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驼娃

2014-11-03 15:28漠月
十月 2014年4期
关键词:二娃梭梭毡房

漠月

无边瀚海人难渡

端赖驼力代客船

——唐诗

1

天擦黑时分,驼群才走进这一片梭梭林。

驼群不大,也就三十几峰骆驼。这样的驼群,在整个牧业大队,算是小的。从这小小的驼群就能够看得出来,这家牧驼人的日子过得并不富裕。准确地说,还很拮据。这家牧驼人在冬天的时候,只能选择将驼群转移到梭梭林里进行补养。于是,这个小小的驼群从屋后的水井旁边出发,一边抬头走路,一边低头吃草,拖着乏弱的身子摇摇摆摆地走了整整一天,翻过了大大小小几十道沙梁。冬日的大漠,总是透着一种无尽的苍凉,一种化不开的凝重。寒风掠过沙梁时腾空而起,磕得梭梭梢子乱晃,发出连片的瑟瑟声,像是不怀好意的恶人弄出的什么动静,在渐渐暗下来的天色里显得极其诡秘。

这片梭梭林还算密实,远看时迤逦着一线绰约的黑影。

生长在大漠深处的梭梭,是一种长相奇特的植物,半乔半灌,木质坚硬,宁折不弯,浸进水里百年不腐,当地的牧人经常用它们箍井帮,间或搭一搭草棚和羊圈什么的;如果能够生长成松树或者榆树那样的材料,堪做牛车轱辘,千回百转不散架。可是,它虽然历来是风沙中的强悍物种,主干却粗不过碗口,且虬结遍布,弯扭疙疤,木纹拧得像大姑娘的麻花辫子。梭梭的叶子或者叫梢子,是针状的,一圪节一圪节地串联起来。绿着的时候,柳丝般摇曳,风姿绰约,干了的时候则是灰白的,其貌不扬。它的果实很少也很小,只有羊粪蛋儿耶么大,难以寻觅,可以食用,脆中带甜,形状很像人们织布用的梭子,中间凸鼓,两头尖细。梭梭这个名字,大概就是这样得来的。

梭梭,也叫札干。札干,是蒙古语。

如果让骆驼在碱柴、红莎、胡杨和梭梭中间选择,梭梭无疑是首选。特别是到了冬天,梭梭更是骆驼的美食。别看冬天的梭梭其貌不扬,却富含蛋白质。因此,让驼群到梭梭林里去,实实在在地吃上几个月梭梭的梢子,让每一峰骆驼吃得壮壮的,变得膘瓷肉厚毛丰,是善良的牧驼人最大的愿望。这样的愿望,往往因为天旱而不能实现。不能实现,就是亏欠,既亏欠了驼群,也亏欠了自己,谁的日子都不好往下过。

今年秋天的雨水多一些,梭梭长得还行,但不是太好,比前些年差了不少。

驼群就进了梭梭林。

走在驼群前面的是大娃,手里牵着黄骟驼的缰绳,黄骟驼的背上驮着搭一顶毡房的物件,还有铺铺盖盖、锅碗瓢盆、米面油肉什么的用品。跟平时居家过日子差不多,一样不能少。黄骟驼是一峰老骟驼,担当辎重这样的角色是非常称职的,尽管背上驮了不少东西,却走得稳稳当当的,即便是不小心踩塌了老鼠洞,也会及时地调整好自己的步履和姿态,经验丰富。二娃走在驼群的后面,享受的待遇比较高,骑在一峰高大的白骟驼上。通往梭梭林的路,高高低低,凸凹不平,骑着骆驼行走,就是另外一种感觉,不仅不累,还能够居高临下地欣赏路途上的风景。当然,也得承担一份责任,就是要操心前面的驼群,不能让骆驼走散了,尤其是对那些调皮捣蛋的生驼羔子,得时不时地吆喝那么几声,提醒它们及时归队,回到自己的母亲身边。二娃不敢懈怠,眼睛睁得大大的,唯恐有哪个生驼羔子掉队。这样一来,骑在白骟驼上的二娃由于精神高度集中,很少左顾右盼,并没有体会到多少惬意。

再说了,冬日的大漠,到处都是灰呛呛的,连天空都是灰呛呛的,能有个什么看头呢?

不看也罢。

2

夕阳,收敛了最后一抹余晖。

二娃从驼峰间跳下来。脚下,就是这个冬天的宿营地。

走在前面的大娃,已经卸下了驼背上的东西。兄弟俩跑来跑去,把毡房架起在一面背风的沙坡下,然后急急忙忙地在毡房里掏个灶坑,拢了一堆柴放置在旁边。柴虽然是一些枯死的梭梭,却很有一股犟劲儿,不是随便可以折断的,当然也耐烧。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们谁都不说话,保持了少有的沉默。主要是大娃在那里忙乎,二娃笨手笨脚的,打个下手而已。平时,兄弟俩离得远,各有各的事情,甚至可以说是风马牛不相及。只要在一起,兄弟俩就有说有笑,热热闹闹的。对二娃来说,进梭梭林放牧驼群,毕竟还是第一次,陌生大于好奇。

二娃现在是一名五年级的学生。

和小镇的孩子相比,二娃上学晚了两年。二娃在百里外的小镇学校住宿上学,寒假回来好多天了。小镇学校的伙食不好,差不多天天是清水煮白菜和萝卜,碗里没有几滴油花儿。偶尔改善一次伙食,碗里也只有一两片薄得透亮的肉片儿,还不够塞牙缝的。当然,这是二娃告诉大娃的,二娃不让大娃跟父母说,怕父母听了担心。半大小子,吃死老子。二娃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需要足够的营养。父母未必不知道,只是不明说罢了。每次假期后回学校,父亲都要多给二娃一点儿零花钱,意思是让二娃时间长了自己买点吃的,垫补垫补。让二娃像家在小镇的学生那样,一日三餐都有油水,三餐之外还有零食,显然是不可能的,太奢侈了。二娃假期回到家,吃了几顿肉,脸就明显地圆了,粉白了,变得胖嘟嘟的。二娃用一个假期在家里补充营养,再回到学校应对几个月清贫寡淡的日子。二娃只能这样,没有别的办法。二娃坚持得很好,开学期间没有一次请假回过家,逢了什么节日也不回,一直坚持到放假。这让父母感到欣慰,也让大娃感到欣慰,尽管他们心里并不落忍。二娃毕竟还是个正在长身体的孩子啊!

一般而言,进梭梭林放牧驼群,是父亲和大娃的事情。

前几年冬天,二娃就没来,和母亲守在牧点的土屋里。一家四口,屋里屋外,分工明确。今年冬天,如果不是父母去了远在河西走廊西头东湖湾的那个农村老家,二娃是不可能跟着大娃进梭梭林的。那个老家,是父母的老家,当然也是大娃和二娃的老家,他们一家人共同的故乡。父母出来得早,好不容易入了吃商品粮的牧区户口,由农民而牧人,十几年都没有回去过。父母不是不想回去,是忙得脱不开身。眼下的驼群要进梭梭林就是证明。这个驼群很小,只有三十几峰骆驼,和那些大户人家的驼群没法比。这些年,随着生态环境的不断恶化,雨雪越来越少,风沙越来越多,草场越来越退缩。就是这只有三十几峰骆驼的驼群,也消耗了一家人数不清的心血。驼群虽小,却是一家人生活的支柱和希望,吃的喝的都在这里了,须臾不敢小觑。舍了人都不能舍了驼群。对牧驼人而言,驼群就是命根子。如果没有一群骆驼一年四季好端端地放牧着,一家人就该喝西北风了。

今年冬天,父母突然接到了老家的一封信。

信写得很长,在路上走的时间也很长,父亲拿到手里时已经是一个月以后了。这样一封辗转而至的信,大概够得上家书抵万金了。信的开头是四个字,见信如晤。父母和大娃不解其中之意。二娃看了,也是似懂非懂,查字典才明白,晤就是见面,意思是见了信就像见了老家人的面。信是父亲的弟弟,也就是大娃和二娃的二叔写来的。说是父母离乡在外十几年,怎么着也该回去一趟了。信里除了思念之情,还隐含着埋怨之意。父母接到信后,像两只勤劳的蜜蜂那样,躺在被窝儿里嗡嗡嚷嚷,在去还是不去的问题上纠结了大半夜,最后认为这是一件非同小可的大事,马虎不得。再说了,出来这么多年,也该回一趟老家了。俗话说,落叶归根。要是再不回去一趟,恐怕就永远断了老家的路。见父母为难的样子,大娃说,你们放心地去吧,我又不是没有进过梭梭林,轻车熟路的。再说了,不是还有二娃吗?二娃也说,我还没有进过梭梭林呢,正好。安顿好驼群进梭梭林的事情,父母就走了,说是来回得二十天,也许一个月。究竟是二十天,还是一个月,父亲没有说的十分明确,只是给了个大概时间。出门在外,加上路途遥远,许多事情是难以预料的。父母一走,屋里屋外立马显得空落落的,虽然有大娃支撑着,二娃还是觉得……

天终于黑透了,梭梭林和沙梁都隐进了暗夜里。

驼群也变得老实了,尽管它们趁着天黑前只吃了个半饱,天一黑下来,它们就围绕着毡房,静静地卧下了。骆驼是一种反刍的牲畜,卧下的时候,其实并没有闲着,肥厚的嘴唇不停地嚅动着。骆驼是兔唇,嘴唇中间开了个豁豁,每当它一心一意地反刍时,从豁豁处时不时地露出几颗牙齿,那样子像笑,憨态可掬,还有点儿滑稽。牧人们说,骆驼是集十二生肖之相的吉祥动物。有一群骆驼围绕在身边,人的心里就踏实多了,安稳多了,啥都不用怕。风来了,骆驼挡。甚至鬼来了,骆驼也挡。更何况这个世界上,原本是没有什么鬼的,人吓人才吓死人。不过,牧人们还有个说法,出门走远路,尤其是走夜路,骑驼不骑驴。骆驼辟邪,驴容易招鬼,所以十二生肖里没有驴。当然也没有骆驼,都集十二生肖于一身了,还图那个虚名干啥。

父母回老家骑的是骆驼,即便是在黑夜里走,也很放心。

3

一堆梭梭柴燃得很旺。熊熊火光,照亮了毡房。

圣洁的火,使离开土屋、离开父母的兄弟俩觉出了亲切。火裹挟着梭梭柴特殊的气味和烟雾,缓慢地温暖着毡房。烟暖房,屁暖床,就是这个意思吧。大娃支起铜锅,烧水熬茶。铜锅很老了,已经看不出它原本的颜色,通体乌黑,具体的年岁说不清楚,在父亲的手上就已经用了十几年,现在仍然在用。铜锅的底儿很厚,只是有个抓耳缺了,留下一处醒目的豁碴,很像是生活中的某种遗憾。红红的一抹光亮从毡房的门缝串出去,映彻一方沙地,将一棵梭梭搅得半明半暗的。

水开了,大娃丢一块褐色的砖茶进去。过了一阵,茶香溢满毡房。

大娃说,吃啥?饺子?也许有人会觉得奇怪,在这样的环境里怎么还能吃上饺子,是不是太奢侈了?其实不然,饺子是事先包好冻了的,用面口袋装了带到梭梭林这个冬天的宿营地,吃起来很方便。父母回老家之前,包了大量的饺子冻着,里面放了很多肉,咬一口满嘴流油,很香。二娃摇头,不想吃饺子。起身前吃的就是冻饺子,接着再吃就没有胃口了。大娃笑了,觉得也是,饺子虽好,顿顿吃就没什么意思了。大娃说,那就吃炒面?炒面也和饺子一样,里面放了很多炸得焦黄酥脆的羊油絮子,还有葱花。二娃点头说,那就吃炒面。二娃显然是饿了,将一老碗用茶水冲泡的炒面糊糊,就着一点还带着冰碴儿的陈年的腌沙葱,喝得吸溜吸溜的,小小的鼻尖上很快渗出了一层汗珠,在火光的映照下亮晶晶的。

大娃在一边默默地看着二娃,不知为什么,有些心疼。

弟弟二娃,可是家里的宝贝。让他到百里外的那个盐湖小镇上学,是全家人共同的心愿。按说,大娃也应该上学,但还是放弃了。家里的经济条件不好,母亲又长期有病不能干活,基本上就是个摆设。这次回老家,母亲是非常犹豫的,思谋了好几天,怕路上拖累父亲,但拗不过积攒下的十几年的思乡之情,还是上路了。母亲说,这辈子恐怕也就这一回,老天爷保佑,老家的祖宗保佑。

关于母亲和二娃,还有一个不得不说的故事。

十多年前的一个冬日,母亲就是因为寻找一峰散失的母驼,在半道上生下的二娃,几乎把身上的血都淌尽了,血水把冰凉的沙子染红了一大片。母亲已经没有一丝力气了,只能勉强解开衣襟将二娃包进去,然后躺在一道沙梁下面,两眼瞪着高深莫测的天空,听天由命。幸亏父亲和大娃后来赶到了,才把冻得半死不活的娘儿俩给救了。人是救过来了,母亲却因此坐下了病,成了个病秧子。母亲每逢说起这件事,就感慨不已,说自己和二娃命大福大造化大,那么冷的天,那么冰凉的沙地,娘儿俩竟然没有冻死,硬是活过来了。父亲就笑着说,还有我和大娃呢,我和大娃就没有一点功劳吗?母亲真心实意地说,咋没有?要不咋说是一家人呢?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彼此都在心里惦记着,无论离开多远,都会有个照应。母亲说的是实话,是真心话。当时,父亲和大娃都不在屋里,一个去大队部驮口粮,一个去草滩上收驼群。等到两个人差不多一起回来,屋里却冷清清的,没有一点晚炊的烟火。按照往常的日子,这时候母亲已经做好饭,在烧得暖烘烘的屋里等着他们了。父亲和大娃一句话都没有说,奇怪地相互看看,大眼瞪小眼,突然意识到挺着个大肚子的母亲情况不妙,同时向屋子前面的沙梁下跑去,仿佛冥冥之中有什么引导着他们。在寒冷的沙地上提前了好几天降生的二娃却无病无灾,一路好端端地走到了今天,能吃能喝。二娃脑子也聪明,记性好,是个上学的材料。母亲一向迷信,说是先人积下的德,在后人的身上得到了报应。母亲还说这次回到老家,她要在祖宗的坟头上磕几个结结实实的响头,多烧几炷高香呢。

兄弟俩坐在毡房里,伴着一堆柴火,吃了进入梭梭林这个冬天宿营地的第一顿饭。二娃吃完了炒面,嘴上油乎乎的,也不往掉擦,似在继续回味着炒面的香味。

长这么大,二娃还没有真正经历过移驼的阵势。晴天朗日自然好说,一切都昭然若揭,什么都看得明明白白的。一旦遭遇了大风,尤其是碰上遮天蔽日的沙暴,事情就没那么好办了。飞沙走石,天地混沌一片,驼群被搅得四散奔跑,很不好收拢。每逢这种时候,人就不得消闲,脚跟不沾地来回吆喝,还能坐在毡房里围着热乎乎的柴火吃喝吗?好在这样的时候毕竟少,遇不上几回的。据父亲说,早些年梭梭林里还有狼出没,狼吃骆驼堪称险绝。别看骆驼是大牲畜,狼是小身量,骆驼却最怕狼。为什么呢?因为骆驼善良厚道,狼狡猾残忍。就像人里头的君子和小人,君子和善坦荡,小人鬼大计多;君子在明里,小人在暗处,君子是永远斗不过小人的。既然斗不过,就只能躲,躲得越远越好,眼不见心不烦。牧驼人也最恨狼,见了狼就要想方设法地消灭掉,毫不留情。如今没有狼了,狼几乎绝了迹。大娃就没有见过狼是个什么样子。当然,即便是遇上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有他大娃在,驼群是不会受到委屈的。保护驼群,保护弟弟,是他的使命。大娃知道,自己的一生一世,都和驼群密不可分。二娃就不一样了,他的目标不在大漠深处,不在驼群身上。二娃应该走出大漠,离开牧区,离开驼群,去向一个新的人生领域,开拓一种和牧驼人完全不同的生活。只是现在的二娃还小,完成这样一个目标,还需要很长的过渡和铺垫,需要很长的路要走。

想到这里,大娃不出声地笑了。

大娃话少,平时沉默无语。弟弟二娃回来了,大娃就高兴,话比平时多了起来,即使多也是相对而言,说不了几句的,心知肚明,嘴拙。很多时候,是二娃说,大娃听。二娃像个老师那样喋喋不休,大娃就成了一个毕恭毕敬的好学生。

二娃讲小镇上的许多新鲜事,大娃爱听。

譬如火车。

那样一个偏僻落后的被沙漠完全包围起来的小镇,竟然通火车,竟然通了几十年,是不是不可思议啊。当然是有原因的,原因也许很简单。依傍着小镇的是一个很大的咸水湖,盛产大青盐,据说这种盐的品质很好。据说天天挖,都要再挖上二百年,之前已经挖了一百年。外面的人走进小镇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又一座像山一样的盐堆。盐堆在阳光下闪着亮,白得耀眼。还有行走在湖面上的采盐船,伴随着机器的轰鸣来回穿梭。那些高大的盐堆就是采盐船挖出来的。盐太多了,从盐湖通往火车站那条运盐的道路就用盐铺就;盐太多了,汽车运不过来,就修了铁路,就有了火车,就拉了电。一到晚上,小镇灯火通明,热热闹闹,直到后半夜才能安静下来。火车一天来一次,任务紧的时候一天来两次。火车冒着烟拉着一长串车皮轰隆隆地开进小镇,震得整个小镇都在颤抖。等到装满了盐,火车就拉几声长长的汽笛,又轰隆隆山呼海啸般地开走了。那么,火车去了哪里?这么多的盐去了哪里?据说是火车去了一个叫乌达的地方,到那里就停下了,把装满盐的车皮留下,再让另外的火车拉上往全国的四面八方走。一年四季天天如此。火车还加挂了两节人坐的车厢,是绿皮的,整整齐齐一溜儿镶了玻璃的门窗,里面是一排排座椅,座椅上面是一排放行李的架子。小镇也因此有了一个不大的火车站,有了几个专门装卸东西的月台。有些人就到火车站那个显得既神秘又具体的小小窗口,将手里的钱小心翼翼地递给一脸严肃的售票员,买了票,坐上火车出门,去向他们要去的地方。

因为小镇通了火车,小镇就流传着一个与火车和牧驼人有关的笑话。一个牧驼人远远地见了火车,大惊失色地说,这个黑不溜秋的家伙,趴下都跑得这么快,站起来跑更了不得。

讲到这里,二娃笑了,大娃也笑了。

笑过了,又都不笑了,长久地沉默着。二娃也好,大娃也罢,心里都有些不是滋味,是怅然若失,是似浓似淡的悲哀和忧虑。他们是大漠之子,是草原之子,是牧驼人的孩子。即便是那样一个通了火车的小镇,与他们离得也不是很远,骑上一峰矫健的骟驼,一天一夜足够了;如果是一匹快马,只要一天的时间,就能够走到小镇。就是这样的一个小镇,却似乎与他们没有什么瓜葛,他们与小镇是背离的,是剥落的,是不能融入其中的。尽管二娃现在已经在小镇上学了,已经是一名五年级的学生,却还没有正式地坐过一次火车,尽管火车和他近在咫尺,几乎是天天伴随着它那悠长的汽笛声和轰隆隆的行走声。大娃就更不要说了,至今他连小镇都还没有涉足过,当然也就没有见过什么火车。于大娃而言,小镇和火车在弟弟二娃的既客观又多少有点儿夸张的描述中,只是两个模模糊糊的概念,并不具象,抽象更是谈不上。因为一般来说,具象是感性的,抽象是理性的。没有感性就没有理性,理性是对感性的抽象。我们是不是可以这样认为呢?感性与理性之间的距离,就仿佛一个牧驼人和一个哲学家之间的距离。大约是可以这样认为的吧。

大娃并不觉得饿,吃得少,只是象征性地吃了半碗炒面,主要是看着二娃吃。

别看二娃年龄小,个头儿也不高,肚子里却装了不少故事。这次进入梭梭林,二娃虽然已经做完了寒假作业,却依旧带着自己的书本,说是还要再复习一遍。由此可见,二娃是非常喜爱学习的,从来用不着别人督促。有时候,二娃趴在炕桌上看书写字,直到天都黑了,还不愿意停下来。母亲担心地说,再看,就成雀抹眼儿了,两眼变四眼儿了。实在想看,就不会等到点了灯再看?既省煤油,又不费眼睛。雀抹眼儿的意思是,像麻雀那样,一到天黑就看不见东西了,两眼一抹黑。两眼变四眼儿,则是近视眼,将来是要戴近视眼镜的,可不就是四眼儿了?母亲是担心二娃小小年纪,就把眼睛看坏了。

父亲却不这样认为。按照父亲的话说,学问这个东西比什么都管用,白天不怕别人借,晚上不怕别人偷,啥时候都是自己的。关于学问,父亲还讲过一个笑话。说是过去有一家人,没有一个识字的,都是睁眼瞎。看见别人家过年时红红火火地贴对联,自己又不会写,一气之下拿出一只碗,碗底蘸上锅灰在红纸上拓了两行圆圈贴在了大门上。邻居们都看不懂,以为这家人从此不种庄稼了,改卖狗皮膏药了。父亲这样讲,是大有深意的,是在鼓励二娃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将来做一个有学问的人,而不是一个像自己一样的牧驼人。当然,做一个牧驼人也没有什么可丢人的,靠自己的双手和勤劳吃饭,天经地义。不过,有大娃就够了。大娃是要接父亲的班的,将放牧骆驼进行到底。其实,家里这些年的对联都是二娃写的。每逢过年,门窗上贴满了长长短短的对联,红纸黑字,在苍凉寂寞的大漠深处,像一道独特的风景,格外醒目,格外耀眼,很喜庆的。有人路过时看见了,便夸赞对联上的字儿写得好,让父母很是得意。大娃不识字,看不懂上面的字儿究竟好不好,别人说好,应该就好,心里踏实。大娃愿意二娃的字儿写得好,希望越写越好,让家里人越来越得意。

在大娃看来,会讲故事,会写对联,字儿写得好,都是学问。那么,他的弟弟二娃就应该是一个做学问的人了。至少,是已经堂堂正正地走在做学问的道路上了。

这就很好。

4

夜,渐渐地深了,也冷了。

大漠深处的冬夜,一旦冷起来是不遗余力的,能将干枯的梭梭冻得窸窸窣窣地响,能冻破盛了水的茶壶。毡房外不断传开驼羔的鸣叫,旋即被冷风呛得喑哑,给黑黝黝的夜平添了几分凄怨,让人心里不忍。驼羔叫罢了,那干恶的风又响成尖厉的呼啸,撞在毡房上,变成了一种令人惊怵的呜咽,久久不停。这样一来,冷似乎又加深了,像谁幸灾乐祸地挥舞着刀子,不断地穿透着毡房。毡房都有些摇晃了,支撑毡房的木架甚至发出了不安的扭动声。木架如果这样持续地扭动下去,毡房会不会倒塌?

二娃也像是条件反射地扭动着自己的身子,并且用眼神向大娃提出了这样的疑问。

大娃给火塘续了一些柴。火势弱了一下,又轰隆一声升腾起来,照得毡房亮如白昼。在火光的映照中,大娃看见了二娃那不安的神情和疑问。大娃笑了,说,不咋的,在这样的夜风里,毡房不会倒塌。为什么?二娃的疑问并没有消除。大娃不慌不忙地说,毡房是圆身子尖顶,下大上小,下重上轻,再加上毡面捆绑了好几圈绳子,毡底压了一圈很厚的沙子,不会轻易地被风刮倒的。二娃听得很认真,像面对一个老师。然而,二娃是不是听明白了?却是一个新的疑问。也就是说,毡房像一个倒扣在地上的巨大的漏斗,风撞上这种漏斗状的毡房,其中的绝大部分力量会从毡房的两边滑过去,因而有效地分解和减缓了风对毡房的正面冲击。毡房这种特殊的结构和设计,具有很好的稳定性,是牧驼人通过反复的实践总结出来的,实用性很强,就是为了抵抗风沙的侵袭。

二娃也笑了,呈现在脸上的警报很快解除了。

那么,大娃所说的这些,是不是学问呢?应该是。生活中处处有学问,学问无处不在。很显然的,这样的学问在二娃的课本里是找不到的。它隐藏在浩瀚的知识的大海里,以物理学的理论存在着,很古老了,如同飞机的发明,最初得益于鸟儿的飞翔一样。二娃是不是想到了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就不得而知了。说到底,二娃毕竟还是一个孩子,就不要苛求他了吧。

对这两个牧驼娃来说,眼下一个很实质性的问题是:冷。

尽管有一笼火持续不断地燃烧着,尽管屁股下铺着一层羊毛毡,羊毛毡上铺着一层用骆驼的嗉毛做的栽毛褥子,二娃还是觉得冷,浑身打战,远不如坐在屋里的热炕上那么温暖,那么惬意。这一冷,就使得大漠深处的冬夜无端地延长了许多。二娃倒是想看看书,但是因为冷,打消了他看书的兴趣。这样一来,兄弟俩便无事可做了。

二娃突然想,有个收音机就好了。此时此刻,听收音机最好不过了。二娃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同时也被这个想法刺激得兴奋了一下。于是,二娃不合时宜地脱口而出,咋不买个收音机呢?大娃愣了一下,看着二娃好一阵子不吭声,然后轻轻地说,要买早就买了,还能等到现在?二娃听明白了,一听就明白。家里本来就穷,母亲又常年有病,还要供他在小镇住宿上学,这几样加起来,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这样一想,二娃便后悔了,后悔自己的脱口而出,竟然说了那样一句不甚得体的话。他的脸红了,感到了羞愧。

知道二娃后悔了,大娃安慰他说,其实这也不是个啥事,等到家里条件好转了,就买上一个收音机。让爹娘听,我也听。许多人家都有了,我们家也会有的,只是个迟早的问题。

二娃点了点头,表示认可。也知道哥哥是在安慰他,让他这个弟弟不要因为说出那样一句不甚得体的话而难堪。二娃看着大娃,不好意思地笑了。

大娃说,睡吧。

二娃说,睡不着。

大娃说,走了一天的路,咋还睡不着?

二娃说,冷。

大娃说,钻进被窝里就不冷了。冷房子热被窝,一觉睡到天亮,说不定还能做个香甜的梦呢。

二娃说,你也睡。

大娃说,我还要出去一趟。

二娃要和大娃一起出去,被制止了。二娃也就不再坚持。

大娃让二娃先睡。大娃给火塘续满了柴,就出去了。掀开毡房门帘的一刹那,一股冷风蓄谋已久,呼啦一声蹿了进来,吹得火塘里的火苗大幅度地摇晃起来,炸出一片乱纷纷的火星。毡房外面的夜风,还没有要停止的意思,继续横冲直撞着。驼群倒是比先前安静了许多,像是停止了反刍,也听不见驼羔的鸣叫了。这样就好,会少一些麻烦。夜间查看驼群,也是牧驼人的一门功课,有如庄稼人为了保护劳动果实便要护秋,同属一个道理。尤其是在这种特殊的冬夜,就更加不能懈怠了。二娃当然明白这个浅显的道理。

骆驼也怕冷怕冻,它们卧下的时候,会选择背风的地方,屁股朝着风刮来的方向,闭着眼睛一动不动。据说遇到狼,有经验的骆驼就将脑袋对着狼头,嘴里时不时地喷出混合着唾液的草末子往狼的身上溅。狼最怕骆驼嘴里的草沫末子,一旦被溅上了草末子,身上就会溃烂,就有生命危险。几峰骆驼只要屁股对屁股、头朝外地卧成一圈儿,狼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据说有的骆驼就这样与狼对峙几天几夜,狼一遍又一遍地绕着圈子,骆驼也一遍又一遍地在原地转着圈子,脑袋始终对着狼头,脚下硬是旋出一个深坑来。狼跑了,骆驼也倒下了,瘦得皮包骨头,可想而知,骆驼就这样一点一点地耗掉多少精力,才把狼战胜了,赶跑了。实在是惊心动魄呢。当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也有人认为,这只是一种传说,是善良的牧驼人对骆驼赋予的美好愿望。二娃也是道听途说,不可能亲眼看见骆驼与狼的对峙,但他宁肯相信是真的,而不仅仅是一个传说。毕竟骆驼是厚道的,狼是凶残的。同情弱者,是人们的天性。

由有关骆驼的传说,二娃顺理成章地联想到了哥哥大娃。

大娃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却过早地承担起了繁重的劳动,和父亲一起支撑着这个家。在二娃的眼里,大娃是结结实实的一条汉子,黑胡茬过早地扎出了脸面,平时又不怎么说话,多了令人敬畏的几缕冷峻。前些天,大娃骑着黄骟驼走了几日,才选定眼下这个冬营盘。由于连续干旱,梭梭开始大面积枯死,找到一片好一些的林子还真不容易。毫无疑问,经过这些年的磨炼,大娃已经是一个出色的牧驼人了,一年四季围绕着驼群和草场,心无旁骛。是的,大娃就像一棵草,一棵芦苇那样,寻找着大漠深处潜藏的水脉,水脉潜藏在哪里,芦草就生长在哪里。

大娃难道就没有别的什么梦想吗?

有一次,他们兄弟俩说得热乎的时候,二娃问过这个问题,大娃只是笑一笑,慢悠悠地说,谁没有梦想?我也有。是什么?大娃接下来却沉默了。后来,二娃终于醒悟了,答案恰恰就在大娃的沉默中,还用说吗?生生世世守着大漠和草原,当好一个牧驼人。延伸开去就是让驼群不断壮大,成为令人羡慕的大户人家。只有这样,才能让一家人真正过上随心所欲的好日子。

还有一次,二娃对大娃说,你为什么不去小镇盐场的装卸队?据他所知,小镇盐场有好几个装卸队,分布在离火车站不远的地方。装卸队盖了房子,起了大灶,专门有人做饭,俨然一个热热闹闹、红红火火的集体。每个装卸队的几十号人,都是从小镇周围的牧区招来的小伙子,他们身强力壮,吃苦耐劳,专门往火车上装载盛了盐的麻袋。一个麻袋有二百斤重。月台和火车皮之间搭了一块坡度很小的木板,小伙子们踏着木板一趟趟往火车皮上垛麻袋。他们不可能是盐场的正式工人,由盐场和牧业大队结算工钱,然后由牧业大队换算成工分,年终分红时付给他们劳动所得。一年四季,他们风里来雨里去,遇上任务紧的日子,晚上还要加班加点。装卸工的劳动强度虽然很大,却让牧区的小伙子们乐此不疲、前赴后继,很有规模。有的人一干就是好多年,把老婆和孩子扔到家里,直到体力不支时才返回牧区,才安安生生地重新当起了牧驼人。酬劳较高是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是他们被小镇的氛围所吸引和诱惑,可以享有与大漠深处完全不同的生活。白天劳作,晚上出去散心,可以像小镇的人一样走街串巷,看电影,看热闹,看红火;也可以待在屋里悠闲地下象棋、打扑克、听收音机什么的。

其实,二娃还有一个自私的想法没有说出来。

大娃如果去了小镇盐场的装卸队,他们兄弟俩就可以隔三岔五地在一起,身边有个亲人,他也就不会那么寂寞,不会那么孤单了。还是那样,大娃听了之后笑一笑,照例慢悠悠地说,我咋不想去?又热闹又红火,我也想去。为什么不去?大娃接下来照例沉默了,不再说话。二娃当然明白,家里丢舍不开,母亲有病,干不了活。凭父亲一个人,里里外外忙不过来。二娃知道,自己的这个愿望是美好的,同时也是不现实的。生活是具象的,愿望有时候恰恰是抽象的,甚至是虚无缥缈的。他只不过是说一说而已……

夜更加深沉了,也更加冷清了。

大娃出去许久才回来,嘴角挂着一层雪样的白霜。大娃冻得浑身颤抖,怀里抱着一捆梭梭柴。看见大娃怀抱里的柴,二娃的脸悄悄地红了一下,觉得自己又犯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错误。自己怎么就没有想到出去扯一些柴回来呢?让哥哥出去了这么长时间,在外面冻了这么久。再怎么自责和后悔,都已经晚了,还是保持沉默吧,大娃是不会抱怨他的。下不为例,二娃心想。二娃其实已经睡了,久等大娃不来,又冷得受不住,就钻进被窝先躺下了,还是因为怕冷,不敢脱衣服。被窝像个冰窟窿一样。被窝里的二娃渐渐地觉出了一点暖意,大娃走进毡房时跳脚哈气的模样,又让他顿生刻骨的寒战。

二娃没有主动问大娃,哆嗦着闭上眼睛,装作睡着了。

火塘里的火苗忽明忽暗,照得毡房的木架影影绰绰的。很容易让人产生错觉,总以为毡房时时刻刻都在幽幽地晃动着,有一种飘忽忽的鬼魅气息。见二娃睡着了,大娃轻手轻脚地脱掉棉袄棉裤,拉开旁边的被窝钻进去。被窝里太冷,大娃钻进去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咳嗽了几声。这一个喷嚏,几声咳嗽,使得本来就没有睡意的二娃再也睡不着了。

既然睡不着,就说说话,也好打发这漫长而寒冷的冬夜。

哥,这风还能刮几天?二娃说。

问得突兀,大娃略微惊了一下说,你没睡着?

二娃说,我还是睡不着,老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大娃说,你咋不脱衣裳?千层单不如一层棉,脱了衣裳睡觉,被窝才热得快。你得先把被窝给焐热了,被窝才能反过来把你给焐热了。天越冷,越是这样。两样都热,睡到天亮。只有一样热,那不成了剃头匠的挑子了?

二娃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看来同样是经验之谈。既然是经验,肯定屡试不爽。二娃就听从了大娃的话,坐起身窸窸窣窣地脱掉了棉袄棉裤,重新钻进被窝里。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这大冬天睡毡房的滋味实在是不好受啊。

大娃就笑了。

哥,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大娃说,你不提醒,我倒忘了。这风又干又硬,刮得轻飘飘的,没有卷起黄沙。这样的风,恐怕就要连着刮好几天呢。越刮越干,越刮越冷。

恐怕还要下雪呢。二娃说。

大娃说,现在刮的是西北风,哪来的雪?要是下雪就好了,洗掉梭梭梢子上的尘土,骆驼吃了更上膘,还不容易生病。也说不定的,转成东南风,就有可能下雪,天就不会这么干了,也不会这么冷了。冬天就该下雪,就该白。夏天就该下雨,就该绿。冬天不白,夏天不绿,牲口不好活,牧驼人的日子不好过。

二娃突然不想说话了,强忍着咽下一口苦水。

二娃感到奇怪,大娃的话例外地多了起来,好像是终于触到他的兴奋点,终于打开了他的话匣子。其实,也不奇陉,大娃的梦想就是要当好一个牧驼人。当好一个牧驼人,这辈子就要读好两样书,或者说念好两本经,一本是骆驼经,一本是草场经。这叫干啥的务啥,讨饭的务棍。但是,二娃对骆驼经和草场经没有兴趣,或者说对这样的学问没有兴趣,在这个问题上和哥哥说不到一块去,他的心思并不在这里。这样一来,二娃和大娃就只能是说话而已。兄弟俩的感情是一回事,心思是另一回事。

后半夜,毡房里的兄弟俩无话,各自睡去。

毡房外,却风声依旧。

5

二娃睡不着,他的心思在另外的事情上。

他的心思与小镇学校有关。在二娃的意识里,小镇和牧区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随着寒假一天天过去,开学的时间一天天临近,二娃的脑子里都是小镇学校,一闭上眼睛,都是同学和老师的身影。和煦的阳光洒满校园,琅琅的书声和欢快的歌声,像彩色的小鸟拥挤着飞向明澈的天空。尽管因为他来自沙漠牧区,和城里的同学有很大的距离,也没有几个可以交心的朋友,但他还是喜欢学校的那种氛围,喜欢小镇的那种氛围。

有一次在课堂上,他被语文老师叫起来朗读课文。一篇不长的文章,被他浓重的土话或者叫方言读得满教室哄堂大笑,连一向严肃有加的老师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当时,他那个羞惭啊,完全可以用无地自容来形容,恨不得挖个洞钻进地底下。其实,城里的同学未必都说什么普通话,即使说普通话也未必有多么标准。就因为他们是小镇的人,就好像有资格轻视和取笑来自牧区的学生。在他看来,他们的轻视和取笑就是一种浅薄和无聊,他却不能反驳。土话再加上捉襟见肘的穿戴,让他很受小镇同学的轻视。当然,说普通话没有什么错,老师一再提倡和要求同学都这样做。班里有个特别漂亮的女同学就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声音真好听,像磁铁一样具有吸引力。天生丽质的容貌和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让这个女同学是那么的与众不同,像一个养尊处优的公主。这个女同学不怎么搭理别人,上学放学时独来独往。可想而知,他和这个女同学的距离就更远了,远得同窗几年都没有说过一句话。他也清楚地知道,这个女同学从来没有正眼看过他一次,在她那里,他几乎是一个并不存在的同学。然而,不知为什么,他偏偏非常喜欢看这个女同学的样子,每当看见这个女同学,他心里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怀里揣着一只活蹦乱跳的小兔子似的,有兴奋,有冲动,有亲切,甚至还有隐约的不切合实际的却是美好的幻想。后来,也就是五年级的时候,他终于发现这个女同学的眼睛里始终有一种忧郁的神情,忧郁而沉静。而且这种忧郁和沉静,并不是她刻意装出来的,是与生俱来的。同时,他也可以肯定,她的忧郁和沉静绝对不是自卑,是一种从里而外的气质。

恰恰在这个时候,同学们中间开始悄悄地流传着几本被视为大逆不道的禁书。

禁书的封面被牛皮纸糊得面目全非,其中之一是《青春之歌》,作者叫杨沫。经过几番近乎求爷爷告奶奶般地哀求和讨价还价,他也许是不合时宜地读到了长篇小说《青春之歌》,读得如痴如醉。书里的林道静令他过目不忘,印象深刻,以致彻夜难眠。就这样,他的显得苍白、狭促和可怜的读书生涯,却因书中那个美丽得几乎令人窒息的林道静而移情那个女同学,竟然悄无声息地多了对一个异性的爱护,像一个沉默的孤独的守望者。当然,这个女同学是不会知道的,永远都不会知道。这是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秘密。这是难与人言的,也是令己自卑的。

他暗自发誓,他永远不能对别人说出这个女同学的名字。

偶尔,他会自责,你才是一个五年级的学生,怎么能够产生如此不切实际的想法,是不是过于早熟了?也就是说,他的青春期到来得太早了。

从某种意义上说,早熟是有害的,是不应该的,是不光彩的。自责使得他自卑,自卑使得他郁郁寡欢,也使得他把课余的时间几乎全部投入到学习上。他的学习成绩很好,每次考试都是班里的第一名。他不知道促使他学习的动力究竟来自哪里?真的不知道,因为没有谁强迫他必须这样做。他打小就喜欢美术,通俗地说是画画儿,画羊像羊,画骆驼像骆驼,总之是画什么像什么,像是无师自通,连爹娘和哥哥大娃都觉得惊奇。他的美术作业成为了同学们纷纷模仿和抄袭的范本。他画的连环画,虽然很稚嫩,却被一个和他还算要好的同学视为珍藏,同时到处炫耀。他出的黑板报和墙报赫然地贴在教室后面和校园最醒目的墙上,深受老师的称赞,也引起了一部分同学尤其是小镇同学的嫉妒,他们对他的态度很不友好。

有一次,轮到他值日,同学们差不多都走了,教室里只有家在小镇的三个女同学迟迟不肯走,假装继续做作业,她们显然是故意留下来的。她们不走,他就不能挪开她们屁股底下的凳子,他就不能顺利地洒水扫地。当他鼓足了勇气请求她们离开自己的座位时,她们依然故我地坐在那里,冲着他轻蔑地笑了笑。其中一个女同学将一条腿跷起来搭在课桌上,并把一只鞋脱下来用一根手指头钩着,向他提出了一个要求,要求他闻一闻她的鞋子,否则,她们是不会离开教室的,那么他也就不能及时地完成值日。面对这种突如其来的羞辱和伤害,令他措手不及,不知道怎么应对。他只有逃跑,饱含委屈的泪水无言地离去。他没有去宿舍,去了小镇那个小小的火车站。火车已经开走了,月台上空无一人。他坐在垛得整整齐齐的装满了大青盐的麻袋上,望着被夕阳浸染得红彤彤的小镇,和那两条闪烁着金色光芒的铁轨,想了很多很多。有一刻,他想到了退学,就此离开学校,离开小镇,回到大漠深处的家,回到父母身边,像哥哥大娃那样,当一个地地道道的牧驼人。

他还想到了这样一幅场景,因为他的悄然离去,第二天教室里突然空了一个座位,少了一个学生。少了一个来自大漠深处的穿戴破旧、沉默寡言的少年。这个热爱学习的少年是那么的勤奋刻苦,经常受到老师的表扬,还是班里的学习委员。老师和同学们议论纷纷,肯定会对他的悄然离去感到惊奇的。他出了什么事情?为什么连个招呼都不打?他想,他们会到处找他吗?会找到他的家里去吗?他不敢再往下想了,鼻腔里又酸又涩,心给什么硬物戳得生疼。其实,学校的老师对他很好,尤其是班主任老师,叫郝光俊,高高大大的个子,很浓的眉毛,很黑的头发,一脸的慈祥,就是郝老师执意让他当了学习委员。他会永远记住这个给予他父爱般关怀的老师。因为喜欢画画儿,他还特别崇拜美术老师史金福。史老师也经常给学校办墙报,把在天安门城楼上接见红卫兵的毛主席,把电影《闪闪的红星》里的潘冬子,画得惟妙惟肖,像极了。每逢史老师在他的办公室里画宣传画,他就一心一意地站在旁边观看。有时候史老师就回过头来,冲着他温和地笑一笑。

想到这里,他哭了,在空荡荡的月台上哭得涕泗滂沱。

哭够了,他已然掉头,向他心爱的学校走去。等他回到学校,食堂早就关门了,他空着肚子饿了一个晚上,半夜里饿得招架不住,偷偷爬起来到学校食堂旁边的水管那儿,喝了一肚子凉水。没谁知道他放学后去了哪里,饭也不吃。第二天,他起得很早,因为没有教室的钥匙,还是耽误了打扫教室的卫生。他理所当然地受到了同学们的指责和批评。他没有解释其中的原委,更没有向班主任郝老师告状,反而当着同学们的面违心地承认是自己错了,保证下不为例。而羞辱他的那三个女同学却一脸的平静,相互交换着从家里带来的零食,一边咀嚼一边嘻嘻哈哈地说笑着。难道她们一点都不愧疚吗?就那么心安理得吗?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的心情渐渐地平复下来了。

后来,其中一个羞辱过他的女同学,在他值日的时候又故意留了下来。教室里只有他和她两个人。真是惹不起又躲不起,他的心剧烈地颤抖起来,以为又要重蹈覆辙,要再次遭受什么意想不到的羞辱。这一次,他没有躲避,而是像一根微风中摇晃的芦草一样站在教室里,愤怒地面对着她。如果她敢故伎重演,他就将她的那只鞋毫不客气地扔出教室,让她跳着脚去捡。意外的是,她没有脱鞋,她微笑着走到他的面前,微笑着递给他几截乳白色的东西,说是麻糖,她父亲出差时从北京带来的。说罢,她就背上书包蹦蹦跳跳地走了。

他才知道那东西叫麻糖,上面粘着一层香喷喷的虱子一样的芝麻。

这麻糖在当时物质匮乏的年代是很稀罕的一种零食,小镇难得一见,他更是闻所未闻。难道这是她对他的道歉吗?既然是,接受还是不接受?他很犹豫,五味杂陈,看着麻糖想了很久。他第一次感到接受别人的道歉同样并不那么好受,同样需要勇气,尤其需要宽容。当然,他接受了,也悄然地流泪了,从此知道麻糖是很香甜的,伴之以自己无法抵御的诱惑和脆弱。他也同样永远记住了这个女同学,张阿琴,小巧玲珑,头发微黄,脸很白,鼻子两侧有一层淡淡的雀斑,看上去像趴着一只若有若无的蝴蝶。每当她笑的时候,那只蝴蝶也微微地颤动着翅膀,多少有点儿滑稽。让他感到安慰的是,他明明白白地遭受羞辱的事情只发生过一次,否则,他真的怀疑自己还能不能将这个学上下去。虽然只有一次却已经让他刻骨铭心了,想忘都忘不了。老实说,这不是几截香甜的麻糖就能够消弭的。如果心灵遭受的打击和人格的被侮辱,能够轻易地被物质所稀释和化解,也许这个世界上就没有那么多的恩怨情仇了,包括金戈铁马、硝烟弥漫的战争。让他同样意想不到的是,她递给他麻糖、背上书包蹦蹦跳跳地离去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好像突然蒸发了。后来,他才隐约地听说,她父亲是一个曾经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老革命,高升了,调走了,全家去了另外一个城市。那个城市很大,远非眼前这个盐湖小镇可比。他想,他们全家人肯定是坐着火车离开小镇的。她走了之后,望着教室里那个长时间空出来的座位,他总觉得少了点儿什么……

二娃给大娃讲过不少故事,大都是自己在小镇的所见所闻,然后绘声绘色地描述出来。他有很好的语言组织和表达能力,他写的作文同样被语文老师当作范文在课堂上一字一句地读给同学们听。可是,他从来没有给大娃讲过有关那个特别漂亮的女同学的故事,以及那三个女同学怎样羞辱他的故事。这是属于他自己的羞于告人的秘密,即便是自己最亲近和信任的哥哥,也不能告诉。

在小镇学校上学时,二娃去得最多的地方,就是盐湖和火车站。

盐湖距离学校有将近十里的路程,他会利用星期天早早地去那里,坐在高高的盐堆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采盐船在湖面上穿梭,轰隆隆的机器声不绝于耳,阔大的湖面和雪白的盐在太阳下闪烁着银子般的光芒。微风中弥漫着盐的咸味儿,有一点齁嗓子。他也会在盐堆上捡一些盐根,放假回家时捎给母亲,用来腌咸菜什么的。盐根自然也是结晶体,但比一般的盐粒密度大得多,尤其是纯度很高,几乎不含什么杂质。用盐根腌出来的咸菜,格外水灵脆爽,存储的时间也更长。有一种盐根有棱有角、方方正正,非常漂亮,像玻璃一样晶莹剔透,在阳光的折射下,能够发出彩色的光芒。他还拿这种盐根刻过各种各样的印章,蘸上红色的印泥往白纸上那么一盖,像模像样的。缺点是这样的印章保存的时间不够长,遇着潮气就要开裂……他在盐堆上一坐一天,学校开晚饭之前返回。这样就能够在星期天省下早晨和中午的两顿饭,将省下的钱累计起来,到小镇那个小小的唯一的新华书店,买自己喜欢的书。

在他的小木箱里,除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就是几本书和一小袋准备捎给母亲的盐根。

他也去看电影,看得很少。他几乎不进电影院,花钱买票看电影,太奢侈了,于他并不合适。其他同学或热情洋溢或故弄玄虚地谈论电影的时候,他是不参与的,也没有资格参与。电影都是在小镇那个唯一的电影院里放映的,买到几张电影票很不容易,得早早地到售票窗口排队。能够买到几张座位最好的电影票,就更加不容易了,要走后门。每逢电影的广告贴出来,售票窗口便人满为患,人声鼎沸,拥挤得一塌糊涂,跟抢钱似的。有加塞儿的,有直接从人头上爬过去的,往往就引起一场纷争,甚至大打出手,头破血流。电影院的放映员具有相当高的知名度,可谓家喻户晓,妇孺皆知,比当时的镇革委会主任都有名。小镇的一些人可能不知道镇革委会主任叫什么名字,但是绝对知道放映员的名字。放映员叫谢猫子,这显然是他的绰号,或者他的小名。每当有同学提起那个谢猫子,眼里都是崇拜,是向往,也有嫉妒。在他们看来,谢猫子拥有这个小镇最令人羡慕的职业。那么,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早逢春,谢猫子的老婆就必然是小镇最幸福的女人。只是不知道谢猫子的老婆是不是喜欢看电影,假如她不喜欢看电影,就太遗憾了。因为谢猫子不仅是电影放映员,可以第一时间看到电影,而且他的手里握有最好的电影票,想卖给谁就卖给谁。有人巴不得和谢猫子常来常往,拉拉扯扯地套近乎,也就是人们所说的溜沟子拍马屁。这样一来,就能够在看电影的时候,稳操胜券,坐享其成。他也见过谢猫子,看上去平平常常、不苟言笑的一个人,个头不高,瘦棱棱的,戴一顶当时人人趋之若鹜的军帽,遗憾的是后脖颈那里少了碗底儿大的一片头发,露出皱皱巴巴的粉红色肉皮,乍一看,以为趴着一堆蠕动着的蛆虫,有些触目惊心。他爱看电影,对谢猫子也很羡慕。实在瘾得不行,就看一场露天电影。露天电影翻来覆去就那么几部,还都是黑白片,有些台词他都能背下来了。他的记忆力很好,他要把这种优势用在学习上,是不应该轻易浪费的。

他去那个小小的火车站,看火车怎么在信号员的指示下,将火车头从开来的方向调整到开走的方向。在他看来,这是一个繁琐的也很有趣的过程,火车头喷着黑色的烟和白色的蒸汽,在之字形的铁轨上循规蹈矩地进进退退。有一次,在夏天的学期,他和一个同样来自牧区的同学大着胆子,趁人不备之时,偷偷趴在那种敞开的垛满了盐麻袋的车皮上,被火车拉了一站地,然后徒步往回走。这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坐火车,也惊异于那样两条细细的铁轨,能够承载如此巨大的钢铁的家伙,实在是匪夷所思。是的,在小镇上学这几年里,他的脑子里产生过许多奇思怪想。看见盐湖上的采盐船,他想当一个开采盐船的工人;看见火车,他想当一个开火车的司机;看了几场电影后,他想当一个电影放映员。当然,他还想当一个画家,甚至当一个作家。就是没想当一个牧驼人。看见哥哥大娃对牧驼痴迷和执着的样子,他的心里真是酸涩并涌,尽管他对大娃有着由衷的敬重和感激。

于是,远离小镇和学校,远在大漠深处,在梭梭林里的冬天的宿营地,睡在毡房里的二娃,却怎么也睡不着。他的思绪越过茫茫大漠,跳跃到了小镇和学校,以及一些并非遥远的过往。然后,二娃又回到了现实。他的身边是已经睡着了的大娃和半明半灭的火塘,毡房外是卧在寒冷的夜幕下停止了反刍的驼群。风似乎小了许多,不再是先前的那种呜咽,偶尔碰在毡房上,是一种沙沙声,仿佛一个急匆匆赶夜路的人踩出来的脚步声。

这种沙沙声,倒是有催眠的作用和效果。

也许是想累了,二娃在沙沙的风声中,终于睡着了。

想,也是很累人的。

二娃做了一个梦。梦中的二娃果真离开了教室,离开了小镇,身背一捆破旧的铺盖,走过小小的火车站和月台,走过小山一样的盐堆,走过明镜般的盐湖和湖面上的采盐船,向大漠深处的家和驼群走去。脚下的路长得没有尽头。

身后的小镇,越来越远,遥不可及了……

6

天亮时,风终于停了。

后半夜,火塘里残存的热气好似耐不住寂寞,不情愿在毡房里停留片刻,从门缝里悄悄地溜走,毡房立时像一口冰冷的铁锅。好在被窝已经焐热了,又有沙沙的风声伴随着,按理说,二娃能够睡个香甜的觉。

大娃轻轻地坐起身穿衣服,唯恐惊醒二娃。大娃知道二娃睡得并不踏实,夜里来来回回地翻了好几次身,直到天快亮时才安静了下来。二娃每翻一次身,他都会醒了,一整夜都是迷迷糊糊的。二娃毕竟是第一次走进大漠深处梭梭林里的冬营盘,一下子很难适应这样的环境,尤其是第一天的晚上。二娃起先还和他说了不少话,后来竟然不和他说了,表情也不大对劲。大娃没有问,问也是白问,弟弟的脾气他清楚,犟起来像个驼羔子。有时候,二娃还敢和父亲顶嘴。在很多事情上,父亲和大娃总是顺着二娃的。这有两个显而易见的原因,一是二娃学习好,家里人都盼着他将来有出息;二是二娃毕竟还小,迁就着他。

其实,兄弟俩都没能睡踏实。他们共同听了一夜时紧时慢的大漠风声,共同度过了一个寂寥而寒冷的大漠冬夜。

大娃穿好了衣服,准备重新点燃火塘里的柴火。赶在二娃醒来之前,把毡房烧热了,再把二娃的衣服放在火上烤热。记得他们兄弟俩小的时候,母亲就是这样做的。每一个冬天的早晨,母亲都第一个起来,把屋子烧热了,把早茶煮好了,把他们兄弟俩的衣服烤热了,才叫醒他和二娃。二娃上了学,母亲才逐渐改变了这个习惯。问题是即便想这样,也是鞭长莫及,离得远啊。现在,在大漠深处梭梭林里的冬营盘,大娃要主动扮演好母亲那样的角色,小心翼翼地呵护二娃。大娃无意地转过身去,却诧异地睁大了眼睛。

微弱的光亮中,二娃的脸上分明留有几颗清亮亮的泪珠。

熟睡中的二娃哭了。

看着二娃,大娃呆愣了好一阵子。

二娃也许是做梦了,究竟做了一个什么样的梦呢?难道是思念回了老家的父母吗?似乎不大可能。二娃从9岁开始到小镇学校上学(前面说过,他上学时比小镇的孩子晚了两年),离开父母的日子太多了,多少个学期加起来,必将是一串很漫长的日子。在这样漫长的日子里,除了假期,二娃在上学的中间没有回过一次家,坚持得很好,很有骨气。让父母感到骄傲,也很放心。毫无疑问,对于离开父母的日子,二娃早已经习惯了。这一点,大娃完全能够肯定。他有一种预感,二娃的睡梦和眼泪,与小镇有关,与学校有关。至于还与别的什么有关,就不得而知了。

大娃没有叫醒二娃,也没有替他擦去那几颗清亮亮的泪珠。

还是自己擦掉的好。大娃这样想。

7

日头升到头顶,沉寂的漠野才有了一点暖意。

大娃腰间扎一条驼毛缰绳,走出毡房。夜里没睡好觉,走路轻飘飘的,像个醉汉。想到醉汉,他突然想起了烧酒,咋就忘记喝上几口呢?牧驼人出门,还有个经久不衰的习惯,褡裢里要塞上几瓶烧酒,以备不时之需,冬天出门,尤其不能少。他对烧酒没有兴趣,觉得苦兮兮的,平时极少喝。父亲是老寒腿,时不时地要喝上几口,酒里泡了锁阳和苁蓉,说是舒筋活血,祛湿补气。依照大娃的意思,啥好也不如绵羯羊的肉好,不如骆驼的奶好。可惜的是,天旱了,草长得不旺,骆驼的膘情太差。母驼的乳房缩得跟一只拳头一样大小,挤不出几斤奶水,驼羔子饿得哇哇叫,哪还有人吃的。

如果遇上年景好的冬天,驼奶多得一家人想怎么吃就怎么吃,怎么吃都吃不完。你想啊,一天挤十几峰母驼的奶,一家四口人怎么能吃得完呢?奶茶,奶皮子,奶酪蛋子,酸奶,酥油,等等。吃不完,就冻成盆坨垛在库房里,让周围放羊的人家来取。父亲在周围的牧人里,有着很好的口碑。他们每次来取奶,父亲都毫不吝惜,他们能拿多少是多少,分文不收,白送。他们人吃,他们羊群里早生的春羊羔子也吃。羊羔子吃驼奶,吃了驼奶的羊羔子长得确实比其他羊羔子大,曾经是大漠深处牧区的一大景观,外人不大相信,却是真真切切的事情,一点都不奇怪的。

今年冬天,一家人还没有喝过一口驼奶茶呢。

想到这里,大娃又回头钻进毡房,顺手拿了一个碗。

见大娃出了毡房,骆驼们纷纷站起来,人一样地伸伸懒腰,抖掉身上的沙土。几峰老骆驼向大娃围了过来,灵性的眼睛闪闪烁烁,充满了某种期待。它们是整个驼群里的有功之臣,贡献很大,资格很老,理应受到格外的尊重和照顾。十多年挨过去,大娃和它们朝夕相处。天长日久,便和这些温顺善良的无言的伙伴有了至善的亲情。但是,随着这个冬天的来临,它们的体力一日不如一日,两个驼峰像掏空了的布袋子,或左或右地耷拉在脊背上。它们走路时浑身的关节都在咯咯叭叭地响,仿佛一不小心,骨头就要散了架。按说,应该给它们补喂一些饲料的,比如高粱或者玉米什么的,黄豆或者豆饼什么的。有胡麻油那是再好不过,从骆驼的鼻孔里溜进去,不要很多,有半瓶就够了。俗话说,吃一滴油,激灵三天呢。骆驼溜了胡麻油,很有精神。大娃后来才知道其中的原因,骆驼溜了胡麻油,它的肠胃就变得润滑了,不再干燥了,不仅有助于消化和吸收食物,同时还能够帮助排出肠胃里的寄生虫。处在物质匮乏的年代,人都吃不饱,哪来那么多的高粱和玉米喂骆驼,更别提胡麻油了。

往往是最后,这些高粱和玉米反倒成了人的口粮,还要精打细算,按计划分配,金贵得很。社会主义大家庭,是不兴饿死人的。牧驼人当然也是这个大家庭的成员,牧区也不能饿死人。当时,有一个叫张春桥的大人物却信誓旦旦地说了这样一句话,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在西部广大的荒漠牧区,但凡天旱了,不要说资本主义的苗,就连社会主义的草都长不出来。看着骆驼饿得皮包骨头,走路磕磕绊绊的,牧驼人实在没有办法,就到处打野兔,将野兔的皮扒了,煮成烂乎乎的肉汤灌给体乏无力的骆驼,以此作为补偿,增加营养,对它们已经显得孱弱的生命起一种延缓的作用。骆驼天生是吃草的动物,让它吃肉喝汤显然不伦不类,是违反天伦和常理的,甚至是不道德的。牧驼人这样做,也是迫于无奈。不过,话还得反过来说,对生命的珍惜,就是最大的常理和道德。对牧驼人而言,驼群的存在意味着什么,不是昭然若揭吗?就不要苛求他们了吧。遇上干旱的年景,野兔一样少得可怜。生态环境恶化的结果,害苦了驼群,也害苦了牧驼人。

驼群在冬天里就只能进入梭梭林,只能咀嚼梭梭梢子。只要牙口好,即便是粗茶淡饭,照样能够滋养生命。况且梭梭梢子是骆驼最喜爱的食草种类,即所谓的硬草。问题是,这几峰处在生命暮年的老骆驼,老得牙口都磨秃了,已经嚼不动梭梭梢子了。它们能不能熬过这个寒冷的冬天,都很难说。大娃又没有高粱或者玉米之类的饲料补喂给它们。

大娃看着这几峰向他围拢过来的老骆驼,只能保持沉默,黯然神伤。

这几峰老骆驼还没走到大娃跟前,就停下了。它们发现大娃的手里空空如也,并没有它们所期待的东西,高粱或者玉米。哪怕只有一口呢?一口也没有。骆驼是非常聪明的动物,有很强的识别能力。这几峰老骆驼曾经享用过这些饲料,味道蛮好的,因此记忆深刻,有了期待。它们温和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静静地看着大娃,大娃也静静地看着它们,之间做着一种无声的交流。大娃无奈地摇了摇头,它们明白了他的意思,就自觉地掉转身子,摇晃着空荡荡的肚子走了。大娃还站在那里,看着那几峰老骆驼走远了,将脖子伸得长长的,开始艰难地捋食梭梭梢子。在这几峰老骆驼的带领下,驼群很自觉地分散开去,进入稀疏的梭梭林,安然地捋着梭梭梢子细嚼慢咽。

驼群的咀嚼声此起彼伏,弄出了让大娃感到满意的动静。

许久没有下雪了,梭梭梢子被骆驼稍一触碰,就烟似的腾起一阵尘土,然后缓慢地落下去。就是说,骆驼在吃进去梭梭梢子的同时,也要吃进去一些尘土。这样很不好,会大大地降低骆驼对食物的消化和吸收,不容易上膘,还容易生病。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下不下雪是老天爷的事情。看一看头顶上的天,狗舌头舔过的狗碗一样,被风刮得干干净净,连一朵像模像样的云都没有。有云才有雪。正如古人所言,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云都没有,哪来的雪?大娃叹了一口气,心里是一片荒凉。

大娃沿着驼群走了一圈,看到驼群在一心一意地吃草,这才放心了。

接下来,大娃要做一件事情,就走向一峰正在给驼羔子喂奶的母驼。羊是两年三个羔,骆驼是三年两个羔。骆驼是大牲畜,孕期很长,因此驼群发展缓慢,不像羊那样繁殖得很快,三五年就是一大群。这峰喂奶的母驼生了第三个驼羔子,已经很有经验了,奶水比别的母驼充足得多,它喂养的驼羔子也比别的驼羔子壮实得多。母驼看见大娃手里拿着一个空碗朝它走来,就明白了其中的意思。它没有躲闪,而是主动配合,将正在吃奶的驼羔子用大腿轻轻地扒拉到一边去,让大娃占了原本属于驼羔子的位置。它看了一眼大娃,心领神会、含情脉脉地抿了抿兔唇,闭上母性的安详的眼睛开始反刍。驼羔子虽心有不甘,却也无奈,只好站在旁边等着,长长的漂亮的眼睫毛一眨一眨的。驼羔子那通体毛茸茸的小精灵般的模样,可爱极了。大娃于心不忍地看了一眼驼羔子,一边挤奶一边在心里说,对不起,我知道你妈妈今年的奶水不比以前,很少很少了。但是,我得给弟弟熬一顿香喷喷的驼奶茶喝。我多了不挤,就挤半碗。

大娃一离开,驼羔子就又迫不及待地扑上前去,得意地啜住了母驼的奶头,竖起的尾巴摇得像一根旗杆。

大娃端着半碗驼奶,亦步亦趋地往毡房走,唯恐洒落一滴。

看着碗里的驼奶,大娃突然觉得他和二娃有许多话要说。现在,他很想说说话。

令人焦躁不安的风,刮了一夜的风,终于停了。晴朗朗的天空下,驼群安然无恙,是个好兆头。照这样下去,驼群在梭梭林里快快活活地待上两三个月,就会出现可以预见的变化。让骆驼的双峰都直立起来,是不可能的,这需要很长的时间。但是它们的肚子里总算有了一些油水,膘情得到一些改善,身上的毛绒密实了,就好抵御寒冷,容易熬过这个冬天。只要驼群不出问题,往下的日子就会好过一些。他也好向父母交代,包括弟弟。大娃想,就让父母在老家多住些日子,毕竟是十几年没有回去了。亲情难违,就让他们大脚盘腕地坐在老家的热炕上,叙个够,说个够,笑个够。

大娃边走边想,自己也笑了。

8

毡房里一片冷漠,像个冰窟窿。

大娃这才想起来,他出去之前忘了点燃火塘里的柴火。昨晚喝剩下的茶水一夜之间冻成了黑黢黢的冰坨儿。大娃懵了一下,自责竟然犯了这样一个常识性的错误,不应该啊。火塘里的柴火都填好了,划一根火柴的事情。火柴就端端正正地放在旁边。千万不要漠视这一根小小的火柴,在大漠深处,在寒冷的冬夜,它是点燃热情、照亮生命的光源。其实,这里的牧人把火柴很形象地叫作火取子。火取子,取火之子,大有深意呢。

大娃突然想起天亮时,二娃脸上那几颗清亮亮的泪珠。

再看二娃。二娃还在被窝里睡着,捂住脸,露出一堆乱发,刺猬似的。看来,二娃这次是真的睡着了,而且睡得很香甜。既然好不容易睡着了,就让他睡去吧。大娃没有叫醒二娃,默默地点燃火塘里的柴火,搭上缺了一只耳的铜锅熬茶。火苗儿呼隆隆地舔着锅底,烟雾开始弥漫,毡房里又逐渐地暖和起来。冻成冰坨儿的茶水化了,大娃将那半碗驼奶倒进去,用勺子反复漾动。茶香与奶香混合着飘散,使得毡房立刻多了如家的温馨。这一锅普普通通的驼奶茶如果放在平时,根本就算不得什么,在这样一个干旱的年景、寒冷的冬天、大漠深处的冬营盘,倒是显得有些珍贵呢。更何况,其中还融入了哥哥对弟弟的一份情意。

香喷喷的驼奶茶熬好了。

二娃也该起来了。

二娃醒了,从被窝里伸出了头。大娃吓了一跳。二娃的眼睛里血丝遍布,眼角堆着两坨黄糊糊的眼屎,脸色苍白。大娃知道,这一夜,二娃基本处于失眠的状态。这样也好,作为牧人之子,二娃有必要补上这一课,好让他从今往后踏踏实实地走自己想走的路,有些东西是跳不过去的,是绕不过去的。既然跳不过去,绕不过去,就只能坦然地面对。同时,他也心疼这个宝贝弟弟。大娃看着二娃一脸憔悴的样子,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敢问二娃夜里到底做了一个什么样的梦,尽管他已经准确地预感到这个梦与小镇和学校有关。

大娃要给二娃烤衣服,被二娃制止了。

二娃不声不响地穿衣服。但是他把程序弄反了,先穿裤子,后穿棉袄。这样一来,光着的上身就袒露无余,遭了寒冷。

大娃提醒说,反了。

二娃没有反应过来,懵懵懂懂地说,啥反了?

大娃说,天冷,先穿棉袄,后穿裤子。

二娃就笑了,露出两排白森森的牙齿说,我忘了,打小就是先穿棉袄后穿裤子,娘给我们教下的。

二娃这么一笑,大娃也笑了,说,你该不是还思谋着夜里的那个梦吧?

二娃一惊,一只套进袖筒的胳膊半举在那里,举了许久才软软地放下来,才把衣服穿好了。再看大娃时,二娃就有点不好意思。是的,他夜里做了一个梦,挺长的一个梦,而且与小镇和学校有关,而且还在梦里不知不觉地流了泪。这叫什么?没出息。

二娃这时才感觉到自己憋尿了,特别急于排泄。二娃就出去了,揭开门帘时,一股冷气迎面扑来,让他打了一个趔趄,往后退了几步,差点栽倒。二娃出去再回来,间隔了好长时间,可见这泡憋了一夜的尿有多长。二娃进来的时候,猴子似的跳着脚,搓着手,咝咝哈哈地直喘气,脸冻得红彤彤的。

驼群走远了,有的骆驼都看不见了。二娃说。

大娃说,不要紧,它们走不远,我给儿驼绊了三角绊子。

二娃没说什么,点一点头,意思是他知道了,也放心了。

儿驼就是驼群里的种公驼,专门负责给适龄的母驼配种。冬天的日子里,包括母驼在内,是骆驼情欲发旺的季节。草场越好,骆驼的膘情越好,它们的情欲也就越旺盛,交配的成功率就越高。尤其是儿驼,在冬天几个月的发情期间,基本上不吃草料,只喝一点水。古老的本能使得它精力充沛,急于宣泄,无暇顾及其他,眼里只有异性。有趣的是,牧驼人不把儿驼发情叫发情,而是叫疯了。疯了,也是很形象的。疯了的儿驼满嘴白沫,牙齿咬得咯咯响,脑盖毛和脖子上的嗉毛纷纷扬扬,威风凛凛,与非洲草原上的雄狮简直一般无二。从某种意义上说,儿驼就是驼群的最高统治者,是主心骨,是灵魂。在冬天的季节里,整个驼群是围绕着儿驼而活动的。给儿驼的蹄腕上绊了绊子,也就适当地限制了驼群的活动范围,使驼群不至于走得太远。这样做的好处是,驼群走散的风险会降低许多,母驼也能够吃上更多的草。

二娃知道驼群中的游戏规则。他想的是,要不要把夜里的那个梦,原原本本地讲给大娃听呢?对他来说,这才是最重要的。二娃犹豫不定。

两笼柴火烧罢,毡房里比先前热了许多。

现在,兄弟俩可以安安稳稳地坐在毡房里,吃早晨的一顿简单的茶饭了。

大娃给二娃递上了驼奶茶。二娃接了,同时又有些惊奇,哪来的驼奶?再看铜锅里,只是浅浅的一个底儿。二娃说,哥,你也喝。大娃说,我已经喝过了,锅里是给你留的。在小镇学校,天天面对没有一丝儿油花,只有一碗白开水、一个只有二两重的大碱馒头的早餐,二娃曾经无数遍回味过驼奶和驼奶茶,它的清香和甘甜似乎已经浸入他的骨头里,永远拂之不去。尤其是将肥瘦相间的熟羊肉放凉了,削成纸一样透亮的薄片,泡进滚烫滚烫的驼奶茶里,再撮一点儿盐放进去,那个惬意和饱满。一顿吃饱,一天不饿。当然,也不能吃得太多太饱,一顿吃伤,十顿喝汤。问题是,在学校的日子里,他就没有吃饱过,总觉得肚子里蠕动着无数条馋虫,什么时候都是饿的。有一次,他们宿舍里的一个同学想从学校食堂的后窗翻进去,偷几个馒头回来,结果是馒头没偷着,反而摔伤了自己的一条腿。好在宿舍里的同学都替他保密,才没有招致更大的麻烦。

看着碗里黄橙橙香喷喷的驼奶茶,二娃不再坚持,心里明白,这是大娃专门给他熬的驼奶茶,哥哥一口没沾。

二娃喝了驼奶茶,吃了两块烤得焦黄的白面饼子,从里到外就都热了。

这一热,倒把那个梦给忘了。

9

十多天过去之后,二娃渐渐适应了冬营盘的日子。

四季轮回,冬去春来。早春的脚步在逼近,老天爷作美,期间很难得地下了一场雪,雪很薄,刚刚遮住地皮,刚刚在梭梭梢子上挑了几缕似有似无的雪絮儿,日头一出就化了,很快了无痕迹。雪后的天气,风和日丽,空气洁净,虽则冷,却没有刮那令人提心吊胆的黄毛风,应该算是很幸运了。

毡房附近的梭梭梢子被驼群捋净了,驼群就往远处移动,离毡房越来越远。

二娃跟着大娃,兄弟俩早晨出去,围绕驼群转上一圈回到毡房;天黑前分头行动,再把驼群集中到一起,点个数儿,一峰不少,让它们在毡房旁边卧了。大大小小三十几峰骆驼,天天在大娃的脑子里进进出出,心里有数。不过,还是要数一数的,一眨眼的工夫就数完了。驼群吃了十几天梭梭梢子,肠胃里有了可以持续消化的东西,显见得起了一些变化。它们身上的毛绒比刚来时顺溜了,油滑了;它们善良的眼睛里多了几分精气神,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尤其是驼群里几峰弥足珍贵的白驼,毛绒白得像初冬的雪,在微风的吹拂下,暄暄腾腾。儿驼也比前些日子安静了许多,完成了传宗接代、繁衍子孙的神圣使命后,不再那么狂躁,不再那么暴烈,嘴角的白沫日见减少。随着春天的悄然到来,儿驼体内的情欲正在消弭,就像一个凯旋的将军,要刀枪入库、偃旗息鼓了。儿驼接下来的事情,便是尽可能地多吃草快长膘,养精蓄锐,恢复已经严重透支的体力。

冬营盘这样的日子,没有风起云涌,没有大起大落,倒也悠闲自在。

一日晚间,吃喝罢了。兄弟俩守着火塘,相对而坐,大眼瞪小眼。他们沉默许久,似乎把兄弟俩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其实,兄弟俩心照不宣地想到了父母。

是啊,父母回老家十多天了,没有音讯。也许,他们还在老家,被久违的亲情羁绊了,还要再多待几天;也许,他们已经启程了,正走在往回返的路途上。如果是后者,最多再有十天,他们兄弟俩就能见到父母了。当然,最好是后者。而且,肯定是后者,因为父母的心里时时刻刻都惦记着他们兄弟俩和驼群。

可是,无论是谁,出门在外,都有可能因为不确定的因素而耽误行程。

可是,二娃开学的时间也在逼近,没有几天了。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二娃做了几次梦,几乎都与小镇和学校有关。

二娃不打算把自己做的梦讲给大娃听,觉得没有意义。父母什么时候从老家回来,倒是必须关注的,这与他上学有关。具体地说,父亲得给他准备下学期的学费,当然包括零花钱。尽管少得可怜,却是非常必要的。他要用这笔可怜的零花钱,到小镇那个唯一的小小的新华书店买自己喜欢的几本书。这是他的私心,是不可对父母和大娃说的。说出来,会让他们感到为难,会让自己感到尴尬。因为这样的愿望,对他来说,毕竟是奢侈的。问题是,父母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二娃终于忍不住了,提出了这样的问题。

大娃想了想说,快了。

二娃说,我就要开学了。

大娃说,还剩下五天了,对不对?

二娃没再说什么,默认了。

10

大娃背起一条驼毛褡裢走出毡房。

大娃走在梭梭林里,一边照看着疏散开来吃草的驼群,一边在梭梭下面来回逡巡,时不时地用脚后跟在沙地上踮一踮,动作谨慎,行为古怪,表情警觉,像沙漠中的鸵鸟似的。

其实,大娃在做着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照例与弟弟有关。话说白了,就是给二娃准备下学期的学费和一点零花钱。父母走的时候,显然是忙中有失,也许他们认为会赶在二娃开学之前回来,没有提早给二娃留下学费和零花钱。眼看二娃就要开学了,还不见父母回来的身影。不能再这样被动地等下去了,否则要误了二娃上学的大事。那么,这个任务就只能由大娃去完成了。怎样完成?大娃想到了就地取材,挖苁蓉。苁蓉就寄生在梭梭的根系上,俗称沙漠人参,是一味传统的名贵中药材。与寄生在白茨根系上的大量滋长的锁阳不同,苁蓉产量稀少,干旱的年景更是难以寻觅。物以稀为贵,苁蓉是抢手货,能够卖个好价钱。苁蓉曾经是牧驼人的一项重要经济来源。由于过度采挖和连续的干旱,苁蓉已经面临严重的资源枯竭。现在能够挖到苁蓉,并非易事,跟大海捞针差不多了。不过,只要寻见两三窝苁蓉,拿到小镇的供销社卖掉,二娃的学费和零花钱便有了保证。对此,大娃还是有自信的。

如果不能够给二娃准备好学费和零花钱,作为哥哥,大娃要深深地自责和羞愧的。

好在春天已经悄然地来临,沙漠深处的地气正在上升,前些日子冻得梆梆硬的沙子开始松动。有苁蓉的地方,沙子是格外松软的,用脚后跟在梭梭下面转着圈子反复踮量,就会感觉得出来,十拿九稳。可是,这样的机会显然很少,原因自然是天旱了,沙子里缺少能够使得苁蓉正常生长的必要的水分。苁蓉像个精灵,千呼万唤不出现。脚后跟踮上去,沙子照样硬梆梆的,硌得生疼。

三天过去了,大娃的驼毛褡裢还是瘪瘪的,虽然有了一点儿收获,却只是几根大拇指粗细、一尺来长的苁蓉,品相也不怎么好,像僵死的蛇裸露着鳞片,萎靡不振的样子。这样的苁蓉拿到小镇供销社去,是卖不了几个钱的。大娃粗略地计算了一下,这几根苁蓉卖的钱,大概只够二娃下学期一半的学费,零花钱还没有着落呢。在渐渐合围的暮色中,大娃站在一棵梭梭下面,垂手而立,茫然四顾。

大娃和初春的大漠,构成了一幅静止的苍凉的画面。身后,是高远的深邃的瓦蓝瓦蓝的天空,是疏散开来的驼群。

身后传来一阵唰唰的响声。

是二娃跟了过来,走得焦急,没遮严实的额头上呈现出一片汗津津的亮斑。大娃木然地站在一棵梭梭下面,神情是那么的沮丧和无奈,脸也让梭梭梢子划破了,渗出的血凝成了一道道蚯蚓样的黑痂。中午,大娃就没有回毡房。二娃自己和了一点面,尝试着烙了两张饼子。火候掌握得不好,饼子焦煳了,黑得像包公的脸,还有点碜牙。二娃勉强吃了一张饼子,左等右等不见哥哥,就跟随了来。看见大娃孤零零地站在那里的样子,二娃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今年的苁蓉少得可怜,连大娃这样经验丰富的高手都挖不着了。大娃的信心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

哥哥。二娃从怀窝里掏出一块焐热的饼子递给大娃。

大娃饿了,接过饼子狼吞虎咽地嚼了起来,噎得直抻脖子,把眼泪都憋出来了。二娃挥手在大娃的背后轻轻捶打,每捶一下,大娃的胸腔里就空闷闷的响一声。饼子终于咽进去了,大娃冲着二娃羞赧地笑一笑,说,这狗日的苁蓉,从地皮下面溜掉呢。

二娃也笑一笑,内心却有一股真实的无法遏止的酸楚。眼前的大娃竟然是那么的无助和孤单,艰难的生活,过早地把他推进轭套里,颤巍巍地拉起一辆残破的木轮车,就似一峰还没长全口齿的小公驼,却被穿了鼻棍子带上缰绳,负重行走在弯弯曲曲高低不平的漠野上,没有一声抱怨。以前,二娃很少这样替哥哥设身处地想过,现在他不得不这样想了,因为这十多天的游牧生活,虽然短暂,却让他更加感同身受地体会到了一个牧驼人的艰辛。面对大娃,面对再真实不过的大漠、驼群和梭梭林,二娃不敢再向往喧闹的小镇、明亮的教室、琅琅的书声。他和哥哥大娃一样,是牧驼娃。这是不可更改的事实。是的,过去那些在小镇学校上学的牧家娃,毕业后还不照样回到生养他们的大漠深处的牧区了吗?几年之后,他们娶妻生子,组成一个新的家庭,然后默默无闻地终其一生。这又有什么不可以呢?一辈又一辈的牧驼人,都是这样走下去的啊。仿佛突然之间,二娃痛苦地发现自己长大了……

不要着急,会有办法的。大娃说。

二娃有点不信任地看着大娃。大娃坚定的神情,又打消了二娃的疑虑。大娃不会说假话虚话。但是,大娃究竟有什么办法呢?继续挖苁蓉吗?似乎已经不可能了。二娃的胸口咚咚咚乱跳,像从寒冬腊月一下子置入酷热的暑天,慌得浑身颤抖。二娃知道,一道严峻的考题,摆在大娃面前了,答案在哪里?不得而知。

二娃像是在赌气,突然说,我不想上学了。

你说啥?大娃瞪大了眼睛。

二娃说,我不上学了,就跟你放骆驼。

你再说一遍!大娃的模样突然变得十分骇人。

二娃憋着哭腔说,我已经说过了。

大娃举起的拳头呼啸着,要向二娃挥去。

二娃摇摇晃晃地跑了。

兄弟俩又是一夜无话。二娃在被窝里翻来覆去地折腾得困乏了,天要亮了才昏昏入睡。偏偏这一觉睡得又太沉,醒来的时候,已是大天白日了。火塘里的柴火燃得正旺,茶水在铜锅里翻滚着,茶香扑鼻。旁边是盛好的一碗炒面,就等着让二娃自己冲泡了。大娃不在毡房里,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出去的。毡房里静得只能听见茶水翻滚的声音。今天又是给驼群补水的日子。也许大娃已经赶着驼群去了那口井上,留下二娃美美地睡一个回笼觉。

那是一口年代久远的梭梭井,处在距离冬营盘十里路外的一片开阔地界。那口井尽管处在开阔地界,四周也是让沙漠包围着的,说来也怪,多少年来都没有被肆虐的风沙填埋,而且水质清澈甘甜,不枯不腐,真是一口功德无量的水井呢,拯救了大漠深处无数的生灵。大自然造化的神奇和玄妙,的确是有板有眼,细细地品味起来,又难以理喻。二娃去了水井一次,就感觉到了那口井的神奇和玄妙,印象深刻。他甚至这样想,下学期就以那口水井为题,写一篇作文,说不定又要被语文老师当作范文,在课堂上大声地宣读。

二娃睡意全无,急匆匆穿好衣服,就要冲出毡房,追随大娃和驼群到那口水井上去。

这时,大娃却走进了毡房。兄弟俩迎了个照面,差一点头碰了头。大娃的身后是鼓鼓囊囊的褡裢,给二娃的感觉是里面盛满了苁蓉。接下来,又令二娃瞠目结舌了。褡裢里装的是驼毛,而不是什么苁蓉。大娃将驼毛掏出来,自顾自地抖起来。抖掉里面的草屑和沙土后,又自顾自地拧起了驼毛绞子,然后将驼毛绞子重新装进褡裢里,还有那几根萎靡不振的苁蓉。这样一来,褡裢就又变得鼓鼓囊囊的了。在做这些事情的过程中,大娃旁若无人,神情凝重,始终不说话,沉默得像个哑巴。

二娃也神情凝重,始终不说话,沉默得像个哑巴。

兄弟俩似乎都突然变成了哑巴。

二娃的脑子里却始终回响着轰隆隆的雷声。也就是说,大娃出去这半天,是从骆驼身上抓驼毛去了。挖不到苁蓉,就在骆驼身上下手,给二娃凑足了下学期的学费和零花钱。大娃是疯了吗?竟做这种牧驼人最忌讳的事情。要知道现在只是初春,春寒料峭,春天的风一旦刮起来,冷得赛过刀子。你把骆驼身上的毛抓掉了,骆驼怎么抵御寒冷?这不是罪过是什么?二娃想到这里,扑上去抓住大娃的手,说,我不上学了,还不行吗?

大娃却故作轻松地笑了,调侃地说,能行,我去上学,你留下来放骆驼。看爹娘答不答应,驼群答不答应。尤其是你的心里答不答应。

二娃就愣住了。

大娃说,我心里有数。我在每一峰大骆驼的身上很匀称地抓了几把,不妨事的。有这些驼毛,再加上那几根苁蓉,到镇上的供销社卖了,你下学期的学费和零花钱就够了。你记住,你就不是个放骆驼的料。你将来是要走出沙漠,走出牧区的,走得越远越好。

二娃笑了。

11

一个晴朗朗的早晨。

大漠深处异常地祥和。一道道沙梁似乎还在沉睡中。清泠泠的晨风里,梭梭梢子呢喃低语,像是体会着每一天不同的晦明变化。驼群起身了,抖尽一夜的寒气,围绕毡房默默地注视着大娃和二娃这兄弟俩进进出出。在清早的阳光下,它们的眼睛照例闪烁着善良而温驯的光亮,有如夜空的星星。毡房的尖顶上一缕黛青色的炊烟,裹挟着梭梭柴燃烧的特殊气味,蛇样地缥缈而去。

这是一个多么平常而又难忘的清晨啊。

二娃就要上学去了,已经等不到父母回来,只能先走一步了。大娃在毡房里煮着冻饺子。上马饺子下马面,让二娃吃了饺子再上路,图的是平平安安、顺顺当当。二娃要做的事情是,到身上被抓了驼毛的骆驼跟前,一一告别。还好,这些骆驼的身上几乎看不出被抓过驼毛的痕迹,二娃的心里便有了几许安慰,少了几许愧疚。二娃心里说,我得好好学习呢,不好好学习,不要说对不起父母和哥哥,就连这些无言的生灵都对不起。

二娃要骑着黄骟驼,一路朝着小镇的方向不停地走。从冬营盘到小镇的直线距离,对擅长长途跋涉的黄骟驼而言,有一天的时间足够了,当然,其间不能出现任何差错。从盐湖到小镇学校的那一段路,就要靠二娃背上褡裢,自己走了。好在这一段路并不远,二娃在上学期间曾经多次走过,轻车熟路。

大娃反复安顿二娃说,一路上让黄骟驼跑一阵,再走一阵,跑和走交替进行。尽管黄骟驼经验丰富,但它毕竟老了,比不得那些精力旺盛的生驼羔子。到了盐湖边,千万记得摘掉黄骟驼鼻子上的缰绳,然后让黄骟驼打个掉头往回返。

大娃说,黄骟驼认得回家的路。

吃过了饺子,搭好了装满驼毛和苁蓉的褡裢,告别了大娃和驼群,二娃起程了。

古老的驼背。

高高的驼背。

摇晃的驼背。

温暖的驼背。

哥哥——

二娃没有回头,任泪水纷披。

二娃知道,身后有一双深情的孤苦的眼睛在默默地注视着他……

责任编辑 赵兰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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