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东子,1960年生,祖籍浙江湖州,现居桂林,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桂林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有长篇小说《少不更事》,短篇小说集《空心人》,随笔集《桂林人》《西风瘦马》等出版,译有《呼啸山庄》《爱伦·坡诗选》《世界悬念小说精选》等,长年在新浪网、搜狐网、凤凰网等开设时评博客。
编辑手记
历史老师王康的苦恼和烦躁来自同一包厢里吸烟的老者。烟雾似乎遮住了历史,遮住了现实。但烟雾总有散尽的时候,不算惊心动魄的抓捕结局让读者看清了烟雾里的真相。作品粗看平淡无奇,细读却回味绵长。
一
据说随着中东铁路的全面通车,由俄国到大连的距离大大缩短,大量俄军集结在满洲里,随时准备开赴旅顺,与日军决一死战,因此日俄战争的天平,开始朝着有利于俄军的方向倾斜。这是教科书上的一种说法,想说明铁路的重要性。教科书就是这样的东西,为了强调一种道理,不惜贬低其余,好像有了铁路,俄国人就要胜利了,真荒唐。西班牙并没有铁路直达墨西哥,他们坐船去的,还不是把印第安人杀得片甲不留?可见铁路决定战争胜负的说法,根本不成立。更何况俄军最后还战败了呢,中东铁路全被日本人拿走了。大概在另外的教科书上,会辟有专门的章节,谈论另外一种机械的重要性,比如海船。王康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田野,忽然这样想。
这是他第一次坐软卧。他现在总算明白了,软卧的关键,其实不是软,是拥有相对封闭的空间。这空间对有的人是有用的,比如官员,可以关起门数钱,又比如情侣,耐不住要来一番火车做爱的体验,都可以派上用场,但对他,就没什么用了。他无官无职,孤零零一个人出门,要那空间干吗?何况里面还有个老头老是抽闷烟,弄得那空间乌烟瘴气。坐软卧就是这点不好,人家要抽烟,你也不好干涉,毕竟他也出了钱,这空间有一部分归他使用,想躲开吧,也没地方去,这是你的床位,是你在这列火车上唯一可逗留的地方。说那旅伴是老头,也有点冤枉,也就50岁出头吧,可耳朵前后全是白头发,看着跟70岁似的。
他受不了烟熏,索性坐到了过道的凳子上,凳子也是软的,比包厢里的床还软呢。他望着田野上的绿苗胡思乱想,也没什么主题,想着想着就想到了西班牙。日本到中国也没有铁路,中国军队还有属于自己的津浦线、京广线呢,还不是兵败如山倒,一下就被日本人占领了半壁河山?他又想。我们思考的逻辑本来就不严谨,遇上这样的教科书,还不如不读。要是铁路真那么重要,什么事也别干,专修铁路得了,真是的。他生了一会儿气,忽然笑了,觉得真是好奇怪,一个人想事情,也没跟谁吵,居然会想到生气。
铁路当然还是有用的,当年法国人为了运锡,把铁路由越南修到云南,结果云南就再也不是原先的云南了。他回想小铁路沿红河在哀牢山中蜿蜒穿行的样子,想到铁路沿线那些孤零零的小车站。每个车站都有一座小洋房,里面的站长办公室,安放着法式摆设,若是不加留意,你还以为这里是普罗旺斯。当地人把这些残存的洋楼叫法国楼。为什么叫法国楼呢?不为什么,因为是法国人修铁路留下来的,不叫法国楼,叫什么?没有别的名字。他想,法国人为什么不把铁路修到广西呢?如果修到广西,广西恐怕也不是现在的广西了,是什么样子,谁也说不准,反正不会是现在的样子。可是广西当时没有锡,只有甘蔗,法国人懒得去,他们精得很,可不会为了几根甘蔗修铁路。没有锡,也就没有法国楼……
“喂,你睡哪?”忽然有人问他,脑海里的法国楼瞬间不见了。他抬头,看见是查票的列车员。列车员穿着制服,眼神冷冷的,手里拿着一个放车票的大夹子。
王康指了指自己的包厢。
“怎么不午睡?”列车员的眼神冷,口气也冷。
“里面太呛。”他说。他本来还想说,不是说包厢里不许抽烟吗?现在有人在里面抽烟,你也不管管?但想到出门在外,还是少惹事为好,把后半句话咽回去了。好在过两年火车上也要禁烟了,先忍耐一下吧。
列车员点了点头,但眼神还是很狐疑,掉头朝包厢看了看,随后走开了。
其实包厢的门是掩着的,什么也看不见,只能看见一道黑暗的门缝。王康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要遭遇别人的不信任?莫非是自己的长相不诚实?不会吧,自己的长相也不猥琐,典型的国字脸,国字脸是诚实的脸啊,要不就是太诚实了,诚实得让人以为是伪装。那就没办法了,那不是他的错,是诚实的错。
有次也是坐火车,坐的是硬卧车厢,隔板背后有个睡中铺的女乘客,忽然嚷嚷自己的钱包不见了,结果乘警赶过来,老问他这问题那问题。车上那么多旅客,乘警不问别人,就盯住他,问他几点钟时在哪里,做什么,谁作证等等,问得他莫名其妙。起初他还配合,可眼见越问越不像话,周围的乘客都开始把他当窃贼看了,这时他忽然爆发,反问乘警什么意思,想证明我是贼?效果非常好,原先神气活现的乘警,一下软了,连声说打扰了,打扰了,随后走开了。他问,旁人干吗老盯着我问呢?旁人说还不是因为你太配合?换了我,早骂开了,要不,还不给他整哭?那案一直没破,那女人一直哭哭啼啼。他到站下车时,那乘警还用怪怪的眼神,远远瞅着他。
还有一次去云南,是坐汽车。他只去过一次云南,就碰上那样的事。汽车在盘山公路上迂回前行,有时甚至驰进云里,在崇山峻岭当中的一个拐弯处,汽车忽然被拦住了,从茅草中钻出几个缉毒人员,直冲他而来。他们把他携带的物品全都摊到地上,连钢笔的帽子都摘下来磕几下。全车那么多乘客都没事,都隔着窗玻璃看他被检查。
尽管最终什么也没查到,但汽车重新上路时,旁人看他的眼光都变了,觉得他肯定有问题,没被逮起来,是因为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比缉毒人员更狡猾。好在就是那一次,他看见了红河边的那些小洋房,那些凋零的花朵。
还是回到关于信任的那个问题上吧。他想自己的长相也不猥琐,为什么老被人怀疑呢?想着想着,他忽然明白了,可能是自己缺少一张体制的脸。体制的脸是什么样子的呢?他总结可以分为两种。
一种是干部脸,或者叫官脸。官脸就是官员的脸,总要做出一本正经的模样,脸部不怎么活动,形成一些固定的肌肉群,由这些肌肉群做出来的,是一些固定的表情。有人觉得这些表情虚伪,但也有人觉得好尊贵,一看见这样的表情,两腿就打飘飘,要并拢才站得稳。世人以为官脸是不笑的,这是错误的观念。它们也笑,但不是表示高兴,表示的要么是献媚,要么是恐惧。说起来真的好奇怪,老百姓恐惧时会睁大眼睛,甚至哭,跟大多数小动物差不多。官员不一样,他们进化了,更像大动物,比如老虎,恐惧时不哭,脸上是笑的,带着一种奇特的笑,如果近距离观看,有点吓人。不过一般人也没机会近距离观看,所以也吓不着人。那么官员高兴时,是什么表情呢?好像都不记得,他们似乎总是不怎么高兴,或者总是在暗中高兴,我们看不见。
还有一种是老百姓的脸,或者叫顺民的脸。老百姓因为老受惊吓,脸上总有惊吓后的痕迹,就是或深或浅的皱折,这些皱折有各种叫法,有叫沧桑的,有叫风霜的,也有的直接叫苦难,还有人把它们画下来呢,画出一道一道的纹,取名叫“父亲”。其实真正的苦难是画不出来的,也写不出来,画出来或写出来的,是苦难的表象,是被艺术化了的苦难。顺民的特征是顺从,听见什么都点头,跟鸡啄米似的,时间久了,什么都没听见,也会点头,眼皮子习惯性下垂,整天无精打采的,好像总没睡醒,你跟他打招呼,他也会被吓着。
王康的脸,两种都不属于,官脸不用说了,他活到现在,连小组长都没当过,自然不会有那种尊贵的表情。奇怪的是,他那张脸也不是百姓的脸。他的脸上总有一些倔强的东西,总是想反抗,但反抗什么,反抗谁,他也不太清楚,因此那倔强中又掺合着茫然。这样的表情里,藏着不安定的因素,在那些社会闲杂人员的脸上,是很容易见到的,也最容易引起警察、城管和各类管理者的注意,因此出门被人反复盘查,哪怕回答正确了,也还要接受狐疑的眼光。说句老实话,这些都还算轻的,如果他穿得破烂些,加上那样的面容,被抓去关个三两年,都是可能的。总之生活在体制里,却没长一张体制的脸,这是时代的误会。
想到这里,他原谅了那个眼神冷漠的列车员,心情忽然高兴起来,觉得自己还占了不少便宜呢,于是哼起了一首民歌小调。
哼哼了一阵,有点犯困,他想进包厢躺一躺,可一想到里面的烟味,又觉得还是坐在外面好。
那抽烟的人,一来习惯了那烟熏火燎,二来也可能沉浸于自己的心事,意识不到那狭小的空间里,空气有多恶劣。再则,王康尤其不喜欢的是,抽烟的人都比较自私。这话怎么说呢?王康觉得抽烟就像抠鼻屎,鼻子痒痒了,你想抠抠,也可以理解,但总要找个避人处吧?实在避不开,打个招呼也可以,这是起码的修养。可那些抽烟人,根本没那回事,不但不回避,还觉得很洒脱。大庭广众下也就算了,包厢的空间这么小,居然也一根接一根地抽。王康觉得在那种空气里,只要待上十分钟,就会得肺癌。
那么话又说回来了,既然自己这么挑剔,怕呼噜,怕烟熏,又无所谓单独的小空间,他为什么还要坐软卧呢?这就不怪王康了。他本来是不想出什么门的,现在的城市大同小异,建几条步行街,挖几棵大树种上,再摆几座雕塑,没什么看头,到处是这样的城市,还不如在家里待着,在家千日好嘛。他也想过什么时候去外国看看,可能外国不一样吧。可一想到外国,真的好遥远。要想到外国,得先办通行证到特区,再办通行证过边境,那边境还不是国境,因为出境后踏上的土地,还属于这个国家,一国两制嘛。要去外国,还得办护照,办签证,还得走,够远吧。
他这次只是去特区,所以只需要办一个通行证就可以了。他去开一个什么学术研讨会,专门研讨晚清各类官吏的命运,比如叶名琛真死在印度吗,毓贤是喝毒酒死的吗,曾纪泽的结局如何,等等。这种差事本来也轮不到他,他什么职务也没有,只是个普通的历史教员,要去也得什么主任呀副主任呀之类的去,可教研室的同事都懒得去,对这种会没兴趣,特区都去过了,特在哪里也都领教过了,自从有了东莞斯特丹,特区也不怎么特了,于是到了会议的前一天,陈朋朋对他说你去吧,你好久没出差了吧?
陈朋朋是副头,跟他关系还不错,平日遇上不顺心的事,会凑在一起发牢骚。他去朋朋家喝过几次酒,见墙壁上贴了好多张曼玉的玉照。说是家,其实只是一间房,堆了好多书。他看书时,张大美人就朝他笑。
王康原来就没想过出门,临时叫他去,还真有点措手不及。所谓措手不及,是指买车票。但凡中国人都知道,火车票真不好买呀,尤其是想临时买到卧铺,那跟抓根竹竿登天差不多。他托了好几个朋友,人家不但回绝他,还骂他出难题,说你怎么不提前几天说?眼见买不到卧铺票,他也灰心了,随口问了朋朋一句,软卧可以吗?不想朋朋居然默许了。朋朋这个人,看上去循规蹈矩的,混上了教研室的副头,可骨子里并不顺从,毕竟是80年代末上的大学,有时会做一点点不合情理的事,所谓情理是指体制内的情理,比如给他坐趟软卧什么的,按体制内的规定,软卧是处级以上干部才可以坐的。当然也只是一点点,多了他也不敢。俺也是人,也要吃饭呀,这是朋朋的口头禅。
买火车票固然头疼,但出门开会最头疼的,是遇上不合适的旅伴,抽烟是一种,有的人老是跟你说话,话题又不投机,也闹得人心烦。上次出门开会,是好几年前的事了,碰上一个健谈的小伙子,人好热情,脚丫子的味道好重,经常把鞋一脱,盘腿坐在沙发上,就开始大讲太平天国的故事,说忠王如何,英王又如何,如数家珍,全然意识不到自己脚丫子的味道。
王康这才明白,人对自己的体味是无意识的,可能还觉得芬芳吧。
小伙子说他最欣赏的是翼王,问王康怎么看?
王康说一个人失败了,自然会赢得同情,但个人的魅力,解救不了农民意识的局限,太平天国再轰轰烈烈,终极目标也还是建立一个农民王朝。小伙子不乐意了,说你没做过研究,你不了解他们。说完扭头看电视,不再答理王康。其实这些年有关石达开的论文,多了去了,也不是什么新鲜话题,王康自然也不想展开争辩。奇怪的是,屋里的对话少了,脚丫子的味道也没那么重了。记得那次是在湖南开的会,会后还去了韶山,小伙子一路上好兴奋,开始掰着手指历数湖南的近代伟人,毛泽东、刘少奇、黄兴、蔡锷、谭嗣同……把曾国藩也数了进去。有人提醒他,曾国藩可是镇压你那广西太平军的刽子手哦。
他顿了一下说,那也没什么,伟人就是伟人。
为了开这个会,王康还赶了一篇论文。说是论文,其实是不合规范的,因为他只会说观点,不会引经据典,他想反正也不上台宣读,只算交差吧。别人说的是具体某个清朝官员的命运,他则说一种现象。他从苏杭园林说起,说古代官吏告老隐退,会用大把的银子修建园林,虽说那些银子也是在任时利用权力聚敛的,属于赃款一类,但园林修好后,毕竟给后人留下了一些风景,也算是功德无量的事情。还举出苏州耦园做例子,说耦园是隐退的上海道台沈秉成,花了十几年时间精心打造而成的,如何精致如何漂亮。说着说着话锋一转,说如今的官员在任上也弄了好多银子,可不敢花,千方百计转移到国外的银行存起来,结果白花花的银子都外流了,肥了外人,改革开放的经济成果,白白给洋人享受了,还不如古代官员修园林呢。
论文写好后,他拿给朋朋看。朋朋笑话他,你这哪是论文呀,是政论文吧,号召社会给贪官正名?老百姓最恨贪官了,你还要为他们想出路?知道的说你白痴,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拿了多少赃款,为贪官洗清卖白呢。
王康不服,说不是学术自由吗?
“也没自由到为坏人解脱呀,你写篇为汪精卫翻案的论文试试,看看给不给你宣读?”
“那这论文……我还交吗?”
朋朋沉吟一会后说:“交也可以交,别声张就是了,估计那些人也懒得看。”
“从古书里找句什么话,安在题目上吧,这样更玄了,谁也看不明白。”朋朋又说。
“梁园虽好,终非故乡?”王康问。
朋朋连忙摇头,说:“这意思不对,不行。再琢磨琢磨。”
二
过道上的乘务员来来往往,有的端饭盒,有的推小车。那个冷漠的列车员,也好几次从王康身边走过,不过没再打招呼,很忙碌的样子,匆匆走过来,又匆匆走过去。这些乘务员看上去在忙自己的事,可王康觉得总有一双眼睛在注意他,不是这个人,就是那个人,有时甚至同时几个人,可能他们眼睛比较毒,一眼就看出来他是头一次乘软卧吧。头一次乘软卧的人,肯定会显得有点土,那又怎样呢?莫非还怀疑我偷车上的东西?或者担心我往热水瓶里撒尿?
看出来就看出来呗,王康倒是无所谓。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看看表,还有几个小时就到了。既然不想闻包厢里的烟味,不如在车厢里走走。这样想着,王康就信步往列车中部走,来到了他熟悉的硬卧车厢。他很少坐硬座,坐软卧是头一回,多数时间出门,都坐这种分为上中下的硬卧车厢。他熟悉这里的每个角落,当然每个角落都是一样的,没什么区别,都是毯子、枕头、托盘和热水瓶。列车正穿过一片树林,车厢内闪过一道道斑驳的光影,老头打瞌睡,年轻妇女边哄孩子边织毛线,几个汉子光着膀子围在一起打扑克,不时发出吆喝声。头顶的广播在播相声,喇叭里一阵一阵哄笑,但车厢里的人都没笑,依然打瞌睡,打毛线,打扑克。
王康觉得自己属于这里,属于空气中弥漫的方便面味儿,那味儿夹杂着盥洗间的异味,给人以安全感,不像软卧包厢,冷冰冰的,虽然安静,却不踏实。他找了个位置坐下来。车厢里就是这点好,到处都可以坐,谁也不会见怪。他隔着窗玻璃,看外面的风景,外面是一片高级住宅区,绵延好几里,全是单独的小别墅,越靠近特区,路边的房子越漂亮,要是不告诉你这是哪里,你还以为是纽约郊区呢。
那些小别墅,一栋一栋的,都是私家住宅,洁白的围栏,华丽的台阶,那叫一个漂亮。花园里盛开着艳丽的美人蕉,还种着紫色的三角梅,耀眼的小花点缀着门廊。这些植物都是南国热带才有的品种。他忽然想起去云南时,在红河沿线看见的那些小洋房。当年那些小房子都是很洋派的,装点着白色的百叶窗,如今已经破败了,因为通往越南的铁路被封堵了,加上过度采掘,锡也没剩下多少,铁路派不上用途,那些昔日好看的小站台,自然就像没水浇灌的花朵,一朵一朵凋零了,根本没法跟眼前的这些小洋房比。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画面呢。王康正欣赏着一路美景,忽然又想到,这些洋房够漂亮,那么什么人会住在里面呢?
他想起有次陪朋朋去看新楼盘。前面说过了,朋朋年近四十还没结婚,单恋着张曼玉,好像对其他女人都没兴趣,同事给他介绍过一两个,顶多见一次面就结束了,后来连面都懒得见,一点面子也不给,弄得大家都挺尴尬的。隔壁数学教研室有个O型血女老师,说话语速特快,人特热心,特喜欢撮合这种事,见老是撮不合,有一天终于忍无可忍质问他,你究竟想要什么样的人?
他冷冷地说,我想要什么样的人,关你什么事?
O型血女老师脸都气白了。
“为什么有的人那么热衷于关心别人的婚姻呢?”朋朋问王康。
“这你就不明白了,你老不结婚,是一个不稳定因素,不但自己是个变数,还威胁别人的家庭,所以出于安定团结的需要,大家都想解决你,哦,不对,大家都想帮你解决。”王康说。
朋朋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如果我一辈子不结婚呢?”朋朋又问。
“那你最好别待在学校,你这样会祸害女学生的。”王康说。
“什么话?我最多只祸害女教师,绝不祸害女学生。我也不知道我结不结婚,婚可以不结,房子是要买的哦,有了房子,还愁没女人?”
那天他陪朋朋去看南郊的一个楼盘,本来是去看电梯公寓的,可旁边有一溜新盖好的小别墅,两人忍不住,就进别墅里面看了看。房子都是独门独户的,还带花园、车库和游泳池呢,里面已经装修好了,只是没人住。
“王康,你说,这楼拿下来……”朋朋犹豫了一下。
王康以为他接着要说“得好几百万吧?”可他说的是“泡张曼玉没问题了吧?”朋朋问。
“你这叫没见识,如今住这种楼的人多了,个个都泡张曼玉?想她想疯了吧?”
“人要有想象力嘛,况且我还不老,还有机会。”
“你就没想过,她老了呢。”
朋朋笑了,露出一排杂乱的牙齿,说:
“你还当真呀?俺也是人,也要吃饭呀,俺一个没老婆的人,单相思都不可以呀?”
这时走过来一个售楼小姐,她穿了一双高跟皮凉鞋,踏在地板上橐橐地响。
如今的售楼小姐,都蛮漂亮的,售楼似乎成了漂亮姑娘青睐的职业,想想也是,卖掉一套房子可以拿到多少提成呢?何况卖的只是别人的房子,又不是自己的身体,跟东莞斯特丹的那些姑娘相比,要高贵多了。这售楼小姐当然也很秀气,眼睛黑亮黑亮,一闪一闪,她朝两人嫣然一笑,一副风情万种的样子。不过朋朋并不买账,他长期受张曼玉的熏陶,眼界高着呢。风情是骨子里的东西,装不出来的,硬要装,会变成风尘。
她笑吟吟地开始解说,先介绍周围的山川地貌,说这里地势如何好,说开发前就请风水先生看过,这是日后会出巨富的地方。随后她介绍这幢别墅的装修是什么风格,“今年法国最流行的地中海蓝调。你们看,地板是浅蓝色调,墙壁用俄罗斯进口的原木镶制,橱柜是德国风格,壁炉是英国式样,旋转楼梯有西班牙特色,那些看上去像保龄瓶柱的扶梯立柱,是巴洛克风格的。还有这边,金色的中央水晶吊灯,上面装饰了33盏蜡烛状的灯泡。为什么要安33盏呢,这里有个讲究……”
“这些楼,有人买吗?”朋朋打断了售楼小姐的风情解说。
售楼小姐笑笑说:“都卖完了,这栋是留下来的样板楼。要买得等二期工程了。”
“卖完了?”朋朋好惊讶。
“是呀,已经有一些住家住进来了。”她扭扭腰,指了指落地窗外的游泳池。
池子里泡着一个肥胖的老头。老头长着一张什么脸,王康一下形容不出来。哦,对了,干部脸,老头长着一张老干部脸,仰脸浮在水面上,悠然地晒着午后的阳光。旁边的草地上搁了一把椅子,上面摆了一篮新鲜水果,有香蕉和桃。
“老板做哪门子买卖呀?”那小姑娘问。
“买卖?我卖秦始皇,隋炀帝,还有慈禧太后,你要吗?哈哈。”
小姑娘看样子也没听明白,但还是说了一句:“老板好幽默哦。”
“你说这些吓着人家了,你要说卖西施和貂禅,就好听一些。”
“那成老鸨了。我不卖美女,那是你卖的,我只卖暴君,哈哈。”
“我们不是老板,是老师。”王康连忙对售楼小姐说。
“哦,老师,老师。”她笑笑。
“是不是觉得老师穷?”朋朋问她。
“哪里的话?现在的老师可有钱呢,变着花样搞钱……哦,对不起,不说了。”
“说下去,说下去,我真想学学。”朋朋说。
“不说了。二位慢慢看吧,那边还有几个客户,我过去看看。拜拜。”
皮凉鞋橐橐地走远了。她显然看出来他们还没买别墅的实力。
“妈的,也不知道什么人家住得起这种楼!”朋朋骂了一句。
“妈的,也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才买得起!”朋朋又骂了一句。
“抽吗?”朋朋拿出一包烟,他知道王康是不抽烟的,但还是问了一句。
王康摆摆手。
朋朋把烟点了,狠狠吸了一口,随手把火柴扔得老远。
“妈的,俺也是人,同样是人,为什么别人买得起,俺就买不起?”朋朋问。
“这问题老套了,《资本论》里早有答案。”王康拍拍朋朋的肩头。
“瞎说,《资本论》说的是资本家,没说官员也有钱。”
王康忽然想到,自己在论文中还举苏州耦园为例,说耦园是隐退的上海道台沈秉成,花了十几年时间,为爱妻严永华精心修筑的。说句老实话,他没去过耦园,连苏州都没去过,耦园里面怎么样也不知道,可居然就洋洋洒洒写了几百字的介绍,什么“耦园东临护城河,傍水而筑,园内假山奇丽自然,幽谷深涧,爱月池中夹其间,园内花木葱郁”等等,写得跟真去看过似的,好像都可以听见黄雀的啁啾,其实全是抄来的。
天下的文章,还不是东摘西抄拼凑成的?他倒也不觉得有什么难堪,尤其是历史这种事,不看前人的资料,莫非还要作者自己投胎穿越回古代看个究竟?
不过他还是有点拿不准,现在的耦园是什么情况呢?耦园里还有荷花吗?那园子如果成了废墟,或者根本就没了,举这个例子似乎就少了些说服力。想到这一百多年来,经历了太平天国、八国联军、日本鬼子,还有红卫兵、红小兵,城市规划,拆迁重建等等,他忽然为那个园子担忧起来,圆明园都保不住,更何况小小的耦园!说不定还真被毁掉了呢。他想起背包里有一本国内城市地图,看看苏州的介绍,可能会有点蛛丝马迹吧。地图是他出门必备的,他这人不太乐意问路,到了陌生的地方,就自己找地图辨方向,习惯了。
他也不是生来就不喜欢问路,原来也问过,可效果并不好。有时问一个当地人,到哪里怎么走,其实是给人家出难题。知道当然好办,告诉你就是了,那不知道呢?毕竟是本地人呀,说不知道有失脸面,只好随意给你指个方向。对方随便指指,这可苦了行路人,走断腿也走不到,所以宁可信地图,也别信人。王康觉得经常遭遇别人不信任,可他自己又何尝信任过别人呢?要说起信任这回事,他是最不信任别人的。他只是不说。比方软卧包厢里那个抽烟的旅伴吧,换了别人,肯定会聊聊家常,哪里人呀?去哪呀?也不用探到人家隐私,问话有个分寸就行了。可他压根儿就不想跟对方搭讪,害怕一说起来就没个完,好像有多少知心的话儿要对你讲,可讲来讲去全是废话。除非万不得已,他不想开这个头。
想到耦园的事,他起身走回软卧包厢,去拿地图。
门还是像原先那样虚掩着,他推门进去,尽量不发出声音。还好,那旅伴不抽烟了,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呢,不过烟味还是蛮冲的,弥漫在密封的空间里,桌面乱糟糟的,托盘里有一堆袋装花生壳。王康忍住喉咙里的那点痒,憋着不咳出声,打开自己的背包。好不容易摸到地图册,正准备出去,那旅伴的手机忽然响了,发出一阵鸟的叫声。把两人都吓了一跳。
旅伴翻身起来抓过手机,皱了一下眉头,不过很快就消失了,只是瞬间的皱眉。
他听着,不时“嗯”一声,又“嗯”一声,就是不说话。
王康见状,明白妨碍别人了,赶紧走出去。兴许人家有什么事情,不想被外人听见,还是赶紧走出去好。他刚把门掩上,就听里面传出急促而低沉的话语:“是,是蒙市,在加州……都买好了……等我安顿下来,来接你,好吧?……不会,不会,放心,别多心,我会来接你的,第一个就接你,好不好?……不会,我不是那种没良心的人……再见。妈的!”
说完“啪”的一声把手机盖合上了,那动作带一点厌恶。
王康吃了一惊,明白还是听见了人家的隐私,浑身有些不自在,连过道的凳子也不想坐了,走过了两三个窗口,撩开窗帘看外面。外面全是摩天大楼,一幢一幢扑面而来,满街都是小汽车的喇叭声,估计终点站快到了。
这是一座新兴的城市,在月台上匆匆行走的,多半是年轻人。十几年前,他也曾经想过,来这里找工作,可最终还是优柔寡断,下不了那个决心。如果他当时果断一些,现在会成什么样子呢?是不是成了腰缠万贯的巨富?想到自己腰缠万贯的样子,他不禁笑了。他现在没几个钱,连火车上的饭菜都舍不得吃,好在钱是少点,还算开心,不比有钱人少开心。想到这一点,他又笑了,笑着回包厢拿行李。
这时列车“哐当”一声停稳了,就在广播员通知旅客拿好行李准备下车的同时,王康听见耳边响起了一个冷冷的声音:“是万厅长吗?”
王康看见那个冷漠的列车员,换上了警服,站在包厢的门口。
旁边还站着另外几个便衣。
旅伴先是一愣,继而点点头,脸上现出一个奇怪的笑容,发出一声叹息。这个人终于笑了。王康站的距离好近,看得清清楚楚,也听得清清楚楚,觉得那笑容怪吓人的。前面说过了,官员的笑有时很古怪,里面的意思捉摸不透。可是王康站得太近了,他觉得那笑容如耦园里的九曲桥,不同的角度藏着不同的内容,微笑中藏着焦虑,焦虑中藏着恐惧,恐惧中藏着遗憾,似乎在表达这样一层意思。要是再往南走一点点就好了,就一点点,这一生就不一样了,真的会很不一样。
原来一个人当上官,笑容里的含义会那么丰富。
旅伴睃了一眼车站前方的山峦,神情有点怏怏不乐。山的那一边,可能有花园别墅在等着他,可他去不了了。王康熟悉那种神情,有的小朋友玩“超级玛丽”时,会赌自己能跳过宽宽的壕沟,要是不幸掉下去,被荆棘刺中,也会发出同样的叹息。不过小朋友一般都很顽强,会重头再来。
远方的山,是一溜低矮的群山,朝南方绵延而去,不知道是消失在雾中,还是在海里。
“这是拘留证。”
旅伴也没看递过来的证件,提着小皮箱,被那几个人簇拥着,顺从地走出了包厢。从王康面前走过时,旅伴忽然回过头,眼神似乎有些眷恋。王康知道对方眷恋的肯定不是自己,自己一张国字脸,男人不会感兴趣。对方眷恋的是那一屋子烟,那烟虽然虚幻,却有安全感。看来那头发不是遗传的,他也不染一染,可能来不及了吧?王康望着旅伴的鬓发想,心里油然生出一丝怜悯,有点后悔没跟对方聊几句,连他是哪儿的人,哪儿的官,都不知道。要是有人问起来,他一路上的旅伴是什么人,他真的一无所知。他拿起空烟盒瞅了一眼,确实是好烟,玉溪产的。下车前他没忘记翻看苏州地图。耦园还在,荷花盛开。
责任编辑 金 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