公款六千元正,作为联系广告业务活动经费,广告合同签订后从提成金中扣出偿还。肖丽丽。2002年9月18日。”

借款单上没有俞平夫先生的签字。

没有俞平夫先生签字同意,肖丽丽怎么能从财务科借到钱呢?中国的财务管理制度,从上到下一个模式,执行的都是“一支笔”制度。我在县里几乎天天都要在秘书司机们的发票单据写上“同意报销”、“同意开支”之类几个字,他们才能领到现金。这就是说,只有在单位一把手或者一把手授权其他领导签字的情况下,职工才能从财务科那里拿到钱。财务科在没有见到俞平夫先生签字的情况下为什么就把款项借给肖丽丽!很明显,这是一份站不住脚的调查报告。其次是贪污这个定论不准确,肖丽丽只是借款未还,不能定性为贪污。

你知道吗?那天我居然在办公室里抽起烟来了。我不是有意跟韦祯宸较劲,要和他比个高低,而是肖丽丽的问题让我的心情沉重起来。我认为对肖丽丽的处理过重了,这对她是不公平的。我无法向她宣布这个决定,我又回到了开会那天的态度。我连续抽了五支烟之后,我的态度更加坚定了。

肖丽丽是由一个保安带到我的办公室来的。

肖丽丽在昨天坐过的位置坐了下来。我以为肖丽丽还会再哭一场,受尽委屈的女人都是这样。哭是女人抒发情感的一种方式,也属于发泄的范畴,但是那天肖丽丽没哭,而且异常平静,她先开了口,说蓝副总,你找我来,是不是要宣布开除我的公职?我一愣,问她你听谁说的。肖丽丽说听单位的人说的,单位的人都知道了。

错了!

我对肖丽丽说,我叫你来不是宣布开除你,而是了解你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肖丽丽说还有这个必要吗?我说有这个必要,我说,你借了公家的钱为什么不还?肖丽丽的态度很强硬,她说,我为什么要还?我不但不还,我还要拿回我应该得的广告提成。

什么广告?

肖丽丽说移动公司的广告,是她去找陈总联系到的广告,四十万广告费早已拨付给单位了,但是俞平夫先生不承认是肖丽丽联系到的广告。这事后来我专门问过财务科,移动公司确实和单位签订过一份广告合同,广告费也已拨到了单位的户头。我说既然是你联系的业务,为什么不按规定给你提成?肖丽丽就哭了起来。哭了一阵,肖丽丽仰起她的脸,迟疑了一下,然后絮絮叨叨地开始了她的叙述。

广告部前后有几个人为这个业务去找过陈总,陈总始终不屑一顾。这回是肖丽丽去,陈总见到肖丽丽眼睛就亮了。不过陈总说,你必须想出一句令我心动的广告词。肖丽丽回来就开始琢磨广告词。肖丽丽大学读的是中文,诗歌写得不错,她说广告词说到底就是诗的语言。肖丽丽绞尽脑汁想了几天,想出了一句广告词。那天,肖丽丽找到俞平夫先生,说出她去移动公司找陈总的想法。俞平夫先生说好,好,好。俞平夫先生连说了三个“好”字。俞平夫先生还说移动公司是个大户,千方百计把它拉过来。肖丽丽要求预借六千元钱作为业务经费,待合同签订后从提成中扣出偿还。

对六千元这个数额,肖丽丽是做了预算的,请陈总吃一餐像样的饭,至少要花两千多元,再送给陈总两瓶好酒两条好烟要花三千多元。肖丽丽认为光有一句好的广告词是不行的,还需要投入。俞平夫先生接过肖丽丽的借款单后,很快就在上面签批同意。肖丽丽回忆说,她记得清清楚楚,俞平夫先生在借款单上写了七个字:“同意支出 俞平夫。”肖丽丽说这七个字打死她她都记得。

那天肖丽丽来到酒店贵宾台,将购买烟酒的现金交给服务生,由服务生按照肖丽丽事先列好的单子,一样一样地落实。待陈总来到之后,服务生就把烟酒交给司机,放到陈总流动的仓库里就行了。这个流动的仓库,就是陈总座车的尾箱。肖丽丽进入预订的KTV包间。陈总说了他不吃饭,但同意喝茶唱歌。这已经很不容易了,老总们总是忙不过来,宏伟的事业需要他们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能挤出一个晚上来跟你喝一杯茶就是你的荣光,让你一生受宠若惊。肖丽丽在包间里点好果盘和酒水之后,穿吊带裤的陈总依约而临。陈总那妇人九月怀胎般高高隆起的肚皮,已经让腰带失去了功能,只能将就用吊带将裤子吊了起来。

陈总神采飞扬,浑身散发烟草味的香水。一进到包间,陈总迫不及待地问道,说出你的广告词来,你已经让我几天坐立不安了。肖丽丽小心翼翼地将手从陈总潮湿的手心里抽出来,说陈总您先坐下来喝一杯茶。

陈总刚坐下手机就响了,陈总喂喂几声,又看了看手机,嘴里嘟囔着,怎么没有信号?

肖丽丽接过话道,信号不好,请用移动!

你说什么?陈总像注了兴奋剂一样激动。

信号不好,请用移动。肖丽丽重复一遍。

经典,太经典了!

陈总那只肥硕的手落到肖丽丽的肩上,然后顺着她的纤腰往下滑落,一步一步地深入。肖丽丽轻轻地将那只手移开的同时,引导陈总坐到了真皮沙发上。

肖丽丽告诉我说,事实上那天晚上她和陈总根本就没唱什么歌,他们一直都在谈广告词的创意,谈公司的形象宣传。陈总当即同意做广告,广告词就用那句话:信号不好,请用移动。陈总叫肖丽丽第二天就去公司签合同,合同金额一年四十万。

后来……

后来肖丽丽对我说,陈总不停地劝她喝酒,喝到最后陈总对她说,移动虽好,但我喜欢联通……开始她以为陈总是在开玩笑,他一个企业公司的老总,怎么会喜欢竞争对手?直到陈总把她压到沙发上之后,她才明白陈总“联通”的意思。肖丽丽拼命挣扎,逃出了那个包间……

第二天,肖丽丽去公司找陈总签合同,刚进他的办公室,两个保安就把她轰出来。肖丽丽说到这里,眼泪就一串串地滚落下来。她说我实在是没有办法,我实在是迈不出那一步……肖丽丽告诉我,后来广告部另外一个女孩和陈总签了那份合同。

那天,我和肖丽丽的谈话内容大概就是这样,大部分时间主要是她说,我主要是听。

那天,我没有宣布开除肖丽丽的公职。

那天我在去单位的路上接到林副总的电话,林副总说你怎么还不来,老头子通知召开紧急会议。我问什么议题。林副总说我哪知道什么议题。林副总曾经形象地跟我说过,单位开会的议题就像旧时讨媳妇,要掀了盖头才知道是俊是丑。林副总说你在吃早餐吗?别吃了,赶快过来开会,老头子的脸像是被马蜂蜇了,一脸的肿胀。我一口气跑上楼去,进入会议室还没坐下,俞平夫先生就呵斥我道,你怎么又迟到了?你怎么每次开会总是迟到?你以前在县里就是这样散漫吧?你这样懒散的干部怎么也提拔了?组织部门是怎么考核你的?我下意识地看了一下手机,我只耽误了五分钟。但我没有作任何解释,因为迟到一分钟也是迟到。

我仍然在林副总旁边的那个空位坐下来。俞平夫先生黑着脸宣布开会,他说今天的会议还是肖丽丽的问题,上次会议我们通过了开除肖丽丽公职的决定,会后决定由蓝副总负责对她宣布会议的决定,可是直到现在,蓝副总迟迟没有执行这个决定。我不知道蓝副总是出于什么原因,出于怎样的态度,我想让大家听一听他的意见和看法。

俞平夫先生说完,就有几双眼睛朝我这边望过来。林副总用他瘦小的胳膊抵到我的肋骨上,暗地里使了些劲儿。我不明白林副总是提醒我说话,还是要我保持沉默。不过我认为我不说是不行的,因为俞平夫先生已经提出了问题,作为当事人的我必须回答。另外在上次会议上,我没有完全说明清楚我的意见和理由,今天,我必须把我的理由说得明明白白。这样想了,我就有了说话的冲动和表达的欲望。我清了清嗓子,咽下了一口痰水,用一种平缓的语调说道,我个人认为,不能开除肖丽丽公职有两个理由,第一是根据干部处分条例规定,个人借用公款超过六个月不还,情节较重的,可以构成借用公款错误,给予警告或者严重警告处分。肖丽丽借用公款六千元,时间超过六个月,可以构成借用公款错误,应该处以警告或严重警告处分,但达不到开除公职。二是……

没有第二了。

俞平夫先生打断我的话,蓝副总的意见,只是他个人的意见,并不能代表单位集体讨论通过的决定。蓝副总的依据是干部纪律处分条例,我不知道他是否认真地学习过这个条例。这个条例主要针对领导干部,肖丽丽不是共产党员,不是入党积极分子,更不是领导干部,她只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单位员工。这个条例不适用于她的问题,她的问题只能依据本单位员工的管理条例来处理。蓝副总如果不了解单位员工的管理条例的话,就先去学一学,学好了再发表意见。俞平夫先生转向韦祯宸,韦主任,你找一份条例给蓝副总,你现在就去找来。韦祯宸起身就出了会议室。

俞平夫先生最后拍板说,上次会议对肖丽丽作出开除公职的决定没有改变,鉴于蓝副总拒绝执行会议决定的情况,现在由林副总负责对肖丽丽作出宣布,会后就宣布。

我刚要走出会议室,俞平夫先生在台上对我说,蓝副总你等一下。我以为他是让我等韦祯宸拿来条例文件,但俞平夫先生对我说,我有话跟你说。

韦祯宸迟迟没有拿文件进来,会议室只剩下俞平夫先生和我两个人。俞平夫先生从讲台上走下来,坐在林副总刚才坐过的那个位子上,有一种与我平起平坐的和谐气氛。俞平夫先生换了一副面孔,他的脸上甚至有了一缕笑容,像礼仪小姐平常咬筷条练习出来的那种笑容。俞平夫先生用一种礼贤下士的口气说,给你破个例,你可以抽烟。

我摇了摇头。

俞平夫先生说,你抽嘛。

我还是摇头,那时候我一点烟瘾都没有。

俞平夫先生掏出一包烟来,递给我一支,我拒绝了。我的眼光落在门口,我想韦祯宸是不会拿文件进来了的。俞平夫先生自个儿把烟点燃吸了起来,然后把那张椅子移到我的对面,形成了摊牌的格局。俞平夫先生指出,从这段时间你的表现来看,你和我在重大问题上的看法很不一致。你一来,就开了很不好的头,开了很不好的风气,你动不动就提出个人看法,保留个人意见,照这样下去,还讲什么个人服从组织、少数服从多数?还讲什么民主集中制的原则?俞平夫先生又点了一支烟,把话说得更加明了,依我看来,根据你目前的表现,你确实不适合在单位继续干下去了,我个人意见,你还是主动一些比较好,我希望你跟组织主动提出来,主动提出换岗的要求,组织会同意的,当然我也会帮你说一些话……

我默默地站起身来。走到会议室的门口,我转过身来,伸出手去握住了俞平夫先生的手。这是我调到本单位后第一次与俞平夫先生握手,报到那天,我远远地伸出手去,但俞平夫先生没有发现我那只手或者理解我那只手的意图。望着满脸黑斑的俞平夫先生,我还想对他说一句话,我想提醒他找个时间去医院拍个胸片,因为我听我那在医院工作的妻子说,早期肺癌处理得早,处理得好,存活率还是很高的。

那天中午肖丽丽敲门的时候,我正在屋子里一支接一支地吸烟,从会议室出来我没等到下班就回了宿舍。这间宿舍是我自己花钱租的,报到那天,俞平夫先生说单位没有房子,住房问题由我自己解决。我后来到距离单位较近的市收容站职工宿舍临时租了一间房子。收容站里收容了各式各样的流浪者,他们不断地被遣返,又不断地被收容进来。他们衣衫褴褛,浑身肮脏。每天下班后,我就回到这群流浪者的中间,我和他们住的是同一栋楼房,唯一的区别是,我住在楼上,他们住在楼下。流浪者们除了衣衫褴褛、浑身肮脏以外,还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所有的人一天到晚一声不响……你无法相信,住在这样安静的环境里,我竟然失眠。我吸着烟,我把俞平夫先生的话从头到尾复习了一遍,俞平夫先生已经给我下了最后通牒,我不主动是不行了。我不主动去找组织,他也会去找的,很明显,他已经做好了人事安排的准备。我知道俞平夫先生这是再一次给我台阶,让我走出单位大门的时候体面一些,单位的人会这样说,是蓝副总他自己要求调走的。而一旦他亲自出面,我就被动了,其情景也不同了,那就是我是被调出去的。从某种意义上说,我是应该感激俞平夫先生的,他为我的问题考虑得很周全。

肖丽丽敲门的时候,我以为是哪个流浪者来串门,我的租屋经常有一些流浪者前来造访,因为他们已经把我当成了同伴,只是级别比他们高了一些。我曾经接待过一个老头,他总共有七个子女,即五男二女,典型的多子多福的吉祥数字。但是这七个子女都抛弃了他,他只好沦落街头,最后被收容进来。我打开房门时才发现是肖丽丽,我隔着铁门对肖丽丽说,你来干什么?我有些不安,我这间租屋还没出现过一个女人的影子,包括女流浪者,包括我的妻子。我的妻子几次要来探亲,我都拒绝了。我想重新租到理想的房子之后,才同意她来,我不能让她误解我成了流浪汉。这不仅仅是我个人的形象问题,要知道我是个国家干部。我犹豫着该不该给肖丽丽开门。肖丽丽说来看你一下都不行吗?我打开房门让肖丽丽进来。

肖丽丽进入房间没有坐下,直接进到厨房里去。很快,厨房里就响起了锅碗瓢盆的声音。这种声音像一支悦耳动听的乐曲,引导我的肚子咕噜咕噜地伴奏起来。我这才意识到,我还没有吃午饭,我的早餐也没有吃。

厨房里飘出一阵阵香味,弥漫在我临时的家里。坐在客厅的我通过香味能够分辨出肖丽丽到底炒了什么菜。我心里明白,我的冰箱里只有一块腊肉。但是这块腊肉的香味,立即让这间清冷的房屋生动起来,让我的躯体蓬勃起来。

肖丽丽端上了饭菜,一碟焖腊肉,一盘炒青菜,一盆咸菜汤,它们吸引我们坐到了桌边。

有酒吗?

你要喝酒?

肖丽丽说借你的酒表达一下我的敬意。我说小肖,不管遇到什么事情,你都要冷静对待。说实在话,自从认识肖丽丽到全面掌握她的真实情况之后,我对这个女人的遭遇充满了同情。我有些犹疑该不该把上午会议的决定告诉她。肖丽丽似乎猜透了我的心思,她说我什么都知道了。

你都知道什么了?

我被开除了。

谁向你宣布了?

肖丽丽说开除就开除了,还有考究宣布人的必要吗?

肖丽丽自己从墙角那里拿来了一瓶“桂三”,即三十八度的桂林三花酒。她熟稔地往两只玻璃杯里斟了酒,酒在杯子里荡漾着。她主人般先端起杯来,响亮地碰了一下我的杯子,说干了。

我们一起干了。

肖丽丽说不管怎样,今生今世我都感激你。肖丽丽又倒了一杯酒,说蓝副总,我被开除了,无所谓。但是因为我的事,你受了牵累,对不起了。

别胡说!我没有什么牵累。

我警告肖丽丽道。

肖丽丽猛地喝了一大口酒,嘴里喷出浓浓的酒气,我是要表示的,一定要表示的……我从肖丽丽的眼里,看到一束熊熊燃烧的火焰。这束火焰让我感到惶恐,感到忧虑。我把酒瓶拿过来,我不能让肖丽丽再喝了。

肖丽丽把酒瓶抢了过去,倒了满满的一大杯,仰起脖子一口喝干,泪珠一串串地滚落下来,她说,你知道俞平夫为什么要开除我吗?

我摇了摇头。

肖丽丽说我把俞平夫给废了。

肖丽丽说这种人早应该废了,我不废他也会有人把他废了的。肖丽丽说,据我掌握,至少有十一个人要废了他。肖丽丽闭着眼又灌了一大杯酒,然后把酒杯重重地搁到桌上,就跑到卫生间里去,我听见她在里边哇哇地吐了起来。我跟着进去,拍也不是,扶也不行,只好在一旁干着急。吐完酒从卫生间出来,我以为肖丽丽会好过一些,一般喝醉酒都是这样,吐完了就好,最可怕的是醉了吐不出来。我还以为肖丽丽吐完酒后就会安静下来,没想到肖丽丽出来后,接着又吐出她肚子里的一番苦水,吐得满脸涕泪,语不成声……我刚分配到单位不到一年,记者当得很辛苦但也很充实。一天俞平夫先生就约我到某某宾馆去谈一个重要的采访事宜。当时我没有犹豫就去了。到了宾馆房间后,俞平夫先生并没有谈采访的事,而是和我作了一番类似考核式的谈话。

当记者好不好?

好!

当一个记者最基本的素质是什么?

责任。

不!是奉献。

肖丽丽还弄不明白“奉献”含义的时候,俞平夫先生就一把抱住了她,用他的具体行动作了具体的诠释。她奋力挣扎,越挣扎俞平夫先生抱得越紧,情急之中她弯曲膝盖,朝俞平夫先生下体一处凸兀的部位狠狠地撞击了一下。这一撞就把俞平夫先生撞到了医院。俞平夫先生还在医院里,她就被宣布从记者部调到广告部。向她宣布这一决定的是林副总。那时候林副总刚刚得到“解放”,俞平夫先生让他暂时分管广告部。在外人的眼里,广告部是个淌满油水的部门,殊不知广告部的日子很不好过。广告部除了要赚钱养活单位的人以外,还要自己找米下锅,任务指标不完成,不但没饭吃,还要下岗。这些年来单位广告的收入滑梯似的逐年下降,日子格外艰难。她调到广告部之时,正是单位日子最艰难揽、广告任务最重的时候。她一个新面孔,一个客户也没揽到。但她不死心,最关键的是她不想失去这份工作。她坚信只要有一份工作,有一个发挥才干的平台,就会拥有一切。特别是她目前的状况,不允许她失去这份工作。那一年,她的命运发生了深刻的变化。变化最大的是她的婚姻,她被停职不久,丈夫魏祯水单方面提出离婚。她和魏祯水是大学同系同学,大学毕业后她跟随魏祯水来到远离家乡的这个小城市。魏祯水分配到市府办当秘书,她到单位当记者,一年后他们的女儿降生。记者工作分外地忙,俞平夫先生几乎把所有重大的采访任务都交给她,并经常带她出去采访,短的几天,长则达半个多月。她为此感到很内疚,尤其是被俞平夫先生骗到宾馆后,她觉得很对不起自己的丈夫。她是那种传统的女人,格外珍惜夫妻的感情,像维护社会治安一样,维护家庭的稳定。肖丽丽调到广告部后,应酬明显地增多了。揽广告不是打个电话就可以揽得来的,得跑动,得攻关。但她有她的底线,只喝酒只唱歌,不跳舞不上床。尽管如此,魏祯水还是不能接受她身上的酒味。单位有人不断地给魏祯水打电话,说他的妻子红杏出墙,犯了生活作风的错误。魏祯水觉得丢尽了脸面,一气之下辞去公职,到省城开酒店去了。魏祯水回来办理离婚手续那天,女儿一见到爸爸,撒开脚丫扑上去,却看见爸爸身后站着一个嚼口香糖的阿姨。女儿停下了脚步,战战兢兢地退回到妈妈的身后。她一看这情景,整个心儿都碎了,满腹委屈的她恨不得咬断舌头,死在魏祯水的面前。魏祯水走了,抛下她和他们两岁的女儿。

不能否定肖丽丽天生丽质,但她毕竟三十岁了,身后还拖着一个女儿。这个时段的女人一旦离婚,就像金黄的稻田突然遭受涝灾一样,果粒无收。婚姻是女人的收成,没有收成她们就沦落为流浪者。但是,她没有沦落为流浪者,她的身边很快就冒出一些慈善的人。他们像民政局干部一样,关心她的荒月。他们愿意在“确保主权完整”的原则下,和她建立友好关系,对她的灾后重建给予无偿的经济援助。肖丽丽拒绝了。肖丽丽说她拒绝的原因很简单,她解不开她的裤带,一条打了死结的绳索。换了别的女人,也许她们一刀就把这条绳索割断了。但是,这个女人偏偏是肖丽丽。

那天吃饭吃到最后,我对肖丽丽除了安慰还是安慰,诸如冷静地面对、耐心地等待,机会总会有的,面包总会有的。类似这样的话,我每喝一口酒,就重复一句;每喝一杯酒,就重复一遍,就像每喝的一口酒,都是同样的酒。我也只能这样安慰,就像我的租屋只有桂林三花酒一样。

那天林副总在看大样,他的桌上有一个食品塑料袋,里边有几只小笼包。我有些奇怪,我说林副总中午你没回家?林副总一脸凝重,没有回答我的话。我问林副总道,你向肖丽丽宣布开除她的决定了?林副总反问道,能不宣布吗?我说理解。林副总望了我一眼,抓起一只包子,慢慢地吃了起来。我理解林副总的心情,一小笼包子居然让他吃了一个中午和一个下午。快要下班的时候,我对林副总说我到市委去一趟。林副总说真的去呀?林副总有些惊讶,我说过的,没这个必要的。我说有这个必要。我告诉林副总,我已经跟市委办联系了,黎书记在办公室等着见我。

你要找黎书记?

是的。

你去意已定?

我没有做声,我认为没有必要把一切都告诉林副总。城府深浅往往是衡量一个领导是否成熟的标志,在这方面,我尚欠火候,我还需要修炼。林副总劝道,去说明一下情况也未尝不可,但我还是建议你,千万不要提出换岗的请求。林副总说让韦祯宸送你过去吧。我说算了,我打的过去。林副总坚持要韦祯宸开单位的“本田”送我过去,说着就打了韦祯宸办公室的电话。韦祯宸很快就过来,一反常态地拎了我的包下楼去,他听林副总交代要送我去市委之后,欢天喜地地接受了任务。

阳光斜照在涂着猪肝色油漆的车库门上,反射出一片暗淡的猩红色。韦祯宸抢先一步来到车库门前,摸着口袋找钥匙。他“咦”了一声,车库怎么没锁呢?我当时见到车库的门确实没有上锁。韦祯宸把一边的门拉开,正要拉开第二扇门时,他猛地退了一步,惊叫一声:车里有人!我,我怕……然后一步一步后退。我疾步上前,进到车库里。我悄悄地接近车子,一把拉开车左后门。我一下子惊呆了,俞平夫先生裸着下身,斜躺在后座上,他的胸前是一摊变黑了的血迹。俞平夫先生的旁边躺着一个女人——肖丽丽。

事件突如其来,令人猝不及防。我对韦祯宸吼道,还不赶快拨打110?韦祯宸哆哆嗦嗦地掏出手机。

不久两辆警车呼啸着开进单位大门,几个警察分别从车上跳下来,急匆匆地进了车库。一个警察拿着照相机,对着车子和俞平夫先生和肖丽丽的尸体咔嚓、咔嚓地拍照。随后俞平夫先生的尸体被两个警察从车里抬出来,放到地板上。一个警察照着手电筒,翻了翻俞平夫先生的眼皮。肖丽丽的尸体被另外两个警察从车上抬下来,和俞平夫先生的尸体并排躺在水泥地板上。

车库门前很快聚集了众多的人群,人们抻着脖子往车库里张望,几个青年人不顾一切往车库里挤进去,立刻被警察喝住,一个个地被推了出来。

车库里俞平夫先生赤裸的下体,一览无余地暴露在人们的面前。我感到很不自在,我在内心里为俞平夫先生难受,我钻进车里,找出俞平夫先生的裤子,蹲到地上给他穿上。我刚弯起俞平夫先生的一条腿,就被警察阻止道,别动!警察们在确认两人均已死亡之后,当场进行尸检。

车库的大门被关上,只留有一道缝隙,射进来一丝淡淡的光线。俞平夫先生的上衣被脱下来,他的胸口有一处刀伤,显然这是致命伤,同时在他的阴部的上方,还发现了另一处伤口。

对肖丽丽的尸检比较繁杂。肖丽丽穿了很多的衣服,她的一只袖子上还束了一道黑纱,显然是按照风俗提前给活着的父母戴孝。警察们很费力地将她的衣服都脱了之后,才对她的尸体进行检查,查了好久才在她的左手腕上发现了一道细细的刀痕。警察又在她的体内提取了一些污物。最后警察在车上找到一把匕首和一块刀片。

殡仪馆的车子来了,俞平夫先生和肖丽丽的尸体被抬上车子。

殡仪馆的车子开走不久,组织部和宣传部的几个人就来到了单位,把我们几个副老总和公安局来的人都集中到会议室开会。面对突如其来的事情,几个副老总都显得手足无措。还在现场时,从不抽烟的林副总问我要了一支烟,刚吸上一口,就呛着咳得泪流满面,旁人以为他是悲伤过度。我叫韦祯宸让殡仪馆分别给俞平夫先生和肖丽丽的家属打电话之前,亲自给黎书记和分管的副书记、组织部和宣传部的领导都打了电话,及时汇报单位发生的这起案件。

会议开得简短,几个领导作了相同的指示,要求公安部门立即展开侦破,及早作出结论,向市委作出专题报告。会议成立以麦副部长为组长、我为副组长的善后处理领导小组,妥善处理后事,避免媒体肆意炒作,造成不良影响……会议结束时,天早已经黑了,我带着单位几个人,坐着印刷厂的一辆“五菱”面包车赶到殡仪馆去。

我走进宾客室,俞平夫先生的老伴在拼命地挣脱旁人的束缚,嚷着要去看丈夫最后一眼,再跟他讲几句话。她说现在老俞的脑子还清醒,还能听到她的声音。

肖丽丽的家属还没来到,估计最早也要半夜才能赶到。从肖丽丽的老家赶到这里,要十几个小时的车程。魏祯水估计是不会来的,尽管我已交代韦祯宸打了电话。

肖丽丽的女儿呢?我突然想了起来。肖丽丽的女儿现在到底在哪里?我立刻叫来一位女编辑,吩咐她马上下山,到托儿所去寻找肖丽丽的女儿。同时,我交代馆长,分别在两个地方设立两个灵堂。

夜里,肖丽丽的灵堂最后设立起来的时候,她的女儿被女编辑抱来了。女孩很乖巧,很漂亮,长着一副和肖丽丽一模一样的脸蛋。我一把将女孩接了过来,紧紧地搂在怀里,泪水在我的眼里打转,然后扑簌簌地滚落下来。女孩闪着乌黑乌黑的双眼,盯着我,摇了摇头。在她的眼里,这位哭鼻子的叔叔一点都不乖。

这个时候,门口传来一声粗粗的嗓音,请问哪个是蓝幼贫?我说我就是。

我转过身来,我的面前站了一个矮墩墩的壮汉。

壮汉瞪着我,你就是?

我说我就是。

你他妈的害死了我爸!壮汉“嗖”的击来一拳。我躲闪不及,拳头重重地落在我的嘴巴上。肖丽丽的女儿哇的一声在我的怀里哭起来,在一旁的女编辑急忙将她抱了过去。

有话好说,不要动手!

我抹了一下嘴上的血。

我今天就是要动手!

壮汉再次挥拳击来,我后退避让。壮汉一步一步进逼,我一步一步后退。退到墙角处我已无路可退,当壮汉狠狠的一拳击过来时,我右手顺势一带,左腿悄然一绊,壮汉“扑通”一声摔在地上。我搓了搓手,对地上的壮汉说,到底谁害死了你爸爸,公安局会告诉你的。

那天夜里我被市刑侦支队长银志益从山上带下来,就他一个人,也没上铐。在市公安局的一间办公室里,我接受了刑侦银支队长的讯问。银支队长首先告诉我说,从现场的情况初步分析,案情大概就是这样:肖丽丽进到车库以后,先把俞平夫先生杀了然后割腕自杀。这里边存在两种情形,一种是肖丽丽把俞平夫先生引诱到车库里,在车里把他杀了;另一种是肖丽丽千方百计拿到车库的钥匙后潜到车库里去等候,然后把俞平夫先生杀了。银支队长对我说,有些情况需要核实,请你如实向我陈述。

我对银支队长说,你问吧,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银支队长劈头就问,肖丽丽当天中午是否到过你租住的宿舍?

到过。

我如实回答。我补充道,我们一起吃了中午饭。

银支队长问,你们都谈了些什么?

我告诉银支队长说,我主要是安慰肖丽丽,正确对待单位作出的决定。我解释说,事先我并不知道林副总已向她作了宣布,是她来了以后告诉我的。

银支队长盯着我问,是肖丽丽主动去找你,还是你叫她过去?

我回答道,是她自己来,我事先不知道她要来。

银支队长进一步了解情况,他说,根据调查了解,你不同意开除肖丽丽的公职,你先后在两次会议上,提出反对开除肖丽丽的意见。

我说的确是这样,我解释说,我认为按照法律法规,肖丽丽的问题都构不成开除的情形。

银支队长说,你除了安慰她以外,还对她说了什么话?

没有。

你有车库的钥匙吗?

没有。

银支队长站起来把讯问笔录递给我,你看一看,如果没有什么意见就在上面写上“以上所说属实”并摁个指印。我按银支队长的要求写了,并签上我的名字,然后用拇指在我的名字上摁了指印,又在笔录上面九处涂抹的地方再摁了九个指印。这次摁指印我没有出现一处差错,我这回记得很清楚,凡是政府要求摁指印的,都要用拇指。这个细节你也要掌握一下,有备无患。做完这一切后,我犹豫地朝银支队长伸出手去,问他还有什么事。意思是没事了我还得回山上去,那里还有很多的事情需要我去打理。

银支队长说,我还要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我一下子紧张起来。

银支队长说我还要带你去一下医院。

医院?

对,医院。

在警车开往医院的路上,我就明白了一切。银支队长是要带我去做一项检验。这项检验英文的缩写是“DNA”。很明显,警方是要确认残留在肖丽丽体内的体液到底是谁的。案发前我正好和肖丽丽在一起,理所当然就是排查的对象之一。任何一个警察破案都会这样做,我当了警察也会这样做。

银支队长把我带进一间屋子就出去了,随后进来一个穿白大褂戴口罩的老医师,他递给我一个玻璃杯子,一本正经地说,我想你应该知道怎么弄吧!

我有些紧张地点了点头。

那是一个透明的精致的杯子,模样像一樽缩小了的古董瓷器。那种杯子我太熟悉了,中学上化学课时,老师告诉我它叫容量广口杯。我当干部以后,酒店的服务员告诉我它叫“量杯”。它和所有尊贵的器皿一样,端庄地搁在豪华的宴席上。“量杯”是它的简称或者缩写,它的全称叫做“总量控制杯”。喝酒时先把酒倒到这种杯子里,然后再由各人自觉地往自己的小酒杯里倒去,目的是总量控制,自己对自己控制,同时控制他人。这种杯子在减少服务员工作量的同时,关键是起到监督检查、综合平衡的作用,避免有人该喝不喝,有人多喝少喝的现象。在这种场合上,它的功能已经不是纯粹地用来量酒或者分酒,而是赋予了一种体制、一种制度、一种更深层次的含义了。据说这种杯子,在医院里也叫“量杯”,不过它们不是用来量酒,它们量的是另外一些液体,比如血液、尿水或者精液……我一手运作,一手拿着“量杯”在等候,我希望尽早结束这项检验。

我的躯体开始发热,我那生命之根逐渐振作起来,我仿佛看见一根炸锅里的油条,在一点一点地膨胀。我挺着腰,昂起头来,我的目光触到了对面墙上的一幅人体穴位图,图上是一个肢体健壮的男子,他的肌肉发达得有些夸张,他浑身标满了穴位。这个健壮的男子,在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盯着我,观察我的行为。我一下子羞愧难当,我的生命之根顿然萎缩下来,像一只受惊的兔子在草丛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外面有人敲门。

老医师进来说,弄不出来吗?

我一脸尴尬,慌乱地扣着皮带。

那就用你的头发吧,老医师一把从我的头上揪出几根头发,放到“量杯”里去。我有些不快,说头发也可以检验,你何必要折腾我一番!老医师诡秘一笑道,很多人愿意这样折腾,而且经常这样折腾,再说毛发检验成本高。我狠狠地盯了那个老鬼一眼。从医院出来已是凌晨,我坐上银支队长的警车回山上。银支队长一手拍在我的肩膀上,说,兄弟,请你理解,我这是公事公办。

理解!

我当时只说了这么一句。我除了理解还能怎样?肖丽丽实施谋杀几个小时之前是和我在一起的,这个事实我回避不了。

我回到山上时,肖丽丽的父亲和她的哥哥已经坐在宾客室里,他们是凌晨的时候赶到的。宾客室里就他们父子两人,单位的人领着他们到冷冻室看了肖丽丽的遗体后,就忙着筹备俞平夫先生遗体告别仪式去了。我进到宾客室,与他们父子握手见面。交谈中我知道肖丽丽的父亲是个教授,在一所重点大学里教书。肖教授一口断然否定,不可能,绝不可能!我的女儿我了解,她连杀一只鸡都不敢,她怎么会杀人呢?我不再多说,我只能按银支队长的口吻,将案情的初步分析跟肖教授作个简要的讲述,公安局毕竟还没有作出最后的定论。我陪肖教授坐了一下,安慰了一番就走出宾客室。

俞平夫先生的遗体告别仪式按原定时间举行。根据领导的意见,俞平夫先生的遗体告别仪式由麦副部长主持,我作俞平夫先生的生平简介。司仪厅的正中是白纸黑字的横幅,上面写着“沉痛悼念俞平夫同志”。横幅下面两侧各排放一只花圈,左侧一只写着:“俞平夫同志千古”,落款是本单位。右边一只写道:“深切怀念亲密的战友俞平夫同志”,落款是俞平夫先生的妻子。俞平夫先生的遗体仰卧在鲜花丛中,他那经过化妆了的脸,像涂了一层暗红的猪血。俞平夫先生戴着一副宽边眼镜,透过镜片能够看到他睁着的眼睛。我当即叫来馆长,要求立即更换一副暗淡一点的眼镜。馆长表示为难。我问他殡仪馆以后还需不需要宣传。馆长说当然需要。我说那就尽快去找眼镜。馆长说一下子真的没办法找到。我望了馆长一眼,馆长就戴一副有色眼镜。我把馆长的眼镜摘下来,说不用找了,就用你这副。馆长仿佛脸上被撕了一块肉一样痛苦地皱着眉头。我拿着眼镜,来到俞平夫先生的身旁,弯下腰去,摘下原来的眼镜。俞平夫先生的头歪了一下,我看到一双空洞茫然的眼睛。我把馆长的眼镜戴上去,后退几步,仔细地盯着俞平夫先生的脸看了几遍,那双睁着的眼睛看不清了。我从裤袋里摸出两张百元的票子,递给馆长,说,你自己去买一副新的吧。馆长接过钱讨好地说道,你的工作真细致。

单位的人和俞平夫先生的亲属及生前好友陆续来到司仪厅,遗体告别仪式准时开始。麦副部长宣布奏哀乐。司仪厅里回荡起低沉婉转的乐曲,弥漫着凝重悲伤的气氛。我来到横幅下面,宣读俞平夫先生的生平简介。这份简介是韦祯宸草拟的,我照本宣科地念着——同志们、朋友们、家属亲戚们,今天,我们怀着十分沉痛的心情,深切悼念敬爱的俞平夫同志。俞平夫同志大学毕业后,分配到本单位工作。几十年来,他忠诚宣传事业,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团结同志,坚持原则……我有些走神,我想起那天肖丽丽在我宿舍的情形,显然那天她已经作了最后的决定和计划。当时她吐了酒后又要继续喝,我把酒瓶拿过来时,肖丽丽和我争抢起来,两人拽扯着,肖丽丽把酒瓶抢了过去,结果她又喝了几杯,至于具体又喝了几杯,我记不清了。肖丽丽后来还不断地重复那句话:“我是要表示的,一定要表示的……”我当时为什么就没意识到呢?为什么没有警觉到呢?我还以为她要对我表示呢?

——我们要化悲痛为力量,继承俞平夫同志的遗志,团结一致,开拓创新,努力开创新闻事业新局面……我断断续续地念完俞平夫先生的生平简介。接下来的仪式是慰问家属,我跟着几个领导,来到俞平夫先生的家属面前。壮汉站在家属的最前面,他默默地低着头。我伸出手去,壮汉一把捉住了我的手。我已有准备,暗中运足了力气。从昨天他的动作来看,壮汉系统地练过散打,甚至可能参加过比赛。果然壮汉一出手,就像铁钳一般钳住我的手。我巧妙地插入手指,利用掌部来承受重力,壮汉没有占到便宜。我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拍了拍壮汉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节哀”。

后来的情形你都知道了,肖丽丽是从韦祯宸包里拿到的车库钥匙。不过有些细节有必要向你重复一下。那天中午我从会议室出去后,韦祯宸就跟踪我,看看我到底到哪里去。韦祯宸没想到肖丽丽就坐在前面一辆“三马仔”上,也到我的租屋来。韦祯宸见到肖丽丽进入我的租屋后,就在门口守着。他以前在夜里几次跟踪过我,我都知道的。肖丽丽从我的宿舍出来后,在收容站大门口碰上韦祯宸。她喝得太多了,走路摇摇晃晃的,她上去挽着韦祯宸的手臂,要韦祯宸把她送到某某宾馆去。韦祯宸直到那天要开车库门的时候,才发现钥匙不见了。当时他从肖丽丽的被子里出来后,还不知道肖丽丽拿走了车库的钥匙,还有他的工作证……当然,这些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你说什么?

解脱?

实话告诉你,我现在一点解脱的感觉都没有。那天俞平夫先生遗体告别仪式结束后,肖丽丽的遗体也被推进了火炉,她和俞平夫先生之间的恩恩怨怨也化作一缕轻烟,飘袅散去……可是我的内心始终无法平静下来。如果当时我对肖丽丽所说的话有所警觉,也许就能够阻止这起案件的发生。不管怎么说,在这起案件中我是有责任的,或者说我是失职的。我对不起我的上司俞平夫先生,对不起我的员工肖丽丽,以其他们的家属。如同先前的夜晚我一直失眠,尽管我疲惫不堪。

责任编辑 金 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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