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
2006年由国际肾脏病学会和国际肾脏基金联盟联合提议,将每年三月第二个星期四定为“世界肾脏日”(World Kidney Day)。
——题记
汪涛:著名肾脏病学专家。中山医学院医学博士,瑞典卡罗林斯卡学院(Karolinska Institute)博士后。北京大学“长江学者”特聘教授,享受政府特殊津贴。2001年,汪涛荣获国际腹膜透析学会的最高奖项——约翰,F,马赫奖。汪涛是国际腹膜透析学会理事、国际血液净化学会理事以及其他诸多国内外学术学会成员,《国际腹膜透析》杂志编委及其他诸多学术期刊编委,第九届和第十届全国青联委员。汪涛已发表论文400余篇,其中在国际学术期刊发表论文150余篇。汪涛曾应邀在国际会议上举办专题讲座上百场,并与美国、瑞典、加拿大等诸多国家和地区的专家学者建立了良好的交流合作关系。
1
汪涛面嫩,这是有公论的,甚至有报道描述汪涛“像个阳光男孩”。
坐在诊室里,汪涛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即便是这样一位世界知名的肾脏病专家,挂他的专家号也只要14元。汪涛就像我们平时在医院里看到的大多数医生一样,态度亲切和蔼,说话慢条斯理。那些前来求医的患者,性别、年龄、地域、职业以及文化层次各不相同,性格有急有缓,语气有刚有柔,对病情的叙述也有的清楚有的啰嗦,但汪涛对他们都一视同仁,毫无二致。与外科诊室相对紧张的气氛相比,来内科看病的患者确实也少了一分急躁,看来大家都清楚,有些慢性病不是即刻就能解决的。
看汪涛问诊,有时会产生一种相当神奇的感觉:假如不知道这是肾内科的专家门诊,你一定会如坠五里雾中——
“是不是很容易感冒,是不是经常嗓子不好?有没有咽炎?扁桃体会不会经常发炎?”
“牙齿怎么样?会不会经常牙疼?”
“视力怎么样?以前查过眼底没有?”
“平时爱拉肚子吗?大便成不成型?”
“有没有风湿、哮喘、甲状腺疾病比如甲亢、甲减或者其他什么特殊的疾病?”
“家族里有没有人得过皮肤病?牛皮癣?白癜风?或者对什么东西过敏?”
“兄弟姐妹几个?父母身体怎么样?孩子多大?家族里有没有上述情况?”
“……”
这些问话,听起来与肾脏似乎毫无关系,但真正的内行都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全都指向与肾脏病密切相关的一些特征。而且有时一个家族在某种疾病上有遗传病史,或者对某种食物有过敏史,都是人类罹患某些疾病至关重要的因素,所以这些情况都需要详细询问。“只可惜现在家族成员都不生活在一起了,否则很容易发现某些共性。”汪涛如是说。
一旦检查中遇到什么问题,汪涛首先告诉病人“不怕”,然后给予简单分析,告知注意事项。事实是大部分病人的情况并不严重,只要生活中多加注意即可。
汪涛很少随意开药。有些病人在别处开了药,作用不是很大,透析时还会流失掉,唯一好处就是服用后精神会好一些;这时汪涛就会问对方是否真的需要这种药,确实需要才给开,何必让病人自费花这种冤枉钱?同样有些药,确实在医保报销的范围里,但药费昂贵,药效却不明显,白白浪费掉国家很多钱,按汪涛的看法是“很不合算”,他同样也会征求病人意见,能不开就尽量不开。临床上有许多药,牵扯着诸多的利益问题,比如有个女孩的4000元药费,其中有些就属于可用可不用的药,每月几百元还属正常,目前这个数显然有些高了。汪涛并不认为是医生个人的问题,因为这涉及整个医疗体系的缺陷和漏洞,谁都无可奈何。不过汪涛目前在做的事情,恰恰能有效地解决这一问题一这是后话。
——很多人都有个误区,总觉得医生都靠开药挣钱。其实真正的大医院好医生很少这样做,甚至经常能看到病人要求开药医生却让你自己去买的情景。大医院更不会为了赚钱而让病人住院——像北大三院这样的医院,都很难有床位呢。
汪涛更愿意教给病人一些健康知识:肾脏就是人体的下水道,下水道有问题,不妨看看上游的来源,在吃的方面要好好控制,比如少吃过咸的熟食,等等。汪涛还经常开导病人:应该多运动,保持好心情。但汪涛不建议病人为了一点小毛病就休假,因为“工作会使你更开心”。此外还有别的原因,比如前面提到的那个女孩,这个病也许要跟她一辈子,不上班谁来养活她?不上班她的心情又会沮丧到何等程度?
很多患者慕名远道而来。为了方便患者,汪涛尽量把化验单开在同一时间,有人要求在某个日期加号他也尽量满足。一整天的门诊看下来,医生其实相当疲惫,但当病人要求加号时,汪涛往往来者不拒。
诊室就像一个小社会,除了与疾病相关的问题,各种五花八门的离奇现象令常人难以想象。
有些患者的提问让人啼笑皆非——
诸如肾脏疾病与精子质量是否相关的疑问,以及一些更为离谱的疑惑。这些人显然是受了各种“知识”的干扰。某些大众化的健康节目确实传播了一定的养生知识,但请到的专家或知识水平有限,或把某些知识“为我所用”,或可能还有其他原因,总之节目中往往充满了自相矛盾。汪涛告诉病人,那些节目毕竟不能代替专业诊疗。
有些事情则让人哭笑不得——
一名大学生,陈述的病情是尿频,夜里起来好几次。正好母亲来北京看儿子,爱子心切,马上把孩子拉来挂号看病。因为事发突然,有些蹊跷,汪涛问他前一天吃过什么药,男孩说没有,就是喝了很多水。汪涛听罢有些哭笑不得,但还是开了化验单,让他去做常规检查。检查结果一切正常,汪涛告诉男孩什么问题也没有,最后还嘱咐他好好读书。
即便是汪涛这么耐心细致的医生,同样也会遇到一些不满意的病人——
同样是一名大学生,不是当天汪涛的挂号患者,也不是此前汪涛的挂号患者,但拿出一张化验单请汪涛来看。汪涛看不出什么大问题,告诉他没事,但患者很不满意,说每次来化验都说没问题,可他已经腰痛了很久,需要一个说法。汪涛问清他在北京上学,让他再痛时及时来做检查,对方仍不满意:“我不能每次来都这么没结果。”汪涛说可现在确实看不出什么问题。对方又说:“我不能等问题大了再来解决。”最后汪涛提出一些解决方案,对方并没有接受,带着强烈的不满离开了。从他眼中,可以看出深深的不信任甚至是敌意。
——可以理解这个男孩的心情。但是,各种扭曲夸张的传闻,各种不负责任的报道,确实为原本已十分紧张的医患关系雪上加霜。
还有很多人是来寻求安慰的——
“我这个没事吧?”
“不用管它是吧?”
“到底用不用吃药?”
“……”
即便不是为了获得一句安慰,很多患者也都有着强烈的倾诉欲——开始是诉说病情;后来包括生活习惯:抱怨自己嘴馋,总在外面进餐,食物过咸,后悔自己不该劳累;继而又加上生活的林林总总:孩子,孩子的孩子;买房,自己如何爱生气;更年期长期没“更”好,总与先生打架。汪涛只能一边倾听一边慢慢帮着患者把叙述收拢回来,鼓励他们的进步,指出他们的不足,但依然用去不少时间。
一名70多岁的老者,陈述病情时条理非常清楚。汪涛摊开他的一沓化验单,发现其中有一张纸条,工整地写着一些要点。
“这是你要向我问的问题吗?非常好。”汪涛对此非常赞许。
——其实不一定非要落到纸面上,但事先整理好思路,确实可以大大节省时间,包括医生的时间,也包括患者的时间。
有些病人对医学知识一无所知,但询问的却十分具体;还有些患者文化层次较高,渴望了解疾病的前因后果,既想知其然,也想知其所以然。可惜汪涛没有时间来做这些事——所有的医生都没有时间来做这些事。但是汪涛知道,病人非常需要这些交流,甚至可以说他们来医院最想获得的就是这些交流,所以他只能尽其所能。
汪涛无疑是一名医术精湛的医生,同时也是一名医德高尚的医生,但他自己却很不满意。首先,他觉得很多工作自己并没有做到位,比如无暇耐心倾听患者的倾诉;其次他认为,这些工作本就不应该由医生来做一这就要涉及“慢性病治疗与管理”的大课题了,这又是后话。
当然,少数病人的病情确实稍显严重,不可避免地要走到透析这一步。而这正是汪涛的专业所在。
2
2010年的最后一天,著名作家史铁生因突发脑溢血不幸去世。史铁生身患肾病多年,生前做了整整12年的透析治疗,每周都要前往医院三次。
透析,是许多肾脏病患者注定要经历的一个治疗程序。事实上,现在全世界大约有200万肾脏病患者在做透析治疗,北京市海淀区学院路某高校的赵老师就是其中之一。
赵老师夫妇退休之前在一所高校就职,距离北大三院很近。赵老师出生于1941年,夫人陈老师比他小两岁。赵老师年轻时就有高血压,也查出过肾囊肿,肌酐高,但从来没当回事。退休后两人出去旅游,也没什么感觉。直到2007年,赵老师被查出肌酐超标,医生称已需要透析了,这才让赵老师夫妇有所警觉。
肌酐是肌肉在人体内代谢的产物,不及时排出会对身体造成一系列不良影响;而肌酐高,则意味着人的肾脏出了毛病。
当年“五一”过后,陈老师陪赵老师来到三院就诊。当时他们并不知道汪涛,但在三院的宣传资料上看到了汪涛的照片和简介。资料上还推荐了针对肾病患者的营养讲座,赵老师夫妇就去听了。主讲的女营养师叫鲁新红,正是汪涛团队中的成员。讲座给他们带来了很多新观念,自此之后这类讲座赵老师夫妇每场必到。
整个2007年夏天,赵老师边听讲座边做常规检查和治疗。一次尿检时赵老师被查出尿蛋白较高,这次赶上的专家正是汪涛。汪涛看了检查结果,不建议马上透析,他认为赵老师的肾脏还可维持,目前只要注意控制饮食即可。汪涛给赵老师开了“科素亚”,可以降血压也可以控制尿蛋白;不过这个药有一定的风险,陈老师有些犹豫,于是汪涛告诉她:假如是我父母,我就给他们用这个药。既然如此,赵老师当即决定服用。一周下来,尿蛋白果然降下来了。自此赵老师夫妇正式结识了汪涛。
再后来就有了汪涛的新式门诊,大家都感觉那时肾内科的气氛特别好,赵老师的肾功能维持得也好,在将近4年的时间里肌酐值一直比较稳定。不过饮食控制也有弊端,那就是蛋白质摄取过少,缺乏营养导致免疫力不足,患者特别容易感冒——这是一个不可避免的副作用。赵老师每年总要感冒一两次,一感冒肌酐值便随之增高,同时还会引发心衰或肺炎等并发症。通常肌酐值的正常范围在53 mol/L至130 mol/L之间,赵老师开始只有200 mol/L多,后来竟高达500 mol/L多,同时赵老师还反复出现心衰。这时他再来找汪涛,汪涛建议透析治疗。
2011年12月15日,赵老师正式开始了他的透析治疗。开始的时候,赵老师的心理压力很大,他曾听说有些人在做透析,可做着做着人就没了,所以心里难免有些害怕。
汪涛为赵老师选择的透析方法是“腹透”。
需要简单说明一下“透析”的概念。透析是肾脏病人的一项重要治疗方法,通过医疗手段帮助病人代谢。通俗地说,肾脏本是为身体“排毒”的器官,肾脏出了毛病,功能缺失,就需要外界加以辅助,这种辅助手段就是透析。再打个未必贴切的比方,所谓“透析”,就是帮助人体排出毒素(比如肌酐),把“脏血”变成“净血”。透析分两种,“血透”(血液透析)和“腹透”(腹膜透析)。比较传统的是“血透”,就是把人体的血液引出体外,在血液透析机里走上一圈,“毒素”留下,化“脏”为“净”,然后血液回流,透析完成——当年史铁生所做的,就是“血透”。而所谓“腹透”,则是通过患者自身的腹膜来做这一“清洁”工作。
相对于“血透”,“腹透”让很多人听着新鲜。腹膜透析最早出现在美国,20世纪40年代开始应用于临床,60年代即被引入中国,不过并不普及。腹膜透析的基本原理,就是基于人体的腹膜与“血透机”中的人造过滤膜作用相似。关于“膜透”也有不少争议,有人认为它不如“血透”彻底,有些东西“透”不出来。但“腹透”有一个非常显著的优点,那就是患者可以在家里进行透析,而选择“血透”一周至少要去两三次医院。另外,从经济角度来说也对患者有利,就价格而言,目前“腹透”大概只有“血透”的3/4或更少,以后还有很大的压缩空间。“腹透”对国家也同样有利,因为一台“血透机”就要15万到20万元,而“腹透”基本上只有手术和药物成本。此前国内的“腹透”治疗一直没能发展起来,究其根本,有技术不过关、“血透”的挤压、人们对“腹透”认知程度不够以及相关技术人员匮乏等原因。北大三院的“腹透”也是在汪涛调来之后才逐渐发展起来的。当然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做“腹透”,这种治疗方式对于腹膜也有一定的要求。
每天清晨起来,赵老师就开始了他的第一次“腹透”治疗。专用的房间每天都要消毒,因为卫生不达标可能让患者感染腹膜炎,为此赵老师家还专门预备了紫外线消毒灯。事先赵老师已在医院做了一个腹部小手术,把所需的管子插入。现在通过管子,赵老师先把上次透析用过的“脏水”从腹腔中排出(大约2500毫升,比输入的稍多),装入一个空塑料袋;再注入一袋新透析液(2000毫升的葡萄糖溶液)。整个过程一般需要30分钟,算上洗手消毒等步骤也不会超过40分钟。这样的治疗过程赵老师每天要重复4次,但具体时间可以自己安排,只要保证腹腔里总有透析液即可。在透析的半小时里,支架上挂着输液袋,而赵老师就坐在旁边读书看报。透析结束之后,赵老师就可以像正常人一样活动了,只需每季度去医院做一次血液检查。
自从开始“腹透”治疗之后,赵老师再也没有感冒过,饮食控制也无需再那么严格。按照以前的标准,每千克体重只能摄取0,6克蛋白质,也就是说每天最多进食40克蛋白质,喝了牛奶就不能吃鸡蛋,甚至光吃粮食都有可能超标;现在每千克体重增加到1克蛋白质,每天一杯牛奶一个鸡蛋,还可以少量吃些肉和鱼。
每个月陈老师到医院开好处方然后交给护士,用不了多久负责药品供应的“百特公司”就会把透析液按时送到赵老师家中。一次可开16箱,每箱8袋,每袋2千克,加起来就是256千克。“百特公司”在国内40多座城市都设有站点,国外更多,所以患者出去旅游时也无需自己带药。
现在赵老师精神矍铄,步履矫健,丝毫看不出是每天要做4次透析的人。
3
在开始攻读硕士研究生之前,汪涛对透析治疗技术几乎一无所知——无论在他的少年时代,还是在他读医学院本科的时候,甚至包括他在医院工作的那两年时间。
汪涛在24岁之前,一步都没有离开过安徽。
汪涛是安徽绩溪人。绩溪是很多名人的祖籍故乡,据说“不及汪伦送我情”的那个汪伦就位列汪涛家族的族谱上面。汪涛1966年10月31日生于绩溪伏岭,还有一姐一兄一弟。过去家里种过小麦和水稻,但产量不高,汪涛本人各种农活都干过。汪涛嗓子不错,自幼喜欢唱歌,爱唱黄梅戏,家里差点把他送进文工团。汪涛的父亲徽州师范毕业后曾担任教师,20世纪60年代困难时期生源稀少,又赶上汪涛的哥哥出世,于是回乡务农。汪涛的母亲对汪涛影响极大,她为人善良隐忍,吃苦耐劳,直到70多岁还帮人家免费加工豆腐,天不亮就要起来忙活。问她为什么这样做,她说人家都开口了怎么好拒绝。
总体而言,绩溪是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让人心情舒畅。这里的民风也比较淳朴,但经济却相对落后。安徽本就不是富庶之地,绩溪又格外落后,属于“山里的县城”。当时县里有个“绩溪缫丝厂”,以这个厂为核心,农业、工业、贸易都围绕着它发展。但这里的文化氛围却十分浓厚,隶属于徽州文化。
相邻的歙县有石牌楼,而绩溪有木牌楼,不过在“文革”初期大多被毁,所以汪涛只见过些许残余。这里也是“徽商”尤其是“徽菜”的发源地之一,“徽菜”,以“重油重色”而著称,完全不符合现在汪涛灌输给肾脏病患者的健康理念,但多年以来汪涛一家吃饭还是以家乡菜为主,只不过烹调方式已改,去除了其中的不健康成分。
汪涛生于“文革”之初,长于“改革开放”时代。1978年汪涛小学毕业,徽州地区要招初中重点班,其中在绩溪设两个班:一个设在县城华阳,一个设在扬溪。汪涛考了全乡(当时尚称“公社”)第一,进入扬溪重点班。汪涛是幸运的,因为这个试点班仅此一届。扬溪距汪涛家有10公里,平时汪涛住校,住在一个上下铺共十余人的大房间里,每周或每两周步行回家一次。这一年,汪涛的姐姐考入父亲的母校徽州师范。
因为是地区重点班,特意从屯溪(现在的黄山市)调来一位英语教师做班主任。当时很多英语老师都是速成的,但这位老师却是专业的,英语极好,语音标准,由于他的影响,汪涛的英语一直都很好。
中考汪涛又考得很好,但要面临多种选择:哪所中学?两年制还是三年制?理科还是文科?当时汪涛可以上屯溪一中,这是徽州地区最好的中学,但那里只有三年制;还有一个选择是绩溪中学,可选三年制或两年制(这是最后一届两年制)。虽说当时上高中就是为了考大学,但汪涛还是不希望家里负担过重,所以想上两年制。结果绩溪中学校长对汪涛的父亲说:先上两年制,不行再续嘛。绩溪中学当时招了五个班,三个班三年制,两个班两年制——一文一理,汪涛上的就是这个理科班。这一年汪涛的姐姐从徽州师范毕业,家里的经济也稍微宽裕了一些。
两年之后,汪涛如愿考上大学。
考完后报志愿时,汪涛只有两个方向:教师;医生。当时医学院校与师范院校分数线差不多,而汪涛的两个选择都是受到家庭影响——父亲是教师,姐姐是教师,伯父也是教师,他对教师印象极好;而他的姑姑则是一名医生。但远在宁国的伯父深知教师辛苦,专程赶来劝汪涛不要报考师范——他没想到,医生也同样辛苦。
汪涛被安徽芜湖的皖南医学院录取。五年制,1983年到1988年;前四年在学校学习,第五年在屯溪市第一人民医院实习。
学医之前汪涛也是文艺青年,喜欢照着词牌填词,但学医之后感性的东西就相对少了。大学期间生活比较简单,除了读书学习,就是勤工俭学。当时每学期父母给汪涛100元,各种花费都算在里面,有时姐姐额外再给一些,其他就要靠自己挣了。汪涛申请了二级助学金,每月15元,吃饭刚刚够,但还有其他日用品要买。汪涛帮助学校印材料,有时是用铅字打在蜡纸上,有时则要动手刻蜡版,只能赚到很少一点钱,汪涛至今还记得自己第一次买皮鞋时的“奢侈感”。
当时大学生毕业要服从分配,原则上是“哪儿来哪儿去”,于是汪涛被分到绩溪县人民医院,在普通内科做了两年医生。在医院期间,汪涛亲眼目睹了当地很多人因为没钱看病,就那么痛苦地熬着,触动很大。汪涛也遇到了不少肾脏病患者,当时治疗手段有限,不少病人在久病之后因肾功能衰竭离世,不是突然的,而是慢慢的,一步步的,让你眼看着的,这让汪涛深刻体会到了人之将死时的沮丧与绝望。当时的医患关系很好,有些病人就是朋友,他们走了,汪涛十分难过,这恐怕是激发他后来报考中山医学院肾内科的最初动因。
在医院期间,汪涛还认识了检验科比自己小两岁的程慧虹。按照汪涛的评价,程慧虹是传统的徽州女人,他很喜欢她。
4
汪涛是在硕士研究生阶段才正式开始接触腹膜透析技术的。
1990年,汪涛考入中山医学院,成为一名硕士研究生,主攻肾功能衰竭及透析疗法。
中山医学院(曾更名为“中山医科大学”,现为“中山大学中山医学院”)历史悠久,规模庞大,有附一、附二、附三、肿瘤、眼科、口腔、基础7座教学医院。中山医学院历来治学严谨,老师也有个性,就在汪涛同学的身上,发生过带着礼物给老师祝贺教师节却被老师赶出家门的故事。这里的肾科兼肾脏研究所颇具规模,被戏称为“肾肿大”——当时一般学科也就是一两名教授带一两个学生,而这里的肾科居然有10名教授,所以能招收10个学生。
那次招生考试,第一名叫刘亚光,第二名就是汪涛。汪涛比其他人年龄稍小,长得白净秀气,人也颇显机灵,当即被我国著名肾脏病学专家叶任高教授点名要走。
叶任高教授(1932-2003)是一位非常有名的肾脏病学专家,1954年从中山医学院毕业后很快就升任主治医师,被誉为中山医学院二十世纪50年代的“四大才子”之一。通过叶教授等人的一番努力,使得中山医学院成为与当时的北京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即今“北京大学第一医院”)齐名的南北两大肾脏病研究基地之一。
汪涛刚入学时有着各种的不适应。饮食不适应——在安徽炒菜主要用菜籽油,但广东炒菜却用花生油,汪涛很不习惯,但适应了一段之后,汪涛还是喜欢上了广东的美食,其他同学也有同感。语言也不适应——与汪涛同届的康复专业研究生高谦是宁夏银川人,复试的一个重要程序是写病例,可病人的话他却一句也听不懂,最后还是由一位德高望重的教授给他做的翻译。但汪涛对语言的适应能力却很强,叶教授是广东东莞人,也说广东话。
有关汪涛对语言的适应能力还有一个佐证:当时教统计学的杜教授刚从湖南调来,上课时满嘴湘腔,而且这位老师居然拿统计学的“正态分布”来套学生的考试成绩——大多数中等,5%优秀,那么自然就还有5%的不及格,很多同学不喜欢他的课。
这一届研究生大约有140名,当地同学回家居住,剩下的100名男女生都住在同一栋宿舍楼里。每层14间宿舍,每间4个人。中山医学院的条件相当优越,那时的宿舍就自带卫生间,不过空调在当时还是太过奢侈,大家只好每人买来一个小电扇驱赶广州盛夏的炎热。
从楼梯一上来是外科研究生的宿舍,他们在临床实习后奖金收入很多,凑钱买回卡拉OK机娱乐,高谦路过时经常闯进去抢过话筒吼上两嗓子,然后再返回走廊里面的402室。越往里走越安静,最安静的401室,就是汪涛所在的宿舍。内分泌及代谢病专业研究生陆祖谦来自甘肃兰州,在他的印象里,汪涛的抗干扰能力很强,做事认真严谨,有时他们在宿舍聊天娱乐,而汪涛就在同一房间坚持读书,丝毫不受影响。
研究生的学习十分紧张。晚上下了英语课已超过21:00,在宿舍里用电炉煮面,要煮两个面饼再加鸡蛋才能吃饱——所谓面饼就如无包装的方便面,一元钱能买上将近十个,一次可买上很多。电炉要控制在800瓦以内,而且不能同时用,四个人要轮流使。即便是吃饭时,大家也会端着饭盆讨论当天遇到的各种病例和问题。
汪涛回来得更晚。像高谦和陆祖谦这些做临床的研究生都有奖金,但汪涛属于研究型,没有一分钱额外收入。不过汪涛并不在意这些,依旧一天到晚泡在实验室里,后来看门的大爷都认识他了,干脆让他配了一把钥匙。当时研究生津贴很少,每月不过30元,吃饭都不够,往往需要家里补贴。叶教授当时在《家庭医生》杂志兼职,遂派汪涛利用寒假去深圳采访,赚一点外快,结果入学后的第一个春节,汪涛没有回家。
教室,实验室、食堂、宿舍……汪涛的生活基本上就是几点一线,除此之外就是读文献和写文章。叶教授书房里的一副对联对汪涛影响很大——“绝交世俗为攻读,出卖文章为买书”。叶教授本身就是“书虫”,影响得汪涛也变成了“书虫”。陆祖谦回忆说,汪涛很早就开始发表文章,当时学校对硕士研究生没有发文章的要求,其他同学都是到毕业前后才开始做这件事,但汪涛在研二时就已发表了综述论文。事实上汪涛的第一篇综述论文,就是在研一没回家的那个春节的除夕写完的。
汪涛当然也想家。汪涛年龄小,高谦比他大两岁,陆祖谦比他大三岁。其他同学大多都已结婚,而汪涛还在恋爱。女朋友程慧虹每次从家乡写信来,信封上总是一笔工工整整的正楷。当时在学生中有个“恶习”,所有人的情书都要被拿来共享,但汪涛却从来不肯把程慧虹的来信示人,可到底还是有一次被同学把信抢到了手:看啊,这字可真漂亮!
汪涛与程慧虹于1992年结婚。1994年他们有了儿子汪心润。
1993年,高谦和陆祖谦硕士毕业,分别进入医院工作,汪涛则留下来继续攻读博士学位。汪涛在1992年研二时就被选拔出来“硕博连读”。其时能够进入“硕博连读”序列者人数极少,只有最优秀的学生才能享受这一待遇。
博士研究生阶段汪涛对腹膜透析进行了更为深入细致的研究,因为叶教授认为这项治疗技术非常适合中国,后来汪涛也一直持此观点。叶任高教授是我国腹膜透析治疗的奠基人,自20世纪60年代起就开始从事腹膜透析研究,“文革”中被下放农村研究工作才被迫终止。然而在国外,腹膜透析技术恰恰是在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发展最快,患者完全可以在家进行透析治疗,选择“腹透”的患者一度占整个透析人群的40%。但在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随着国外“血透机”进入中国大陆市场,各大医院纷纷大量购入,致使腹膜透析备受冷落。与此同时,香港却从政策层面向腹膜透析倾斜,目前香港肾脏病患者选择“腹透”的患者占整个透析人群的80%以上。直至20世纪90年代,美国百特国际有限公司(Baxter InternationalIne)将腹膜透析液大量引入中国,使透析液质量有了保证,降低了患者的感染率,腹膜透析市场才有所回暖,但依旧不能与血液透析的人数相比。
在叶教授的辛勤指导与汪涛本人的不懈努力下,汪涛以优异成绩完成了学业,并获得了“南粤优秀研究生一等奖”的荣誉。1995年,汪涛获得博士学位,同时其博士论文荣获1995年国际腹膜透析学会年会最佳论文摘要奖。
即将毕业时,汪涛参加了留校任教的应聘面试。汪涛英语很好,在各方面都有优势,面试成绩也名列第一,基本上已确定留校执教。1995年2月,汪涛前往美国领取最佳论文摘要奖,颁奖者正是国际腹膜透析学会主席、瑞典卡罗林斯卡学院肾科主任乔纳斯·伯格斯特龙(Jonas Bergstrom)教授。会后乔纳斯·伯格斯特龙教授的助手找到汪涛,邀请他来瑞典做博士后研究。此时汪涛已办好了留校的一系列手续,有些左右为难,不知应该如何是好,时任中山医科大学副校长的黄洁夫教授(后曾任卫生部副部长)十分通情达理,只说了一句“快去快回”。
1995年7月,汪涛动身前往瑞典。
5
1995年7月,汪涛来到瑞典卡罗林斯卡学院肾科做博士后,继续从事腹膜透析治疗的研究。
位于首都斯德哥尔摩的卡罗林斯卡学院是瑞典著名医学院,以审议评选诺贝尔医学和生理学奖而闻名于世。汪涛的导师之一乔纳斯·伯格斯特龙教授就是诺贝尔医学和生理学奖的评委之一。在这里,汪涛在乔纳斯·伯格斯特龙教授与另一位国际著名学者本特·林德霍尔姆(Bengt Lindholm)教授的指导下,选择了研究腹膜透析最为基础也是最为关键的问题:腹膜功能研究。汪涛工作很努力,其间还到美国哈佛大学访学过两周,几年时间下来,汪涛的研究工作获得了很大成就,他的诸多研究成果得到了国际同行的认可,其理论观点也被他人反复引用。1998年底,有“腹膜透析教父”之称的《国际腹膜透析》杂志主编、腹膜透析治疗的创始人之一、加拿大多伦多大学教授迪米特里奥斯·奥瑞奥普罗斯(Dimitfios Oreopoulos,1936--2012)邀请汪涛担任该杂志编委——在当时这是该杂志在卡罗林斯卡学院的唯一编委,也是多年来该杂志在中国的唯一编委。与此同时,汪涛的瑞典导师们准备推荐他留在卡罗林斯卡学院担任副教授一职。
在瑞典时汪涛过得很好——个人收入很高,生活条件很好,更重要的是科研经费充足。而且这里的人际关系相对简单,工作安排井然有序。瑞典人上班十分轻松悠闲,9:00上班,工作1小时后就要喝咖啡,再工作1小时后就到了午餐时间,再工作1小时后又要喝咖啡……一天就这么“咖啡”“咖啡”地过去了。但瑞典人做事十分严谨,工作效率很高,做一件事是一件事,所以照样出成果。
在瑞典假期也很多,而且通常是第二天放假,前一天下午就不再工作了。圣诞节前后有两三周的假期,夏天的假期则更长,甚至多达一两个月——北欧地区有半年的时间都会陷入漫漫长夜,所以当地人特别珍惜阳光充足的夏日。
这样一来就显出了中国人的勤奋,卡罗林斯卡学院有很多中国留学生,他们的待遇也都很好,很多人都像汪涛一样用功。不过入乡随俗,在这里汪涛玩的时间也非常多,他的妻儿也都来到了瑞典,这段时间可能是汪涛陪家人最多的时间了。冬天滑雪,夏天钓鱼,程慧虹至今还记得在瑞典森林里捡蘑菇、摘草莓以及用蓝莓做果酱的情景。此外一家人还在欧洲和北美游历,尽享人生。
1998年,已担任中山医科大学校长的黄洁夫教授前往瑞典和丹麦等国考察访问,了解到汪涛的科研进展及导师们对他的高度评价,十分满意,诚邀汪涛回国发展。此时汪涛本是自由人,可以留在瑞典,美国也有两家机构邀他前往就职——相比之下,程慧虹倒是更喜欢瑞典的环境。但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汪涛最终还是决定返回中山医科大学。
1999年,汪涛正式回到中山医科大学,就任肾内科副主任。在这里汪涛虽然也在门诊出诊看病,但更多的还是在做一些基础研究工作。这段时间汪涛在国内工作,程慧虹带着儿子汪心润暂居瑞典,一家三口两地分居,汪涛几乎每一两个月就要跨洲往返一次,十分辛苦,那时汪涛的儿子汪心润还不到6岁,只要看到天上的飞机就会叫“爸爸”,想象着父亲就在那上面。直至2001年,汪涛全家才正式落户广州。
回国后汪涛带领课题组成员一起努力,课题进展非常顺利,但同样也十分忙碌,汪涛仍会经常出差。为了把爸爸留在家里,汪心润经常把汪涛的鞋藏起来。由于汪涛对腹膜透析治疗研究做出的一系列重要贡献,2001年汪涛被多名国际权威学者推荐,荣获国际腹膜透析学会的最高奖项——约翰·F·马赫奖。
这时,基于汪涛在腹膜透析治疗方面的成就,北京大学第一医院肾病研究所所长王海燕教授和北京大学第一医院院长张友康教授诚邀汪涛来京工作。
是否北上进京,对汪涛和家人来说是一个相当艰难的选择,为此他们犹豫了很久。自1999年到2001年,汪涛在中山医科大学的工作刚有一些起色,生活也才稳定下来,此时离开等于再次陷入动荡状态。而且程慧虹更喜欢广州的生活,这里的收入比北京要高,消费却比北京要低,生活状态与在国外相差不多,生活安逸程度要比北京更好。可是汪涛在认真思考之后认为,就学术氛围而言,北京确实比广州更为浓厚,对他的课题研究具有更加有利的条件,也有着更好的发展前景。于是,为了汪涛的事业和抱负,程慧虹不得不再次做出牺牲。
2001年汪涛被教育部聘为北京大学“长江学者”特聘教授。在当时,汪涛是北京大学医学部最年轻的一位、同时也是唯一的一位临床医学方面的“长江学者”特聘教授。
2002年元旦汪涛一到北大一院,就决定做一系列全新的尝试。他先是前往加拿大多伦多大学进行了为期6周的访学,到“腹膜透析教父”迪米特里奥斯·奥瑞奥普罗斯教授那里取经,回来后便开始着手建立腹膜透析中心。6月中心正式成立,汪涛和课题组人员花费了极大的心血来改变原有的医疗模式,使其与国外真正接轨,形成了一整套崭新的规范的医疗和护理制度。相关的医护人员重新确立了新的医疗理念,改善了服务态度,提高了医疗质量,借鉴了许多西方发达国家对医院管理的经验,取得了极好的医疗效果。
汪涛有一个基本原则——不能用急性病的方法来治疗慢性病。汪涛所提倡的宗旨是:我们不能保证患者长寿,但我们却能够保证他们的生活质量,哪怕我们的患者只能活很短的时间,我们也要保证他们在这段有限的日子里生活快乐,过上与正常人一样的日子。事实上,汪涛对慢性肾病的诊疗一直围绕着这样一个中心主题:让患者享受生活,回归社会。
在腹膜透析中心,汪涛带领20余名工作人员与研究生,对280名腹膜透析患者进行全新的现代化管理,取得了很大成效。仅仅3个月的时间,就让原来特需病人的面貌大大改观,旋即被中央台所报道。在2003年下半年三甲医院复评时北大一院是一个试点,卫生部一些领导专门参观了这里的腹膜透析中心。参观之后大家赞赏有加,当时的评审组组长对汪涛说:你应该去卫生部拿一个大奖,因为这涉及整个医疗模式的变化。
汪涛的尝试不仅获得了国内卫生部领导的赞许,还在国际上受到了极大的赞赏。2004年,“腹膜透析教父”迪米特里奥斯·奥瑞奥普罗斯教授来北大一院腹膜透析中心访问,在一周的时间里详细了解了这里的情况,甚至每天与汪涛一起查房。最后,迪米特里奥斯·奥瑞奥普罗斯教授在中心的留言簿上写道:假如这个模式能被推广,我将把我的一半财产捐给你来做这项事业。
这个留言簿是腹膜透析中心刚成立时就预备下的,里面写满来自世界各个国家和地区访客的留言。在留言簿的第一页上写有这样一段话——
尊贵的客人:
我们很荣幸您来我们腹膜透析中心参观指导,您的建议和鼓励对我们腹膜透析中心的不断进步至关重要。我们非常感谢您的意见和建议。谢谢!
腹膜透析中心 汪涛
署名虽是“汪涛”,但这工整漂亮的字迹却出自程慧虹的手笔。
来京之后,程慧虹也进入北大一院工作,同时,还要负担家务,洗衣做饭,照顾孩子,非常辛苦。而在高强度的工作压力下,汪涛很少过问家里的事情,一切都由程慧虹担当。
中心刚刚成立一年,患者的面貌就得以如此改观,最主要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呢?整个2004年,汪涛都在琢磨这件事。最后他感觉,这一成功不仅来自医疗手段的进步,关键是来自管理模式的改变。而且汪涛发现,自己的探索不仅是肾脏病诊疗方式的改变,而是针对所有慢性病管理方式的变革。事实上,21世纪全球卫生领域的最主要挑战就是慢性病,因此汪涛正式提出了“慢性病治疗与管理”的概念。
至2004年底,汪涛对于未来的发展道路在思想上已形成一个大致的雏形:目前肾脏病的治疗手段已经相对成熟,但管理模式还有待进一步摸索和改进。恰巧此时北大二院(原“人民医院”)和北大三院都需要加强肾内科的力量,经过一番交流与考察,汪涛最终选定了北大三院。
不过此时,汪涛的兴趣已不完全在肾脏病的腹膜透析治疗上了,他的目光已开始投向了包括肾脏病、糖尿病、高血压等诸多慢性病在内的更为广泛的慢性病治疗与管理系统。
6
近年来,随着疾病模式的改变,慢性病已经成为危害人类健康的罪魁祸首。2006年5月9日,在世界卫生组织慢性病全球报告中文版首发式暨世界卫生组织慢性病社区综合防治合作中心揭牌仪式上,世界卫生组织助理总干事拉盖丽(Catherinek Gales-Camus)博士指出:如果不采取措施,在未来10年中,全球将有3.88亿人死于慢性病,这其中中国人将占8000万人;在此期间,仅心脑血管疾病和糖尿病就将给中国带来至少5500亿美元的经济损失。由此看来,加强对慢性病的防控势在必行。
其实道理很简单,以肾脏病为例:那些走到透析这一步的肾脏病患者,很大一部分是由于多年来不健康的生活方式所导致。能否提前一点时间让他们不要走到这一步呢?这就要改变他们的生活方式。如何改变他们的生活方式呢?这就需要预防医学的介入,这就需要改变现有的医疗模式。这样不但可以让患者少受痛苦,也可以为国家节省资源。
2006年由国际肾脏病学会和国际肾脏基金联盟联合提议,将每年3月的第二个星期四被定为“世界肾脏日”。2006年第一届世界肾脏日为3月9日,主题是“慢性肾病的早期检测和预防”;2014年第九届世界肾脏日为3月13日,主题是“防治老年慢性肾病”。提及的都是慢性肾病,而且都提到了预防,医学领域对于慢性病预防的关注由此也可见一斑。
汪涛来到北大三院之后,迅速带出了一个专业团队,具体管理腹膜透析。汪涛自己则继续独自向前摸索——如何让患者不要走到透析这一步?答案是:关键在于预防。在一些西方国家,有一批优秀的临床医生不做临床而改做预防,目的就是如此;但在今天的中国这却不太现实,因为很多优秀的医生不愿意去做预防工作。自2006年春天开始,汪涛通过开设肾脏病管理门诊,进行了一系列有关肾脏病管理的研究,一直做到2008年。在这三年期间,汪涛在相关领域的研究进展非常迅速,正式确立了责任人制度,使得医患关系就像一家人一样,同时他也得到了国内和国际的许多支持,包括学术和经费等各个方面。至2008年,已经产生出一个比较成熟的管理模式了。
学术体系成熟之后,汪涛便开始着手举办学术培训班,国外很多机构对此很感兴趣,其热心程度远远超过国内。学员们来自英国、瑞典、加拿大、日本、印度、泰国、新加坡、澳大利亚和中国台湾等许多国家和地区,甚至一些国家的卫生部长、社会保障部部长和大学校长也前来参加。学术培训班自2008年“奥运”之后开始举办,汪涛为此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一直办到2012年,共计50期,平均每年10期。培训班开班期间,汪涛都相当忙碌,程慧虹不无抱怨地说:我想要找你吃顿饭是不是也需要预约?
2008年10月第一期学术培训班结束,当年年底日本学员即请汪涛回访。汪涛看到他的理想在异国他乡“落地发芽”,病人的感觉非常好,既十分喜悦又多少有些遗憾。2009年初汪涛回来向院领导汇报,表达了自己的这种遗憾:我们培养的人才在国外取得了如此成效,建立了良好的模式,可我们自己的发展却受到极大的限制,因为全新的模式需要投入人员和服务,没有政府的支持就无法发扬光大。
但事情确实很难办,因为涉及方方面面的问题。整个国家这样,一家医院也是这样。院领导对汪涛说:我们都认为你是对的,但这个经验,很有可能需要先到国外去转一圈,有关人员去学一圈,再带回来才有可能实施。最后院领导还是给了汪涛足够的支持,那就是划拨了那栋单独的小楼。这对患者来说确实非常有利,从赵老师等患者的身上就能清楚地感受到,但对给予患者更多服务的医护人员却没有太大的意义,使得这一模式很难做到可持续发展。
有了这栋小楼,至少在形式上汪涛还可以继续实践自己的理念,事实上,在学术上汪涛早已有了一整套成熟的方案——
首先在医疗上必须正确,这是基本前提,没有到位的医疗手段其他都是白说。而在管理方面,则必须具备以下几条:第一,必须拥有一个团队,因为患者合理的饮食、运动、心理以及社会回归都需要医生、营养师以及护工等大量人员的协调合作;第二,一定要有一名责任人,他类似国外的家庭医生,但又不完全相同,受过专业训练的护士可以承担这项任务——护士学的护理知识,正好弥补医生相关知识的不足;第三,提供一个多学科且协调的环境,不用患者费劲去看医生,而是把患者组织起来,让医生来到患者当中,“现场解决问题”——这样一下午别说20个号,100个号都不算多;第四,要治人,而非治病,这就需要借助康复医疗等辅助手段;第五,要教病人学会自我管理。
上述这个方案从肾脏病诊疗和预防出发,但已不再局限于肾脏病,它对所有的慢性病的诊疗和预防都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2010年上半年,汪涛不但将慢性病管理的学术模式想明白了,而且把慢性病管理的经济模式也想明白了。汪涛认为,只要实施这一方案,一定会出现“病人省钱,国家省钱,医院盈利”的多赢局面。
在汪涛看来,慢性病管理属于一个更大的范畴,包括患者的衣食住行等等——责任人相当于患者家庭的经纪人,或者说是一个陪伴终身的朋友。
唯一不满意的恐怕只有制药厂,但目前很多药品的利润其实都被国外药厂赚走了,而且改革总要触及一部分人的利益。
想通归想通,真要实施起来却不那么容易。首先,人满为患的公立医院暂时很难有空间来做这件事,社区医院的医疗水平又无法达到要求,私立医院也有急功近利的思想。想要推动这一方案,必须做多方面的尝试与探索,而随着政策的逐渐宽松,做这件事的时机确实已经越来越成熟。2011年底,汪涛辞去三院肾内科主任的职务,腾出时间和精力,希望在体制外建立起一种成功的模式,但他的最终目的却不在体制外,而是希望反过来影响和推动公立医院改革。汪涛计划用三年的时间,但这三年确实十分辛苦,汪涛遇到了一系列政策性的问题,可谓举步维艰,就连汪心润都能看出父亲身心的疲惫。程慧虹有时也开导汪涛说:一旦涉及社会学问题就不那么简单了,不像你实验室里的那几只小白鼠,遇到问题不能从纯学术的角度来考虑。当然汪涛也有一些收获,积累了不少的经验和教训。
7
赵老师夫妇记得,那一段时间在北大三院肾内科看病,感觉特别好。
三院批给肾内科一栋单独的小楼。这是一座位于旧门诊楼后面、科研楼前面的二层简易楼,西面紧挨着北京大学医学部院内的马路。
当时汪涛担任肾内科的科主任,对于诊疗的理念全都有所革新。病人看病不再在封闭的诊室,而是在一个大厅里,其实也算不上真正的大厅,就是一个比较大的房间,大家分坐在四周,三个五个、七个八个,别人看病的时候,可以在一边“旁听”,医生回答问题时,大家也可以一起“共享”,因为同样的病人问题往往也是相同的。旁边就有营养师,介绍有关营养学的各种知识;同时还有护士,马上就可以开化验单。新式的诊疗方式吸引了很多患者,不少外地患者纷纷慕名前来。
一系列治疗方法让人耳目一新,而病号们凑在一起小声交流让他们在精神上也获得了互相的慰藉。现场还有不少志愿者:测血压,量体重,外出活动时帮忙组织——而这些志愿者不是别人,也都是病友。有些人的病不算严重,却一天到晚泡在肾内科,真把这里当“家”了。从纯医学的角度来说,确实有一些透析病人会陷入严重的抑郁,而三院肾内科轻松愉快的气氛无疑缓解了大家原本消沉的情绪,让患者从“同病相怜”变成了“同病相援”。
那一段时间赵老师甚至不知道汪涛的专家号究竟安排在哪一天,因为汪涛告诉他们:你们不用特意挂我的专家号,随便挂一个普通号就行了。后来赵老师挂了普通号去看病,汪涛果然就在科里。事实上,不管是否有汪涛的门诊,除了在外开会或讲课,他平时总在这个楼里,病人看病十次有八次会遇到他。即便他不亲自出诊,也会热心地安抚病人,与之聊天:最近怎样?在吃什么药?恢复得如何?
除了门诊,还有各种讲座。每周的营养课堂在医院里,每月的肾病知识大讲堂在北大医学部校园里,赵老师夫妇几乎场场不落。主讲人有时是营养师或护士长,更多的时候则是汪涛自己,而且利用的都是休息时间。前来听讲的患者们经常见面,逐渐也都成了朋友。
事实上,他们与汪涛也成了朋友。很多病人都感觉,找汪涛看病不像是在看病,而是把他当朋友来聊天。每次来医院一点压力都没有,精神上的感觉非常好,因为与汪涛交流格外温暖;而肾病的康复,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依赖一种健康向上的精神状态。照理说医患关系本是如今一个让人十分头疼的麻烦,而在汪涛这里,这个麻烦似乎消逝于无形了。按照陈老师的说法:我们生病是很不幸,但遇到汪涛却是我们的幸运;他总是从病人的角度出发来想问题,所以我们至今都留恋当时那种环境。陈老师还经常向老年同事推荐汪涛,陈老师坦承:老人说话都啰嗦,往往说不到点上,但汪涛却始终非常耐心,嘱咐对方“别着急,一条条记下来”。
陈老师总是感叹汪涛是一名好医生,觉得他十分亲和,医德和医术都非常好,就像是对待自己的亲人。程慧虹也有同感,只不过是从另外一个视角——汪程二人偶有矛盾,冷脸相对,只要这时病人一来电话,汪涛的态度马上变得十分和蔼。即便是在平时,汪涛喜欢独自思考,也无暇与程慧虹经常交流——所以程慧虹说:“我干脆做你的病人好了,还能和你聊聊天,至少能说上半个小时,而且你的态度还那么好。”
汪涛还利用业余时间编辑了一本名为《肾友》的小册子,向大家传播各种健康理念。他还组织各种室外活动,即所谓的“新式门诊”,而这一举措从北大一院就开始了:2003年4月汪涛及医护人员带领病人参加了义务植树活动;2004年10月22日恰逢重阳,汪涛及医护人员组织患者及家属上百人在紫竹院公园开展以“生命的价值”为主题的交流活动。汪涛来到北大三院后这种形式依旧保持,赵老师就跟着去过奥体公园、小月河元大都公园以及平谷等地方,有些病人还参加过汪涛协助组织的云南、海南和韩国集体游。每次旅游归来,病人的面貌都变得大不一样。事实上为了实践自己的理念,汪涛经常会贴出自己的讲课费,或者动用自己的资源去拉赞助。
汪涛做这些事,都是为了让患者摆脱阴郁低落的精神状态,以一种全新的姿态享受生命,迎接未来。汪涛总是鼓励大家,千万不要把自己当病人,他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你活着不是为了透析,透析是为了活着。”
直到今天,陈老师还经常向汪涛咨询各种健康问题,而且不限于透析治疗和肾脏疾病。既然汪涛没有架子,陈老师就总是通过短信或电话“骚扰”之,赵老师阻拦道:人家很忙,你不要总是麻烦人家。但汪涛从来都是有问必答。有一次,赵老师由于老年动脉硬化,腿部出了问题,到三院去看急诊;医生说要手术,需要造影,先让赵老师在观察室输液。陈老师不免有些紧张,连忙去找汪涛求援,几乎流下眼泪。汪涛正在门诊看病,答应一会儿下来看看。时间过得很快,眼看着已经过了18:00,陈老师心想汪涛肯定不会来了,没想到汪涛还真的来了,鼓励安慰了一番,并给了一些建议。赵老师夫妇十分感动,所以至今都还记忆犹新。
赵老师夫妇对汪涛比较信服,还因为他对各种问题的回答都浅显易懂;有时候在家里翻翻汪涛的书,也会觉得受益匪浅;很长时间不去见他,心里还总挂念着,想听他说点什么,就算没有具体问题,精神上也会感到愉快。比如上次赵老师找汪涛评估透析效果之后,汪涛就告知赵老师他的健康状况很好,还动员赵老师不妨出去旅游一番——“你下江南吧”,给了赵老师很大的信心。
有这样一种说法:优秀的医生是治疗病人的疾病,而伟大的医生则是治疗得了疾病的病人。在赵老师夫妇看来,汪涛就是这样一位伟大的医生。但同时赵老师夫妇又不把汪涛当作一名医生,而把他视为自己家庭中的一员。
说实话,与赵老师夫妇持相同看法的患者,还有很多很多。
尾声
北京大学医学部负责宣传的梁宾宾曾写过一篇有关汪涛的文章《天使学者》,盛赞汪涛如“天使般的真诚和善良”,这样评价实不为过。事实上汪涛的所作所为不但基于他发自内心的善良,同时也与他的性格和生活状态有关。汪涛对物质生活要求不高,而且很少考虑自己的利益得失,他思考的是更高层面的东西。汪涛做事的目的,是希望最大限度实现自己的理想,践行自己的理念。
北大一院在引进汪涛时,为他在西三旗育新花园解决了住房,只是没有产权。后来工作变动,汪涛将这套房子交回后,心思都花在他的慢性病治疗和管理上,无暇顾及其他,结果一家人自2008年起在北大三院附近的牡丹园租住了三年。
幸好程慧虹能干,不断催促汪涛,同时自己四处看房,她只要求汪涛出一个意见。可汪涛心思根本不在这里:“你别烦我了,要买就买!”程慧虹不干,买房毕竟是件大事,又不像买菜,看一次就能定下,总要有个比较。可汪涛连车都没买,最后张建武开车带着汪涛夫妇选了几处房子并帮忙敲定。
直到2012年,汪涛才正式买下一处北大三院附近的房子。即便如此,汪涛还是贷了一部分款。而此前开发慢性病治疗和管理系统,由于没有专项基金,汪涛自己投入了不少钱。虽说汪涛认为反正自己有能力还贷,但程慧虹还是有些不悦。
说是离医院近,也有3000米的距离,交通十分不便,汪涛只好步行上班,大概要走半小时。看了一天门诊之后比较劳累,汪涛就先走一段再坐一站公交回家。不过汪涛也不在乎,就当是锻炼了,只不过盛夏暴雨和严冬大雪时走起来格外困难。
汪涛喜欢做科研工作,而且对数据尤其敏感。一般学医的人都比较喜欢外科,但汪涛却更喜欢内科。汪涛坦承自己动手能力一般,但特别喜欢思考,而且对数据极为敏感——汪涛读完书后,能把其中的数据在脑海中以图的形式复现出来。
汪涛做事专注,往往心无旁骛,甚至不合常理。比如出国开会,对于汪涛来说就是开会,从来没有“顺便玩一下”这个选项。有一次在西班牙开会,一座著名的博物馆就在汪涛下榻酒店的楼下,他居然就没去。程慧虹喜欢看话剧,听音乐会,汪涛却没有时间陪同,她只好自己去。在很多方面汪涛还有些“精神洁癖”,当年汪涛已回国而程慧虹仍在瑞典,为图方便程慧虹就在公司打国际长途给国内报平安。汪涛接到电话却极为不满,认为她不该用公家电话,对此,连程慧虹的老板都不能理解。汪涛对自己要求很严,连带着对家人也是如此。汪涛对汪心润要求也相当严格,汪心润小时候没有零花钱,上大学后每月也只给1000元。
汪心润从小跟着父母走南闯北,说过家乡方言,说过瑞典语,说过英语,说过广东话,说过普通话,现在则一嘴的京腔。汪心润刚写作文时,由于不熟悉中文习惯,句首不会空格,写一行空一行,句号也是英文圆点,结果被老师批评。青春期的汪心润也曾逆反,把母亲气哭,让父亲叹气。但时光荏苒,如今汪心润已上了大学,一米八的个子,热心公益活动,参与组织学校志愿者团的各项活动。从内心来说,汪心润十分敬佩父亲。
要凭一己之力,改变一个相对稳定的系统,必定要花费很大力气,同时也会遇到很多困难。当然汪涛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的学生在帮他,他过去的同学在支持他,很多人也在关注他,连程慧虹都亲自帮他做事。但是无论怎样,前方的路程依旧充满了崎岖与坎坷。
在北京,陆祖谦再接触汪涛时,感觉他变化不大,做事依旧认真严谨。有时他们还一起爬山,虽说汪涛平时很少锻炼,但身体素质不错。他们几乎爬遍了北京周边的各种山:蟒山、鹫峰、凤凰岭,阳台山、妙峰山、百花山、灵山……而张建武却认为汪涛比中学时代有了很大变化。他认为汪涛并非传统意义上的“书呆子”,他的思维一点也不死板,他的做法是尝试着把医学与社会管理学结合起来。如今的汪涛可谓功成名就,他也一直在尽力回馈故乡。当初留在县里的同学有些做了县委常委,而身在北京的汪涛则是北京“绩溪同乡会”的会长。汪涛经常利用自己的资源为家乡做事,尽可能地为县医院做一些专业指导。张建武偶尔也约汪涛一起打打球,聊聊天,但毕竟大家都很忙,平时很少见面。有时张建武与汪涛电话约好在医院见面,到达时总能看到汪涛一手端可乐一手拿汉堡,忙得无暇就餐。
不管与以前相比有多少变化,但汪涛身上至少有一个特点是从中学时代就没有变过的,那就是他的内心始终充满了主见与执着,对自己认定正确的想法一定要坚持到底。程慧虹认为汪涛的乐观属于骨子里的,是永远改变不了的,只要他认准了方向,就一定会坚决地走下去。
2011年,汪涛曾写过一篇《我的人生感怀》,里面有这样一段话——
“我希望自己能成为圣手,拂去人间的疾苦。但我理解包括慢性肾脏病在内的慢性疾病的负担不在疾病本身带来的生理的苦楚,而更多的是它们对人身心的摧残,人们辗转医疗、心身疲惫。我也深深理解这些疾病的治疗并不是医疗本身,而是超越传统医疗的东西,是人文,我深深地理解医疗回归人文在慢性病管理中的内涵。鲁迅先生曾经弃医从文是为了唤醒国民的意识,唤起民族的觉醒比医治一两个病人更为重要。现在我觉得建立慢性疾病管理的体系远比我医治一两个病人更为重要。”
事实上,“慢性病治疗与管理”这一宏大的方案如果能够得以实施,于国于民都将功德无量,必然会在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汪涛在准备,在与有关部门反复沟通,以便获得更多的理解与支持。
汪涛在等待,等待一个最佳的时机,以便全力推出自己的方案。
汪涛在思考,思考如何以一种最好的方式实现自己的伟大理想。
汪涛属马,今年是他的本命年。我们祝愿汪涛马到成功。
责任编辑 谷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