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约是五年前的梅雨季节,我正在家中写一部少年时代的回忆录,屋子里潮腻腻的,我的心也很潮湿。写到母亲身患绝症那一年,她老人家躺在延定巷54号墙门那间阴暗的小屋里,有气无力地望着天花板时,我就再也写不下去了。有人敲门了,我站起身来,穿过客厅去打开房门。耐心的、富有节奏感的敲门声,带给我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门开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儿惊讶地看着我。我也有些讶然,这是一位快递员,这么老的快递员,我还是第一次遇见。
这就是我与潮儿分别二十几年后重逢的情景。最初我并没有认出他来,一个满脸尘土疲惫不堪的老头儿,穿着一身山寨版的迷彩服,好像刚从某个建筑工地的脚手架上爬下来,他的脸有点浮肿,略显苍白,瘦削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镜片泛黄的近视眼镜。“你是张廷竹?你真的是湘九啊?!”他抖瑟瑟地将一个邮包递给我,同时喊出了我的小名。我却茫然地看着他,在光线幽暗的楼道上潮儿的身影显得单薄孱弱,有一股出土文物般的发霉的气息。我疑疑惑惑地说,你是我家从前的老邻居吧,快,进屋里坐坐。
潮儿有些尴尬地瞧着放在门边的拖鞋。“有鞋套吗,”他说,“我的脚太臭,套个鞋套算了。”我愣了愣,一把将他拉进客厅,没那么多讲究,我说,进厨房去给他沏了一杯茶。潮儿坐在沙发上笑了。他接过茶杯,拿起我茶几上的香烟,自说自话给自己点燃了一支烟。看见我也坐了下来,他喷出一口烟说,“看来你在官场上混了多年,本质倒还是没多大改变。”
我的脑际终于浮现出了当年的他,他的大名叫高辰潮,彼时在一家街道办的无线电元件厂做工。他不是我家的邻居,我通过同在那家厂工作的老同学平平跟他相识。年轻时的潮儿其貌不扬却风流倜傥,尤其是唱得一口好越剧,不仅让大嫂和小媳妇们听之入迷,连我母亲这样的老太太,也十分喜爱。“我张珍爹娘在世早订婚,与金府牡丹小姐配成双,只因为双亲病故家道衰,我只得投亲金府离故乡。谁料知岳父见我家道贫,他不理不睬命我攻读在草堂,三月来未与小姐见一面,未知她可否把我记心上?”夏日的夜晚,54号墙门的房客都在天井里纳凉,他唱《追鱼》,唱得人们的心都浮了起来。我母亲说,见鬼了,怎么能唱这种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戏呢?我母亲又说,小声点,小声点唱吧,别让墙门外的人听见了。
潮儿跷起兰花指,显出体态窈窕的人妖相,月光照耀着他朦胧的面容,有一半的真实,另一半却是虚幻的美艳。说什么姻缘本是前生定,又谁知人情纸一张,如诉如泣的唱词,将天井里的气氛变得很奇特。那个年代,本来就是一个纷乱而伤感的历史时期,多少有情人因政治或者经济的原因而终于不能成为眷属,于是触景生情,苦泪由此而沾湿了女人们的衣襟。
若干年后,我听说了一个名词叫作师奶杀手,我就想起他来,于是我跟平平说,潮儿啊他就是一个师奶杀手。
我是二十二岁那年从插队的农村回到杭州的,潮儿比我大两三岁,我认识他时,他应该有二十五六岁了。第一次去看他,他住在平海街一栋洋房里。客厅里坐着一位胖胖的老太太,微眯着眼睛,嘴上叼着一支烟。平平说,这是潮儿的大妈妈,我以为是他的伯母,刚要上前行礼,老太太却嫌恶地挥了挥手,“你们出去谈吧,”她说,“房间里坐不下。”我看着足有三十平方米的大客厅,看着那些红木靠椅发愣。平平却摇摇头,拉着我往潮儿的住处走。走到楼梯下了,平平说,这是潮儿阿爸的大老婆,我愣了愣,说,“那他的生母呢,难道是小老婆?”平平叹了一口气,好久才回答我说,“连小老婆也算不上,从前是他家的用人啊。”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小的房间,实际上是楼梯下的一个储藏室,里面放下一张七十公分宽的小竹榻后,门就只能朝外开了。不管白天黑夜,上了床,门一关,无窗的斗室便是暗无天日。潮儿从竹榻上起来,穿衣时只能站在门外。楼梯上响起了皮鞋的咯咯声,一位看上去蛮清秀的姑娘走了下来,这个举手投足之间颇有一种大家闺秀风范的姑娘,看着赤膊套上衬衫的潮儿,耸起鼻子说,“你就不能在床上穿好衣裳再出来吗,一点都没教养!”
说起来这是他的妹妹,上面还有两位姐姐,一位嫁到了香港,一位嫁到了上海,楼上有好几个窗明几净的房间,嫁出去的姐姐却保留着她们的闺房,因此轮不到潮儿栖身。我跟着平平和潮儿走出去时,走得替他感到很委屈,心里的愤愤不平像天上掉下来的一块陨石,沉甸甸地坠在那里。“都什么时代了,”到了门外,我终于忍不住了,跺着脚说,“他娘的她们还那么对你,潮儿,你为什么不去找街道、找派出所评评理?!”
我记得那天的阳光很灿烂,我们站在离平海街不过五分钟路程的西湖边上,晓风拂柳,吹皱一湖春水,一艘脱缆的小船随波漂荡开去,潮儿身上穿着一袭不知哪个年代的旧风衣,衣服的下摆像孤雁的翅膀在微风中摇曳。“总归是一家人嘛,家丑不可外扬。”他摇着头说,“再说,我是男人,她们是女人,她们不仁,我却不能不义,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啊。”
我无言可对,心里却觉得这小子学戏学多了,戏文里的忠孝仁义儒家观念全都浸淫在了他的骨子里。潮儿说,他的日子已经好过多了,前几年去乡下插队,回城后又待业了将近一年,那日子才叫过得惨呢。身上一分零花钱没有,走到哪里都像一个瘪三。“这个妹妹对我还是不错的,”我递给他一支大红鹰香烟,他眯起眼睛抽一口,苍白的脸上出现了一点红晕。“老爷子死的时候她们都吓坏了,两个姐姐姐夫都不敢来奔丧,跑殡仪馆跑南山公墓都是我,守灵那天夜里,小妹从父亲的衣柜里拿了这件风衣给我穿。”
暖暖的微风拂面,我却在这暖风中打了个寒噤。毫无疑问,高家的老先生是个资产阶级。被抄家被批斗的日子,潮儿像一条小狗,无声无息地躲在角落里。那天夜里突然有人砰砰地敲门,潮儿从床上惊起时,听见他大妈妈昏倒在客厅的扑通声。他急急忙忙地跑过去一看,天井里放着父亲的尸体,满脸是血。送尸回家的人说,老头子是从五层楼上跳下来的,自绝于国家和人民。潮儿记得他当时的木然和忙乱,他先把老太太扶到沙发上躺下,倒了一杯水,硬是撬开她的嘴巴喂下去,然后端了一盆温水去揩老爷子脸上的血。他喊妹妹,小妹你给我拿几件他老人家的换洗衣服来!妹妹惊惧地捂住脸,将衣服拿到天井就赶紧跑回客厅,然后紧紧地关上了门,不敢再看一眼她的父亲。潮儿洗完老头子的脸,又揩他的身子,给他换上新衣服。他抚摸着老爷子冰凉的身体,喃喃地说,幸亏你还生了我这么个进不了家谱的儿子,临走时还能给你换上这身孝衣。
后来他将老爷子搬进客厅,布置了一个简单的灵堂。醒来的老太太凄凄凉凉地哭了一会儿,接着又转身去躺在了卧室里。细雨绵绵,灵堂内外,包括整座城市、整个世界都是一片萧瑟荒凉,唯有蜡烛的火光在风雨中摇晃。他听见楼梯上响起畏畏缩缩的脚步声,他的同父异母的妹妹终于穿着拖鞋再一次出现了。潮儿抬起头,看见她张开嘴,但是嚅嗫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有叫出一声“哥”来,她把一件风衣送到他手里,说,这屋子里太冷了,你把它穿上吧。
我这位青少年时代的朋友高辰潮,固然是一位颇具老派范儿的苦命人。那时的西湖边没有游人如织,从湖上吹来的空气新鲜清冽,沉浸在往事回忆中的潮儿咧着嘴笑,仿佛苦涩中还有某种茫然的快乐。“我上小学那年我娘就病逝了,总归是高家把我养大的。”我低下头,看见他半蹲半伏在湖边的石阶上,好像在说给我们听,又好像在自言自语。我和平平表情呆滞,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他的话后面显然还有一些话,但是他不想再说下去了,于是我怀着某种混乱的情感和思绪注视着他,那张疲惫而年轻的脸,近视镜片后面微微潮湿的双眸,都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无论留在我家邻居还是无线电元件厂工友们印象中的潮儿,大概都是一个快乐的单身汉。元件厂隔壁是一家小酒店,发工资这天,单身汉们总要去那里聚一聚。潮儿酒量不大酒品很好,一杯黄酒落肚后嬉笑怒骂皆由他人。叫他唱他就唱,小别重逢梁山伯,官人好比天上月,最受欢迎的是碧玉簪里的“手心手背都是肉”,他唱得喜气洋洋,唱得酣畅淋漓。“叫声媳妇我啊噶肉,心肝肉啊呀宝贝肉。阿林是我噶手心肉,媳妇大娘侬是我噶手背肉?手心手背都是肉,老太婆舍勿得奈两块肉!”这样的时候,谁还会想到他的身世和他的苦恼呢?大家好像都醉了。
记忆中就有这么一天,我们喝得醺醺然地送他回家去。晚上八九点钟了,门前的路灯洒下一片昏黄灯光。黑漆大门紧闭着,里面隐约传来吵闹声。潮儿敲门敲了很久,那位小妹才出来开门,她皱眉蹙首说,你身上一股酒气,今晚就不要回来了!潮儿略微吃惊地说,怎么了,家里来什么人了?!一边说一边往前走。姑娘跟在后面说,我二姐从上海来了,说是跟她丈夫关系不好,要回来长住,还要分家产。潮儿“哦”了一声,停下脚步,他说,“分家产?老爷子早已去世了,你娘没有其他收入,你还在待业,坐吃山空这些年,这个家还有什么家产?”
我和平平面面相觑,不由自主地也跟进了天井。客厅的门被潮儿打开又关上了,一个女声说,潮儿这里没你什么事,你出去。潮儿没应声,那小妹说,为什么叫他出去?既然你要分家产,他就应该也有一份。那女声不屑地一笑说,凭什么,他是高家合法的子女吗?根本不是。小妹一跺脚说,什么叫合法,什么又叫不合法?法律规定非婚生子女同样具有继承权的!上海来的二姐愣了愣,冷笑了一声说道,你知道他究竟是谁生的嘛,天晓得他是哪里来的野种呢!这时候潮儿依然没有应声,我的手却攥紧了,捏成了两个拳头。平平抓住我胳膊说,冷静点,这毕竟是他们的家事,不到万不得已,我们不能掺和进去。
两姐妹像屋顶上两只狭路相逢的雌猫,互相瞪着眼睛不让步。二姐沉下脸说,小妹你不要不识好歹,多一个人出来你也少分一份。客厅里突然就乱了,那小妹说,多一份少一份又怎么了,这些金银首饰我本来就无所谓的!我们听到哗啦啦一阵响,她把一个沉重的箱子打翻了,可能是首饰,也可能是一些银洋钱,从桌上砰砰砰砰地滚落到地上。惊骇莫名的我和平平,差一点从地上跳起来,赶紧跑过去把大门紧紧地关上,这些东西肯定是在抄家之前隐匿下来的,叫人听见看见了还了得!
老太太终于猛拍一下桌子挺身而出。她厉声说道,你们还有没有我这个娘了,就是我死了香港还有一个比你们大的呢!窗子玻璃上映出她胖乎乎气得发抖的身影,她指着二女儿的鼻子说,你阿爸走了,你这个不孝之女却还在这里忤逆他,潮儿不是你阿爸生的你阿爸为什么让他姓高,他在这里做孝子为你老子磕头送终时你又在哪里?老太太气喘吁吁地坐回到太师椅上去,悲从中来而老泪纵横,“我也知道钞票好啊,老了老了,钞票第一重要,但是我总归是高家的媳妇啊,我生不出儿子已经对不起高家列祖列宗了,”老太太抹着眼泪鼻涕哭道,“莫非你真的要让你娘家连一个传宗接代的人都没了吗?!”
屋子里终于沉寂下来,天井内外好像起了雾,整条平海街都被一片灰蒙蒙的水汽所湿润,西湖和城市都变得幽暗而悲伤。这时候我们才听见了潮儿的说话声。他的声音很平静,但是有些黯淡,好像十分疲倦的样子。“我不要这份财产,”他说,“你们不必为我争吵了。”我又是一惊,走过去将脸贴到窗户上。我看见潮儿弯下腰去,向老太太鞠了一躬。“谢谢您大妈妈,”日光灯照着他的脸,青晃晃的像一张纸。“我也会替您磕头送终的。”他说。
金灿灿白花花的财宝晃花了我的眼,我看见上海来的二姐将这些浮财从地上捡起,在八仙桌上拢到一堆。这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少妇,穿着藏青色的列宁装,不像一位小姐倒像是女干部似的。她的眼里好像也有两滴泪珠,但是并不妨碍她专心致志地做这项工作。后来她把这些银圆和首饰分成了四份,仔细地琢磨一会儿,又进行调整。这个过程有点漫长,老太太和小妹冷冷地看着她不吭声。终于分好了,二姐说,三姐妹,加上老太太您的,一共四份,随便你们挑好了。“潮儿,我也不亏待你,”二姐转过脸去对潮儿说,“将来老太太走了,楼上的闺房也就不必给我保留了,就算是你继承的高家的遗产吧。”
原来你就是来分这笔浮财的!小妹突然喊出声来。什么两口子关系不好,什么打算离婚回家来住了,统统是你的假话!你知道这房子只能住不能卖,横竖你也不可能放弃上海户口再做杭州人了,所以就耍这套花枪来逼我们就范!“二小姐啊二小姐,你真是一个精明过头的上海人啊!”气极反笑的小妹怒睁双眼,她将一份离二姐最近的浮财一把推到她面前说,“你把分家的协议白纸黑字写下来,然后就带着这些钱走吧,从此跟高家划清界限,一刀两断!”
我跟平平悄悄地走出去,转身关上高家大门。夜已经深了,街上静寂无人。我们走到弼教坊,走到无线电元件厂门口,一种难以言说的悲哀号惆怅堵在胸口。回头看看平海街,那两扇黑漆大门紧闭着,静悄悄的,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过,仿佛刚才的所见所闻只是一个梦。那个年代,房子确实是不能卖的,连出租都不敢想,一旦租给人就再也收不回去了,真理绝对站在房客这一边。平平说,太可惜了,潮儿太爱面子了,轻易地就把这么一大笔钱放弃了。我认真地想了想,说,这样也好,至少他以后讨老婆不用担心没地方住了,能够在洋房里觅到一间新房,那是多少姑娘梦寐以求的呢。
事实却证明我的话说错了。
高辰潮不是学徒出身的技工而是一名流水线上的操作工,因为他进厂时年纪大了,再拿三年每个月十五元的学徒津贴委实有点捉襟见肘。然而操作工虽然月薪三十四,却是很难再往上走的,前途黯淡姑娘们也就踌躇不前。元件厂的大妈大嫂不少,那段时间,给他牵线搭桥的三天两头都有。但是潮儿每次都穿着那件黑不溜秋的旧风衣去相亲,微驼着背,一副邋遢相,人家问他家庭情况,他说有个没劳保的娘,还有一个待业多年的小妹,不知真相的人听了怎么会不退避三舍呢?我应该算是了解一些真相的,星期天,他来我家玩时,我就问他,你是不是心里早已有了什么人哪?
天井里有一棵无花果树,我们就坐在这树下喝茶,懒洋洋的潮儿赖在我娘的竹躺椅上,手指上夹着一支烟,虚着眼睛慢慢地抽。他的神情有些落寞,仿佛怀有某种心事。烟蒂燃到手指了,他一抖,将烟蒂扔到地上,我又问他一遍,他说,你知道我插队去的哪里吗?
他的答非所问让我感到不爽,但是我没有回答,而是听他往下说,原来他插队去的是高老爷子的家乡,远在淮北,这说明老爷子晚年时很可能有个想法:希望借此让他得到其家族的承认。一座独木桥通往外面的世界,村庄里大多数的房屋以土坯和草苫搭建而成,唯有高家是白墙黑瓦,门前还有一对残缺不全的石狮子。当然,潮儿到达那里时,高家大院早已被六七家贫下中农所占用,不过这些贫下中农都姓高,跟老爷子还是不出五服的兄弟子侄,因此他并不担心潮儿会受到比在杭州时更难堪的境遇。
但是潮儿偏偏对高家不感兴趣,他把伙食搭在一户外姓人家。潮儿的解释是这家的闺女是个初中生,文化程度与其相当,因此多少有一些共同语言。潮儿没有告诉我这个闺女的姓名,后来我跟他打趣时,就套用了一首歌名称之为“小芳”。小芳的母亲是位改嫁的寡妇,一大帮弟弟妹妹都是后来跟小芳继父生的,继父让她上学上到初二已经算得上仁至义尽,从这样的身世说,潮儿跟她确实有一些共同语言。
周围有好几个煤矿,天空永远灰蒙蒙的,炭黑的微粒在风中点点滴滴地散落。农闲时村民们都去矿上讨生活,有关系的打工没关系的偷煤。小芳在锅灶上煮菜粥,稀薄的米汤上漂着一些青晃晃的菜叶子,潮儿坐在灶后帮她烧火。十七八岁的农村大姑娘,已经丰满得像个发酵的大麦面包,年轻气盛的潮儿看着她血脉贲张,简直喘不过气来。饭做好了,潮儿的脸上浮起大灰狼一般的笑容,他说我还不饿,你也到灶后来烧火吧,烧猪食,这里暖和。潮儿对我的叙述总是到这里戛然而止,留给我充分的想象余地。“到底进行到了哪一步?”我曾经三番五次套他的口供,他总是摇摇头,怔怔地瞧着嘴里吐出的烟圈,看着它们袅袅地升起,在空中虚无缥缈地散去。我凝视着他的眼睛,发现有一些暗蓝的血管在他的瞳仁里微妙地颤动,一会儿便变得水汪汪的了。
不过,总的说来,潮儿还是很够朋友的。挡不住我和平平的一再盘问,终于有一天,他给我们看了那姑娘的相片。可惜那是一张很小的一寸照,相片上的小芳完全是个还没有发育的青涩小丫头。潮儿说这是从她小学毕业文凭上揭下来的相片,也是她至少在二十岁之前唯一照过的相片。这张因为在皮夹子里放得太久的相片已经变得模糊不清,留给我最深的印象就是一双大眼睛,我猜想正是这双眼睛吸引了潮儿,因为他自己的眼睛不仅是高度近视,而且细得像两条缝。
片断的回忆,在五年前的这个梅雨天如同发黄的老式黑白影片那样,一幕又一幕地掠过我的眼前。我面对着已趋晚年的高辰潮先生黯然神伤。我说,潮儿你怎么搞的,这么大的年纪了,还做这个营生,城市变得这么大了,东走西奔地还吃得消吗?潮儿耸耸肩,摊开双手说,有什么办法,下岗十来年了,做生意,被人骗走了本钱,炒股票,把房子都亏掉了,幸亏去年在平平的帮助下开了这家快递公司,总算还过得去。“平常我一般是守在公司里不出街的,”他向我解释,“这两天,三个快递员中有一个感冒发烧,另一个回老家去参加征兵体检了,剩下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加上看见这个邮包上是你的名字,我就亲自送过来了,我想看看究竟是你呢,还是同名同姓的另一个人?”
我松了一口气。五年前的快递营生,当然比不上今天赚钱,但算是一门新兴产业,做得好,还是很有发展前景的。我给他续水,再递一支烟说,那你也算是一个小老板了,哪年成的家,孩子上大学没有?潮儿的脸顿时有点难看了,烟雾遮盖了他的表情,他在烟雾后面说,结过一次婚,一年多就离了,那女人看中的是那栋洋房,不是我这个人。拆迁的时候,我说,房子的产权我最多占四分之一,她不干,天天跟我闹,我只好给她一笔“青春补偿金”,把她打发走了。
是的,平海街的老房子早已都拆光了,现在那一条街全是高楼大厦。拆得早,补偿金自然也少,毛估估,当时他们拿到的补偿金,还不到十年后房价的百分之一。“等等,”我突然想起什么,抬起手打断他的话,“我的印象里,你那位大妈妈应该是在拆迁前就去世了,为什么你只能占产权的四分之一呢?”
后来我觉得自己很蠢,潮儿用半句话就回答了我。“上海那位二姐又找上门来了,”他站起身,走到卫生间去吐了一口痰,又回到客厅,脸上刻着“你懂的”三个字,不再作任何解说。我苦笑,脑子里出现一片纷乱的场景:小妹手里拿着那张协议书发飙,上海的二小姐噘着嘴冷笑,或许还请来了一位律师,潮儿的老婆哭哭笑笑,还有香港的那位大小姐呢,是不是也出现了?她的态度如何?是横眉冷对还是粉面凋零?我感到很累,想想这样的喧嚣热闹场景就令我觉得快要崩溃,何况身临其境的高辰潮绅士?
身穿旧风衣,手上持一柄黑雨伞当“司的克”的青年潮儿,变成了一个穿山寨版迷彩服的老头儿,这让我感到不习惯。过去和现在搅和在一起,纷乱杂沓,不是几句话所能厘清的。我看到潮儿手里还有好几个邮包,需要他及时送到客户那里去,我说,这样吧,你给我留个地址,下个星期天我去看你,从我特招人伍到转业去了外地再回到杭州,不少老朋友都二三十年不见了,你也帮我联系一下,我请你们再去弼教坊那家小酒店聚聚。
潮儿快活地笑了,摸出一张名片给我。拢共三个快递员的公司,他将自己封为董事长兼总经理。我送他到楼下,门口停着他的一辆电动车,再见,他说,双腿一并,啪地向我敬个礼,然后手一扬,那姿势跟党卫军似的。我也笑了,笑得眼眶微微潮润,我说路上小心,注意安全,他说放心吧,其实我每天都要跑几趟快递的,整个杭州城里城外,我早已是熟门熟路了。
二
一晃就到了下个星期天,我循着名片上的地址去找潮儿的快递公司。城北的高架桥下,天空聚合了无数油烟与粉尘,化工厂的烟囱散发出刺鼻的苯酐气味,一条城郊接合部的小街,两边高矮不齐的房屋墙上刷满了大大小小的“拆”字。龟裂的水泥路面坑坑洼洼,从堵塞的阴沟里满溢出来的污水,让我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跨过去和跳过去。起初我根本找不到潮儿的公司,因为门牌上的号码毫无次序,带“8”的数字不断地重复出现。发廊和足浴店一家接着一家,招徕顾客的小姐搔首弄姿倚门而立。春寒料峭,她们却袒胸露臂,挥着小手向我高喊,快过来放松放松,老板!
一位歪戴大檐帽的保安狐疑地看着我。快递公司,高老板?他凝神片刻,忽然有所醒悟。“是那家帮人送货上门的小店吧,居然也叫公司?”保安轻蔑地笑起来,仿佛自己倒是富人似的。他指指远处两家足浴店之间的一扇小门,“就是这家店,”他抱起双臂,噘着嘴唇说,“小得像个螺蛳壳似的。”
我走到那个被两家足浴店挤在中间的小门前,看见门上果然贴着一块快递公司的小牌子,还有一张招聘快递员的告示,我推门而入,发现里面倒是比螺蛳壳大一些。大包小包的货件,堆满四壁,潮儿坐在一张破打字桌后面,好像坐在一摞纸箱与包裹组成的围城中。我叫他一声,他抬起头,那神情恍恍惚惚的。那双鼓突的近视眼因为看多了包裹单而显得很疲倦,他摘下眼镜,揉着眼皮说,哈,没想到你真的来了,湘九你够朋友!我环顾四周说,不错啊,生意蛮兴旺的嘛。潮儿将身子往后一靠,无限感慨地说,“送一个包裹才不到五角钱利润,还要给上家、给大客户们送礼打点,”唉,他叹了一口气,“小小老百姓,这年头挣几张钞票真难啊。”
一位年轻人的到来打断了我们的寒暄。小门推开了一半,我们先是看见一个头发乱蓬蓬的脑袋,接着看见半个瘦棱棱的身子,然后才看见他的整体形象,这家伙穿着一身沾满油污的工装,忐忑不安地站在门边说,俺是来应聘的,不知你们有什么要求?这是一个满脸尘土疲惫不堪的北方人,我感觉他没吃早饭,也许连昨天的晚饭都没有吃过,因为他穿得很单薄,脸上却在出虚汗,说话有气无力的。你识字吗,潮儿皱起眉头问他,有文凭没有?有的,他说,俺有高中毕业的文凭。潮儿站起身朝他上下打量一番,用一种怀疑的语气说,真的还是假的,不是从立交桥下买来的文凭吧?
别看这家伙怯生生的,但是蛮有个性,虽然没戴眼镜,似乎也有点近视,他的眼珠子也凸了出来。“俺不会撒谎,俺娘从小教育俺人穷志不穷,”他从工装口袋里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递到我面前,不知为什么,他认准了我才是掌柜似的。“经理你瞅瞅,这是真的不是?”他气呼呼地说道,“高考的时候,俺只差了五分就上分数线了,当个快递员还不行吗?!”
我把文凭送到潮儿手里,潮儿只瞥了一眼就扔回给年轻人了。接着他非常大方地掏出一张十元的纸币塞在对方的手里,先去吃个饱饭吧,吃完了再去剃个头,他对这个名叫李旺高的小伙子说,整干净了再来报到!他留下了李旺高的身份证,“三十岁了,他娘的还真看不出来,这小子有三十岁了?”潮儿自言自语地说,“我以为他只有二十五六岁呢。”
假如那个回老家去报名参军的快递员没有通过体检,我猜想潮儿不会这么爽快地留下李旺高,现在他太缺少人手了。潮儿说,那个小伙子也是北方人,山东的,吃饭叫作“七饭”。他老家有当兵的传统,昨天晚上他给老板打来电话,说是接到入伍通知书了,兴奋得不得了。“当兵有啥好,三年后回来还不是要去到处求职,看老板的眼色?”潮儿不以为然地说,看到我瞪眼赶紧摇摇手,“别误会,我不是指着和尚骂秃驴,再说你不是当的军官嘛,他怎么能跟你比!”
追本溯源潮儿出身于商贾之家,这种人家一般与军人不打交道。我了解他们,所以我从军后也就不再主动联系。听潮儿说,倒是他的小妹,好几回问起过我,有两次还拿着发表我作品的杂志说,你那位姓张的朋友呢,怎么不见你跟他往来了?她是你的崇拜者,潮儿挤眉弄眼地对我说,当年我曾经想给你们搭桥铺路过的。后来为什么放弃了?我没好气地问他。你只有小学文化,住在延定巷54号十六平方米的破房子里,你娘没有劳保还身患绝症,潮儿摊开双手说,我让她跟你去喝西北风吗?
我不无伤感地回想往事,依稀记得那位小姐是向我借过一本“手抄本”来着,其实是我自己写的一部小说,真实地记录了我的童年生活。那是亲眼目睹她在上海来的二小姐面前为潮儿仗义执言之后的事了,否则不会有这种往来。好像是我去取回那本“手抄本”时,听到老太太在教训她的小女儿。你脑子要拎得清,老太太坐在客厅的太师椅上,恶声恶气地警告这位文学女青年,不准你跟潮儿那些不三不四的朋友来往,你是高家正宗的小姐,你懂吗?将来总要找一户体面的人家嫁过去的,你要像个大家闺秀!
我想起那天不是小妹亲手将书还给我的,而是潮儿,他的神情当时比我更尴尬。他说,没事,没事,老太太这两天身体不好,脾气难免大一点。我抬起头,看见楼上的窗子打开又关上了,薄薄的纱帘后面映出姑娘的身影,也许她在看着我们,也许已经转过身去。空气中有一丝清苦酸涩的气味,潮湿的风从西湖上空吹来,街上的红旗和标语簇簇地响着。后来就起了雾,所有的一切,房屋,行人,思想和激情,都在雾气里若隐若现,成了很不真实的梦幻。
多少年过去了,小妹终于考上大学,毕业后成为一家医院的药剂师。将近三十岁了,她嫁给一位科长,科长很快成了处长。我在西南边境参加防御作战时,这座城市兴起了跳交谊舞的热潮。夏日的一个黄昏,人们看见女药剂师咬牙切齿地出现在湖滨一家舞厅门口,她手里牵拽着的不是宠物,是那位处长胸前被攥紧拉长的花领带。小妹说我管不了你的情妇,我只能替我的孩子管一下她的父亲。处长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红,求求你,他说,给我,也给你自己留点面子吧,还有孩子,你叫她明天怎么到幼儿园去呢!女药剂师朝他脸上啐了一口,说,你还知道要面子啊,从我怀孕到现在你找了多少个情人了,人家说兔子不吃窝边草,你连下属的老婆都不放过,我嫁给你真是瞎了眼!
老太太就是这样被气死的,潮儿对我说。这个女婿是她看中的,大学生,政府官员,英俊潇洒斯文高雅,简直没有任何缺点。老太太虽然承认潮儿是高家的后裔,骨子里是想着靠小女儿小女婿养老送终的。没想到不光是小妹的那份浮财,连丈母娘的老本,都被他花言巧语地骗去了,等到小妹铁了心跟他离婚时,这些金银首饰早已被他挥霍一空。那天傍晚老太太在天井里纳凉,大门开着,一阵喧闹声由远而近,邻居跑来跟她说,你家小妹把她男人从舞厅拽回来了,一整条平海街的人都在看笑话。老太太从躺椅上霍地站起,摇晃一下,接着便又倒了下去。潮儿说,听见邻居的惊叫声,他从楼上跑下来,看见老太太半个脑袋靠在躺椅上,双腿叉开,很不雅观地躺在地上。她的嘴边在流血,水泥地上也有一摊血污,被盛夏阳光炙烤了一天的天井热烘烘的,因此而弥漫着一股让人眩晕的血腥气。
小妹和丈夫去办离婚手续时,潮儿与平平悄悄地跟到区民政局门外,他俩等了半个多钟头,看见那小子先走了出来。潮儿迎上去问,手续办完了?对方抬起头说,办完了。潮儿抬起胳膊,一个直拳打过去,处长捂住鼻梁,鲜血从指缝间汩汩地流出来,他气急败坏地喊,你干什么,我要报警!潮儿说,你报警吧,老子大不了被拘留半个月!潮儿又朝他胸口打一拳,处长一个踉跄,跌倒在路边的花坛旁。小妹出来了,哥,她跑过来说,哥你犯不着这样!平平走过去踢那家伙一脚,摇摇晃晃站起身的处长又扑倒在了地上。平平说,潮儿,走吧,小妹喊你哥了,平平说我还是第一次听见她叫你哥呢。
老太太去世的时候,高家的大小姐终于从香港回来了。那是深秋时节,风吹起落叶在街上飞舞。大小姐出嫁时潮儿还是一个畏畏缩缩的小孩子,大小姐几乎对他没啥印象,因此看到一个身穿孝服的男子站在门前迎接她时,一时间竟反应不过来。潮儿喊她大姐,她放下行李,困惑地说,你是潮儿,你长这么大了?愣了几秒钟,大小姐才说,这些年家里发生的事情我都听说了,潮儿你不错,你是我高家的种。潮儿看了眼大小姐,低下头说,进屋去吧,老太太已经送去殡仪馆了,其他的事情等着您拍板呢。大小姐拍拍他的肩,跨进门去,一边走一边问他,你结婚了没有,这件事可耽搁不得,高家有后没后全在你身上了!
我对不起她们,对不起老爷子,潮儿坐在那张破打字桌上,幽幽地对我说,高不攀低不就,到今天我还是一个快乐的单身汉啊。那忧郁的语气却分明在告诉我,他并不快乐。我已经跟平平通过电话了,知道潮儿的前妻也是无线电元件厂的工人,离婚时拿走了潮儿的所有资产,现在她再婚后生的儿子已经上大学了,跟潮儿半点关系都没有。
李旺高回来了,大概是吃饱饭了,脸色好多了,剃了个小平头,看上去确实只有二十五六岁的样子。潮儿从屋角的一只破柜子里翻出一套迷彩服,“把你这身油渍麻花的皮扔掉,换上本公司的工作服,”潮儿耸着鼻子,皱眉蹙首地将这身不值五十元钱的迷彩服拎到他面前。“记住,任何时候都要注意保持和维护公司的良好形象,对客户要态度和蔼,笑脸相迎。”
潮儿叫他露个笑脸给我们看看,笑啥笑啊,李旺高嘟哝说,俺又不是来考演员的。潮儿沉下脸说你笑不笑,不笑就别穿这身工作服了。李旺高只好咧开嘴,像一只被人关在笼子里的猢狲那样,苦恼地笑了笑。目睹这番情景我颇有些啼笑皆非,这个来自河南矿区的小伙子性格憨厚而倔强,遇见潮儿这个老板,倒也算是相得益彰了。
我带着潮儿坐上一辆出租车,先回我家去带几本书,潮儿非要我跟着他去见他的小妹,他说小妹的女儿即将从浙大人文学院毕业了,准备考研究生,请我给她提点参考意见。我说我是小学本科大学专科,连中学都没读过的,我能提什么意见?潮儿说你给我一点面子好不好,我好不容易才重新遇到你,总要向亲戚朋友炫耀一下的嘛。
小妹离婚后一直没有再嫁。潮儿说她这辈子只哭过两次,一次是老爷子死于非命,她在灵堂里抽抽噎噎地哭了一场。再一次就是她娘去世了,从医院到殡仪馆,一路上不停地哭,嗓子哭破了,整整一个月,她连话都说不出来。潮儿说她一半在哭她的娘,另一半是在哭她自己,她的命其实一点不比她娘强。有一天夜里潮儿闻到一股烟味,他以为哪里着火了,披衣起来发现客厅没开灯,黑暗中一点火星在闪烁,潮儿打开灯,看见小妹蜷缩在原先专属于她娘的太师椅上,烟缸里满是烟蒂头。潮儿说小妹你怎么抽起烟来了?你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小妹瞥他一眼说,是嘛,我怎么觉得一辈子也就这样过去了。
幸亏还有一个女儿在陪伴着她,潮儿说,她的命总算比我好一些。说到这个外甥女,潮儿的腮帮子抖动起来,露出了笑意。孩子的生父早已另娶,小学初中,都跟她们没有往来,直到孩子快高考了,他才找上门来。小妹住在城东一套小公寓房里,那天不在家,孩子把门打开,看见是个陌生男人又关上了门。男人说,别关门呀,我是你阿爸。孩子说你别瞎说,我没有阿爸。这位在单位和社会上都挺威风的官员,低声下气地说,求求你,我的好女儿,我知道你要上大学了,我是给你送学费来的,你把门打开吧。公寓的第一道门是铁栏栅,姑娘惊惶地看着他把手伸进来,手里抓着一个红包。姑娘倒退一步,抬起眼睛哀伤地凝视着他,她说,我不要你的钱,我没有阿爸。
姑娘不敢跟她娘说,悄悄地给舅舅打电话,潮儿说,这是糖衣炮弹啊,你把糖衣收下,将炮弹打回去不就行啦!我听了哈哈大笑,我说,潮儿你过去不是这样的。潮儿说与时俱进嘛,归根结底总是她的生父,血缘关系是改变不了的,这个钱其实收和不收都一样,改变不了基本事实,不收白不收嘛。
市一医院的药房前排着长队,人们目睹了女药剂师惊讶地走出门来的情景。小妹的头发显然是染过的,面色略显苍白,一件白大褂穿在仍然颀长苗条的身上显得很飘逸。走近了,我看见她脸上细细的皱纹和扬起的眉毛,随着认出我是谁而变得生动起来。快下班了,她说,湘九哥我请你吃饭吧。我有点不知所措了,没想到重逢时她说的第一句话是请我吃饭。“我请你吧,”我唐突地说了一句容易使人误解的话,“我比你有钱。”
我根本没见到她的女儿,小妹说她到外地实习去了。医院对面是国际友好饭店,潮儿说哪能去那里吃呢,这是杀猪的地方。我摇摇头,看着小妹说,难得的,我刚拿到一笔稿费,应该找个环境好一点的饭店把它吃了。小妹露出洁白的贝齿,轻轻地咬着她的嘴唇,好吧,她点点头,我也很久没有重温旧梦了。
西餐厅。厚厚的羊绒地毯。四壁都挂着隔音的布帘。落地音箱播放出悠然的轻音乐。一个身穿浆洗得笔挺的紧身上衣的侍者向我们鞠躬,送上菜单。男的女的侍者都整洁得一尘不染,仿佛马上要去做外科手术似的。看着小妹拿起刀叉时那略带生疏的举止,我的心暗暗叹息,毫无疑问,这是她很久很久以前,也许还是一名初中生的时候,所熟悉的场景了。
该怎么吃就怎么吃,我跟潮儿说,不必考虑优雅或者粗鄙什么的,服务员见识得多了,能够上这里来的,多半是些当今的暴发户。
小妹微笑着,将一杯法国红酒送到嘴边,眯起眼睛望着天花板。栩栩如生的安琪儿在我们的头顶上飞翔,一盏大吊灯金碧辉煌。“谢谢你,”她梦幻般地说,“还是我十岁那年,父亲带我去上海玩,在红房子吃过这道法式蜗牛,今天我又吃到了。”
餐厅里其他人的谈话声仿佛远远地离开了我们,我们沉浸在遥不可及的昔日世界中。那个世界曾经很温馨,孩子们的心地都很善良很纯真,我们无须为房价担忧,无须因下岗而痛苦,我们也不会因为看见邻居成了暴发户而自惭形秽,没有那种无处不在的彼此之间互相攀比的煎熬。我们到底消失在什么地方了呢?一杯法国红酒下去后,小妹突然这样问我,我略显讶异地耸耸肩,没法回答这个过于深奥的问题。于是她莞尔一笑,对不起,她说,我问得太突兀了。但是她仍然盯着我的双眼,仿佛在一泓溪水里寻觅稍纵即逝的小鱼的行踪。
潮儿的破手机不合时宜地响起。潮儿抱歉地朝我和小妹看看,打开手机。电话那头不知说了些什么,潮儿的脸煞地白了,他颤声问对方,他人呢,人在哪里?我抬起头,小妹也抬起头,都盯着他看。医院?哪家医院?对方说了医院的名称,就是小妹的上班所在。潮儿合上手机就往外面跑,我站起身问他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潮儿头也不回说,那家伙,那个李旺高,第一次出街就被车撞了!我和小妹面面相觑,看来这个餐厅真是不适合我们待的。我挥挥手,让小妹跟他下楼去,然后转过身向侍者说,埋单吧,后面的菜,能不上的就别上来了。
从火车东站到市中心的岳王路大概有十公里远,这段距离李旺高开着电动车疾驶而过,他计算着赶路的时间,希望能在下班前将一个邮包送到妇保医院,因为邮包上写着这是必须在24小时内进入冰库的检测剂。嘈杂的市声和着晚风灌满了他的耳朵,他的脑子里却只有临走时老板的嘱托。潮儿对他说,这笔业务本来是轮不到我们这家小公司做的,我东求西拜地费尽心思才从上家碗里分到一调羹。今天既是他第一次出街也是公司第一回做这笔业务,李旺高想我怎么也不能让老板失望了。
快要拐进岳王路时亮起了红灯,但李旺高已经冲过了停车线,一辆左转弯的奥迪轿车按响了喇叭,然而已无法避让。李旺高的身子猛地离开地面,像一根竹竿那样轻盈无力地飞上了半空,那时候他的脑际一片空白,唯一的想法是完了,俺的命就这样落在了异乡异地。首先是近处的行人,然后是岗亭上的交警,他们惊叫着跑过去,看到他翻了一个身,落在街边的花坛中,司机从奥迪轿车里出来,我的妈,他说,这家伙要钱不要命呀!
幸亏掉落在花坛上,松软的泥土和盛开的矮牵牛花托住了他的躯干。潮儿赶到市一医院,伤者已进了手术室,一名护士出来,小妹拉住她说,怎么样,伤得很严重吗?护士摇摇头说,还好,右臂骨折,脑门上缝了八针,医生说要输血,管血库的去吃晚饭了不说,伤者还是AB型。这时我也赶到了,我看见潮儿的眼睛亮了亮,说,别去找了,我就是AB型。
潮儿进入采血室了,我跟小妹坐到走廊的长椅上去。我说AB这个血型很稀少吗?小妹皱皱眉说,比较少吧,大概占人口的百分之五。我看着她那忧心忡忡的样子于心不忍,便安慰她说,别担心,小伙子体质不错,养几个月就没问题了。小妹说,我担心的是我这个哥,辛辛苦苦挣几个小钱,经不起任何风浪的,这位员工的手术费和养伤期间的开销也不是一个小数目对吧,他又该受一番煎熬了。
债多不愁虱多不痒,我回过头去,看见潮儿已从采血室出来,走到了我们跟前,苍白的脸上漾起一层还算庆幸的笑容。“人没大伤就好,”他说,“钞票嘛,说到底,总归是身外之物。”我拍拍身边的座椅,让他坐下来休息,他却迟疑了一下说,我得去门口看看,听当班的交警打电话时说,我的电动车也被热心路人送到了这里。
我和小妹拦不住他,小妹说那个破车还能骑吗,你还没吃晚饭呢,我陪你先去吃点东西!我记得我当时的手心沁出了许多冷汗,我看到潮儿伤心地蹲在医院大门外的车棚口,瞧着他的电动车发呆。这辆车还有修理的资格吗?轮胎扭成了麻花,车把挂落在前杠上,整个车身有一种说不出的佝偻状态,像一个瘫痪的残疾老人。我走过去说,算了,再买一辆吧,我给你买,只当是今天在国际友好饭店又开了一瓶法国红酒。潮儿却摇摇头说,换个车轮,再换一下车把,只要小半瓶红酒的钱就行了。
这个星期天的夜晚,让我看见了这座城市芸芸众生不幸和幸运的场景。潮儿终究不肯离开医院,小妹只好去医院食堂给他也给我端来了两碗馄饨。夜风把楼道外面的梧桐树叶吹得飒飒地响,后来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春天的连绵细雨,我们把李旺高推进病房,他的脑袋上缠满绷带,看上去跟阿富汗来的王子似的。脸已经肿了,眼睛里含着泪花,他羞愧地看着我们。“老板,俺对不起您,”他嚅嚅嗫嗫地说,“俺很快就能上班的,欠你的医疗费俺会还你的,你以后扣俺的工资吧,扣一年,不,扣两年行不?”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现在你的任务就是早日养好伤。”潮儿教训他说,“谁让你骑这么快的,还闯红灯!再急的事也要牢记安全第一,我的交代你莫非全忘在脑后了?”看见李旺高憋红了脸,想反驳他又硬是忍住的模样,我捅潮儿一下,轻声说,你好像并没有这么跟他交代过呀。“是吗,”潮儿说,“那你也该举一反三对不对,既然来到大城市了,怎么能连一点交通规则都不懂呢?!”
入夜的街上冷冷清清,细雨蒙蒙,唯有高楼上的霓虹灯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光芒。我跟小妹各自回家,刚走到公交车站,听见潮儿的喊声,他又追了上来。“我明天要去找一下那个家伙,是他们单位的奥迪车。”他说,小妹眨眨眼睛,几秒钟后才反应过来,“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她说。“是跟你一点关系没有,但是他说不定会借此机会又来找你的。”小妹冷冷地笑了,“我不会理睬他的,你尽管去‘敲诈他们好了。”
我明白他们说的是谁了,是小妹的前夫。这个没尽过父亲责任的家伙,现在想找女儿了,因为他再婚后却没了生育的能力。后来我开玩笑说肯定是潮儿你造的孽,你把他打坏了。潮儿不承认,他没心没肺地哈哈大笑着说,也许是平平那一脚踢坏的吧,踢到了他的命根子上。
三
一辆厢式小货车停在两家足浴店之间,潮儿带着一名快递员忙于卸货,李旺高吊着上了夹板的胳膊在点验登记,帮他将登记表格按在墙上的是一位足浴店的小姐。我感叹这家伙体格真不错,脑门上缝合的伤口才拆线几天啊,他就迫不及待地赶回公司上班了。更奇怪的是,足浴店小姐怎么这么快就跟他混熟了?李旺高的脸色还是青晃晃的,向我解释时才有了一点红晕。俺跟她是一个镇上的老乡,他说。小姐朝我嫣然一笑,嘴上涂的口红使我想起血盆大口这个词儿。足浴店门口有个小水池,响起了自来水龙头打开的哗哗水声,不知是足浴店的领班还是老板娘,十点多了才睡眼惺忪地出来洗漱。她抬起头吐出一口牙膏的泡沫,说,黑牡丹啊,你是不是吃饱了饭没事干,干起隔壁的活儿来了?
被她称作黑牡丹的小姐吐了吐舌头,抱歉地对我说,大哥,你来帮他一下吧,俺得罪不起那女人。我点点头,把表格拿过来放在一只纸箱上,你去屋里休息吧,我对李旺高说,转过身去又跟这位小姐说,得喊我大叔,我女儿恐怕比你还大两岁呢。
小姐又吐了吐舌头。再大的年纪俺们也只能喊大哥,她笑嘻嘻地对我说,否则客户会不高兴的。领班或者老板娘走进足浴店去了,小姐揉了揉她的面孔,莫名其妙地问我,“我真的很黑吗,我在这里待了快半年了,我每天擦三四遍增白霜呢,怎么还白不起来?”
我瞧瞧她的肤色。我说你不黑,再说黑一点也没什么不好的,外国的姑娘夏天都躺在海滩上,特意要把自己晒黑呢。大哥你真会说话,黑牡丹咯咯地笑出声来,摸着两条纤细的胳膊说,都是镇上那些煤矿害的,煤粉都钻进我的皮肤里面去了。她自伤自艾地说,俺家跟旺高家一样,从安徽到河南,搬来搬去总是离不开煤矿啊。
我的记忆中,似乎从来没有跟一个发廊或者足浴店的小姐有过这样的交谈,后来回想起来,这种沉淀在细小人微处的记忆会逐步引起某种探询的悸动,但仿佛随风飘落的一缕花絮,近得好像伸手可及,又似乎很遥远,只是一些蛰伏的感觉罢了。红尘滚滚,每个人都随着生命浪潮的节奏时上时下,我自然不会看不起这样的小姑娘。然而促使我联想的究竟是什么呢?我却难以捉摸。
货卸完了,现在是按照路线分别送上门去,潮儿说李旺高你守在公司接电话吧,湘九你是否等我一两个钟头,我只送最近的这条线,回来请你吃中饭?我想了想说,没问题,我在这里等你就是。
职业的习惯使我对各种人物都会产生兴趣,无论李旺高还是黑牡丹,皆是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的有机组成部分。潮儿走了,我坐下来,坐在了一只纸箱子上面,我说,小李,我当兵时的第一站就在中原,可以说那里也是我的第二故乡了。真的?李旺高登时兴奋起来,用那只左手拎起水壶,倒了一杯水递给我。他问我当年的驻地具体在哪里,附近是否也有煤矿?我说,当兵的第一个休息日,我洗了一上午衣服,晾到绳子上不久,午后的一阵风就把晾绳上的新被单卷出了营区的院墙。绿色的被单在空中随着黄河上空刮来的大风飘荡,最后落在一辆从煤矿运煤回来的卡车上。凑巧的是这辆卡车正是我们部队的,我跑到营门口时与它迎面相见。驾驶兵看见我使劲挥手赶紧停下,回首一看捧腹大笑:绿色的被单在煤堆上旋转飞舞着,后来变成了一面垂头丧气的黑色旗帜。
一辆接一辆的卡车正从门前的高架桥上驶过。李旺高笑了一会儿,突然沉默下来。屋子里一时间显得很安静,我们好像坐在火车上,整个房间,整条街都在有节律地晃动,汽车的喇叭声,变成了梦幻般的火车汽笛在遥远的故乡拉响。李旺高幽幽地说,俺回不去了,至少今年春节是没法子回家去了,欠了老板这么多钱,俺咋还能回去呢?
他的感伤传染了我,我想说帮助他的话,又怕损伤他的自尊心。你父母还好吧,重新开口时我小心翼翼地问他,你爹在乡下种田还是在矿上工作?家里还有兄弟姐妹吗?
叙述和聆听一个穷苦家庭的故事都是很难受的事情。一种深深的悲怆之情牵引着我们。李旺高说,所谓从安徽迁到河南的往事,在他的记忆中完全没有印象,从懂事起,他家就一直住在平顶山郊外的一个小镇上。除了两条破旧杂乱的小街,铁路无疑是最值得留恋的所在。每天放学回家,他和孩子们都要沿着铁道周围跑来跑去地打闹一番,运煤的火车摇摇晃晃地启动或者停靠在站台上,汽笛在蒸汽与暮色中吼叫,夹杂着婆娘们唤儿回家的喊声。特别是冬天的傍晚,天色会很快地黑下来,于是,母亲们用扫帚柄追打着儿子,同时在嘴里嚷嚷着自己的悲苦,这种景象每天都会重复一遍,只有他的妈妈,从来没有打过他。
妈妈不打他,爸爸却要打他。这是李旺高离乡背井出来打工的原因之一。“俺爹也在矿上做工,但他干了几十年,仍然是个井下的临时工,他的心情因此而很压抑,尤其是在俺十四岁那年,他被矿车轧断了一条腿,”李旺高说,“以前他也喝酒,喝得不多,对我也算客气。残了一条腿后就越喝越多了,喝多了就会无缘无故地骂我,甚至动手打我。不能下井了,矿上还算照顾的,让他去看守运煤的车皮,偷煤的人很多,他追又追不上,收入自然就更少。俺娘不敢劝他,越劝他的脾气越臭。”
李旺高是独子,所有人都认为只要他能挣钱了,这个家庭就会摆脱贫困了。但事实却不是这样。要挣钱只有下井,而他的母亲却死活不让他去矿上干活。她被那些经常发生的矿难事故吓坏了。高考失利后,李旺高在镇上、在县城都求过职,他当过保安,做过摩的司机,还在小饭馆里帮过厨,那厨师很欣赏他,叫他合股跟自己一起开饭馆,可是他哪来的钱呢?
从少年时代开始,李旺高就从母亲那里得到过一次次的提醒:别惹你爹,他这辈子够苦的了。母亲以她温软懦弱的性格维持着这个家表面的平安和谐。在一些阴郁的日子,少年李旺高看见她在悄悄地抹眼泪。每当这时,他的心里便格外郁愤难平,慢慢地将同情转变成了一种怨恨。他对父亲说,你那条腿又不是俺给你砸断的,临时工转不了正也不是俺娘跟俺的罪过,上不了天怨裤裆长,你像个男人吗?!
那是去年冬天的事,儿子已经长成了一个大男子汉,如果家庭条件好一点,孙子都该打酱油了。“是的,我不是个男人!你他娘也不是我下的崽!!”虽然从小看惯了他发脾气,瞧着老头子脸色铁青,眼睛里突然冒出愤怒的光焰时,儿子兀地不寒而栗。滚,你给我滚,白眼狼!李旺高不得不站起身,向门外走去,母亲没有拦他,泪珠儿在她眼眶里打转,母亲说,儿啊,你太不理解你爹了,你走吧,混出个人样儿再回来孝敬你爹!
如果不是电话铃声急骤地响起,这个故事会拉得很长。电话是上家打来的,说有个急件,需要去东站取,然后马上送到市一医院去。跟李旺高出车祸那次一样,这个邮包不能耽搁,否则里面的药剂会失效。李旺高犹豫了一会儿,说,张叔,你替我守在这里行不?我摇摇头,你一个人去不行,我们一起过去吧,我给潮儿发条短信。
那辆曾经面目全非的破电动车被潮儿换了轮胎和车把,大病初愈的形象很疹人。我很无奈地推到街口试骑一下,发现从未骑过电动车的我根本驾驭不了它,那把手沉甸甸的,偏向一边,我打开电门,车子突然往右拐,吓得我赶紧刹住。正一筹莫展时,一辆路过的军车停了下来,司机诧异地喊我,老首长,你怎么跑到这高架桥下玩起电动车来了?
这是省军区后勤部的一辆三菱吉普,我转业时司机是个新兵蛋子,现在成了军士长。我说军士长你在出任务吗?军士长说,出完了,正要回部里去。我赶紧招呼李旺高上车去,我跟司机说,搭你的车办点事情,顺路的。
雨季刚刚过去,天上白云缓缓地飘着,环城高架桥上车水马龙,高楼大厦鳞次栉比。李旺高的目光久久地凝望着这座城市的景观,这些繁华的街景其实跟他毫无相干。他住在城北的农民房里,一个铺位月租二百元,每天的饭钱只能花十元钱,因为受伤不能出街,现在他只拿八百元的底薪,没有奖金也没有其他补贴。他在这座城市里举目无亲,业余时间只能从捡来的报刊中看看广告新闻,报上全是明星,全是奢侈品,跟他的生存状况相距何止十万八千里。他实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来到这里,但是,如果离开这里,他又能去哪里呢?
三菱吉普将我们带到东站,然后又捎到市一医院,李旺高一只手拎着邮包进去了,我站在大门口点燃一支烟。街对面的国际友好饭店门口站着将军一般打扮的门童,每当一辆奥迪或者宝马轿车驶来,他就从台阶上跑下来,弯下腰去,谦恭地为达官贵人打开车门。距饭店大门五十米处,就是高家的旧址所在,但是,潮儿和小妹早已觅不见旧时的天井与闺房,被拆去的小洋房旧址上,起初建起一栋办公大楼,接着就成了四星级宾馆,成了某个政府部门的福利来源。
我怀着怅然的心情倾听,好像有人在唱,“可怜天下父母心,痛儿惜儿总是情,”那是《真假驸马》中的一段唱词,潮儿当年唱得我们听之肝肠寸断。娘为儿寂寞守寡十七春,娘把儿一寸一寸助成人。这样的戏文,潮儿那沙哑的嗓子唱来分外动人。那时候我们站在他家的天井里,眺望暮色渐降的天空,看到的只是一片暗淡的灰色,严寒的冬季,可以听到门外树木的折裂声,仿佛它也在感叹,为了一个孤儿的凄凉叹息。
一辆奥迪轿车驶到医院门口停下,车上下来一位西装革履的先生,轿车后面还跟着一辆小货车,上面载着两辆崭新的电动车。这位先生进入医院的时间很短,出来时他的脸色与其说是恼怒还不如说是兴奋,“我找不到他,只好将这两辆电动车送到你这里来。”我听见他语速很快地向身后一个人解释着,抬头一看正是小妹。小妹说,该怎么赔偿潮儿,是你们单位与他之间的事,跟我毫无关系。对方愣了愣,“但是你应该了解我的真诚呀,”他抬高了说话声,“撞坏他一辆旧车,我陪他两辆新车,你说我诚心不诚心?”小妹停住脚,讥讽地瞧着他,“诚心不诚心都是你的事,再说,你的眼里只有车吗,还有这位被撞伤的员工呢,你们连看都没来看过他。”
阳光穿过稀薄的云层,照在小妹身后的李旺高脸上,他局促不安地低下头。“首先是他违反交通规则,他负主要责任!”奥迪轿车的司机也从车上下来了,大声说道。小妹朝他瞥一眼,嘴角微微上扬,现出一种可以称之为鄙夷的笑容。“看来你承认你还是要承担次要责任的了,你的领导没有教育过你吗,既然有责任,看望受伤者乃是起码的人情道理。”
谁也无法抵抗小妹的咄咄逼人,她的前夫和那位趾高气扬的奥迪司机只能败下阵来。领导挥挥手,司机很不情愿地回到了车里去,领导转过头,用乞求的语气说,给我一个机会吧,我不能让我亲生的女儿一直没有父爱。我向后退一步,退到树荫下去。中午的医院门口行人稀少,我在这静谧中体会到小妹内心中那种蚀骨的孤独和无奈。这同样跟我没关系,后来我听见她淡淡地说,她已经是成年人了,你们自己去交谈吧。
奥迪轿车载着垂头丧气的领导回去了,两辆电动车留在医院的车棚里,李旺高像忠于职守的士兵那样非要守着它们,这是他以血的代价换给快递公司的宝贵资产。小妹说,我请你们去吃饭,这车不会丢的。李旺高说,张叔,俺就在医院小卖部买两个包子就行了,俺要等老板来了跟着这车一起回公司去。
医院附近有家“一人一座”,卖的是粤式茶点,已经是午后了,店堂里没几个人。我看到小妹神情疲惫的眼睛好像在水里似的无力地漂动,她靠在火车座上,与刚才巾帼英雄般的表现判若两人。服务员将一壶茶和几样小点心送到桌上,我将茶水倒在她面前的茶杯里,我说,别想那么多,女儿永远是你的女儿。
她笑了。你的话跟潮儿说的一模一样。这些年,包括我在内,不少人给潮儿介绍过对象,小妹告诉我说,有工厂的女工,有郊区的农民,还有幼儿园的老师,有离异的也有寡妇,我给他介绍的却是本院的一个护士,老处女,信耶稣教的。小妹端起茶杯来跟我的茶杯碰了一下。“你知道他怎么说?他说,我为什么要找一个老处女,为了生个姓高的儿子吗?小妹你的女儿难道不是姓高?大不了将来让她生两个孩子,一个跟她丈夫的姓,另一个姓高好了。”
茶楼对面有个卖影碟的商店,门前的广告画是《廊桥遗梦》,罗伯特·金凯与弗朗西斯卡在爱情与责任的选择中情意绵绵难分难舍。我瞧着广告说,是不是因为他的心里始终没忘记他的初恋?我转过脸去看着小妹的眼睛。“你知道吗,插队时潮儿跟你们老家的一位姑娘好过,也许,那是一场刻骨铭心的恋爱?”
小妹像看外星人那样看着我。茶楼里突然变得非常静,我回头看一眼其他顾客,还好,没人注意我们。小妹坐在那里像个法官,她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揶揄。“小说家先生,”她说,“你的想象力太丰富了,但那都是一些早已过时了的,被你们这些破作家写烂了的情节。”她用筷子夹起一个蒸饺,将它送到我的盘子里。“今天吃饭太迟,你可能低血糖了,”她说,“潮儿是个普通人,在这个特别现实的社会里,普通人绝不可能长期沉浸在这种虚无缥缈的情感里。”
我隔着小桌子看着她。我的态度很谦恭。“那么你认为是什么原因?”我耐心地等着她的回答。我也是一个普通人,因此我根本无所谓她的冷嘲热讽。虽然没有在插队的时候谈过一场恋爱,但是我知道,如果村里有个小芳,我恐怕也是要回城里来的。
小妹的解释只有两个字:没钱。因为没钱,潮儿直到前年才买了一套只有一室一厅的小房子,不仅是二手房,而且每个月要还贷。没开快递公司之前,他像个赌徒一样,整天站在证券公司的大厅里,心惊肉跳地看着大盘指数发抖。那时他的情人就是股票,所有的情感都寄托在牛市熊市之间。快递公司的筹建时间也很长,事实上,他忙前忙后忙到今天还没走上正轨。“当然,由于少年时代的经历,他的自尊心比一般人更强也是重要原因,比方说叫他去做上门女婿,”小妹不无沮丧地说,“就是打死他,他也不肯去的。”
这是一个每个人都在考虑谁值得我爱的时代。“值”是值钱的值。现实将我对普通人的浪漫想象彻底粉碎,接下来的谈话因此变得索然而萧条。医院门前的路叫浣纱路,因为有一条浣纱河,曾几何时,我跟平平和潮儿在河边逛,岸柳成行,古老的河水流淌着,令人想起西施在这里洗过衣裳的传说。这条河早已消失了,成了一条乱哄哄脏兮兮的马路。旧时代的风景离去得那么快,而我好像还没有走出来,难怪小妹要嘲笑我:生活在被破作家们写烂了的情节里。
至少有三个月我没有再去城北。我听说潮儿给员工们加了底薪,李旺高现在能拿一千元了。他的胳膊也基本好了,已经取下夹板。周围的人都对他印象不错,他能吃苦,有礼貌,除本职工作之外,还高高兴兴地为同事们和足浴店小姐跑腿买烟打饭,特别是对客户,脸上老挂着憨厚的笑容。他恳求潮儿早日让他出街,那样的话,起码可以增加一倍收入。潮儿说快了,等你的右手能提起二十斤邮包,我就派你出去。于是他坐下来,替潮儿擦脚上的破皮鞋,潮儿得意地跷起二郎腿,在烟雾缭绕中给他讲述自己在淮北农村和无线电元件厂时的种种往事。
李旺高并没有太多的好奇心,但他知道这是老板心情不错的表现,他只要带着耳朵就行了。潮儿说,我没有野心,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我自得其乐地过好每一天就行。李旺高听了点点头又摇摇头,他说,老板你缺少责任心,没野心怎么能把公司发展壮大呢,你的后代还有什么依靠?潮儿说你没听清楚吗,我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我没有儿子也没有女儿。李旺高愣了半天,说,那你还不如当初留在淮北娶那位村姑呢,俺娘说,一个人怎么能没后代呢,那不是断了香火?
仿佛有一个诅咒落在潮儿身上,一阵寒意袭击了他的全身,他瞧着小家伙,忽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的眼前,出现了一片白雪皑皑的广阔原野,卷着团团雪粉的大风,在淮河两岸上下飞舞。他跑上火车站的台阶,最后一次回眸高老爷子的故乡,回眸他接受过贫下中农再教育的这片土地。一个黑色的小小身影摇摇晃晃地出现在旷野上,风雪在她的身前身后旋转,她的双脚陷入雪里,她抬起头,远远地向他挥手。他向她跑去,车站上却响起了火车汽笛的吼叫声。姑娘摇摇头,转过身往回走去。他们之间有一堵墙,一堵看不见的墙,因为穿着臃肿的黑棉袄,姑娘走得很慢很慢,而他却失去了追上去的勇气和力量。
潮儿觉得他的头脑里浮起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感觉。这种感觉像是在遭受痛斥。眼前的李旺高有着天生黝黑的皮肤,两眼微凸,目光毫不畏缩,高鼻子大下巴,还有那种噘起嘴表示不满的神情,都让他想起死于非命的高老爷子。老爷子被革命群众带走前的某个夜晚,也曾难得地跟他聊起过这个话题。老人家仿佛有一种预感:再不谈的话就没机会谈了。老爷子神情抑郁地说,我对不起你的亲娘,没在她生前给她一个应有的名分,因为她生下你没多久就到了一九四九年,我怕违反新政府的法规。但你总归是高家的后代,你可以不做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高家的香火却还要靠你存续下去,我只希望,有一天你能带着我的孙子孙女来我坟头上一炷香。
曾经对此可有可无的潮儿,被虚弱的感觉击倒了。显然,在历史的长河里,他的氏族血统将由此而中断,这是令老爷子在地底下都不能原谅他的事情。墙上有一面小镜子,潮儿不敢看镜子里的自己。他娘的,他对李旺高说,你娘真是这样说的吗,还是你故意挤对我?你娘是个北方小镇上的家庭妇女,怎么跟我香港的大姐一个腔调?开这家快递公司时,我给大姐去了一封信,想借点开办费,她回信说,除非这家公司有正宗高家的继承人,那样的话全部费用都由她来出,否则一分钱也不借!我真的很想不通,连你小子在内,一代代的中国人,怎么都有这么严重的封建主义思想呢?!
七月的天气热得叫人透不过气,潮儿穿着一件破汗衫来到我家。我第一次看见他那么沮丧,在这以前,他好像从未完全意识到他身负的继承和延续高家血脉的责任轻重和后果。李旺高说,俺老李家够惨了吧,俺还是想着在杭州挣点钱,回去好赖也娶个媳妇,俺娘叫俺混出个人样儿再回去孝敬俺爹,啥叫孝敬,给他生个孙子就是最大的孝敬!潮儿哆嗦着手指点着他的鼻子说,滚你的蛋,老子不爱听这些话,你去娶足浴店的小姐吧,娶你那位老乡!
他骑着电动车驶进我家所在的小区大门时,一个姑娘已经到了我家楼下。姑娘穿着蓝色海军裙,白色的运动袜高齐膝盖,脚下是高腰皮凉鞋。她走路的姿势好像小鹿,步履轻快,两臂交叉,把一只鼓鼓囊囊的书包抱在胸前。那时我站在窗前,发现她按的正是我家门铃,略感惊讶的我正要探出头去询问时,听见潮儿在喊她了。潮儿说,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你娘让你来的?
姑娘原来是小妹的女儿。她报考的硕士生导师正在写我作品的评论,回家说起此事,小妹说这不是近水楼台吗,你把张叔叔先哄住,再拿他的观点去哄导师,得分率保准大大提高。我把这舅甥俩迎进门来,两人的神情大相径庭。我先听小妹女儿说她的要求,再听潮儿倾诉郁闷,我堆起笑容说,潮儿啊潮儿,你不是说过外孙女也是高家的后代吗,那还郁闷什么?她考上硕士博士了,老爷子在天上也是一样高兴的。
小妹女儿对高家不高家无所谓,外公对她来说,就是她娘抽屉里一张泛黄的旧相片。倒是这个舅舅,是她童年时的一个依赖。街头巷尾的孩子们嘲笑她欺负她时,潮儿抱着双臂,像黑社会头子似的走过去,谁敢骂她没有爸爸的教养啊?他恶狠狠地问,你们爹娘双全怎么被教养成了小流氓?!孩子们畏畏缩缩地向后退,退到十字路口往四下逃散。外甥女哭着扑进舅舅怀里,舅舅拍着她说,别怕,只要有舅舅在,你的天空永远是一片明朗。
黄昏时分,周围的一切都朦胧地罩着一层淡紫色,小区楼下有个小花园,白天的暑气渐渐地消退了,转换成草地与树木的凉爽。我们坐在凉亭里,听潮儿讲他童年的故事。为长者讳,潮儿将姑娘的外公外婆描述得十分慈祥可亲,好像他并不是住在楼梯下面的储藏室里,而是一直睡在楼上窗明几净的卧室红木大床上。尽管如此,他的回忆中仍然有一种抹不去的酸楚,至少在他的童年,被平海街上的孩子们欺负时,不会出现任何保护人。那时候他采取的唯一措施就是逃。同样的夏日的傍晚,人们总是看见一个瘦伶伶的孩子在街上和弄堂里撒腿狂奔,一直逃到湖滨,甚至南山路或北山街,他才骤然止步,他觉得心都快从喉咙里跳出来了,“那时,”潮儿看着小妹的女儿,咳嗽了一声说,“那时我多么希望也有一个舅舅啊!”
小妹的女儿笑了,她拉住潮儿的手,好像回到了读小学的辰光。她说,舅舅你给我唱一段越剧《王老虎抢亲》吧,唱“我舅舅是个算命人,吉日凶辰他都知道”那一段,我小时候你常常唱给我听的。
四
《王老虎抢亲》里的周文宾说他舅舅是个算命人,潮儿却不会算命。他给李旺高算账:既然对方多赔了一辆电动车,你的手术费就不用还我了,伤养好了,我让你专门跑医院这条线,如果邮包不多,你可以乘“公交医院专线”,既省力又安全。底薪加上计件补贴,每个月收入两千五到三千元不成问题,三年下来,你能带着四五万元钱回去,把破房子装修一下就可以讨老婆了。“当然,你的要求不能太高,比如找个丑一点的女人,既实惠,你出来打工也安心。”潮儿对他循循诱导,“你让她在家孝敬老人,等老人去世后再来杭州一起打工,那时你们就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了。”
“别拿我取笑。”李旺高懊恼地打断他的话,鼻梁上耸起两道不满的皱褶。门开着,黑牡丹正弯着腰在水池前洗头,她的上身虽然纤细,屁股却又大又结实,两条腿很匀称。现在她终于变得白皙了一些,尤其是裸露尺度很大的前胸。脖颈上有个伤疤,像一轮凹凸不平的弯月似的。这是一个车行老板留给她的,她流着泪跟李旺高说过。她说,老家伙壮得像一头蛮牛,非要她提供更进一步的服务,她不干,他就咬着她不放。李旺高的喉咙里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他的火气正在一点一点升上来。
“穷人就该娶丑媳妇?那俺的下一代不是更丑了?”他说。“一代一代繁衍下去,俺老李家不成了丑八怪俱乐部?老板,”小伙子气愤地站起身来,捧起一堆邮包。“俺知道你是好人,给俺输过血,俺会报答你的。但是你也不能总是嘲笑我。俺可是正儿八经的高中毕业生,知道啥叫做人的尊严?”
这个身上长着反骨的家伙,本质上根本没有做一名安分驯良的打工仔的觉悟。潮儿说,老子很想赶他走,看在他干活勤勉的份上才算了。“穷人家漂亮的姑娘都出来做小姐了,”潮儿反击他说,“这样的女人你是娶不起的,她们见识了外面的花花世界,身上的资源随时可以开发利用,谁还愿意回去,守着你那穷得叮当响的破家当一名安分守己的好媳妇?”
李旺高捂着耳朵走出去,将邮包一件一件捆到电动车上,他跨上车,心里的委屈和郁闷像一口浓痰,堵着嗓子。黑牡丹洗完头进屋去了,现在站在足浴店门前的是那位领班或者老板娘,李旺高向她吐过去这口痰,女人抬起头正要破口大骂时,电动车已呼啸而去。
我家对面是红会医院,门口有个邮筒,我把一封稿件扔进邮筒后,抬头看见李旺高正从医院里出来。“张叔,你在寄信啊。”这家伙懒洋洋地招呼我,脸上的神情还在哀怨不平。我说是啊,小李你常给父母写信吗?小伙子愣了愣,挠挠头说,三个月前寄过一封信,也没见俺娘回信。
我掏出一部手机送给他。这是我从前用过的老手机,三星翻盖的,背后的黑漆都磨掉了,估计拿到旧货市场去还能卖一两百元。“你去办个最省钱的移动套餐,公司和客户就能随时找到你了。春节回去再给你父母安个电话,”我像雷锋似的笑眯眯跟他说,“别让他们老是为你牵肠挂肚的。”
“俺家附近有个小店,店里就有公共电话,”李旺高终于高兴起来,说,“俺今晚就给俺娘打电话,让她放心,俺遇见的多是些好心人。”他拍拍电动车的后座,张叔,只剩最后一趟货了,市一医院的。我带你去兜兜风吧。顺便看看你那位女朋友!他向我眨眨眼睛,好像他送了我一件礼物似的。
我说你瞎说啥,谁是我的女朋友?李旺高说老板他小妹啊,俺觉得她对你蛮有意思的。我给他头上一个爆栗,别损害人家的清誉!我说,这种玩笑开不得。是,是,俺错了,李旺高捂住脑袋说,粉丝,俺的意思是她是你的粉丝,这好像没什么问题吧。
市一医院那天围聚着一大群人,几个女人尖厉而激愤的嗓音直冲云霄,好像是一个老人死在了手术台上,家属们跑来硬说是医疗事故。除了堵在办公楼和手术室门口,还在大厅大叫大嚷。设在大厅的药房成了第一个沦陷区。刻毒的咒骂指向所有穿白大褂的人,坐在窗口发药的小姑娘被骂得脸色惨白手脚冰凉。
小妹躲在药柜之间的夹道上,她插上门关好窗,但裂帛般的叫骂声仍然钻进她的耳朵,像针尖似的刺痛她的心。都说白衣天使和教师之类是最崇高的职业,而今在许多老百姓眼里的形象却仅次于贪官。李旺高绕到后面敲敲窗,我看见小妹警觉地抬起头,发现是我们才勉强地笑了笑。她蹑手蹑脚地走到窗前,推开窗户,我帮着李旺高将邮包递进去。大厅里传来了更热闹的喧嚣声,警笛呜啊呜啊由远而近。有人喊公安来了公安来了,闹事的女人突然躺到地上,呼天抢地地大哭起来。小妹终于打开门走出来,她说,你们赶紧走吧,这里乱糟糟的,连个谈话的地方都没有。
大厅里果然一团糟,警察把围观的人群驱散了,但是无法劝走闹事者。小妹将我们送到药房前,一个癫狂的老妇突然挣脱女警的手,扑过来抱住了她的双腿。现在是秋天,白大褂里是小妹只穿着丝袜的双腿,老妇尖利的指甲划破了丝袜,抓出一条疹人的血痕。我看见小妹倒抽一口冷气,疼得扭歪了嘴,身旁两位年轻的女警却傻愣在那里。我弯下身子,使劲掰开那癫狂老妇的手,老妇怒睁双眼,将腥臭的吐沫吐得我满头满脸。关你什么事,老妇骂我说,你是这家医院养的狗吗?我真的很想、很想踢她一脚,但是我只能拉住小妹迅速地往后退去,重新退回了药房。
啪的一声插上门锁,我才发现李旺高没能跟进来,我走到后窗前时他才出现了,我挥挥手说,你先回去吧,他木然地点点头。药房里有个洗手池,我打开水龙头,将脑袋放到龙头下一阵猛冲,冰凉的自来水令我打了个寒噤,小妹递过来香皂和毛巾,我摇晃着满是皂沫的脑袋瓮声瓮气地说,你赶紧把伤口消消毒,擦点药水,那老太婆的指甲里全是污垢。
小妹脱掉被撕破的丝袜,露出白皙的小腿,腿上细微的血管在紧张地跳动。那道伤痕很长,弯弯曲曲地像一条细细的小蛇趴在她身上。一名发药的小姑娘蹲在她跟前给她抹消毒药水,小妹嘴里发出痛楚的咝咝声。“真是见鬼,这叫什么事儿啊,”我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说,“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还是偶然里面含着必然,活该是你我倒霉罢了?”
小妹没有回答,她的眼神茫然而忧伤,我有一种很悲哀的感觉,如果说从前因为自身的遭遇而使她对这个世界失望,现在她有了一种更深层、更痛苦的失望。我在许多当代人的眼里看见过这种失望,尤其是那些有过远大理想之类的知识分子眼里。
等到警察们把闹事者请走,大厅里终于恢复正常时,下班铃声也响了。同时响起我的手机铃声,李旺高很兴奋地告诉我,他的手机能通话了,现在打给我试试。小妹的腿还在疼,我说我送你回去吧,顺便看看你女儿的论文。小妹说,我看你对那个小伙子蛮关心的,有什么特殊原因吗?
太阳刚刚下落,街上店铺的阴影呈紫色和深蓝色。街灯亮起,发出柠檬色的苍白光芒。我慢慢地转过头去,瞧着她那探询的双眼。“他很像你家的人,”我斟词酌句说,“眼睛像潮儿,鼻子和下巴像你父亲,从前你们把老爷子的相片挂在客厅墙上,留给我颇深的印象。”公交车站上有一对年轻人在告别,那姑娘长得很像小妹的女儿,她一边吻着戴眼镜的小伙子一边流泪,小伙子用一只手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安慰她。小妹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他的脾气则跟你一样,”我说,“很倔,自尊心特别强,这一切,都给我一种熟悉的艺术的感觉。”
“老天爷,”小妹身子一歪,差点被人行道上的一块砖头绊倒。“你不会认为这是我父亲跟另外哪位女佣生的又一个儿子吧?”她推开我伸出去搀扶她的手,语气中充满了嘲弄。“还‘熟悉的艺术的感觉你真是一个天才的小说家。”她眯起眼睛抬头望着暮色苍茫的天空,几颗淡淡的星星正在钻出灰色的云层。“天还没有全黑下来,有人就开始跟我说梦话了,真好,”她说,“真的很有诗意。”
公交车来了,戴眼镜的小伙子却没能上去,姑娘搂着他不放。跨上车阶时小妹不再谢绝我的搀扶,“冰箱里还有一条鱼,你去尝尝我的厨艺,”车上很拥挤,她抓着车门旁的扶手对我说,“你肯定想不到吧,这厨艺不是我母亲,也不是哪位女佣教给我的,而是我父亲,他是一个美食家。”
华灯初上,红男绿女和喧闹的街景在车窗外闪过,我又看见了车站上那对年轻人,他俩坐在一辆出租车上,红灯亮起时正好停在公交车旁。看上去他俩要告别较长的一段时间,因此而难舍难分。但愿他们永远记得这个时刻。小妹说你在想什么,我向车下的那对恋人努努嘴,小妹沉默了一会儿说,其实,我挺欣赏你的这种微妙感觉。
城东的公寓楼竖立在一家菜场和一个地铁工地旁边,楼前的路面坑坑洼洼,楼后是时不时响起拖轮的柴油发动机轰鸣声的京杭大运河。我跟在小妹身后走进楼道,有两个妇人从电梯里出来,狐疑地叮着我们看。其中一个说,你女儿好像不在家,小妹对她笑笑说,是吗,让你费心了。妇人不无尴尬地转身离去了,小妹站在电梯前的楼道灯下,回头看看肃然而立的我,说,别那么一本正经,累不累啊。
小妹在厨房忙碌,我坐在小客厅喝茶,手机铃声又响了,我仿佛看见两个通电话的人激动的表情,一个是李旺高,一个是他母亲。我听见儿子对娘说,娘,俺挺好,你们好吗?娘说,我们也好,没病没灾的,就是不放心你。你怎么会跑到杭州去了?那里离我们很远很远。娘说,你回来吧,我觉得好害怕。眼泪从李旺高脸上落下来了,他说,老板对俺挺好的,其他人也是,娘你害怕啥呀,明年俺接你来这里看看你就知道了!电话里传来娘的饮泣声,她的叹息如沉重的雨点落在周围人心里,她说,你爹一步也离不开我的照顾,这辈子,我怕是去不了杭州了。
儿子感觉娘的声音很虚弱很疲倦,在他的一再追问下,娘才告诉他,三个月前,他爹在车站上追一帮偷煤贼,把那条好腿也跌伤了,现在他躺在家里像个木乃伊,整天瞧着天花板不吭声。娘说,这个世界太让人慌兮兮,一个人活过了今天不晓得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我真的很担心很害怕。算来这老爹摔伤的时间跟李旺高出车祸差不了几天,这爷儿俩也太命途多舛了。我不知该如何安慰李旺高,小妹端着烧好的鱼从厨房走出来,小妹说怎么了,你的脸色这么难看?
我对李旺高说,别着急,明天我跟潮儿说,让你回家去一趟吧。我放下手机,简单地将李旺高的家境告诉小妹。有几分钟时间,我俩相对无言。后来,小妹说吃饭吧,鱼冷了就不好吃了,我摇摇头,再等一会,我说,现在没食欲。我摸出烟,问她抽不?她迟疑一下,摆摆手说,算了,好不容易才戒了,我还想多活几年。
我提出看她女儿的论文,小妹去找女儿的书包,半天没找到,于是翻抽屉,翻出一本泛黄的旧相册。我打开来看,看见了高老爷子年轻时穿着长袍马褂的相片。我说,你看看那小伙子像不像年轻时的老爷子,这三角眼,这倒挂的眉毛,还有鼻子下巴,都像希特勒似的,简直让人过目难忘。小妹接过相册去看了看,晃了晃神,蓦然放下相册柳眉倒竖说,有你这么形容的吗,我父亲居然长得像希特勒?那我像谁,像爱娃?!
“我们得扔一个救生圈给他,”过了好一会儿,小妹才重新抬起头说,“要不然他回去也是白搭。当然,也就是救一下急罢了,免得一下便溺死了。说到底,要游出这旋涡得靠他自己。”
我点点头。我们都是这样走过来的人。我想起自己的经历,从少年时代开始,大半辈子好像都在被放逐似的,从一条船转移到另一条船,没有一次见到西湖和钱塘江、没有一次见到延定巷那个破墙门不辛酸的。在漫长的动荡不安的年代,我们就是坐在一条随风漂荡的航船上。“房地产又涨价了,国家财政欣欣向荣,”我说,“你、我、潮儿各出五百元到一千元吧,给他游泳时增加一点力气。”
屋子太小,被我抽烟抽得烟雾腾腾的,我们走到阳台上去。运河黑黝黝的,一艘拖轮牵着长长的一队驳船驶过,地铁工地灯火璀璨,无数农民工在加班加点。一个外来务工者快要溺死了,远处的大街上照旧灯红酒绿。
谁也不是救世主,莫斯科不相信眼泪。尽管如此,我还是为李旺高高兴。他总算还不是太孤独,还有人愿意尽一点,一点点绵薄之力帮助他。我觉得这对他,对他的母亲都很重要,当然,也许只是我觉得而已。
潮儿说这小子居然拒绝我们的帮助,宁可向黑牡丹借钱。这做法气得他指着李旺高的鼻子骂,你真是好心当作驴肝肺,你以为那姑娘的钱是好借的吗?她认识的都是些什么人,放高利贷的家伙随时可能派打手找上门来!李旺高瞪大眼睛说,俺借的是她自己的血汗钱,跟放高利贷的人一点不相干。潮儿不得不换了平缓的语气说,旺高,你太不懂事,这钱最好别向她借,就算她自己的血汗钱,借了你我心里也不踏实,万一她又欠了别人债呢,黑道中人就会转弯抹角缠上你了,到了那时,别说我,就是张叔他也对付不了的。
秋日早晨的天气清冷,黑牡丹站在门外石阶上倾听他俩的对话。晨风从街口吹来,风声里带着哪位小姐梦中回到家乡的哭泣。黑牡丹披着一件浴袍,光脚趿拉着一双拖鞋,感到深深的凉意。她之所以主动借钱给李旺高,一半是老乡之情;一半想封他的口,回去别把她在这里干的营生告诉她的爹娘。虽然在许多地方,如今早已是笑贫不笑娼,但是老人们总归会接受不了,万一气出病来,叫她情何以堪。
小门猛地拉开,李旺高垂头丧气走出来,黑牡丹转过身去,止不住的泪水夺眶而出。风吹起她浴袍的下摆,裸出两条白晃晃的腿,她的身影被稀薄的阳光投射在路边的积水上,微微地抖动,背景是即将随风飘落的几片树叶。高架桥上又在堵车了,司机们的咒骂声此起彼落,一辆警车拉着汽笛迎面开来,一个交警气急败坏地举着扩音喇叭喊让开让开。化工厂释放的苯酐气味和路边小贩大锅里炒栗子的香味混合在一起。这座城市,城郊接合部混乱的街景跟他们的家乡很相似。
足浴店的老板娘与小姐们还在睡觉。多数店铺还没开门。他和她愣怔怔地站在那里,就像旷野上两棵无依无靠的树。他们想象着此刻的老家,矿工们现在应该都下了井。早晨的第一趟运煤火车在山谷里极远的地方划开了那些石堆和乱七八糟的树丛,像一条黑色的毛毛虫向斜坡上爬,蒸汽如一股股火焰从烟囱冒出,映红了灰蒙蒙的天空。一个做完夜班的男人回家了,不一会儿,举着一把菜刀从家里跑出来,追逐另一个男人,他的女人尖叫着,死死地拽着他不放手。邻居们乱纷纷地走出家门,有的看热闹,有的劝说那男人,看热闹的老娘儿们窃窃私语说,那家伙前几年得了暗病,他那玩意儿早就没用了,你说这还能怪他的老婆吗?
女人就是黑牡丹的娘,她热泪滂沱地一屁股坐到地上,敞开那对半掩半露的乳房,她对她男人说,这些年你管过这个家吗?你的钱都送到寡妇们手里去了!是的,俺不要脸了,人家比你中用,还帮着周济俺娘儿俩,你要是受不了,俺带着女儿干脆离开这破家算了!男人愣了半晌,扔下菜刀,突然蹲在门槛上,抱住脑袋。那时候李旺高就躲在老娘儿们身后看热闹,他的脸潮热而痛苦,瞅着那女人裸露的肥硕乳房而绷紧了身子。他感到羞愧。但是他想离去却挪不动脚。
李旺高理解黑牡丹的心情,不仅不愿意爹娘为她伤心,更害怕家乡人嘲笑她家果然是代代相传的贱货,脱贫致富全靠向男人们敞开胸怀。小伙子窘迫地倚墙而立,垂下眼帘说,你放心好了,俺若回去,就说你跟俺在同一家公司当出纳。李旺高不敢看姑娘的脸,他抬头仰望着高架桥上堵得水泄不通的车队,尘土随风飘落在他的脸上。“这钱俺就不向你借了,但是你别介意,俺不是听了老板的话才不向你借的,俺是怕一年半载都还不了。”他抬起衣袖揩揩脸,“你的钱确实是血汗钱呀,俺受不了还不起的精神压力。”
风吹打着街对面一家彩票店的布告牌,半张布告在风中噼啪作响。“俺知道你把省下的钱都买了彩票,”姑娘抹了一把眼泪,终于开口说话,“你这是做梦都想发财,梦醒了全是空。”她悻悻地转过身去,那背影完全是一副殉道者的神气。“迟早有一天,你还会踏进赌场去的,那时你就彻底完了。”
彩票店刚开门,李旺高就站在了柜台前。卖彩票的是一位下岗女工,被突然蹿进来的他吓了一跳。小伙子眼睛红红的,眼皮也有点浮肿,本来黝黑的脸上露出苍白的青绿色,太阳穴上血管在嘣嘣地跳动。“昨晚上抽中奖的号码快拿给我看看。”他说,紧张地盯着她的表情,好像那号码就写在她脸上似的。“我买了五十元福利彩票呢,起码能中个小奖不是?”下岗女工摇了摇手。那手上的皮肤很粗糙,布满毛细血管破裂后形成的皱纹。“我记得你买的号码,一个也没中奖。”她镇静地回答说。
李旺高仰天长啸,他捂住脸,虽然没流一滴泪,给人的感觉却像是在痛哭。足足过了半分钟,他才恢复正常,然后将手伸进迷彩服的内兜,慢慢地摸出来一张十元纸币。他对着纸币上伟大领袖的头像吹了吹,好像上面早已落满了历史的尘土。下岗女工听见他浊重的喘息声,“再买十元新的,”小伙子咬牙切齿地说,“俺不信,俺这样买下去就中不了一个大奖?”将近五十岁的下岗女工眼眶潮湿了,终于忍不住劝说起他。“前年北方有个银行金库大盗,盗了四五千万元买彩票呢,”她苦笑着说,“结果连个一百元的奖也没有中到。”
李旺高像喝醉酒似的,踉踉跄跄地走回去。他不愿意再听潮儿的教诲,于是站在公司门前,聆听着这个不属于他的世界的声音。高架桥上的车流终于向前缓缓移动了,除了依然随风扬起的灰尘与炭粒,高架桥下很寂寞。如果现在出发去火车站,买好一张到郑州中转的硬座车票后,他身上就所剩无几了,那样的话,他回去干什么呢?眼前又出现了向斜坡上爬去的运煤火车,现在或许正在原野上奔驰。莫非我应该搭这样的火车回家,他自言自语说,就像我来到这里时一样?他闭上眼睛,感觉自己正坐在高高垒起的煤堆上,风雨吹打着他,摇撼着他,他在昏昏沉沉的状态中睡去,差一点掉落到铁轨上。不,我不能这样回去!他举起双手向天空喊。他听见自己的叫声喑哑地回荡在小街上,很凄凉很绝望,但是,小街上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理睬他。
我就是在这样的情景下看见他的,潮儿给我打电话来让我劝说他,我只好匆匆赶过去。我看见他举着双臂像树杈一样仰望天空,还以为他在做早操。“小李,”我说,“为啥不要我们的帮助?”这家伙的嘴唇哆嗦着,一时无语。“俺不想像个乞丐似的,欠人太多。”他放下手,深深地吸了口气,沮丧地说。“俺娘说,做人一定要靠自己。”
“替我向你的老娘致敬。”我推开那扇小门,跟潮儿做个少安毋躁的手势,又转过身去对他说,“要不先给你娘打个电话吧,小李,听听她的意见,也许过了一夜,她的想法会有所变化,不再害怕你留在杭州了?”
事实上早晨醒来后,我的想法也有变化,现在匆匆地赶回去,李旺高确实解决不了他家的任何困难,至少要等到过年吧,多给他一点年终奖,让他陪父母去医院体检一下,再送点礼给矿上的领导之类,或许还能解决医保什么的。潮儿点点头,赞同我的思路。“用这台座机打吧,”他站起身,转向我说,“我们出去抽根烟。”
有啥可回避的,李旺高嘟哝着走到打字桌前,又不是给对象打电话。小门关上了,他的说话声从裂开的门板缝隙中传出来。对方在问他什么,他说,俺是旺高啊,是的,俺在杭州呢,麻烦您再叫俺娘一声,叫她来听电话。
这个杂种,潮儿是这样对我说的,他说这个小杂种真的太倔了。“他不想欠老子,现在却好像老子欠了他似的,”潮儿点燃一支烟说,“他那老娘也有点不可思议,一个来自河南的乡巴佬,遇见了我这样的杭州老板,这是他天大的运气不是?可她居然说害怕。她害怕什么,害怕富人骗穷人的钞票?!”
我笑了。“祝贺你富人,”我说,“住在一室一厅的小房子里,每个月要还贷的富人;从来没进过友好饭店,认为那是杀猪的地方的富人。”我将一口烟喷到他脸上,“为什么你瞧着饭店的门童都战战兢兢的,不就是害怕富人骗穷人的钞票吗?”我又喷出一口烟。“如果不骗穷人,富人又怎么富得起来?”
五
李旺高他娘果然变了主意,她说旺高啊你别急着回家,我思来想去,你找个工作不容易,若是回来没合适的事做,那就是雪上加霜了。你爹的腿再养几个月总能下地的,那时你再回家吧,现在要好好干,听老板和老板娘的话,别得罪人。
“老板没有老板娘,也没有孩子。”李旺高告诉娘,“他总是说他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他情不自禁笑出声来。“年轻时他在农村插队,跟一个村姑相好过,张叔说,那个姑娘的名字叫小芳。”
电话里“哦”了一声,然后是一阵沉默,儿子有些讶然,仿佛看见老太太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小卖店门口,正在回想自己的年轻时代。娘跟他说起过,出嫁前她也是个村姑,家里地里的活儿都能干。三间茅草屋,屋前有高高的篱笆墙,夏天挂满丝瓜、豆荚,屋后的土坡上,在长满了杨槐树和杂乱的灌木中间,有她开垦的一小块自留地,种着番薯和南瓜。外婆去世前,娘跟她的娘家还有书信往来,外婆去世后就慢慢地淡了。小伙子唤娘,“娘您在想啥呢?”娘倏尔惊醒,“儿啊,”她说,“你要孝敬老板,一个单身汉,年纪又大了,过日子恐怕也不易呢。”
我向李旺高要他家的地址邮编,小伙子警觉地说,干啥呢,查俺的户口吗?潮儿说,他说不说没关系,身份证在我手里呢,上面有他家的地址。我说,小李,没其他想法,给你家寄点钱表示一下我们的心意。李旺高咬着嘴唇说,俺娘会不安的,她常说无功不受禄。“那就算你预支的奖金吧,你自己去寄,”潮儿拍一下桌子说,“若是你不听话,老子统统给你扣回来!”
原本算得上温文尔雅的高辰潮先生,现在被这小子搞得心烦意乱,言行举止都变得粗俗起来。李旺高的脸因受辱而变得苍白,他被我押着走向邮局,好像一名被送往战俘营的俘虏兵。“俺娘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钱,她会吓坏的。”他接过我手里的两千八百元钱时,手抖得像患了帕金森症似的,汇款单上的字写得歪歪扭扭。我瞥一眼,他居然赶紧将手蒙住那张纸。我只看见了一个姓氏,沛,这是一个少见的姓。我说,这是你娘的姓吗?
李旺高不睬我,好像不是我要给他家寄钱,而是逼着他送钱给我。我走出邮局,站在人行道上想了一会儿。楚汉之战,刘邦获得最终胜利,建立了雄踞东方的大汉王朝,之后大封天下。汉高祖刘邦将家乡的泗水郡改为沛郡,并给家乡之民皆赐姓为“沛”,称沛氏家人。沛郡就在淮河一带,看来黑牡丹给我提供的信息应该是可靠的,他们果然是从那里搬过去的。
“你外公家祖上出过皇帝,”我对李旺高说,“你家不是生来就该受穷的,小李,你不该气馁。”我把这典故讲给他听。王莽篡汉之后,改沛郡为吾符郡,那些“沛氏”大多都改回了原姓,仅余少数沛氏顽强地坚持下来。“坚持下来的肯定是皇帝家的直系后人,”我叹息说,“可惜后来就没出过什么大人物了。”
李旺高站在邮局门口的一只邮筒旁边,跟邮筒一样一动不动。他穿着那套皱皱巴巴的迷彩服,好几处地方已经撕破剐落,脚上也是一双破胶鞋。他的容貌是地道的草根型,被电视上的王宝强,被舞台上的赵本山们所通俗化了的草根容貌。“你说啥,说俺是皇帝的后人?”小伙子傻乎乎地指着自己鼻子问我,鼻翼由于激动而张得大大的,他抬起右手,做了一个急躁而又无力的动作。“张叔你跟俺寻啥开心呀,算了算了,俺谢谢你,俺现在已经没啥好担忧的了!”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态,我暂时不打算把他娘的姓告诉潮儿,随风飘落的一缕思绪似乎已触手可及,反而增加了我的疑疑惑惑。世上有许多奇遇也有无数牵强附会,我不想闹一出触及他人内心深处伤疤的笑话。
毫无疑问,欠啥不能欠人情,这笔钱寄出后,显然给李旺高带来了可谓是沉重的压力。从秋天到冬天,他的脸上减少了许多笑容,尤其是业务范围扩大后,潮儿一时招不到合适的员工,他便要求增加投递量,又承担了一条城郊线。那段时间,我的工作也忙,偶尔在休息天去一下,不是看见他们在忙着卸货,就是出街了。小伙子被风吹雨打得更黑了,人也瘦了一些。天冷了,潮儿买来几件保安穿的黑色短棉大衣发给快递员。屋子里没开灯,小伙子像个黑人似的,跟我打招呼时总算咧了咧嘴,露出两排醒目的白牙齿。
冬天的街道上人迹稀少,送完货回来,天色已经黑蒙蒙。电动车没电了,小伙子推着车慢慢地走,默默计算着这个月的收入。他的积蓄已够还清我们让他寄回家的钱,这让他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潮儿那里,他不急着还,因为潮儿说过会在年终奖中扣除。现在他想去找小妹,先把她的钱给还了。他想,一个单身女人,负担着一个考上研究生的女儿,日子过得想必也是紧巴巴的。在给他娘寄钱之前,小妹对他来说几乎就是一个陌生人,现在却成了他心目中的一位亲人。
但是他不敢冒失地找上门去,小妹的一份心意是我告诉他的,万一她不承认怎么办?小伙子踌躇了一会儿,决定叫上我一起去。那时我正在下班回家的路上,手机响了,我看了一眼说,小李你有什么事吗?他说他在红会医院门口等我。我对接送我上下班的司机说,你把车直接开到红会医院去吧,或许,今天要辛苦你多跑一点路。
那天晚上不是多跑一点路,而是耽搁了好长时间。李旺高刚给我打完电话,就遇到了从公交车上下来的黑牡丹。李旺高惊讶地说,你上医院来干啥,你生啥病了?黑牡丹怔怔地看着他,半天不说话,泪珠儿却无声地滴落在面颊上。李旺高急得跺脚说,你说呀,你到底生啥病了,不管啥病,咱们找医生就是,医生总有办法治的!黑牡丹扭过脸去说,俺想听你说句真心话,你愿不愿意帮我这个忙。李旺高愣了愣,轻声说,啥忙,你不会是叫俺去杀人吧?杀人俺可不敢,俺爹娘还指望我给老李家传宗接代呢。他犹豫了一会儿,色厉内荏地又说,除了杀人放火,俺都帮你。
破涕为笑的黑牡丹抱住他的胳膊,整个人瘫痪下来,她好像一名跑完马拉松的运动员,已经耗尽了最后的力气。俺怀孕三个多月了,她抹一把眼泪鼻涕说,俺要做人流手术,医生要家属来签字。“俺坐在公交车上,去了好几家医院,全都这样要求,”李旺高目瞪口呆地傻站在那里,好像在听天方夜谭。“俺一直在想,只有你能帮助俺了,想着想着,就看到了你站在这家医院门口。这是天意,”姑娘闭上眼睛,泪水从垂下的睫毛中溢出来,她继续地、梦呓般地说道,“这真是天意啊,旺高哥。”
李旺高低下头去看她的腹部,姑娘以为他要逃离,紧紧地抓住他不放手,她的脚好像踩在一堆棉花上,软绵绵的,身体簌簌发抖。李旺高说,“谁造的孽?你为啥不找他,怕他不承认是吗?你告诉俺,俺去找他。”姑娘仰起脸,眼泪愈加止不住地淌落下来。“一个骗子,”她抽泣着说,“他说他会娶俺,给俺安排一份好工作,他领俺去过他开的公司,在一栋很高档的写字楼里,有很多员工。”愤怒和屈辱使她的话变得断断续续,“后来俺才知道这些全、全是假话,他在那公司做过两个月业务员而已,他结、结婚都十、十来年了,在老家还有两个孩子。”
李旺高看着吊在他身上的黑牡丹,他的鼻翼微微抽搐,流露出既同情又鄙夷的眼神。你别扯这些了,告诉俺,他现在在哪里?跑了,黑牡丹说,谁也不知道他跑到哪里去了。蠢货,李旺高说,你他娘的真是一个蠢货,俺本来还想回家帮你改变形象呢,可凭你这副不争气的蠢相,堵得住别人的嘴吗?
黑牡丹的双眸倏地黯淡下去,好像有一缕最后的遮羞布,被李旺高无情地撕开了,她感到无地自容的痛苦。但是她并不因此而放开李旺高,她的脸紧贴着他的胳膊,眼泪鼻涕都揩在他身上,她跪下去,迫使李旺高跟着她弯下了腰。旺高哥,求你了,对俺好一点,你知道俺不是坏女人,俺只是做梦都想找个好工作,嫁个体面的老公哪。说这番话时,她觉得整个身心化成一片凄凉的落叶,在半空中悲伤地飘浮。“那骗子也是俺们老乡,所以俺才轻信了他啊!”
我到达红会医院时,李旺高已陪着黑牡丹进入产科门诊部,一名女医生的脸捂在口罩后面,只露出一双冷漠的眼睛。看上去你俩的年纪也不算小了,又是头胎,为什么要流掉?没钱,李旺高言简意赅地说,养不起这孩子。女医生皱了皱眉头,没钱结什么婚,还不注意避孕?黑牡丹蜷缩在病床上,提心吊胆地瞅着李旺高,唯恐他说出什么顶嘴的话来。李旺高却叹了口气,说,没钱也是人啊,是人就免不了不自量力,医生您说是不是?女医生愣了愣,将一张纸推到他面前说,签字吧,签完就出去。
李旺高回到走廊上就给我打电话,三言两语把这事跟我说了。我愣怔怔地坐在车上,不知该说些什么。我靠在车座上,想叫司机把车开走,把我留下,想想又算了。这世界上,哪里都有个上层社会存在,那地方有它自己的疆界、规则和特权,很多事情能做不能说,否则就会被谣言和栽赃陷害所吞没。但是,我算是上层社会的人吗?我想,至多算个边缘人罢了。再说我也还信得过这司机,他的待遇其实比李旺高好不到哪里去。
足足等了一个多钟头,我才看见他俩从门诊楼出来了。面色惨白的黑牡丹艰难地被李旺高扶着往前走,好像一只脚跨出去,另一只脚还停留在病房里。我推开车门下去,她惊讶地看着我,看着我身后的轿车,脸上的神情很复杂。“上车吧,我送你们回去。”我说,绕到车子右侧,打开前座的门。李旺高将后面的车门打开,先让黑牡丹坐好,然后才坐到了她的身边。“谢谢你张叔,”小伙子疲惫地说,“辛苦您了。”
后半句话是对司机说的,他对我称你,却向司机称您。我说你的电动车呢,要不要搁到后备厢上带回去?他说,算了,停在医院车棚里吧,明天再来取。我从后视镜上看见黑牡丹,她瘫在座位上,轻轻地呻吟着,那小脸因为疼痛而扭曲成一团。我看见李旺高忍不住攥住了她的一只手,传递同情和安慰。她的手上青筋凸起,脆弱得像一只无家可归的鸟儿。她握着他的手,像溺水者握住一只救生圈似的,脸上的皱褶终于舒缓了一些。两个人都不说话,此时此刻,似乎也没什么可说的。
车子从高架桥上开下去,停在了那条小街的街口,司机对我说,不进去了吧,这条街太窄。我看看他,他低下头,回避我的眼神。小街上没有其他车辆,我们的车开进去完全没问题。我明白他的顾虑,若是被人发现我的车夜里停在这条暖昧的小街上,这事儿就说不清了。我拍拍他的肩,吐出一口浊气。
李旺高将黑牡丹搀出车去,黑牡丹晃晃身子,站稳了,他却一个趔趄,差点跌倒在地。一条腿跪在车轮旁,他颤巍巍地扶住车门站起来,我奔过去搀住他说,怎么了,是不是饿了?他抬起头,挤出一点笑容说,也许吧,今天中午只吃了一碗拌面,又马不停蹄地跑了一天,晚饭到现在还没吃。我跺跺脚,不容分说地命令他,你把她送回去就过来,我带你去吃点好的,瞧你的身体状况,怕是早就营养不良,跟非洲来的难民差不多了!
我站在街口,阴郁地看着他俩的背影蹒跚而去,残缺不全的霓虹灯在小街上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光,我看见那位足浴店的领班或者老板娘出现在店门口,她怪声怪气说,哎呀呀,黑牡丹你怎么找了这么一位护花使者,他可供养不起你呀。我听到高架桥上响起消防车的声音,抬头望去,远处有一栋高楼在冒烟。一种不善之念油然而生,我希望这把火蔓延到这里来,把这家店,或者这条街烧成灰烬。
“今天是星期六,女儿怎么又没回家,”我说,通往卧室的门开着,整个套间一目了然,“莫非她有了男朋友?”
小妹端着两杯茶从厨房走出来,她向李旺高点点头,叫他坐到沙发上去。她穿着一套棉家居服,趿拉着一双毛茸茸的拖鞋,脸上的表情很无奈。“那个老家伙终于得逞了,”她说,“他不停地找她,给她打电话。这个居心叵测的家伙,为了这一天等了二十年了。她上课时,他赖在女生宿舍里不走。全中国的人都知道了他是我女儿的亲生父亲,人人都说我做得太过分,天晓得当年他是怎么对待我们的!”
“孩子上他家去了?”我接过茶杯,茶水很烫,我赶紧把它放到茶几上去。“还是去了他的办公室,或者是哪家茶楼?”
“昨天下午去的他家,”小妹坐到我对面一张单人小沙发上去,平静地告诉我。“晚饭后来电话说今夜就住那儿了。那是城西的政府经济适用房,一百八十平方米,高层顶楼,上面还有一百多平方米的阁楼,装修得美轮美奂。整个阁楼都归她住,一个书房四十平方米,还有卧室、小客厅和卫生间,还有一个阳光房。我培养她二十年,她不到两个钟头就背叛了我。”
“哪儿的话,”我哈哈一笑,说,“她不过是接受了这个事实而已,多了一个栖身之处,说不定,今天晚上就回来了。”
“无所谓。我也想明白了,”小妹把杯子拿到嘴边,她喝的是咖啡,不放糖的浓咖啡。“我是老百姓,过老百姓的日子。我还有几年就退休了,看看书,喝喝咖啡,节省一点,省下来的钱出去旅游。”她放下杯子,越过我看着窗外。“等到我走路都走不动了,就住到养老院去,去那里等死。”
坐立不安的是李旺高。他半个屁股坐在沙发上,想说什么又开不了口。这些话不是他该听的,他确实很尴尬。他搓着双手,好像很冷似的,使小妹皱起了眉头。“你穿得太少了,”小妹站起身去找衣服,找了半天没有适合他穿的。她只好回到客厅对小伙子说,“等会儿我们出去给你买件毛衣,江南的冬天阴冷阴冷的,北方人很难习惯。”
“俺不冷,姑姑,”小伙子眼睛红了,很自然地称她姑姑,“俺爹能下地了,俺娘说家里的债也都还了,这段时间俺挣的不少,”他摸出一个皱巴巴的旧信封,抖抖瑟瑟地递过去,“谢谢您对俺一家人的关照,以后,”他低下头去,黝黑的脸上浮起了一层红晕,“以后有什么事您就尽管吩咐我来做吧。”
小妹把信封推回去时看到了上面的字。李望高,她盯着他的脸,她说,“这是写错了还是怎么的,莫非你改过名字?”那时客厅里的气氛有些诡异,我的手抖了抖,晃出的茶水落到衣襟上。小伙子略略迟疑一下,说,这是俺一位童年小伙伴来的信,上小学前俺的小名叫望高,“后来俺爹说这名字取得太玄乎,不如兴旺的旺来得实在,报名时就改成了李旺高。”
运河上蒙着一层雾,细雨将窗外的景物都包上了模糊昏晕的外壳。前面的楼宇被雾气所包围,就像是浮在半空中的海市蜃楼。我看见小妹有短暂的失神,似乎在回想什么,回想我对她说过的话。她审视李旺高的脸,审视他的眼睛、鼻子和下巴。她跟他之间好像隔着一层毛玻璃,一切都有点似是而非,模糊变形,失去了鲜明的轮廓。她回过头朝我看,我摇摇头,转过脸去对李旺高说,“今年春节我要去中原看望几位老战友,我俩同路去吧。”
接下去的场面多少有些不自然。小妹将里面放着八百元钱的信封塞回李旺高兜里去,李旺高拗不过她,只好收回去了。小妹提议出门去给他买毛衣,小伙子坚决不要。小妹拉起他的手,点点头说,还好,还有点温度,但这是在屋里啊。小伙子被她拉着手,脸红得像一面旗帜。“老板给俺们发了一双棉手套,”他说,“骑车时俺戴着这手套,一点不觉得冷。”
李旺高急着要回公司去,说今天还要跑几趟医院。小妹进卧室去换衣服了,李旺高悄悄地问我,这附近有超市没?我说你想买啥东西,吃的还是用的?他犹豫了一会儿,“她让俺买的,”他摸出一张单子,“都写在这上面。”
单子被小妹一把拿去。她出来得那么快,让我们猝不及防。“谁让你买的,我带你去超市。”她说,她的眼珠子却突然不会转动了,她用舌头顶着牙齿,发出轻微的咝咝声,我仿佛看见屋子里出现了一条响尾蛇。“卫生巾,要大包的,还要几条女内裤,L号的,”小妹的脸色变得真快,好像是阳光妩媚的天空,骤然便出现了一大片乌云。“还有什么?”她说,“买一只活鸡,杀好了带回去。”她读出最后一行字。她猛地抬起头,厉声质问道,“李旺高你跟什么女人在打交道啊,你搞的什么名堂?!”
“老天爷,”我说,“老天爷可以作证,别冤枉他,那女人的事跟他无关。”我看见小妹慢慢地转过头来,那眼光像刺刀似的对着我。“你别想替他打掩护,年轻时你给潮儿出过的坏主意,我闭上眼睛就能想起。”她说。我被她气得一时无言。雌老虎,你真是一头雌老虎,我在心里说她。“那是他的一个老乡,被坏人骗了,”我指指天花板,上天在看着我。“如果小李不帮助她,那姑娘也许就去跳钱塘江了!”
“是吗,小李你是在学雷锋,”小妹说,瞪着大眼。“你可不能像张叔那样骗我。”
小李的嘴唇在哆嗦,毕竟他不太清楚这位姑姑年轻时的遭遇,他被她的过激反应所吓坏了。“俺不敢骗您,她真是俺老乡,现在就在公司隔壁做足浴女。”他凄楚地微笑着说,鼻尖上沁出了细小的汗珠儿。“她家跟俺家一样穷。她遭罪了,俺不能不帮她一把。”
小妹用手背将耷拉在前额上的头发往后一掠,垂头丧气地坐回沙发上去。“造孽,”她说,“真是造孽。”她的样子,好像一个恨铁不成钢的母亲,被不争气的子女搞得早已心灰意懒了。我默默地看着她。“你别送我们了,”后来我轻声对她说,“外面很冷,我带小李去超市吧。”
雨下大了,变成了雨夹雪。雪片儿落下来的声息飘忽模糊,地上变得泥泞不堪,所有的人,所有的东西都潮腻腻的,空气中有一股发霉的、酸溜溜的气味。小妹非要跟我们一起去超市。她那么执拗,那么顽强地要去,我们只能尊重她的意愿。于是她换了一双套鞋,小心翼翼地走在我们前头。“这些东西我去了不会买错。”她说,抬手掀开超市门前厚厚的棉帘子。单子上的东西买完了,她又去买毛衣。李旺高想阻止她时,被我拉住。“随她去吧,超市里也不会有太贵的毛衣,”我说,“何必再惹她不高兴。”小伙子露出忐忑的神情,到了付账时,看见小妹拿出一张超市卡,他走上前又退下来,眼睛水汪汪的,他说,俺该怎么还她的这份情啊,张叔。
“多叫她几声姑姑,”我站在超市门口,心情复杂地瞧着小妹终于离去。她踽踽而去。一个瘦削的、单身女人的身影,撑着一把伞,在雨夹雪中踩着泥泞的道路走去,夹杂在一片花花绿绿的雨伞之中。李旺高也注视着她的背影,眼睛比天气更潮湿了。“常来看看她,尤其是等到她退休以后。”我把这句话说完,拍拍小伙子的肩膀,他点点头,迎着飘拂的雪花呼吸着,深深地呼吸。
他还很年轻,这是他的幸运,相比之下,贫困和苦难都算不了什么,我们的同情和帮助更是不值一提。年轻,真的是他最大的幸运。
六
“这是足浴店,不是你家,更不是疗养院。”领班或者老板娘,这个半老徐娘尖声对黑牡丹说,将涂得血红的指甲戳到她的脑门上。“你不接待客人,还赖在这沙发床上休息,你叫我怎么做生意?不行,你必须马上离开。”
店里还有几位小姐,默默地瞧着这一幕。一台破空调在墙上发出很响的噪音,小姐们穿着袒胸露臂的内衣,有人依着墙,有人坐在旁边的沙发床上,一个穿黑丝长筒袜子的小姐替黑牡丹求情,“把布帘拉上,就让她躲在帘子后面再休息几天吧。那个骗子跑掉了,把她的钱也骗走了,这冰天雪地的,你让她去哪里呢。”
“我早就料到了,这贱货早晚会上当。”半老徐娘转过脸,冷笑了一声说,“你同情她是不?你给她租间小屋请她去休养好了。”穿黑丝的小姐倒退了一步。我没钱,我的钱都寄回老家了,给我哥娶媳妇去了。她低下头嘟哝着,偷眼瞟了下对方,赶紧又躲闪开去。“那你还打什么抱不平?”半老徐娘沉下脸说,“我多次警告过你们,做小姐的绝对不能跟客人动真情,”她将眼光扫视一圈,小姐们都害怕地低下了头去。“她不听就活该受罪,”那徐娘恶狠狠地跺了跺高跟鞋,说,“谁也帮不了她!”
快递公司后面有个废墟般的小院子,从前堆满垃圾,李旺高来后将垃圾清理掉,搭起了一个小棚子。歪斜的电线杆下有个煤球炉子,炖鸡的香气从砂锅弥散到空中,化成了袅袅的白色雾气。空气湿润而阴冷,薄薄的羽毛似的雪花落在穿黑丝长袜的小姐身上,她蹑手蹑脚走到小伙子跟前,她说,你救救她吧,这个地方,她实在是赖不下去了!
李旺高骑着电动车先去送货,送完货就直奔他租住的农民房。房租早已涨了,现在他仍旧住在八个人一间的大通铺,他的铺位却涨到了每月三百元。他在房东家的门口站了一会儿,听见里面隐约传来搓麻将牌的声音。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才抬起手敲门。房东太太大概赢了钱,心情不错,她拉开房门说,小李啊,你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找我有啥事情?李旺高说,俺有位老乡病后虚弱,想租您家阁楼上的小杂物间将养几天,请您看在俺从不拖欠房租的分儿上,给个优惠价行吗?
房东太太竖起一只手,病后虚弱,她狐疑地说,啥病,不会传染吧?李旺高觉得脸上滚烫滚烫,雪花从走廊上开着的窗子飘进来,落在他脸上凉凉的,让他欲哭无泪。哈,肯定是你造的孽!房东太太很八卦地压低声音说,那个小骗子就是你对吗?你别不承认,不承认我就不租给你了。我喜欢老实人。给老实人优惠一点是应该的,给小骗子优惠我不就成了帮凶?!
李旺高无奈地仰起脸。他觉得他的整个身体像风雪中的一株小草,茫然地漂浮着摇曳着,任凭蹂躏和取笑。房东太太说小阁楼上的房间租金是每月一千元,李旺高恳求她,七百元行吗,要不八百元,这是我的极限了。窗外是暮色中无穷无尽地向前延伸的铁路,他们的家乡在遥远的铁路的那一头,房东太太瞧着在冷风中打着寒噤的小伙子,终于动了恻隐之心。“八百元就八百元吧,”房间里重新理好牌的麻将搭子们在催她进去了,她转过身去,又回头说,“我给你们放一张高低床,那样你就等于只多付了五百元,就有了一间新婚的洞房。”
稀疏的路灯照耀着一片白茫茫的街面,被披上一层白雪的房屋和树木的轮廓在眼前摇晃,快递公司有一辆破三轮车,几位小姐妹将黑牡丹裹在被子里抱到车上。姑娘打着冷战,她的脸在路灯下发出一种回光返照般的惨白的光。谢谢你们,等我养好了再见。她说。那位黑丝小姐突然哭出声来,“别说再见,”她哽咽着说,“你最好别回来了,我不想在这里再见到你了。”
潮儿目睹了整个经过。这件事谁也没有瞒他,他们知道瞒不过他。他走到门外,阴郁地看着他们,他的黑色保安大衣在幽暗的台阶上闪着低调的微光。小姐们看见他出来愣了愣,同时弯下腰去,“谢谢高老板!”她们向他鞠一躬,参差不齐的声音在雪夜的小街上显得喧闹、遥远和空旷。潮儿诧异地说,我有什么可让你们感谢的?我只是没有出来阻拦他罢了。他看见小姐们都咧开嘴笑了,给寂寥的雪夜突然带来一些亮色,“不阻拦就是您心善的表现啊,”小姐们嘻嘻哈哈说,“这年头,这样的好老板上哪里去找哦。”
潮儿的脸涨红了,一缕灰白的头发耷拉到他眼前,他低下头,感到眼眶潮润,有一种想落泪的感觉。扯淡,他说。他的防雨布面料的大衣发出僵硬的沙沙声,他转过身去。他说,你们快回屋里去吧,一个个都穿得这么少,冻出病来可没有第二个傻瓜来照顾你们。
真是个傻瓜。潮儿对我说。一个自顾不暇的傻瓜,还去揽这种事。元旦不比春节,放鞭炮的人不多,但护城河对面还是有人在放,烟火的影子在河中闪耀。他救得了她吗?潮儿坐在我家客厅里,郁闷地问我。要不了多久,她还会去做小姐的,还会遇见新的骗子,或者给一个有钱的老头儿做二奶三奶,这是她的宿命对不对?潮儿拿起我的烟盒,又点燃一支烟。“要是这家伙有头脑的话,就该替那女人买一张回家的车票,打发她离开,离得远远的。”
“你少抽两支烟,别把我当贪官污吏看。”我打开窗户,警告他说。“这香烟可是我自己掏腰包买的。”护城河上空又升起了一个大炮仗,焰火照亮了整个河面。“这个炮仗起码要八百元钱,有的人真他妈有钱,”我说,“正好抵得上他俩这个月的房租了。”
我决定去出租房看看李旺高和黑牡丹。“你发什么神经,”潮儿说,“这是你去的地方吗?”他按住我的电话,“你得注意自己的身份。”我掰开他的手,“我给你妹妹打电话,征求她的意见,”我靠在沙发上,不无疲倦地说,“如果她愿意陪我们去,我们就一起去。”
这一回小妹没有发脾气也没有迟疑不决,她说你们过来接我吧。元旦晚上吃完饭,女儿就到城西去了。用过的脏锅碗都放在厨房里没有收拾。她坐在客厅里发呆,鞭炮和大人小孩的欢呼声从楼下传来。她搞不懂,这些人有什么好欢呼的?元旦是阳历新年,中年人离退休、老年人离死去又近了一年。医院里有个统计,节假日自杀的人比平常多,她想自杀的人可能都跟她一样:一个人冷清清地坐在家里,不明白别人为什么欢呼。
我们坐着出租车过去时,一队消防车鸣着警笛从街上疾驶而过,鞭炮燃到了河边的人家,乐极生悲的业主在呼天抢地地哭喊。我们都有些忧心忡忡。我们从电影里看到,英雄救美女,蔡锷也会爱上小凤仙,可是在银幕上看到是一回事,在你眼前发生又是一回事。“这话得你来说,”潮儿对小妹说,“你要警告他,凡事都要适可而止。”
停雪后的北郊像个一片白茫茫的大工地,农民房如同搭起的积木般,穿插在建造了一半的高楼之间。雪地上印着行人的脚印和卡车的车辙,强烈的冰冻凝固了墙垣与树木。风拍打着门,房东太太从屋子里出来关门时惊讶地朝我们看。“找小李?”她困惑地揉揉眼睛,仿佛我们是天外来客。“你们是那姑娘的长辈吗,我告诉你们,小李可不是骗子,你们不要乱来啊!”
我们顺着狭窄的楼梯往上走,小妹忘了换套鞋,她的女靴后跟发出的声响很像一匹母马在跑。我们的影子在被脏手和鞋底涂抹过的墙上闪动,看上去很像银幕上撞进犹太人家里的盖世太保。楼道上响起手忙脚乱的声音,好像有一只塑料盆打翻了,李旺高出现在楼梯顶端,张口结舌地看着我们。我侧过身,让小妹走到前面,我向那间小屋瞥一眼,一切便尽收眼底。我想起了潮儿住过的那个楼梯下的杂物间,现在这个小阁楼比它大不了两平方米。斜屋顶。最高处也不会超过两米。屋子里放着一张高低床,一把破藤椅,地板上果然有只打翻的塑料盆,不知是洗脸水还是洗脚水,淌了一地。
黑牡丹蜷缩在床上,外面的路灯和雪地的反光从百叶窗照进来,那憔悴与苍白的面容像个女鬼。她惊惶地看着小妹走近,看到她把一盒子滋补品放到她的床头上,脸上才有了一点血色。小妹不慌不忙地坐到破藤椅上去,她对姑娘说,别害怕,小李叫我姑姑,我这个姑姑就来关心他一下,顺便看看你。“小李,”小妹转过身去,跟李旺高说,“这个地方太小了,煮点吃的也不方便,让她去我家住几天吧,也好让我不那么孤单。”
李旺高显然明白我们的意思,他窘迫地站在那里,好像沉没在某种难以言说的思绪里。他显然是不满的,因为我们在干涉他的私生活,但是又感到一种被长辈所关爱的温暖,这又是他无法拒绝的。黑牡丹沉默了一会儿,眼圈就红了,“谢谢您,姑姑,”她苦涩地笑了笑,说,“让旺高哥去你家住吧,俺就不去了。房东太太挺照顾俺的,俺在她家搭个伙就行。”小妹绷紧在破藤椅上的身子猛然松弛下来,她抬头看看我和潮儿,又盯着李旺高说,“就这么定了,你跟我去住几天,我高家这些年确实太冷清了,有个年轻人来住几天,家里也热闹些。”她站起身,当机立断地说,“回头我付点搭伙费给房东,请她多费点心照顾好这姑娘。”
怜悯和温情,戒备与羞辱,奇特地混合在一起,使我感到眩晕。我觉得小妹将“我高家”这三个字咬得沉甸甸的,也许她是无意,我却有些受不了。人心跟这个世界一样诡谲多变,很难判断对错是非,谁能说得清我们究竟是在帮助他们,还是伤害他们呢?我感到后悔,不该把小妹带到这里来。
小伙子沮丧地向姑娘告别,相比我们,他们是弱者,弱者无法反抗强者的干预。他俩的告别很简单,没有握手,也没有互道珍重的话,李旺高说“我走了”,黑牡丹点点头,“走吧”,她说。很柔软,很亲切,很平淡。简直很难相信,就是这样平淡的字眼里包含着许多复杂的伤感内涵。
火已经扑灭了,消防车已经回去,城河边还聚集着一些人,向着着过火的房子指指点点。而在不远的地方,又有人点燃了鞭炮,闪亮的焰火在天边燃烧。李旺高坐在我身边,看着窗外,看着高架桥下露宿街头的人。并不全是乞丐,也有一时找不到工作的外来者,蜷缩在肮脏的被窝里,睁着眼睛看天上的星星。“我也在这桥下睡过。”小伙子轻轻地对我说。我点点头,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很粗糙,长着冻疮,看来潮儿发给他们的手套很不靠谱,也许是小摊上买来的劣等品,根本抵挡不了疾驶电动车时迎面而来的风霜雨雪。
“住到我那里去吧,”快到小妹家了,潮儿在车上坐直身子,突兀地说,“小妹你女儿总要回来的,李旺高住在那里不合适。”
小妹不吭声。李旺高也不吭声。到了这一步,住在哪里都无所谓了,反正也就是半个月,最多一个月而已。
潮儿觉得我的想法简直莫名其妙,他说就算李旺高家是从淮北迁到河南去的,就算他也是只占人口百分之五的AB血型吧,跟我又有什么关系?淮北有多大你知道吗,几百万人口呢,AB血型也至少有十来万,甚至几十万人!再说血型也可能是来自母系的遗传。“湘九你实在是为老不尊乱寻开心,”潮儿将烟头点着我的鼻子说,“你编小说,也不能尽往朋友身上编啊!”
我跟老部队的战友们联系好了,先到开封再去郑州,然后去安阳或平顶山转一下。当地的老战友大多有着一官半职,至少派个车什么的没问题。我订了两张火车硬卧票,一张到开封一张到郑州。临行之前,我把潮儿叫到我家,期待能了解到更多的情况,我必须知道他跟“小芳”的关系究竟到过哪一步,如果根本没有脱过裤子,李旺高的家,我也就不必去了。
潮儿的冥顽不灵使我绝望。我看见自己在竭力地迫近一条属于平民的历史的河流。我卷起裤腿准备涉过河流到左岸去时,河上却起了大雾。这片灰蒙蒙的雾霭是人为制造的,因为当事者总是喜欢对自身的经历进行选择性遗忘。雾霭笼罩着影影绰绰的背景和人,让我难觅真相。潮儿你是否愿意隔着千重山万壑水正视自己年轻时发生过的一切,包括你的懦怯,你那与生俱来的、放纵与逃避相混的商人心态?
我用黯然神伤的目光注视着他。我的眼睛里也有一片暗红色的雾霭。我也下过乡插过队。我下乡那年只有十四岁,虽然还小,却已了解那个年代知青空虚的灵魂,感受了少年面对禁忌时微妙的迫不及待的冲动。稻穗沉甸甸垂头的时节,风车叶片吱呀呀地转动着,一个村姑悄然走过田埂,后面跟着一个男人。也许是村民,也许是知青。我站在高高的水车上,望见他们消失在稻黍丛中。原野上稻浪随风起伏摇荡,窥探的欲望同样令我颜面潮红浮想联翩。我听见乳房坚挺腰肢绵软的村姑的呻吟声,而当他们重新出现时,那小伙子脸上的满足和愉悦,竟然令少年的我产生了一种妒忌和刺痛的感觉。
潮儿被我苍凉而沉郁的目光所震慑,尤其是当我终于拿出撒手锏时,他愕然地看着我,就像小偷遇见警察似的,刹那间连话都说不出了。“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你那位‘小芳是否有一个少见的姓?”我冷冷地问他。我抬起头,像法官坐在法庭上,我的声音像冰。“如果我没有搞错的话,她姓沛,跟李旺高母亲同一个姓。”我拿起打火机点燃一支烟,微微颤抖的小火苗儿暴露了我内心的复杂情绪。“希望你正视这个事实,”我说,“俗话说得好,出来混总要还的。”
我当然清楚,这个世界上早已没有“可以寄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的人,这种人只能出现在很久很久以前,而今哪还有其生存的土壤。但是,人总要有个底线。“潮儿,”我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我就是这样看你的。你今天必须跟我说实话,否则我会叫所有老朋友都跟你断绝来往。”
潮儿霍地站起身。他的呼吸急促起来。“你威胁我,”他的脸上充血,嘴巴扭动着,充满了无产阶级的仇恨。“你这个官僚分子,连穷人的最后一点隐私权都要剥夺。”他朝我哼一声,站起身,夸张地举起双手。“天,我一直以为你的本质没变,看来我真是太天真了!”
“少跟我来这一套,你这种假装天真的、狡猾的、流氓无产者的表演我见得多了,”我说。“我今天把你叫来,不是来听你说这种话的。想当年,我比你惨多了,我十四岁插队,在农村干了整整八年,你才几年?如果你听了心里会好受些,那么我来告诉你,我提干是在老山,在炮火封锁区里待过八天八夜,我被炮弹打得晕头转向,弹片是自己用刺刀从胸前剜出来的。”我平静地看着他,毫不留情说,“我要是你,在出口伤人之前可要好好考虑一下。”
潮儿拼命咬着嘴唇,他回到沙发上去,萎缩着,好像害怕我会动手揍他似的。“姓沛又怎么了,”后来他虚弱地说,“不说别的地方,光是我插队的那个县里吧,至少有十几个乡镇、上百个村庄都有姓沛的人家。再说,我跟她至多只发生过一两次关系,”他低下头,好像受不了刑的犯人,终于崩溃了。“而且是在我即将离开那里的时候,提心吊胆匆匆忙忙的,我认为根本不可能产生什么后果。”
夜非常静。从护城河上升起的雾越来越重,天上没有星星。我送潮儿出去,一路上走得沉重缓慢。我们走到一座桥上,远处是万家灯火的微弱光亮。到处是新开发的楼盘,有数不清的窗口黑黝黝的,根本没人人住,这都是些投资客买下的套房,它们不是栖身的地方,而是买进卖出的筹码。有的人,居然买下一层楼面,还有的买下了整栋楼。我想起从前潮儿住的杂物间,想起李旺高住的三百元一月的大通铺。嗯,还有黑牡丹呢,昨天才离开那个不到两米高的小阁楼。或许是烟抽多了,我嘴里干涩得很,有一股苦味,于是,我向桥下吐了口唾沫。
潮儿告诉我,黑牡丹没有其他地方可去,又回到了那家足浴店。店门口挂着两盏纸糊的红灯笼,门上倒贴着一个“福”字。店里静悄悄的,只开着一盏灯。姑娘站在黑暗中,放下旅行袋,抬起一只手拢了拢零乱的头发,砰砰地敲门。敲了很久,那个半老徐娘才穿着一身睡衣出来开门。她很吃惊地说,你这时候回来干啥,店里放假了,你的小姐妹们都回家过年去啦!黑牡丹愣了愣,拎起旅行袋往里屋走。徐娘跟在后面说,你也回去吧,去看看你老爹老娘,过了元宵节再回来。黑牡丹苦笑起来说,她们拿着这一年挣来的血汗钱回去摆阔了,我拿什么去孝敬爹娘呢?我连一张回家的车票都买不起。与其这样子回去丢脸,还不如跟你一起过年算了。那半老徐娘说,这可不行,我养不起你,再说我有个亲戚来了,你住在这里也不方便。
里屋沙发床上躺着一个精瘦的男人,看见姑娘进去一愣,匆忙地捡起一件衣裳披到身上。黑牡丹首先看见他脖子上垂下的一条黄灿灿的金链子,然后才看清赤裸裸的两条细腿,腿上满是黑毛。姑娘耸耸鼻子,屋子里有一股含着醋酸味的香气,令她眩晕。她迅速地退出去,退到外屋,她对那领班或者老板娘说,那是你的什么亲戚,你们的胆子真大啊,居然敢在这里吸毒!
半老徐娘捂住她的嘴,她说,你疯啦,你想怎么样?黑牡丹呜呜地挣扎说,我不想怎么样,我没精力管你们的闲事,我只要一张床,三餐饭。那女人放开手,抱起双臂,没想到流了一次产,她说,你到横了起来,学会了敲诈人!那男人从里屋出来了,手里捏着几张钞票,从百叶窗里透进来的光线把他脸上分割成豹皮一样的条纹,他的整个形象就是一匹凶狠的金钱豹。他阴沉地弹着这几张钞票说,“拿去买车票吧,别他妈的太不识相,”他把钞票往上一扔,他说,“老子刚从青海监狱回来,正闲得不耐烦呢。”
黑牡丹惹不起他。花花绿绿的钞票轻飘飘地在空中飞舞,然后坠落下来,她只好哭着从地上一张张捡起。她看见自己的纤纤十指沾上了肮脏的泥污,她面对着这些脏钱黯然垂泪。半老徐娘拎起她的旅行袋扔出门外,滚吧,她轻蔑地说,算你运气好,居然还有这笔“年终奖”可拿,现在可以回去孝敬你爹你娘了吧。
风高月黑,潮儿正在店里算账,听见门外传来的啜泣声。潮儿推开门出去,吓了一跳,姑娘像聊斋里的女鬼站在那里,那张苍白的泛着水光的脸可怜巴巴地瞧着他。旺高哥呢,他还没回家去吧?她说。走了,已经回去了。潮儿冲口而出。说这话时,他的脸痛苦地扭曲了,声音沙哑,他用手搓着脸说,“你俩一起回家去不合适,他老娘来电话说正在给他找对象呢,这时候,不能让人发生误解,你说是不?”
你别这样看我,潮儿嘀咕着离开我两步,我这是对我的员工负责,他说,否则他俩又会搅和在一起了。我将一只脚搁在桥栏杆上,好像一匹马在装蹄铁,装好了就会踢出去。“对你的员工负责?”我说,抬起我脚上的大头皮鞋,“这就是你骗那可怜的姑娘的理由?!你要是真的有这样的责任心,李旺高也许完全会成为另一个人,至少,他的母亲不会吃那么多苦,不会把自己的儿子取名为望高,大半辈子毁在了一个姓高的骗子手里!”
别瞎说,求求你别瞎说了好吗?潮儿带着哭音求我。“牵强附会,你的猜测肯定是牵强附会,”他靠在桥栏上,好像要跳下去证明自己的清白。月光照在他半边白半边黑的脸上,他苦恼得像身陷囹圄的叛徒甫志高。“不可能,真的是不可能的,”他喃喃地向我表白说,“怎么可能呢,我们只有一次,最多是两次罢了,不超过五分钟的。”他的眼泪终于毫不害羞地淌了下来,说话也越来越缺乏信心。他哀求地、小心翼翼地看着我的眼神说,“你没有更多的证据对吗,你没有证据你怎么能瞎说呢?”
“关键的时间只要半分钟,不,几秒钟就行了。”我气呼呼地告诉他。我说,我他妈的也希望这一切都不是真的,最后结果完全是一场误会。“你等着吧,把你的破手机二十四小时都开着,等我从河南打回来的电话。”月光照着我青面獠牙的脸,我实在是说不下去了,只好跺一跺脚,拂袖而归。
七
说谎者总归免不了心虚,因此,那天晚上潮儿表现得分外殷勤。他拦了一辆出租车,亲自将黑牡丹送到火车站。不仅给她买了一张硬卧票,还买了一袋子水果点心递进车窗。春运期间,别说硬卧了,就是无座的站票也很难买到。一位“黄牛”说,这张票要翻两个跟斗才能卖给你。潮儿苦苦哀告,说这小姑娘大病初愈,父亲在老家又遭了矿难什么的,总算让那黄牛动了恻隐之心,只翻了一个半跟斗。站台上铃声响起,车轮动了,姑娘眼泪汪汪地探出头,说,谢谢你高老板,你是一个真正的好人。潮儿苍白的嘴唇动了动,不知说什么好,只好尴尬地向她挥了挥手。
我带着李旺高上路时,送行的除了潮儿,还有小妹和她的女儿。一辆奶白色的本田轿车直接开到我家楼下,车门打开,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小妹的女儿坐在驾驶座上,扬起一只手说“哈喽”。她身上穿着黑红格子的呢子大衣,一块欧米茄坤表在那只高高扬起的手腕上熠熠生辉。“这小姐,不是官二代就是富二代!”我听见小区一位保安跟清洁工大妈说,大妈叹息一声,说,人家的命咋生得那么好呢,俺女儿跟她差不多大吧,好不容易考上了大学,却又交不起学费,真把俺老两口给愁死了。
这个姑娘与时代同步,落后的是她的母亲小妹。小妹从轿车后备厢搬出一只纸箱,里面盛满香肠、腊肉、鱼干、脑白金和铁皮枫斗晶。“跟你娘说,这是我这做小姑姑的一点心意,”她拉着李旺高的手叮嘱,“叫她一定要保重身体。”李旺高不知所措地站在车站广场上,脑子里一片紊乱。一辆辆汽车开过他身旁,喷出的尾气熏得他头晕。他实在想不明白,小妹为什么对他、对他的母亲这么好。“谢谢您,太让您破费了。”他窘迫地说。“别说见外的话,”小妹一本正经告诫他,“再跟我客气,我可要生气了。”
潮儿在一旁短促地干笑了一声说,快进站去吧,时间不多了。天色正在黑下来,站台上响起列车停靠的汽笛声,凄厉而令人心颤。我猜想潮儿肯定对这样的画面似曾相识,曾几何时,他的耳朵里同样灌满了这种人与火车的吼叫声,那个村姑的喊声单薄而凄凉,被汽笛所淹没。村姑曾经白嫩丰腴的脸早已变得苍黄憔悴,潮儿不敢看我,也不敢看李旺高,他将我们的行李放好,喉咙里含糊地说了一声再见,然后就下了车。
城市徐徐地向后移去,我和李旺高面对面倚在靠窗的小桌上。小伙子茫然地眺望着隔着一条护城河的远处,小妹母女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了,那辆奶白色本田融入了川流不息的夜色中。我们看见艮山门外一个陡急的水泥桥坡,一辆电动车正在艰难地穿越菜摊、自行车和熙来攘往的人流组成的屏障,向医院方向前进。“好像是我的一个同事,”李旺高喃喃地说,“刚来的新同事,他说还没挣到回家的路费呢,就留在杭州过年了。”
“俺的运气比他们都好,”他看着我说,“俺遇到了您,遇到了高老板和他的妹妹。”
我摇摇头。“靠你自己,永远要想着靠你自己。”我像个老学究,坐在课堂上,教育来自贫困山区的学生。“你的路还很长,不管发生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都要沉得住气。”
列车快到开封站时,我们还在餐车吃早餐,吃的是鸡蛋煎饼和早餐肠。我端起盘子要舔的时候,小伙子笑了。“你跟俺老爹一样,”他说,“这盘子都不用洗了。”我放下盘子,突然问他,“你爹妈知道你的老板姓高吗?”李旺高点点头。“知道啊,”他说,“俺在电话里跟他们说起过。”
我刚想问他们的反应,车子猛烈地摇晃一下,列车员喊到站啦,到开封的旅客请赶快下车!我只好拿起行李箱,直接从餐车上下去。站台上站着我的老战友小马,现在应该叫老马了。二十多年前,我们在一个处当干事,我是副营级,他是正连。现在他成了开封市一个区的人大常委会主任,够劳心的,已经两鬓斑白。
“过几天我去给你爹娘拜年,”我回过头去向李旺高挥手,“祝你们过个好年!”
“年初三,张叔,”他说,“最迟别超过年初四,整个下午我都会在阳光下等您,站在小站的出口处。”小伙子扑到餐车窗口,双手卷成一个喇叭筒喊道。
饱经沧桑的七朝古都今非昔比。被黄河淹了,重新建起,又被淹了,淹来淹去,留下一堆仿了又仿的仿古建筑群。总算还有几段砖都化成了土的老城墙,我指着它说,老马你还记得我们站在这城墙上闭着眼遥想当年的事吗?老马说咋不记得?你戴着红帽徽红领章,指点江山挥斥方遒,一会儿说这里是杨志卖刀的地方,一会儿说那里是林冲操练八十万禁军所在,真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呢!我说是吗,俺咋不记得了?说罢,我俩相视大笑。
开封其实和我一样的落寞,人们重视的是省会郑州,财力人力都向它倾斜。古城的生活节奏慢吞吞的,许多人为生计终日奔波,入夜,不少下岗职工聚在广场上跳劳保舞,寻的是穷开心。但是,这总归是一个让我难以忘怀的城市,因为我曾经从这里出发走向边疆和战场,因此而改变了我的一生。
许多老战友都赶来了,不赶来是个麻烦,觉得他不够情义,赶来也是麻烦,见面就要喝酒,不喝倒几个也显得不够意思。年三十雨夹雪。年初一年初二还是雨夹雪。窗外冷风冷雨冷雪,不喝酒还能干什么。那两天,从嘴里到身上,我感觉自己整天油腻腻的,打个嗝,一股酒精和大蒜味儿。这帮人在主席台上西装笔挺的,到了我这里很快变成衣冠不整东倒西歪,眼睛里闪烁着模糊的红光,说话颠三倒四。当年的一位副营长,五十五岁了还是一家机械厂的副书记,这家厂正在申请破产,毫无疑问,这一茬人中他算是混得最惨。喝下去半瓶高度白酒后,他突然就哭出声来。“俺不亏,比起死在边境的烈士,俺也算很幸运了不是?!”谁也没说他幸或不幸,他却在那里干号。我踢他一脚,“你给我立正,”我说,“再号给我站到屋外去!”
他啪地一下立正了,像一棵树竖立在餐桌旁。我看见的却不是这个酒店的包厢,而是出征时边境的山林。我听见远处排山倒海的炮火声,弹片像雨点密布在空中,我敬他一碗酒,他向我敬礼,仰起头,酒水哗哗地淌落在胸前。“只要活着回来,你将来能当上将军!”我跟他说。那时的他多么年轻啊,他说,是的,俺也是这么想的。
终于把战友们送走了,我颓然坐在宾馆沙发上。我想点支烟,手抖了半天,也没划着火柴。头疼欲裂的我,走到盥洗室去,看见镜子里一个人,还未打开水龙头已经是满脸湿漉漉的。这是我吗,我问镜子里的人,我怎么哭了?镜子里的我不吭声,于是我扑在他身上,我说,你哭什么,你为什么哭呀。眼泪从他那凝滞的眼睛里像泉水一样丰饶地流下来,我俩哭成了一团。
手机铃声响起来,执拗地响个不停。我一屁股坐到浴缸边上,打开手机大着舌头说,你是谁,是老马吗,明天谁也别请我吃饭了,我受不了了,我真的再也受不了了!对方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喝醉了,你怎么这么不注意身体呀。我晃着脑袋说,哈,你是常驻这家宾馆的小姐吧,你怎么知道我的手机?告诉你,我没钱,今天的状况也不行,你就别来关心我了。
我把手机扔到盥洗台上,铃声又响起来,我不得不再次拿起它。“我已经上床了,”我压低嗓音说,“身边还有一位漂亮的女士。”对方不仅不退却,反而抬高了分贝。“真的吗,我马上向开封110报案。”我吓了一跳,差点掉进浴缸。“小妹,”我说,“对不起,我没听出是你,你的声音太年轻了,我以为是位二十岁的小姐。”
这句话比较管用,电话里传来小妹咯咯的笑声。“少跟我油腔滑调,”她说,“我最讨厌这种花言巧语了。”我抹一把脸上的泪水。我也笑了。从她的声音可以听出,其实她很喜欢这种花言巧语,喜欢极了。“这么晚了还不睡觉?”我说,“莫非你有什么新的发现?”
“我刚跟香港的大姐通过电话,”小妹喜气洋洋地告诉我。电话里有几秒钟的停顿,我猜想她躺在沙发上,换了个姿势,一个很放松的姿势。“我把你对李旺高的判断都跟她讲了。大姐很激动,说一旦确定他真是高家的后代,她马上就飞过来。她会带一笔钱过来,将潮儿的公司增资扩股,然后交给这小子经营!喂,你听清楚没有?”小妹的分贝又提高了一些,“你怎么不回答?”
我坐在浴缸上,一种无形的压力,令浴缸在我身下发出了听不见的呻吟声。手机里还在喂喂地叫,我不得不回答她。“我明天就离开开封去平顶山,”我把浴缸上的水龙头打开,哗哗的水声使我的声音变得含混不清。“别急,”我说,“别那么急好吗,至少别再去通知你那位在上海的二姐了,别让她也来掺一脚。”
我坐在浴缸里,肩上裹着一条毛巾,半个身子浸在热水中。盥洗室的窗户开得很低。外面的雨夹雪已经变成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萧瑟荒凉的冬日庭园被覆盖成白茫茫的一片。远处的铁塔影落沧溟,与我沉默相对。在这个宁静的被严寒埋没的古城的深邃沉寂当中,我只听见一种飘忽模糊的摩擦声响,像是雪花飞舞的声音,又像是上苍在提示着什么,叹息着什么,那情景真的是很神秘,也很凄凉。
没有太阳。也没有站在小站出口处等候的年轻人。雪停了,整个小镇披着灰沉沉的外衣,乌云在天空中沉重而缓慢地移动。毫无规划可言的房屋和街道都现出灰色,枯枝落叶,飞扬的尘埃与煤灰,更增添了阴郁的情调。我竖起短大衣领子,环顾四周,铁路西边有几个年幼的孩子在雪地上堆了个肮脏的雪人,刺眼的雪光泛在扳道工小屋的窗户上。一个衣着臃肿的女人从东边走来,走到离我将近十米时停下了。大概静默了十秒钟,静止的画面才重新复苏,“张叔!”那女子奔跑起来,瞬间扑进我的怀里。惊惧的我拍着她的背说,怎么啦,快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黑牡丹觳觫的身子像被什么击打着,簌簌地抖动,“警察把旺高哥抓走了,抓到医院去了,流了好多好多血,”她语无伦次地说,“他们都进去了,就是刚才,不到半、半个钟头!”
我的心猛地往下沉,大块大块的乌云,把天空压得很低很低,寒风呼啸,卷起纷飞的积雪,扑打着我的脸。“别急,慢慢说,”我沉声说,拉着她离开小站。“警察怎么会抓他呢,他犯了什么罪?”我站在一条乱糟糟的小街的街口,一边向一辆三轮摩托车招手,一边问她。“怎么又送到医院去了,什么他们,难道是在打群架?”
三轮摩托车过来了,司机胡子拉碴的,穿着一件破军大衣。我拉着姑娘上了车,挤在一张狭窄的木凳子上。姑娘仍在哆嗦着,她的棉袄衣袖上有一道被划破的口子,露出白花花的弹力絮。“俺俩一起来接你的,”她的声音很沙哑,显然刚才拼命地嘶叫过,“俺们在路上遇到了那个骗、骗子,”她在我身边缩成一团,“俺要他还、还钱,他打俺,旺高哥就和他打、打了起来。”
我想起来了,那个骗了她的血汗钱,骗了她的感情,让她怀了孕然后逃之夭夭的家伙,也是这地方人。或许就是这个小镇上,或许是县城和乡下的,总之离这里很近,所以她才会轻信他,他们才能狭路相逢。“他带着刀,”我说,“你衣服上的裂口是被刀子划破的。”黑牡丹啜泣着,点点头。“他的罪应该比李旺高重多了,”我的心安定下来了,拍一下她的肩说,“问题不大。充其量,小李只是防卫过当罢了。”
但是我没想到持刀的家伙这么不经打。医院的院子里簇拥着一群人,有警察,也有伤者的家属。一名看上去像是小头儿的警察在听属下和见证人介绍案情,我走过去,站在那里默默倾听。那家伙先打了女的一巴掌,姓李的小子冲上去给他一拳,于是他拔出刀来,一刀就捅进了小子的腹部。李旺高踉跄几下,没倒下去,反而从地上一跃而起,一拳正好打在对方的脑袋上,接着又是一脚,踢在他的胸口。鲜血从那家伙嘴里喷了出来,他瞪着一双冷冰冰的仇恨的眼睛,砰地倒在了路边的一个煤堆上。
幸亏没倒在铁轨上,也没倒在三轮摩托下,我想。我走进医院,看见走廊里也有一堆人。一个老头儿从采血室一拐一拐地走出来,忧心忡忡地摇摇头。他的阴郁与失望的表情让人联想到一棵摇摇欲坠的歪脖子老树。一名迎上去的老妇看见他摇头,脸色霎时白了,身子晃动一下,双腿软得失去了支撑。黑牡丹从我身后蹿出,一把扶住她。“姨,您别吓俺,”姑娘热泪滂沱喊她,“您可千万不能倒下啊!”
“俺的血不中,”老头儿呆呆地瞧着老太婆说,一连串的昏花老泪,无声无息地淌下来,淌在他那皱纹中满是煤炭粒子的面颊上,“咋会不中呢?”他凄惨地说,笼罩在一种蚀骨的不解与哀愁之中,“俺是他的爹,俺的血咋会不中?”
我的心无比沉重。我感到这个世界,这条医院幽暗的走廊,这幅画面,实在是残酷无比,使我几乎想拔腿离去。毫无疑问,这就是李旺高的老爹老娘。他们那么无助,使我觉得涉过河流到达左岸的想法,从某种角度看充满了城里人的自私和无情。李旺高的娘,年龄应该跟小妹相差无几,却比我想象中更显苍老,她扶着黑牡丹的手,摇晃着花白的脑袋,终于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走到采血室的窗口去。“护士姑娘,老头子的血不中,你看看我的血能用不?”她撸起衣袖,露出一条精瘦的胳膊,一根根展露的青筋布满这柴棒般细的胳膊,在这寒冷的冬天的走廊里,那衰老的皮肤上出现了许多鸡皮疙瘩。
我的心在期待一种结果。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其实我很蠢,如果在战场上,在紧急情况下,其他血型是允许给AB型伤者输血的,只是要特别注意溶血性反应。现在看来,至少这老头子的血型不会是O型,不然的话,这位小护士断不会如此安逸地坐在那窗洞里,她一定会大惊小怪地叫出声来。
我的期待出来了,它使我再次坠入茫茫雾霭。李旺高他娘的血型是AB型,人类的百分之五,已经不成问题。
一个母亲的血,静静地流入了输液瓶,老太太转过脸,不敢看胳膊上那支粗粗的采血针。她的身边,渐渐地聚集了许多人,工友和邻居们肃穆地看着这老两口,仿佛正在举行某种仪式。黑牡丹的爹娘也赶过来了,一把拉住女儿,迫不及待地问咋回事,旺高他咋会为了你跟人打架呢?我给姑娘使个眼色,悄悄地走到那位穿警服的小头儿跟前去。我说出一个战友的名字,是他的上级的上级。“这姑娘受骗的经过,是否替她保密,”我请求说,“飞短流长不但会毁了她和她的家人,还可能产生新的事端,也会增加你们的工作压力。”
我的后半句话,显然比我是他上级的上级的战友更起作用。小头儿脱下警帽,挠了挠过早谢顶的头皮,“这个问题不大,一切从维稳出发嘛。”他说,然后用一种为难的神情看着我。“被李旺高踢伤那家伙有两个孩子,家庭负担比较重,他那个家族在本地是个大家族,在镇上和村里当干部的亲戚不少,摆平这件事怕是有些难度。”
我默默地看着他。我的睫毛一上一下地跳动,好像眼睛里掉进了煤灰。李旺高正在手术室抢救,而那个首先持刀行凶的骗子早已苏醒,正坐在普通病房的床上做笔录。“吃了原告吃被告,”我盯着这过早谢顶的小头儿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那就干脆闹大算了。”我拿出手机摁战友的号码。我说,“我想看看,到底是法大还是镇上和村里干部的权大?”
“别介,”对方不知所措地抓住了我的手,露出烦恼的神情,“这不正在商量嘛,你惊动上面干啥?”他避开我的眼神,把警帽戴回头上。“就是上面的人来了,最后还是要俺们去处理的。”
我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勉强地笑了笑,转过身,向手术室走去。手术室的门板很薄,传出刀剪落在手术盘里的叮当声,医生缝合了李旺高被刀子划破的十二指肠,现在正在缝合他腹部的伤口。我走到门口时,一名护士拎着垃圾桶出来了,桶里扔满沾满血迹的棉花和针头之类。我手脚敏捷地搀住李旺高他娘,将她拉到病房去,“别看了,您儿子马上就出来了!”我说,“您先替他收拾一下床铺吧。”
老太太茫然地看着我。张叔。他就是张叔。跟进病房的黑牡丹向她介绍我。老太太抖了抖,拉住我的手,嘴角一边神经质地抽搐得很厉害。“张叔,谢谢您,俺家对不起您,”她激动地说,“劳你这么远路赶来,却遇见这么一桩祸事!”我笑笑,把她扶到床边坐下。她的整个孱弱的身躯都在瑟瑟发抖。如果我松开手,她很可能会一下子从床边滑落到地上,那地是水泥地,冷冰冰的,上面积满了洗不去的陈年血迹和污垢。
“别担心,”我安慰她,“不是什么大手术,不会有生命危险。”门外响起了护士的呵斥声,让开,都让开,挂着吊瓶的床车被推进来了。我迎上去,看见李旺高躺在床车上,脸像纸一样白。张叔,他轻轻地翕动嘴唇,令我刹那间眼眶潮湿。这时我看见了李旺高他老爹的脸,我的心一下子又拎了起来。老头子怒气冲冲,跟输血不中时判若两人,“小王八蛋,惹祸精!”他骂骂咧咧地,向着被我和护士抱到病床上去的儿子挥舞起拳头,“等你出院了,看老子不打死你!”
啼笑皆非的我,好像跌进了一个漫长而荒诞的梦境。我走到门外去,给我的战友打电话,我想明白了,不找人不行,这里还不是法治而是人治社会,至少不完全是。我当正团时,这位战友是正营,而今成了那小头儿的上级的上级。我在开封时跟他通过一次电话,他说要去小站接我。我没告诉他我到来的时间,怕他又要为我接风,伤我的肝伤我的胃。
现在顾不了这些了,我对着手机大声喊,“你过来吧,我请你喝酒,喝茅台,对,咱们一醉方休!我警告你,你小子也敢徇私枉法的话,我会集合起老战友们一致声讨你,非把你整死不可!”
黑牡丹家是外来户。李旺高家也是外来户。他们离乡背井,从淮河漂到黄河,除了那个年代的动乱与饥荒,或许还各有各的原因。这样的外来户如何得罪得起本地根深蒂固的大家族?病房里安静下来后,老人们的长吁短叹像针一样,声声刺痛着所有善良者的同情心。
窗外天色阴晦,好像又要下雪了,寒风卷起尘土,在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的空中弥漫着。路上稀少的行人都低着头,掩着脸,匆匆地向前走着。风带来雨和积雪的潮湿的土地的气味。或许在遥远的淮北平原,那里的冬天也跟这里差不多。我沉默良久,拿出旅行箱里的笔记本电脑,“想不想听高老板唱的越剧?”我问李旺高,眼睛却看着他娘。“越剧,是杭州那边的戏文吧?我在有线广播里听见过,很好听的。”老太太的神情略有些惊讶,但她的语调和举止,没有太出乎意外的表现。
高辰潮出现在电脑屏幕上了,这个曾经风流倜傥的家伙,这个在农家小院用古人的爱情故事勾引村姑的落难公子,而今已变成一个背脊微驼的半老头儿。他的嗓子也变得嘶哑,整天抽烟,烟都进了他的眼睛,熏坏了他的喉咙。按照我的要求,潮儿选的是他当年唱得最多的越剧经典,《红楼梦》中林黛玉“葬花”一段。“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艳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唱戏的人老了,却增添了生活的阅历和底蕴,可谓如诉如泣。潮儿不单是唱,也演,一招一式都婉转延绵,听得人心酸,听得人产生幻觉,仿佛那病恹恹的美人儿真的走过来了,一步一步,揪心揪肺地走进了这间病房。
老太太落泪了,痴痴地盯着潮儿,我的心隐隐作痛,自以为潮儿那枯涩的目光透过屏幕,已沉重地刺透了她的心。“您想起什么来了,你见过他吗?”我终于赤裸裸地问了,问得戳心,问得卑劣,“他的大名叫高辰潮,三十年前在淮北插过队,搭伙在一户姓沛的农家,”我紧盯着她那微微眯缝起的衰老的双眼,她脸上的每一条皱褶,我的面颊感觉着微微的痉挛,身上也感到有些发冷。我有一种破釜沉舟的疼感:该了的总得了了,否则,至少对于躺在病床上的李旺高来说,才是极其不公平的。
病房里的灯光很暗淡,李旺高他爹回家去了,黑牡丹也回去了。房间里四张床,只有角落里那张床上躺着一个眼花耳背的老头儿,据说他生了五个儿子,娶了五个儿媳妇,却连一个愿意来医院服侍的晚辈都没有。我看见老太太黄白的嘴唇像蚯蚓似的蠕动着,显出凝想的神情。“姓高的杭州知青,搭伙在跟我同姓的农家?”她咳嗽起来,捂着胸口,很难受的样子,我赶紧端起床头柜上的水杯,送到她手上,老太太喝了两口水,缓过一口气来,我又跑进卫生间,绞了一条热毛巾,给她揩脸。“谢谢您,张叔,”老太太悠悠地说,“我想起来了,我有个远房堂妹,她家离我家有二十多里地。好像是有个杭州知青在她家搭过伙,是挺爱唱戏的,是不是姓高我就记不清了。对了,听说他跟我那堂妹还相好过呢,那时,风言风语的不少,让她耽搁了好几年才嫁出去。”
浓重而不可分解的伤感,使窗外的刚钻出云层的月亮又躲了进去。我愣怔怔地坐在一张破椅子上,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傻瓜,电脑屏上,潮儿已经消失,一闪一闪的反光映出我的脸,慢慢地从苍白变成了一副土灰色的丑陋的苦相。真相来得如此突然和意外,令我猝不及防,我想起潮儿唱这段越剧时分外投入,想起昨晚上小妹兴冲冲打来的电话,想起他们那远在香港的大姐,或许已经订了机票准备北上。我好像一个驾船远航的水手,船漏了底,希望的大海上,看不到一座灯塔,一个岛屿。
“那个堂妹现在过得还好吗?”我问老太太,小心翼翼地问她,“孩子都跟旺高差不多大了吧?”
“死了。”老太太抬起油乎乎的棉袄袖子,揩着眼角溢出的浑浊的泪珠儿。“听说前年冬天过世的,说是得了肺癌,都怪她那个衰老头子,整天抽自己卷的土烟,像个大烟囱似的。”
我摇晃一下,破椅子在我身下散了架,哐啷一声,我跌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我的心比屁股更冷。李旺高惊呼出声,伸出一只手想拉我,牵动了腹部的伤口而呻吟起来。老太太慌里慌张地弯下腰拉住我胳膊,“张叔,您怎么啦,高老板托您来打听的是吗?他可真是个有心人,”老太太艰难地拉起我说,“我那堂妹后来生了三个孩子,老大今年都二十六岁了,她的命太苦啊,三个孩子都是女儿!”
什么也不能叫我暖过来,我的脚冷得发木,我的手凉得像浸在冰水里,我的牙齿咯咯作响。胸口闷得难受,我走出去,走到护士值班室,那里有个煤球炉子,一把大茶壶嘟嘟地在炉上冒着热气。护士是个黄毛丫头,裹着一件棉大衣坐在炉边打瞌睡,听见我的脚步声,她睁开了眼睛,“有啥问题吗?”她问,眼光却落在我身后。我回头一看,是李旺高他娘,她也跟了过来。“我想请你们帮个忙,我那老头子的血不中,这事别让我儿子知道。”老太太轻声说道,冷得发青的颧骨上涨起了一层红晕,我看见护士惊讶地扬起眉毛,然后收了那浅浅的笑容,摆出一副冷峻的、公事公办的表情。
老太太低下了头,像个小姑娘似的,她的说话都变得结结巴巴了。“老头子不是我儿子的亲爹,老头子那家伙不中用,为了让李家有后,当年我、我向他的一个堂、堂兄弟借了种。”
“老头子莫非心里没数?”黄毛丫头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好像一名女警察,意外地抓获了一个自投罗网的笨贼,兴奋得全身都快乐地哆嗦起来了。我想阻止老太太往下说,但已阻止不了。“有点怀、怀疑吧,但我始终不承认,”老太太好像为了老头子,为了儿子,为了老李家的和谐幸福,豁出去了,她抬起头,咬着嘴唇说,“二三十年都过去了,他不信也得信了。”
我扫了护士一眼,我的眼光很严厉,令她打了个哆嗦。她捂住嘴,您、您放心,她对老太太说,俺们医院有保护患者隐私的规定。我扭头走了出去,走到医院门外,我的心里空荡荡的。夜空中浓云密布,一团团的乌云,像妖怪似的,借着风势在混沌的天空搅来搅去。白天我看到医院对面有一条河,现在河岸被黑暗淹没了,连河面上的船只都模糊不清,天空和大地,矿山和原野,远处和近处,都搅和在一种不可预测的非静非动状态里,我想起顾城的诗句: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她寻找光明。我的眼睛却是混混沌沌的,找不到一点亮色,我的心里也是。
手机又响了,我的手抖得那么厉害,半天打不开那手机翻盖。电话又是小妹打来的,她迫不及待地希望得到我给予高家的好消息,然而,此时此刻,我还能说些什么?
我在镇上的一个小旅馆住了两夜,第三天早晨离别李旺高和他爹娘。战友的三菱吉普车停在医院门口,司机和秘书像两棵树,笔直地站在车两旁。送行的是黑牡丹,手里提着一只篮子,篮子里是些红枣和核桃。战友替我订了机票,直接开往新郑机场,然后乘机飞回杭州。原先打算去安阳和郑州转一下,现在我已经兴趣索然,哪里都不想去了。
眼泪涌自李旺高的眼睛,小伙子体质不错,已能从床上坐起。这是一种从心头绞出来的一滴一滴的眼泪,短短两天时间,他经历了生和死,经历了恨与爱,还经历了一个忧心忡忡的极度委屈的煎熬过程。李旺高他爹拱着手向我战友作揖,俺不知该咋感谢您,他哽咽着说,您救了俺一家,是俺李家的大恩人。战友尴尬地揉着发酸的鼻子,心虚地看看我,说,您老千万别这么说,若不是这老家伙逼着我,恐怕我也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
那位过早谢顶的小头儿送来几百元钱,说是派出所干警们凑的手术费,那骗子家很穷,就是拆了他家的房子,也值不了几个钱。我那战友眼珠子一瞪,刚想训他被我拦住。“谢谢你,谢谢各位干警,”我貌似很诚恳地说,“哪能让你们垫钱呢,我已经给医院交过钱了。但是,”我沉下脸说,“你们一定要实事求是地将案子移交给检察院和法院,该怎么判就怎么判。”
小头儿如何想,我已管不了,别说我管不了,其实我那战友也不一定能管得住。国务院总理发了几百个文件,连公款吃喝这一张嘴都管不住,官不畏规,奈何以规惧之?我对李旺高说,“你好好养伤,养好了回杭州去,高老板挺记挂你,他妹妹也是,你在家要孝敬父母,尤其对你老爹要顺着点,养育你三十年,老人家真的很不容易,你得牢牢记住。”
李旺高还没回答,屋角里那眼花耳背的老头儿突然哭出声来,他居然听见了我们的话,触景生情而号啕大哭。我和战友面面相觑。李旺高他爹赶紧走过去,站在床前劝说这个有五个儿子的老人家。别哭了,对您的身体不利,您把小王八蛋们的地址告诉俺,他激动地说,俺替您去臭骂他们!
我走出医院,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向三菱吉普,黑牡丹迎上来喊我张叔,身后跟着她母亲。“张叔,俺不知啥时才能再见到您了,请您替俺向高老板,向高家那位姑姑问好!”我怔了怔说,“你不回杭州去了?在这里找到活儿干了?”黑牡丹不吱声,转过脸去愣愣地看着远方。她母亲急了,跺着脚说,“咋能不回去呢,这里没田没地的,连个能帮上忙的亲戚都没有,你还没啥文化,到哪里去挣钱?”她一把拉住我的手说,“张叔,求您帮俺劝劝她,不去杭州打工了也行,那就赶紧找个有钱人嫁了吧,也好帮助点娘家。”
我无心理睬她,我听见的是她女儿啜泣的声音,是姑娘那硕大的泪珠掉落在冰冻的泥地上的沉重的声响。还有远处一列长长的火车满载着煤块驶过,车轮滚过铁轨发出哐当哐当的巨大响声。我看见高高的煤堆上坐卧着一些人,有男的也有女的,都是一些买不起车票,扒车前往南方打工的年轻人。他们怀着温饱和发财的梦想,跟去年的李旺高、跟前年的黑牡丹一样,遥望着前方的铁轨,脸上露出憧憬的神情。火车车头上喷出的蒸汽笼罩着他们,远远望去,影影绰绰,好像一个个都漂浮在水波之上,好像他们是站在海浪汹涌的帆船上,正在奔向那水天尽头的、美丽的海市蜃楼。
责任编辑 宗永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