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广芩
苏惠来电话说要跟我见面,将见面地点定在北海公园琼岛的月亮门里头,她说那儿有片假山,清静阴凉没干扰,还说她会自带香茶和小点心,她的玫瑰花茶较她母亲的更加炉火纯青了。我说,好久没喝你们家的玫瑰花茶了,几十年了,还没忘了呢。苏惠说,咱们快五十年没见了,有好些话要说。
“五十年”这个数字听着让我有些惊心,半个世纪哪!用现在时髦的话说,时间都去哪儿了?一转眼俩人都六十多了,成老太太了。苏惠说的五十年,其实有点儿夸张,细细推算,从1968年年底我去陕西插队至今,满打满算应该是四十六年,苏惠采取的是四舍五入的说法,也没错。
1968年冬天,全班同学都响应号召下乡了,注销户口、置办行李,忙得不亦乐乎。苏惠却独留北京,进了工厂,优哉游哉地晃荡于大家的圈子之外。苏惠进的厂子是腌菜厂,是造大酱、腌小酱萝卜的街道小厂,小厂也是厂,是拿工资的,旱涝保收的地方。我们是什么呢,我们什么也不是,我们要在陕北当农民,得凭力气种地挣粮食吃。不可同日而语哪!
集体出发的时候,苏惠来北京站送站,同学们见了她感情都有些复杂,好像她是叛徒,我们都是即将“赴死”的壮士。有人怪声怪气地称赞她有福气,她不好意思地说,什么福气呀,一个月十八块五毛的学徒工,比你们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差远啦!
有人说她是得了便宜卖乖,故意装孙子,私下里也有人说她留北京是她妈用身子给她换来的……
总之,苏惠在同学跟前显得有些尴尬,有些没面子。她站在月台上,隔着车窗不安地看着我,眼神闪烁不定。火车站的大钟奏响《东方红》乐曲,乐声中火车开始滑动,我们显得很悲壮,苏惠的眼圈和鼻子有些红,不知是冻的还是雪光映的。她追着火车跑,把两个橘子塞给我,叮嘱我一定照顾好自个儿,多给她写信。我明白,其实苏惠是专来送我的。别人都有家人来送站,只有我没有,她不来,我的离京仪式将是稀里哗啦的残缺,是没有祝福的凄凉。可是我偏偏不领情,不愿意让大家看出这一点,对她的做法,表现出了冷淡而不在意。我把头扭向了一边。
我不愿意大家知道我们是朋友,我们也根本不是朋友。
两个橘子从小桌滚到了地板上,在混杂的车厢里,不知去向。
也不找。
我走后,没有给她写过信,她也没有任何信息传递给我。
水米无交,相忘江湖。五十年——
现在联系上了。通过网络。
物非人非,我们已经不是我们,北京也不是北京了。对我来说,五十年变化太大,想必她也是。
在东直门交通枢纽站我登上107无轨,往北海后门赶。这是一条熟悉的路线,少年时候过队日,除了景山就是北海,我和苏惠不止一次,手拉着手出北海后门,过地安门、北新桥,回到戏楼胡同家中。她们家住1号,我们家住2号,门挨着门,是邻居。
小时候的苏惠是个中规中矩的孩子,长得比我漂亮,身条细溜,皮肤白皙,一双眼睛水灵灵的,唇下有颗痣,那颗痣长得很有名堂,叫美人痣。我母亲说苏惠是个美人坯子,说这丫头长大了是个了不得的人物。我希望母亲也说我是个美人坯子,可是母亲对我相貌的称赞永远是十分吝啬。
学生时代的我和苏惠像是形影不离的一对,看见她就能看见我,看见我就能看见她。不是我们的关系有多么铁,我们的友谊有多么牢固,是人为因素硬把我们拴在了一起,想分也分不开。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学校里的学生都有学号,老师把我们按座位分成1号、2号、3号……在教师登记册上也依此顺序登记。上课老师提问不叫姓名,叫号,同学之间习惯了也多以号相称。我的座位和苏惠挨着,她是5号,我是6号。5号、6号,我们从小学一年级一直叫到六年级。
现在的孩子放学都有大人在门口等着接,学校门口在放学的时候人头攒动,爷爷奶奶站了一堆,翘首盼望,等待孩子出来。我上小学的时候没有家长接,老师将东西南北住得近的学生组成一个个队,谓之“路队”。我们先是在操场,在班主任的目光下“半臂看齐”,把队伍排整齐了,然后背着书包一队队走出校门,走出去的路队不能散,走到谁家门口了,谁自动撤出。常常是最远、最后的同学担任路队队长,谁住哪儿,在哪儿出队,队长心中有数。他要对路队的成员负责到底,不准哪个中途溜号。出校门往东的这支路队数我和苏惠住得最远,走到最后就剩了我们两个人,这时候,我就和苏惠走成了一横排,苏惠很严肃地让我“排后边去”,说还没到家呢,不许“乱队”!我不以为然,说横着也是队,谁能说横着排不行?苏惠说我这样捣乱队形,她明天要把我“告老师”。
那时候的孩子们有三怕,一怕“告老师”,二怕“留校”,三怕老师“请家长”。这三怕一怕比一怕厉害。“告老师”比较简单,顶多老师在全班批评一顿,脖子一缩头一低就扛过去了,脸都可以不红的。我被“告老师”的机会很多,我父亲下班回来见我的第一句话常常是“你今天又被禀先生了吧”,父亲是老派人,他把“告老师”叫“禀先生”,其实是一个意思;“留校”比较麻烦,放学大家都回家了,你得在教员办公室站着。这种情况老师先不理你。让你晾着,寒碜着你。别的老师进进出出,都得瞟你两眼,有的还得说几句风凉话,所以你得有足够的抗打击准备。出路有两个,或是把脸皮撕下来装书包里,做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二皮脸相;或是号啕大哭,痛心疾首地彻底认错投降。最后一招“请家长”比较损,不到万不得已老师不会使这杀手锏,家长来了,老师简单说几句,让把孩子领回去教育,常常是刚出校门,大巴掌就扇上了,几乎所有的家长都等不得到家就开始动武,不怕街上的人看热闹。学校门口打孩子,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谁都能够理解。那时候的孩子,没有谁没挨过打,就是我这个小丫头,挨我妈的打也是无数。好在我们记吃不记打,心胸都很开阔。
女生一般轮不到“请家长”的份儿,男生就难说了。但是苏惠不同,她动辄就被老师“请家长”。我们的班主任老师姓郭,叫郭梓仁,男性,四十左右。平时爱找大个儿女生聊天,喜欢盯着女生的胸口使劲看,还借机会拉女生的手。按说老师喜欢学生无可厚非,但我却很讨厌他,嫌他恶心,给他取了外号叫“瓜子仁”。“瓜子仁”这个绰号在同学中被叫得很广泛,使用频率很高。
苏惠是乖孩子,乖孩子也会因为各种原因被请家长。比如上课说话,比如课间吃东西,比如听课走神儿……在我们身上是小小不言的事,到了苏惠身上就成了大错,就得“请家长”了。苏惠放学被留在教员办公室,向苏惠妈传达“到学校领人”的命令一般是我的责任。往1号捎话,对我是捎带脚儿的事儿,甚至连正门也不用走,从我们家后院穿东墙月亮门直接过去,就是1号后院。苏惠家住1号后院西屋,三间平房,当间儿是饭厅,摆着八仙桌、椅子,北边是苏惠妈的卧室,南边是苏惠的卧室,苏惠和她妈妈不住在一个屋。苏惠妈给街道缝纫厂的服装钉纽扣,把衣裳拿回家来做,所以她妈妈老在家,老是坐在窗户底下锁扣眼。苏惠妈接了老师“请家长”的信儿会扔下手里正干的活儿直接往学校跑,急赤白脸的好像她闺女受了多大委屈。她护犊子的劲头比我妈大多了,苏惠就像老母鸡翅膀底下的小鸡雏,不是小鸟依人的模样,是小鸡依人的模样。为这个我常跟我妈掰哧较劲,说她不喜欢我,不是亲生的。我妈的回应是:你懂个屁!
苏惠妈比苏惠长得还漂亮,一个干干净净、利利落落的小媳妇。穿件麻纱的小碎花褂子,脸上扑着淡淡的粉,眉毛又细又弯,身上散发着“绿宝”香胰子味儿,脚上穿着白凉鞋,光脚的时候能看见她的脚趾甲上涂着红艳艳的指甲油。苏惠妈很注意细节的修饰,看起来不显山露水,其实每一处无不是精心打理,像我七哥画的国画小品。苏惠妈会吹箫,偶尔也会把墙上的紫箫拿下来,给我们吹一段《苏武牧羊》。那得在我们都做完作业,表现得很乖,而且苏惠妈心情也好的时候,不过这样的时候实在不多。
苏惠妈一吹箫,苏惠就跟着唱,苏惠的嗓子很好,把小拐弯的地方都能唱出来,不似我,嗓子是直的。
每听到这首歌,我的心里都很难受,为那个吃毡饮雪的苏武担心。他太倒霉啦!人到了那份儿上还活着干吗呀,多没劲!我承认,箫是件很神奇的物件,深沉而不华丽,直扎到人的心里去了。没有苏惠妈箫的衬托,这首歌大概不会这样动人。我们一年级音乐课学的歌是“青天高,远树稀,西风起,雁群飞”,旋律也很美。我唱了一遍,第二遍苏惠妈就能随着我用箫吹出来了。苏惠说她妈有一颗玲珑心,顾名思义,我想起我们家多宝格上的摆设象牙球,玲珑剔透好几层,是工艺品。
初小四年我们实行的是半日制,上午上课,下午在家上学习小组。小组里是就近的同学,集中到一个同学家在一块儿做作业,互相督促,老师下来检查。我跟苏惠是一个小组的,我们组还有一个叫李立子的男生。李立子没有父亲,他父亲到台湾去了,他跟妈妈生活。他妈妈很摩登,是个烫着飞机头的演员。李立子本人结巴,长得难看,两只扇风耳朵很不知趣地朝两边挖挲着,像戏台上官员的纱帽翅。我和苏惠想气他的时候就说“俩耳扇风,败家的祖宗”,李立子薄薄的耳朵立刻变得通红透明,真能忽闪忽闪地动弹。我们都奇怪他那当演员的美丽的妈怎么会生出个这么丑的儿子,用李立子自己的话解释说他是“串了秧儿”,没救了。苏惠悄悄跟我说,她要有个这么丑八怪的儿子,她一准把他掐死,绝容不得他长大,丢人死了。我和苏惠都不爱跟李立子说话,常欺负他,说他爸爸是反革命。李立子也不恼,慢条斯理地回应我们说,你们才是反革命。
我和苏惠达成共识,将来找对象绝不找李立子这样的,忒难看,影响心情。李立子一点儿也不为自己的长相发愁,平日一味傻闹,还爱说瞎话,告诉我们他妈是仙女下凡,每到夏日初七夜里都要穿上羽衣飞到天上去。对此我们压根儿不信,李立子信誓旦旦地说改日把他妈上天的衣裳拿来给我们瞧瞧。苏惠妈说她信李立子的话,因为李立子妈不是一般的妈,那样美的妈妈只有天上才有。李立子听了很得意,歪着脑袋看着我们说,怎么样,我没瞎说吧!
后来我们知道,李立子妈的确有上天的衣裳,那是演《槐荫记》穿的。每年七月初七,剧院都演的时令戏。李立子妈演织女,满台飞舞的彩云是由演员们举着画片组成的。
我们每天下午围着院里的石头桌做作业,石头凳子很凉,苏惠的屁股底下垫着她妈给缝的小棉垫,我和李立子身子底下什么都没有。我们的屁股隔着一层布裤子和石头接触,有时还真凉,不是自己家,我们也没有权利和苏惠妈要棉垫子。学习小组要在苏惠家整整待一个下午,老师规定不许提前散伙,主要是怕我们到街上去野。所以,我们下午的时间便十分宽裕。三个人叽叽喳喳,动笔的时候少,扯淡的时候多,动辄便打起来,二对一,把李立子揍得哇哇大哭。李立子的哭相很难看,大嘴咧着,鼻涕过河,使劲挤着眼,扯着嗓门号。他正在换牙,那张豁牙露齿的嘴很夸张地,毫不掩饰地暴露给所有的人,我真替他羞,一个男孩儿,比丫头还丫头。李立子哭的工夫大了,苏惠妈会端着一杯玫瑰花茶出来,拍拍李立子的脑袋,李立子立马就住了声,他就等着苏惠妈拍呢,他也喜欢苏惠妈。他自己的妈是仙女,仙女从来也不拍凡人的脑袋。那杯茶是专为号哭的李立子准备的,苏惠妈让他润润嗓子,想号就接着号,不想号了就做作业,通常在这种情况下,李立子就不号了。
苏惠妈说,小孩子爱上火,号是败火,玫瑰花茶也败火。
苏家在院子里种了许多玫瑰花,我们从来没见过那些玫瑰开花,因为玫瑰还是花骨朵儿的时候就被苏惠妈掐了,她把那些花骨朵儿晾干泡水喝,泡进水里的花骨朵儿自己慢慢就开了,十分的神奇,十分的美丽,喝在嘴里甜香甜香的,我们都爱喝。我和李立子从心里喜欢苏惠妈,我们觉得她干净又安静,美丽又淡雅,作为女人,她近乎神圣。李立子甚至说,将来他娶媳妇,就娶苏惠妈。
苏惠妈才是仙女。
李立子的妈比苏惠妈有派,她是名角儿,唱青衣的,北京城里大部分人都知道她。我父亲说,她只要往台上一站,不用扮相,立马能倾倒一片。什么是角儿啊,这就是角儿!能倾倒一片的妈却倾倒不了自己的儿子,李立子说他不爱他妈,他妈从来也不拿正眼瞧他一眼。他对他妈的感情淡之又淡,天就是塌了,他也想不起他还有个妈来。我说,那你就把苏惠妈当妈吧。
李立子说,他已经把苏惠妈当妈了。
有一天,李立子跟苏惠抢棉垫子,苏惠不给,两个人争起来,苏惠急了说,人家来“身上”了!
我问什么是身上,苏惠说“身上”就是好事。
李立子说,我也来“身上”了。
我说,我也来“身上”了。
苏惠说,啊——呸!
李立子说,你的“身上”在哪儿呢?让我们瞅瞅。
我说,是啊,让我们瞅瞅!
苏惠对我说,你不要跟着起哄,他爸爸是反革命,难道你爸爸也是?
李立子一下蔫了,他最怕人家提他爸爸。
那天从月亮门蹿回我们家后院,我看见七哥正坐着小马扎在水池子旁边洗涮他那些画笔。老七二十多了,还没娶媳妇。他不急,我妈急,托人介绍了一个又一个,都没成。妈说老七的条件太高,挑得花了眼。我说,他不就一个破画画的嘛,趴在桌子上描呀描,十天画不出一只猫。
老七洗得很专心,没想到会有人从月亮门钻过来,我凑过去搭讪说,老七呀,你也来“身上”了吗?
老七看着我,一脸莫名其妙。半天说,什么“身上”?
我说,没来“身上”你坐布马扎干什么?
老七说,这是我的马扎,我见天儿坐,干你什么事?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别没事找事!
突然地,老七脸色通红,用笔点着我脑门儿说,一肚子花花肠子,有没有正经?
我说我已经正经一天了,现在就不正经了。说着,我像鼻涕虫一样趴在老七的背上,勾着他的脖子晃悠。老七说,去去去!我今天特别讨厌你!
我学着苏惠的腔调说,啊——呸!
这时妈过来了,妈让老七别理我,说小孩子七八岁讨狗嫌。现在的我正是讨嫌的时候,家里的小狗玛丽见了我掉头就跑,猫黄黄儿也是听见我的脚步声就钻床底下。
我说,妈,我也要来“身上”!
我妈扇了我一脖拐。
我承认,苏惠年龄比我大,也就大一点儿,但是苏惠已经是大姑娘范儿了。有一天,李立子还没来,苏惠悄悄地解开衣扣让我看她的奶,我看不出什么,苏惠就拉着我的手让我摸,我摸不出所以然。苏惠说,你看是不是鼓了些?
我说,怕是有点儿吧。
苏惠说,怎么是“有点儿”,已经很有模样了呢!
我说跟我的也差不多。苏惠很鄙视地看着我说,你——你那(读mei mei,方言乳房)平得像块板,没一点儿起色,我都怀疑你是个石女。
我问什么是石女,苏惠说石女是永远变不成女人的人。我说这极有可能,我妈老说我是野小子,小子不成,还得加个野字,把我定死了。
说这话的时候我脑袋顶着一个大中分,跟电影里的汉奸一个德行,是我妈嫌给我梳小辫麻烦,让串胡同的剃头挑子给我剪的。剃头的是走街串巷的天津宝坻人老郑,老郑属于“贴饼子熬小鱼儿”系列。他以当时宝坻的审美时尚,借助我那几根黄毛,为戏楼胡同打造了一个让人过目难忘的“女汉奸”。那天我理完发进家,恰逢老七在前院剪树,老七一见我这模样,差点儿没乐得背过气去。我不管,是老郑把我捌饬成这样的,又不是我自己的主意,我干吗要难堪?穿着花裤子红鞋,留着大中分,我这不伦不类的装扮在学校里没少受同学们的嘲弄。郭老师,那个“瓜子仁”对我不屑一顾,不拿正眼瞧我。谁愿意让他看,不看才好!
这天上学习小组去得有点儿早,苏惠妈去眼装厂交活儿去了。苏惠拉着我进了她妈妈的屋,神神秘秘地说要给我看样东西。苏惠拉开她妈的衣柜,掏出两个圆圆的布碗。我问这是什么,苏惠说是奶罩。我问奶罩是干吗用的,苏惠说是罩奶用的。我说,奶还用罩吗?东门仓里那头拉磨的驴也用这个呢,是扣在眼睛上的。
苏惠说,你别露怯了!
苏惠让我帮着她把那个罩往她胸口上扣,比比画画地照镜子,舍不得拿下来,拍着自己那对微微鼓起的奶说,再长长就能用了。
我说,多累赘呀,夏天热不热?
苏惠说,夏天戴才最好。
我说,你妈妈戴它吗?
苏惠说当然。
李立子来了,在窗外大喊大叫,苏惠依依不舍地把奶罩放回柜子里。其实我也很喜欢那个碗一样的东西,它太精致了,上面有绣花,有和皮肤一样光滑的软缎,有优美的弧线,这东西应该是美人使用的,问题是藏在里头不让人看有点儿可惜。那时我们刚学了个成语“锦衣夜行”,“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我想,“锦衣内藏”大概能跟它划为一类。如果造句,把它用在这儿比较合适。
我上头有两个姐姐五姐和六姐,她们都已经参加了工作,平日极少回家。顺便说一句,我们姐儿仨是一母同胞,其他哥哥姐姐都是已故的大娘二娘所生。跟我最铁的七哥就是二娘生的,其他哥哥姐姐我大多没见过。
姐姐们的穿着比妈讲究,比妈摩登。有一回,两个都回来了,我要求她们解开衣服,让我看看她们的奶罩。两个人一时目瞪口呆,见了鬼一样地看着我,警惕地说,你要干什么?
我说,什么也不干,看看而已。
一个说,你凭什么要看?
我说,就凭你是我姐。
另一个喊妈,说我在“耍流氓”!
妈进来拍打着我说,都是跟哪儿学的?怎么越来越坏!你真不是个“省油的灯”!
“耍流氓”我不懂,但我知道流氓不是好人。因为前不久街道在南馆公园公审了一个“九龙一凤”的流氓团伙,我跟着妈去参加了大会。那几个人低着脑袋,灰头土脸,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灯”。
我不过是想看看缎子质地的布碗,欣赏上头那美丽的绣花,却闹了个“流氓”的下场,很没面子,很沮丧。觉得偌大个家,竞寻不到知音,只好过月亮门去找苏惠。月亮门,是我探索各样秘密的门,在门那头,是个亲切的,撩人的,很有意思的世界。
小姑娘之间没有什么话不可以说,苏惠是我人体知识的启蒙,从她那儿我知道了好些原来压根儿不知道,甚至是被忽略的身体变化。她告诉我,到了一定年纪,胳肢窝就会长出毛来,以致我对我的胳肢窝一度很关心。我一天数次抬着胳膊观察胳肢窝,结果那里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妈看了我的奇怪举动以为我身上长了什么东西,让做饭的莫姜老太太带着我到澡堂子去泡。莫姜拿个丝瓜瓤子抓着我死劲搓,她把我当成了泡在水池子里的碗。我死活不让她搓胳肢窝,一来怕痒痒,二来要让她搓坏了,我永远长不出毛怎么办,那可是一辈子的遗憾。
人要看清白己的胳肢窝不是太容易,我怕自己忽略了这个关键的过程,就让李立子帮我看,李立子很认真地瞅了半天说什么也没有。我让他再仔细看,李立子又看,还是说没有。我有些失望,大概真应了苏惠的话,我是个石女。
李立子看出我的情绪,劝我不要在意,说他爸爸的毛是长在胸口上的,又浓又密,小树林一样的,黑压压一片,将来我的毛长在胸口也未可知。尽管李立子使劲安慰我,我的思想负担还是很重,担心自己是个另类,与美丽女生苏惠相差太远。
有些嫉妒,还有些懊恼。恨铁不成钢。
我频繁地穿梭于1号2号之间。两院之间的这个月亮门本属于不正常,是我的大伯父在袁世凯洪宪年的时候将它打通的。1号那边曾住着袁世凯的管家沈致善,大伯父拥戴袁世凯,跟沈家走动很勤,为了不引人注意,在后院开了这个门。我们家的人除了我以外,谁都不喜欢这个门。父亲说这个门不合格局,破了风水,门开不久,袁世凯就死了,沈家也急速破败,匆匆搬走。1号院谁住谁倒霉,不是破财就是丢官。后来成了大杂院,住进了二十多户各色人等,才相对消停了。开了月亮门,我们家也没落什么好,我的二姐姐就是通过这个门和沈家少爷勾搭上私奔了的,跑了的二姐姐再也没回来过。我爸爸为这个事伤透了心,用把大锁把门锁了,一锁就是二十年。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街道检查消防,把门打开了。开了的锁再也锁不上,父亲也懒得再管,再说我们家也没谁会再通过月亮门私奔了。我还小,离私奔的岁月还差得远。
月亮门成了我的专用通道。我的许多喜怒哀乐都来自门的那边。
瞅准一个没人的机会我溜进苏惠妈的屋。苏惠妈坐在床上,就着窗户的光在锁一件粉褂子的扣眼。床上还堆着好几件粉褂子,鲜嫩的粉衬着苏惠妈好看的脸像香烟盒上的大美人。
苏惠妈看我进来,朝我点点头,没停下手里的活计,但是脸上却堆出了笑意。我知道,只要我在,那淡淡的笑脸就永远不会收敛,这是我和李立子都喜欢苏惠妈的原因之一。是一种习惯,其实苏惠妈对谁都是微笑的,并不是我们哪点特别招她喜欢。
窗外树影斑驳,屋里墙上的猫头鹰挂钟嘀嗒嘀嗒地摆,每摆一下,猫头鹰的眼睛就动弹一下,我看了一会儿猫头鹰,眼睛随着它的眼睛转,它动一下我动一下,很快我的头就开始发晕,有些站不稳。我坐在床边上,把视线转向苏惠妈那双细长灵动的手,凑到她跟前去看那针脚。对我闲极无聊的举动苏惠妈仍旧是微笑,出于北京人的礼数,她绝不会轻易说出让我走的话。有一回我在苏惠妈屋里待的时间太长了,为了打发我走,苏惠妈让苏惠到小铺去打酱油,也许人家根本就不缺酱油,支出苏惠自然就支出了我,我果然跟着苏惠一块儿到小铺去了,可是我又跟着苏惠回来了,让苏惠妈好气又好笑,就这,她也说不出让我走的话。
这会儿,苏惠妈说,这件粉褂你穿了一准好看。
我说,我不行,苏惠穿了才好看。
苏惠妈说,苏惠到学校画黑板报去了,你怎没去?
我说,好学生才有资格办板报,我不是好学生。
苏惠妈问还有谁在学校办板报,我说就苏惠一个。苏惠妈一听没一点儿犹豫伸腿就到床底下找鞋,她说她要到学校看看。看苏惠妈要出门,我想起来这儿的目的,赶紧问,您知道什么是石女吗?
苏惠妈说,……石女……石女就是……你干吗问这个?
我说我怀疑我是石女。苏惠妈笑了,说,怎么可能!
我说,可是我的meimei不鼓,我的胳肢窝不长毛,我的脸皮也不变白。
苏惠妈说,这一定是苏惠跟你说的吧?她的话不一定全对。
我问到底什么是石女,我对这个很在乎。苏惠妈说,石女就是不能人道的女人。我问什么是人道,苏惠妈皱着眉头想了半天说,就是啊……不能和男人睡觉的……
我说我能和男人睡觉,跟老七睡,跟我爸爸睡,只要他们的床有我能挤的地方,我就能和他们睡。
苏惠妈咯儿咯儿地乐,锁门的时候回身对我说,你不是石女,绝对不是。
苏惠妈的肯定对我是莫大的鼓舞,我一溜烟地从月亮门跑回家,在甬路上一蹿一蹿地手舞足蹈。老七看见我说,看来你今天很高兴。
我说,我是可以跟你睡觉的,我自然高兴。
老七一把抓住我的脖领子,把我提拎起来就往妈屋里走。我踢他,啐他,往他身上抹鼻涕,都不能奏效,这厮不为所动。
我说,老七,你破坏了我的好心情。
老七说,我可没有什么好心情!
妈正在屋里剪鞋样子,见我和老七撕扯着进来问是怎么了。老七把我掼在砖地上说,您得管管了!
妈说,又上你画室捣乱去了?
老七说,她要跟我睡觉!
妈把剪子往桌上一拍,厉声说,了得!越来越不学好,给我跪下!
我本来在地上坐着,一听这话,顺势躺下了,像狗玛丽一样,四脚朝天。
妈说,甭来这一套,狗是狗,你是你,我分得清楚!
老七说,这孩子要成精。
妈到掸瓶里去抓鸡毛掸子,我趁机撒腿就跑,跑进莫姜的厨房,钻到灶后头的夹缝里。我们家的灶是砖砌的,灶和南墙之间有条很窄的缝隙,只能容得下黄黄儿猫和玛丽狗,但是它们从来不往那里头钻,因为太窄,不能掉头,有进无出。莫姜低着头在择韭黄,我的闯入对她就像刮进一阵风,她连眼皮也没抬。妈追进来了,掸把子抡得呼呼响,妈问,那个小东西在哪儿?
莫姜说,……四太太,我择韭黄呢……
妈在夹缝里找到了我,可是她没法儿把我弄出来,也打不到我,她要够到我除非站到灶台上,这对她来说是太出格的事儿。妈把掸把子在灶台上啪啪地拍,说,有本事你就待在这儿,这辈子别出来!
不出就不出,我说,谁出去谁是丫头养的。
妈把鸡毛掸子拽过来说,你再胡咧咧我撕烂了你的嘴!
妈出去了,莫姜扭过头吃惊地看着我说,您这话儿是打哪儿学来的?
我说跟李立子学的,我们班的男生都这么说。莫姜问我可懂这话的意思,我说懂。
其实我根本不懂。
我的拗脾气在这刻充分表现出来,我在夹缝里整整夹了四个钟头。期间,莫姜从上头递过来俩包子,冬笋鲜肉馅儿的,我吃得很美。我问有没有红小豆粥,莫姜说,您凑合了吧,四太太那儿还没消气儿呢。
我说老七忒不是东西,听不懂好赖话。莫姜说,您那话也实在算不上好话。
在灶后头,我喝了一碗米粥,又吃了莫姜焖的一大块酱肘子,撑得我直打嗝。缝隙里的生活并不如想的那样糟糕。
天黑了,家里人都吃了饭,父亲到厨房来找我,跟我说,出来吧,你妈说了,不打你了。
我说,您不能惯她这个习惯,想打就打,我也不是东门仓的驴。
父亲说,是不是驴你先出来,我真奇怪这么窄的缝儿你是怎么钻进去的。
是啊,怎么钻进来的呢?说真的,我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出不去了,敢情人吃饱了和饿着时候的体形差别很大,再从原路出去已经成了绝不可能的事情。难道我要在这里头待一辈子?那可怎么得了!我害怕得哇哇大哭起来,哭声没招来狼,倒招来了妈和老七。妈让老七站到灶台上,揪着我两条胳膊把我从墙缝里提溜出来。一身的尘土,一脸的煤灰,一张油汪汪的嘴,我的模样真不淑女。
那晚我要求和父亲一起睡。躺在父亲和妈妈的中间,我使劲抱着父亲的胳膊不想撒开,妈说,这孩子怎变得跟小月窠儿似的。
父亲说,她是天天的见不着我,想我了,跟我撒娇呢。
俩人都没说对,我闭着眼睛偷偷地乐。
父亲的身上有股烟味儿,呼吸气息很重,半夜还打呼噜。那一宿我睡得很不踏实,感觉不好。
跟男人睡觉不如自个儿的小被窝儿舒坦。
有一天我问苏惠,小孩子是怎么来的。苏惠说是妈妈生出来的,我问从哪儿生出来,苏惠很神秘地点着自己的不便之处,小声告诉我是从这儿出来的。我说,怎么可能!
李立子在旁边支着耳朵听,大声嚷嚷,孩子都是从河里捞来的,这个我知道!
苏惠说,呸!你捞一个给我看看。
李立子说,我明天就到护城河去捞,捞回来你们家得养着,我妈是养不了的,我姥姥是“老不死的”,也养不了。
李立子的妈每天半夜回来,睡到第二天下午。李立子是靠他姥姥照顾着。
苏惠说,你以为是捞小金鱼儿呢,满河里都是孩子。
我相信苏惠的话,但我感到这件事情有点儿恐怖,有点儿顺理成章又不可思议。因为我的五姐姐正在孕期中,她的肚子大得像个鼓,都快透明了,看着很可怕。妈说五姐的肚里装了两个孩子,是双棒儿,生起来怕是困难。想着将来两个孩子要从五姐姐的“那里”出来,我难过得想哭。妈在我眼里是万能的,连妈都说“困难了”,那就是相当困难了,万一大人、孩子都憋死了,怎么得了。这么一想,我立刻决定,自己这辈子也不要生孩子!我问苏惠怎么就能不生孩子,苏惠说,不结婚就不会生孩子。
我说,婚我还是要结的,比如戏台上的赵云、吕布,还有杨宗保,都是我的最爱,我很愿意跟他们在一块儿过日子,一块儿吃莫姜做的饭,一块儿上北海划船,看他们在台上翻跟头。
苏惠说,结婚就是个仪式,不跟男人睡觉就不会生孩子,这个问题再简单不过了。
我说,睡过了就会怀上孩子?
苏惠说,肯定。
我吓得魂飞魄散,天哪,我跟我爸爸睡过啊,从夹缝被提出来的那天,睡过几个晚上哪!我要是有了孩子他(她)在家里该算是谁呢?
这事儿麻烦。
我偷偷摸自己的肚子,暂时还没有膨胀的迹象,但我知道它会慢慢长大,五姐姐就是这个样子的。
每天都摸肚子,似乎都觉着它在慢慢隆起,害怕极了。我很忧郁,忧郁得有点儿茶饭无心,饭量大减。不敢跟妈说,也不想和苏惠说,小小的心思一天比一天重。那天在厨房,妈看我无精打采的模样问我怎么了,我想这事儿怎么也绕不过妈去,将来生了孩子还得靠她拉扯,藏是藏不住的。我告诉妈,我可能怀了小孩儿。妈说,真的呀?
莫姜正端笼屉,听这话扑哧乐了,一锅饭差点儿撒了手。
我说,那天我在您屋里,挨着爸爸睡过了,苏惠说了,男的女的在一块儿睡就会生小孩儿。
妈一点儿也不惊奇,她好像很高兴,说她快当姥姥了,一拨儿一拨儿的小外孙子们都奔她来了。听着妈妈那漫不经心的调侃,我心里难受极了,感到自己的孤独又无助,趴在灶台上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妈在一旁乐,平日不动声色的莫姜也偷偷地乐,我觉得她们有幸灾乐祸之嫌,她们在欺负我。
没过两天,六姐姐回家来了,六姐是协和医院的妇科大夫,平时不在家住,老是值夜班。她说话利落,做事儿麻利,身上永远散发着药水味儿,离老远就能闻见。虽说是一母同胞的亲姐俩,可我不待见她,她也不待见我,我们俩缘分很浅。她回家是被妈叫回来的,回得挺不情愿,对我也很不耐烦,嫌妈耽误了她医院的事儿。
在妈的安排下,她把我抓到我的小东屋里,按在床上,板着脸说,别没事儿找事儿啊,你这是闲的!
我说,我怎的没事儿找事儿了?你才是没事儿找事儿!我也没请你回来。
她说,谁都是打小时候过来的,怎就你过得花哨?就你事儿妈似的,没完没了?
我说,你才是事儿妈,我的事不要你管。你以为你是谁?你不过就是个爱给人开膛破肚的六丫头!
六姐说,我现在没工夫和你扯闲篇,我先给你说说什么叫荷尔蒙——
她那张脸本来就长得长,这一“荷尔蒙”就显得更长了。我看着她翻白眼,她说,你那鬼心思我什么都明白。
我说,“荷尔蒙”这名字很好听,很洋气,将来你有了孩子就叫“荷尔蒙”,挺好。
六姐厉声道,把身子坐直了,听我说!
不苟言笑的六姐,一板一眼地给我说了什么是雌激素,什么是月经,什么是受精,什么是坐床,什么是产褥期,什么是哺乳期……
窗外西北风呜呜地刮,小雪粒儿拍在窗户纸上唰啦唰啦的,小屋里没有生火,把六姐的鼻尖都冻红了,拿手绢使劲儿擦鼻涕。我却燥热难耐,那些哺乳期把我听得如坐针毡,浑身冒汗,敢情人有这么多内容啊,尤其是女人,她比男人的名堂要多多了,复杂多了。
六姐受不了东屋的冷,临走,扔给我一本《产科学》,那是她上学的教科书。书里有很多插图,有男人的也有女人的,画的都是一些不便让人看的地方,淋漓尽致,没遮没拦,很是直接。书归了我,名正言顺,没事儿我就抱着书看,应该说这本书是我对人体了解的入门之书,它太重要了。
我至今不承认六姐是个合格的人体启蒙者,她那刻板枯燥的荷尔蒙讲解,醍醐灌顶,一通猛浇,填鸭式的强灌对我的认知是个大颠覆,她似乎没考虑过我这个孩子能否接受得了,能否扛得住这突如其来的大科学的冲击。比起上中学以后生物教师(一般生理课由生物老师担当)对生理卫生一章轻描淡写“这章同学们自己看书吧,不属于考试内容”地一带而过来说,我的这场恶补当算是得天独厚。
一个小丫头,由妇科大夫来做启蒙教育,那是怎样的一种完全彻底!
十岁,我已经知道荷尔蒙,知道受精了。
《产科学》自然要拿给苏惠看。苏惠每次看书的时候都脸红,把书举得高高的,只开一道缝,把李立子引得很好奇,急赤白脸地抢,当然是抢不到。李立子买了一百个猴皮筋儿跟我们换,我们也没答应。后来,李立子把家里藏的一本画报偷出来跟我们交换着看,画报里头有光屁眼子的男人和女人,或坐或站,摆出各样姿势,长得也不好看,是外国人。我们拿着那些光屁股的人调侃,李立子说他们在“耍流氓”,我说他们在开光腚会,苏惠笑而不言。
班主任“瓜子仁”时不常来检查学习小组,谁都看得出,他来的目的不是为了我们,是冲着苏惠妈来的。苏惠妈一见“瓜子仁”进院,马上抱着一包活计迎出来,也坐在石头凳子上,意思很明白,她是在看着孩子们做作业。“瓜子仁”见了苏惠妈,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很不庄重,用各种理由把苏惠妈往屋里引,苏惠妈嘴角挂着微笑,就是不挪窝儿。我们都低着头写作业,装得很傻很乖,其实谁心里都明白,在屋里,“瓜子仁”会动手动脚摸苏惠妈的奶。我们私下议论过摸奶的问题,觉不出有什么好,不当吃不当喝的,但是这个举动对“瓜子仁”来说就显得很迫切。苏惠妈总是避免和“瓜子仁”单独在一起,我们都支持苏惠妈。
“瓜子仁”在李立子的书包下头发现了画报,像发现了宝贝一样俩眼直放光,他说这本书属于黄色范畴,不能出现在小孩子手里,得没收,说着拿眼睛扫了一下苏惠妈,苏惠妈脸上仍旧是淡淡的微笑,好像什么也没听见。“瓜子仁”有些无趣,他说他还要到扁担胡同检查另一个学习小组,改天要过来处理画报问题。这件事儿对学生包括家长都是件很严肃的问题。
“瓜子仁”走了,我们半天都没人说话,担心学校会因这个处分我们。苏惠妈没说什么,脸上依然是好看的微笑。
李立子告诉我,“瓜子仁”坐在那儿偷偷用指头尖挠苏惠妈的腿。我说苏惠妈才看不上“瓜子仁”,“瓜子仁”长得太猥琐,太恶心。李立子说,男人并不是长得都跟赵云、吕布似的,比“瓜子仁”还难看的人有的是,比如他爸爸,他爸爸长得像动物园的山魈,净打他妈,还骂人,骂他妈妈是婊子,骂苏惠妈也是婊子,骂天底下的女人都是婊子。
我说,那他就是婊子养的。
李立子点点头说,好在他去了台湾,要不我们都成了婊子。
被“瓜子仁”没收的画报如石沉大海,学校没有因为这个处分我们,我们很快就把它忘了。因为我们被“瓜子仁”没收的东西太多了,小人书、弹弓、洋画、玻璃球……都是在课堂上不应该出现的东西,谁还为一本画报操心呢。
每回都是我从月亮门去1号玩儿,极少见苏惠过到我们这院来。我们院里树多,可以把猴皮筋儿拴到树上随意调整高度。苏惠家院里就不行,得两个人举着。李立子对这项活动表现出了极大不耐烦,坚持不了五分钟就撂挑子,说跳皮筋儿是丫头们的玩意儿,他的志向高远,要当科学家,让科学家举猴皮筋儿是大材小用。
也有苏惠过来的时候,那是老七在院子里画画时。老七喜欢拿着画夹子描摹院里的花草,喇叭花、含羞草、玫瑰花、西番莲,很普通的东西在老七的笔下个个儿变得精神抖擞,生机无限。苏惠爱看老七画画,有时候在老七旁边一站就是一两个钟点。我没那耐心,我喜欢看我爸爸的大写意,墨汁哗啦一泼,就是个大螃蟹,哗啦一泼又变出一条河……出人预料又让人惊心动魄。
那天老七在院里画喇叭花之余,顺手给苏惠画了一张肖像。苏惠很珍贵地举在手里,不敢折叠,说她长这么大还从来没人给她画过像,拿回去要挂在墙上。我缠着老七也给我画一张,老七说,去去去,锛儿头倭瓜眼的模样还要费我的纸,画你还不如画狗玛丽!
我说,老七你是说我长得没苏惠漂亮是吧?
老七说,你以为自个儿是朵花吗?
我说,老七,你让我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伤害,你不能这样糟践我,连狗都不如,告诉你,在爸的眼里,我可是三春大牡丹!
老七看着我一脸苦笑,我不能容忍他的这副讥讽模样,一脚踢翻了他的画架子,吓得苏惠直往后退,嘴里不住地说,别价,你别价呀!
老七说,行行行,您是大牡丹行了吧?我算是服了您了!
老七收拾他的画架子回屋了,苏惠不满地对我说,你这是干吗?不讲理得厉害。
我说不是我不讲理,是老七窝囊,废物点心一个。
苏惠说,你是欺负老实人。以小卖小。
我说,随你怎么说。
我们混混沌沌地活着,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有一天,我们醒了,是饿醒的。那时候全国人民都为粮食而惶恐不安,见面“吃了吗”的问候变得实际而有内容。悠悠万事,唯此为大,吃饱肚子成了人们最迫切的理想。我们是学生,每月粮食定量是二十八斤半,按说不少,可总是不够吃。大家的饭量突然都变得很大,没有油水,每月二两油半斤肉,不定期凭购货本供应一斤咸带鱼。我们的腿都肿了,一按一个坑。学校实行了劳逸结合,半天上学,半天休息,体育课休课,因为常见有跑着跑着就昏倒在操场上的学生。我越长越细,细脖子顶着个大脑袋,晃晃悠悠的,模样越发不中看,连狗尾巴花的资格也达不到了。苏惠的脸色黯淡无光,青春美少女的模样恍惚成为过去。就像一个正长着的粉桃,突然落到了地上,发黄发黑,抽抽儿了,让人看了心疼又无奈。最差的是李立子,他老是饿,老是在寻找吃的东西、制造吃的东西,小球藻、人造肉,社会上流传什么,他就能折腾出什么。
学习小组已无法坚持,更多的时候是我们各自在家,慵懒地看书。学校为我们组织了松散的读书会,让我们定期谈学习心得,上交读书笔记。因祸得福,不知是哪个教育家出的这个好主意,使得我们有了大把大把的时间能躺在床上读闲书。我至今的读书习惯仍旧是躺着读,松软干燥的被窝儿里,昏黄的灯光下,读一本自己心仪的书,那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难道不是吗?
我们的读书小组还是三个人,苏惠、李立子和我。其实除了饿,我们没什么不满足的。别的小组要到东四北大街的东城图书馆去借书,我们不用,我们家的书比图书馆多。同学来借书,我妈不阻挡,她自己不认字,却崇尚读书,认为只要是读书,就是正事儿,就应该支持。因此苏惠和李立子可以堂而皇之地进入我们家的书房,在书格子上任意翻腾,许多的书通过月亮门运出,有去无还。苏惠爱看的是《镜花缘》、《西厢记》、《死水微澜》,李立子钟爱的是《七侠武义》、《施公案》、《儿女英雄传》,我是杂食类,逮着哪本算哪本,《天工开物》、《拍案惊奇》、《神曲》。狗熊掰棒子,哪本也没读完过。我们最怕开班会,汇报读书心得。因为自家那些张生、红娘、安公子、十三妹实在没法儿和人家的保尔、刘胡兰抗衡。为此我们都很自觉地不举手,让人家去表现,让人家去大说特说。我们很低调,我们心怀鬼胎。
下午的时候苏惠在月亮门那边朝我招手,问她有什么事,她红着脸不言语,靠着月亮门的墙玩手指头。我让她快说,说我还很忙,西口粮站来了白薯,配给的,必须买,一斤粮票买五斤。我们家人口多,我和老七得借平板车帮着莫姜去拉。指望莫姜那个老太太,百多斤白薯她天黑也运不回来。
苏惠朝我们院里望,老七正站在他的房间门口等着我和苏惠磨蹭。老七性格内向,他明明着急,也不表现出来。老七住的房间是过去的花厅,大门、大玻璃窗,他待在里头跟动物园的猴似的,可以隔窗参观。老七画画讲究光线,房间不挂窗帘,他在屋里干什么外头都一览无余。妈跟我说过,北京夜里有夜游神在房舍间走动,夜游神极高大,房顶只能到他小腿肚子,倘若半夜你一睁眼,恰逢夜游神从你窗户跟前走过,不把你吓成稀屎痨才怪。我怕撞见夜游神,所以天一黑我就赶紧拉窗帘,养成习惯了。
苏惠瞥了一眼院里的老七,把一个花纸信封塞到我手里,叮嘱我,直接交给舜铨哥哥,不能让别人知道,更不能让别人看。经苏惠一说,我才想起老七叫舜铨,这些年跟着妈老七、老七地叫,没大没小,几乎把他的名字忘了。
我问苏惠,我可不可以看?苏惠说不行,是专给舜铨哥哥的。我说,你自己交给他不是更直接,他就在那儿站着呢。
苏惠说不,说通过我的转交更能显出女孩儿的矜持,她苏惠不是什么都不论(读lin。不论,北京方言,意为不管不顾,满不在乎之意)的丫头。我说也对,崔莺莺和张生之间还有个红娘呢,咱们三个是在唱《西厢记》。
接过苏惠的花信封,我迈着小台步边走边唱:叫张生你藏在棋盘之下,我步步行来你步步爬,放大胆忍气吞声休害怕,跟随着小红娘就能见着她……
一想不对,这回是崔莺莺给张生传书信,不是张生跳墙找崔莺莺,闹反了。
排队买白薯的时候我把信封交到老七手里,老七问是什么东西,我说是苏惠给的,让他自己看。老七撕开花纸,里面是三斤粮票。困难时期的三斤粮票,其贵重程度无法计算。老七一个大小伙子,每顿的主食只有三两,常常饿得他到莫姜的厨房去转,不好意思跟莫姜要吃的,只是说渴了,想喝凉米汤。害得莫姜摊着手眼泪汪汪说不出话来。
现在老七看着手里的三斤粮票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他让我把粮票还给苏家,说家家粮票都很紧张,不要白占人家的便宜。我说,是苏惠特意给你的!
老七说,那更不能要。凭什么?还了去!
还?我还真舍不得。买白薯交钱的时候,我从身后莫姜手里接过粮票,连同手里那张,一并递了进去。多买了十五斤白薯,老七没有感觉,莫姜一边推平板车一边算计,怎多收了咱的钱哪?老七在前边蹬车,我在车上坐着,心里暗自发笑,前边的懵懂,后头的认真,中间的我蔫儿坏。
等于是我替老七受了苏惠的馈赠,老七蒙在鼓里,苏惠也蒙在鼓里。我承认,我把苏惠的信交给老七的时间、地点都欠考虑。要不,苏惠那颗少女的芳心下场不会那样糟糕。可我也不知道那里头是粮票呀,并且它是出现在我们买白薯的时候……
接下来是苏惠让我给老七送两个用花手绢兜着的米糕。大概是听了我说的老七到厨房找凉米汤的话,心里不落忍吧,看起来她是爱上我们家老七了。我不知道一棍子打不出个屁的老七有什么可招人喜欢的,反正我要是找爱人,绝不找他那样的。除了画画,别无长处,连灯泡也不会换。不会哭也不会笑,没有一点儿情趣,甚至连玛丽狗都不如。狗玛丽还知道作揖讨好,老七的脸老是一副死眉瞪眼的泥胎像。
苏惠看上他哪儿了?我真不明白!
米糕的味道又香又甜,我把它拿进花厅,在老七的鼻子底下一晃,老七抬起头说,真香。
我把手绢当着老七的面儿打开,两个白胖松软的米糕立刻香飘四溢。老七从我的手里抢过去一个,三口两口填进嘴里,边吃边问,谁给你的?
我说,苏惠妈。
不知怎的,我回避了苏惠,我是不想让老七多心。
老七说,唔,南方人才会蒸这种糕,莫姜蒸的鸡蛋糕不是这种味儿。
我说莫姜的糕是面,这个是米,质地不一样。老七问苏家老家是哪里的,我说管她是哪儿的,吃!
我和老七谈论了半天米糕,平淡的话题,我的动作却很夸张,很大成分上带有表演性质。我知道,月亮门那头有一双眼睛在偷偷地看。
苏惠像受到什么鼓励,三天两头给老七送东西,玻璃丝编的一颗心啦,苏联的风景画片啦,几块高级牛奶糖啦,三五颗苏州话梅啦……百分之百都被我截了。傻苏惠开始给老七写信了,她大概认为老七也爱她。我才知道,一个女孩子一旦燃起爱的火焰,那就是奋不顾身,勇往直前,飞蛾扑火,全不在乎了。天下比老七精彩的大有人在,苏惠却是一条道要走到黑,把老七看成了天下第一。
从苏惠的言谈中我知道,每天晚上苏惠都站在月亮门东边朝花厅望,看老七弯着身子画画,看老七在屋里走动,看老七在廊子下洗头发,看老七脱衣服关灯睡觉。这个女夜游神对老七的一举一动都充满爱意,充满了想象,充满了憧憬。好像老七的举手投足都有着象征意义,都透出了某种范儿,让她到了痴迷的境地。她向我打听老七的一切,包括性情爱好,口味咸淡,朋友圈子,身体状况,让我烦不胜烦。不就是一个老七,至于嘛!敢情一个人暗恋一个人可以到这种程度,整个迷症了!
苏惠的信从几天一封到一天几封,频繁地传递过来。信封都是经过精心挑选的,散发出香粉的味道,字也是一笔一画写得很讲究,看来她是费了心思的。苏惠的信被我攒在抽屉里,打入冷宫。信的分量越来越重,她给老七的话越说越长。每回苏惠问我,给他了吗?我都说给了,接下来她就会问,“他说什么了?”我说,什么也没说。
苏惠紧接着追问,他是不是不高兴了?我说,没有高兴也没有不高兴。
苏惠说,他是不愿意在你跟前表现出来,男的都这样,什么都兜着,不露声色。我真羡慕你,有这么一个儒雅俊秀的哥哥,我要是你,天天在他房里待着,跟他在一块儿。
我说,真庆幸你不是我,这个木讷的老七,真不是任谁都能接受的人。
苏惠说,我能接受他,他有种靠得住的深沉,安静的美,成熟的男子最难寻了。我妈妈当年就是跟了个小她十岁姓王的小白脸儿,俩人一块儿过了不到三个月,姓王的就一拍屁股走人了,姓王的爹让他回去继续读高中……
从苏惠欲说还休的谈吐中,我总算了解了一点儿苏惠妈的过去。
我说,姓王的是你的父亲?
苏惠说不是。我说,老七比你大不少,你到了你妈这岁数他已经老了,成了一个连呵儿喽带喘的老棺材瓤子……
苏惠说,我情愿。
我想跟苏惠摊牌,将扣留信件的事情如实相告,让这单方恋情尽快结束。但是我怕伤害了苏惠,怕她知道真情经不住打击,毕竟她是个初中小女生。全盘向老七托出,也不妥。老七会认为我跟苏惠是一路货色,也是个给别人写情书的,对我的形象影响太大。我的原则是能拖就拖,过段时间,苏惠的热情冷了就好了。
还没容我处理,我抽屉里的信就被妈翻出来了。我妈老是偷偷翻我东西,这让我很讨厌,防不胜防。妈不识字,但是她很敏感,她知道这不是什么好东西。她把信拿到老七屋里,让老七给她读。随同信到达花厅的还有我本人,我知道待会儿老太太得炸窝,说不定又得动用鸡毛掸子。
老七看着那一堆喷香的信封直摇脑袋,说写这些信得花多少工夫哇!丫儿不好好念书,把心思用歪了……
妈说,全是歪门邪道。
我说,月亮门本来就不是正道。
妈说,跟月亮门有什么关系?
我讳莫如深地看着妈。
妈说,这孩子有病!
老七拿了一封,展开来,米黄信纸上有纯蓝墨水写就的小字。他读道,七哥哥:——哦,还是写给我的呢。
我说,当然是写给你的!
他接着读,你是我的灵魂,我的亲人,是我身边的唯……
妈对老七说,丫儿知道疼你了,长大了。说完了看着我又说,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老七是你唯一,你把我搁哪儿了呢?你个白眼儿狼!
妈有点儿不高兴了。
老七的脸也渐渐变得严肃。
他又打开一封,这回换成粉信纸,他吭叽了几下,像是要咳嗽,看了看我,没出声。
妈说,念!
老七就念,……月光下,我在门这边看着你,你的一个迈步,一个转身,都引起我一阵阵心动。或许我很小,很不起眼,很卑微,但是我愿意为你而改变,为你而活着。千言万语也表达不了我对你的情,表达不了我对你的相思之苦……
妈没说话,她眨着眼睛没听明白。老七情商不高,他跟妈一样,也使劲儿眨着眼睛。妈说,你眨什么眨,往下念!
老七念道,……每每想到你的冷静,你的慎重,你的内在美,便让我感动得浑身战栗,不能自持。烈火炙烤着我,让我一刻也不能安宁,我的亲人,我盼望着将来我们能住到一间房里,睡在一张床上。不,其实我们已经在一起了!我天天晚上看着你,你在我的心里。——被你忽略的小月亮
妈对我说,什么时候你又变成了月亮?你就不能让我省点儿心吗?
老七说,她能变月亮?她顶多变个老马猴子。
妈说话已经有哭腔了。没眼色的老七又拈起了一张天蓝的,继续念着,……等着我呀,我的七哥哥,再过六年你就可以从月亮门把我娶过来,我会把我的温柔、贤淑,我的体贴和爱一并展现给你……
妈开始掏手绢了。
我张着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天哪!这些文字难道就是出自那个作文永远上不了七十分,在人前极少言语的苏惠之手吗?这样温婉的言辞真是一顶一的棒,平时真是小看了她!
原来爱隋可以让一个傻瓜加笨蛋变得如此有才华!如此的不可超越!
我站在妈和老七对面,呈走神儿状态。妈使劲拧了我的脸一把说,说说吧,你打的什么主意?
我捂着腮帮子说,……没主意……妈,我很感动。
妈抄起画案上的镇尺就拍在我的屁股上,看来她动了真格的,这一下打得很重。我哇的一声,躲到了老七身后。
老七拦住妈说,“被忽略的小月亮”可能另有所指。人家话里说得明白,“从月亮门把我娶过来”,您眼前这个就在门这边,一天恨不得往我屋里跑十回,踢门而入,直脖儿大嗓地嚷嚷,哪里有半点儿贤淑、温柔?太阳就是从西边出来她也不能“为我而改变”。况且这娟秀的小字,也不是丫丫那伸胳膊尥腿的字能比的。
聪明的妈立刻猜出了“小月亮”是谁,盯着老七半天没说话。老七窘得满脸通红,结结巴巴地说,您老看着我干什么?
妈说,跟那丫头比,你是成年人了,你可不能……
老七话说不利落了。我……我干什么了?……我什么也没干……我就在屋里,……在屋里。
妈说,这种事儿一般都是男的主动,你难道就没勾引人家?信可以不回人家,比如送个眼神什么的大概是有。
真服了妈的想象力,老太太编故事的能力远在我和老七之上!
老七急了,说,我送什么眼神啊?我给谁送啊!
我说,妈,书里头不叫眼神叫“秋波”,老七要会送“秋波”就好啦!这会儿您连孙子都抱上啦!
妈说,去!
妈最终把事情闹明白了,敢情这里头就没我和老七什么事儿。为了下台阶,妈把不是都推在了我身上,说我不懂事,说我做事不走脑子,说我是个吃货,是傻大姐,是二百五……
我说,我怎么不懂事啦?我够懂事啦!这事处理得多么精彩!
精彩的结果是妈给老七的所有窗户都装上了窗帘。困难时期的布票每人每年二尺七,还是窄幅纯棉布,不够遮挡一扇窗户的。于是妈翻腾出家里所有没用的被褥,拆洗了,里儿面儿兼用,把老七的大玻璃窗罩护得严上加严,像挂了拼接的万国旗。
把老七搞得很沮丧,画画也没了心情。
为此,妈又给我派了任务,白天把老七的窗户帘拉开,晚上一定想着给他拉上。免得让“夜游神”瞅见,让“小月亮”照见,再动心思。
我说老七成了罐里养的王八,越养越抽抽儿,从大老爷们儿养成娇羞美少女了,怕让人看。不是金屋藏娇,是破布帘子藏猫。搞得人不是人,鬼不是鬼的。
苏惠是敏感的,从花厅挂起窗帘的那天起,便再不给我正脸,自然也没有美丽喷香的信传过来。我知道,我们家这个举动是把她彻底得罪了。几次想通过李立子把她约出来解释一下,都没能成功,因为李立子正热衷组装矿石收音机。他戴着耳机,抱着个小木头匣子,拿着他姥姥捅炉子的铁通条,在墙根这儿扎一下,那儿扎一下,寻找最佳的地线位置。他见了我,不接苏惠的话题,让我戴上耳机听收音机里的声音:
鸡蛋皮小帽白光光,橘子皮做我的红衣裳,绿辣椒做我的灯笼裤,蚕豆皮鞋咔咔响。你要问我是哪一个,我是小木偶,名字就叫小叮当。
是少儿节目《小喇叭》。我把耳机还给他说,什么呀,沙啦啦响。
李立子说,调,再转转这根金属丝——
随着进人中学,李立子不太爱跟我们玩儿了。他的嗓子变成了难听的公鸡嗓,声音是劈的,模样更不招人待见。李立子让我自己找苏惠谈,他说,丫头们的事儿最好丫头们自己解决,不要让别人来掺和。
说着李立子又把耳机给我戴上,说这回清楚了。耳机里还是那个嗲嗲的声音在唱:
……我是小叮当,工作特别忙,小朋友来信我全管,我给《小喇叭》开信箱……叮当叮当叮叮当……
我说怎么老是小叮当,李立子说他只能收这个台。我看见李立子的喉头,有些凸出,我知道,那是荷尔蒙起作用了。眼前的李立子已经不是玫瑰茶就能哄乖的李立子了。
爱的心劲有多么高,跌落的伤害就有多么痛。近日苏惠的学习简直一塌糊涂,精神恍惚,动辄就眼泪汪汪,连最简单的一元二次方程也做不出了。我没想到老七的破窗帘对她的伤害会是这么严重,当然这也归结于我妈妈不动声色地拒人于千里之外。我那贫苦出身的妈在大宅门里历练得真够可以的了!
苏惠一直认为是我把那些信交出去了,她对我恨之入骨,从不拿正眼瞧我,这让我很冤枉。无法说清楚,索性不说,没必要再反复解释了。这时候,经妈张罗,有人给老七介绍了一个对象,东城织袜厂的女工。女工没文化,长得也很一般,初次见面就问老七每月工资多少钱。老七说他没工资,没工资是他没有单位,他在家画画,人家喜欢他的画会给他一笔润笔费。女工说,润笔,就是把毛笔蘸蘸水嘛,那能给多少?
老七说,是没多少。
女工说好在我们家家底厚,养得起老七这个老儿子,她也就不太计较了。老七心里不愿意,但是他实在没勇气驳妈的面子。妈过去也当过女工,她对穷家出身的女工有着偏爱。妈说,没文化怎么了,我大字不识不是也当了教授夫人,街上人照样称呼我“四太太”吗?再说人家还是小学毕业,比我有学问……
我在旁边听得直咧嘴。
老七低着头一声不吭。
结婚的头一天晚上,老七一个人在花厅里闷坐着。我给他拉窗帘,新房的窗帘已经换了钩花的网眼布,再不是五光十色的万国旗。老七自言自语,与其这个,还不如……
我怔怔地站在那里,不知该说些什么。
那晚,花厅的窗帘没拉,被明晃晃的月亮照着。老七在月光下一直坐到半夜。
很快,“文化大革命”运动如飓风刮来,戏楼胡同真如同一座颤巍巍的戏楼,支撑不了多少时候了,谁也不知哪根檩先折,哪块儿瓦先掉下来,风雨飘摇中的老楼什么时候彻底趴了架。
人人都是楼上的瓦,家家都是楼上的檩,整条胡同战战兢兢。
大浪拍来,首当其冲的是有台湾关系的李家。李立子的妈被穿上戏装,凤冠霞帔地站在敞篷大卡车上,由单位拉回来,接受批斗。她那张俊秀的脸被油彩和血渍污得看不出本来面目,十根手指头肿胀成了黑紫色,脖子上挂着的木牌上写着“戏霸美蒋女特务”。高雅细致的大美走向了极致,到了反面。造反派站在高处义愤填膺地宣读罪状,说李立子妈利用观众鼓掌的声音掩盖她向台湾传递大陆情报,说着郑重亮出从李家抄出的发报机,以证实“美蒋特务”的不虚。我发现,发报机就是李立子自己组装的矿石收音机,只能听到“小叮当,叮叮当”的矿石收音机。
我在人群中四处寻找李立子,才发现他紧贴着卡车车帮站着,伸手够着他妈妈的脚脖子,仰着脑袋一声一声叫着“妈!妈!”他的妈妈,那位我们平时极少在胡同里能见到的“角儿”,在儿子不停歇的呼叫里,将紧闭的眼睛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又闭上了。
谁说李立子不爱他的妈!
谁说他的妈从不拿正眼瞧他!
亲情在此刻的流露让人心酸,让人永不能释怀。
几天后李立子的妈妈跳了什刹海,他的“老不死的”姥姥疯了,披散着白头发沿着海子边使劲跑,李立子每天得花很大精力追他姥姥。
我也注意到,大部分时间苏惠和她的妈妈都把自己关在房门里,极少露面。我敲她家的房门,也只是苏惠闪出门来,一脸惊恐。我问她们家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做的,苏惠冷冷地说没有,她让我以后再别到她们家来。
我想大概还是因了信的缘故……
老北京人一般不说太决绝的话,“以后再别来”这样的硬话从苏惠嘴里说出来,让我吃惊。我不能相信对一段情感的拒绝能引出这样的结果,让一个人变得冷漠偏执,不近人情。比疯了的李立子姥姥还可怕。
其实我错了。
“瓜子仁”频繁在1号院的出现让我多少窥出了端倪。此时的“瓜子仁”是我们这片造反派的领导成员之一,他穿着红卫服,戴着宽大的造反红袖章,在所辖各条胡同里耀武扬威地走来走去。他可以随意进入任何一家,没来由地指手画脚,吆五喝六;无限上纲上线,看什么都是“新动向”;动辄便是“办学习班”、是“上批斗会”、是“遣返农村”。人们躲瘟神一样地躲着他。
在他的身上已经找不到教师的影子了。
这天傍晚,我扶着病中的父亲在后院遛弯儿,听到“瓜子仁”在1号院里训斥苏惠妈,……你的内查外调由我亲自过手,我说你是好人你就是好人,说你是坏人也绝没冤枉你……
接下来是苏惠妈的低声细语。
“瓜子仁”说,……柳枝胡同妓院挂牌接客的你是头一份儿!烂婊子一个你还装什么假正经……
我惊奇地看着父亲,我相信那边的话他也听到了。父亲不动声色地说,凉了,丫儿咱们回屋吧。
柳枝胡同的妓院,挂牌接客,烂婊子,苏惠妈。
一个旧社会的妓女啊!
早知道这些我还会喜欢她吗?李立子还想认她当妈吗?
我感觉到了,大人们的心里藏了太多的东西,在一张脸的背后还遮掩着许多张从不示人的面孔。包括我的父亲、母亲,他们对苏惠妈的出身应该是清楚的,但却表现出了沉默、冷淡和事不关己的“装”。在各种人情世故平静的水面下,涌动着一股股暗流,偶尔搅动起污泥浊水,旋成一个个旋涡,顶多在水面上冒个泡,而水波不兴的下头,腥臭、恶心,让人触目惊心。天底下并非是我接触的那样阳光灿烂,美丽娴静的苏惠妈如同《产科学》里所说的,她要经常地和各色男人产生“受精过程”……
不敢想象!
很是接受不了,但我知道,我必须接受,我已经不是满院疯跑的小丫丫了,我的心里开始装东西了。
再看苏惠妈,在月亮门那边进进出出,还是那么娴静,那么端庄,小碎花的褂子,齐耳的短发。
一个溽热难耐的下午,我坐在后院的水池边,望着那一池长满浮萍的死水,闷闷呆坐。我要把许多想不清楚的事情想清楚,再不想稀里糊涂地活着。
老七在他的花厅里待着,没有出来,他最近很烦。他工人阶级出身的媳妇提出要和我的父母划清界限,因为街道上有传言要揪斗我的父亲,说他是“封建社会残渣余孽”,听说连纸糊的帽子都已经准备好了。李立子的妈,那个戏曲名角儿让人们认识了运动的残酷性和瓜蔓所及的牵连性。她一个“根红苗正”的织袜工人,犯不着因我们家而无辜受害,更何况她还有个在外省当造反司令的弟弟。最终,织袜厂的女工回了娘家,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还回不回来也不知道。把老七闹得去媳妇娘家找也不是,不找也不是。
“瓜子仁”来找老七了,他以造反负责人的名义责令住在后院的老七必须在两天之内将月亮门封死。他说,1号、2号是两个院子,后头通着算怎么档子事儿呢?既不符合管理机制也给坏人造成了可乘之机,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不可有一丝一毫的松懈。
老七放下手里的画笔怔怔地听着,他搞不清楚封门这样的事情跟他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这项工作要由他来承担。“瓜子仁”交代完封门的事情似乎也再没有其他的话语,他在屋里转了一圈,点着老七笔底下画的“鸢尾麻鸭”说,你这个属于封资修,政治态度极不健康!
老七不明白他的画怎的“不健康”。“瓜子仁”说,什么都有阶级性,人是这样,花也是这样。牡丹、芍药代表了反动统治阶级,菊花代表了逍遥派,水仙、兰花是小资情调,喇叭花那就是保皇派吹鼓手……
老七不谙世故,问什么是无产阶级的花。“瓜子仁”大概是心情不错,没有计较老七的态度,说,无产阶级的代表是向日葵,是红梅……
老七看着画案上没填颜色的鸭子一脸不解。“瓜子仁”说,金舜铨你应该到大街上晒晒太阳,加入到“文化大革命”的洪流中去,不要老躲在阴暗的屋里画鸭子。你记住,革命的同路人好做,真正的革命者难当!你的屋里有一股霉烂腐朽的味道,你本人也在腐烂之中!
如果老七当时不接“瓜子仁”的话,也就没了后面的遭难,偏偏老七爱说实话,他说他对紫外线过敏,怕晒太阳。
让画家钉门,结果可想而知。老七找来几条破木板,经过一番挣扎,终于把木头“门”钉上了。不能叫门,只能称之为栅栏,门板子间隔的缝隙不但猫黄黄儿能钻过去,狗玛丽也能钻过去,我也能钻过去。我揶揄老七的门缝能过大车,老七拍拍身上的土说,不光缝大,还一推就倒呢,其实就是个象征而已。
象征的门隔断了两个院落的来往,也隔断了我幼时的懵懂和有关玫瑰花茶的美好记忆。
过去的一切都结束了。
真正的噩梦还在后面。
一句“怕晒太阳”,在一周后成为老七进入牛棚的实证。“红太阳”是谁啊?“红太阳”是伟大领袖,你害怕“红太阳”,明摆着是把自个儿搁到对立面了,街道正在清理阶级队伍,你不是牛鬼蛇神谁是牛鬼蛇神?是牛鬼蛇神就得进牛棚接受审查,抓你没商量!
老七是在下午晚饭前被带走的。妈凭着她的好出身还企图左拦右挡,说怎么也得让儿子吃了晚饭再走,结果未能奏效。老七被推推搡搡地带出大街门,直到走还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过失。患胃癌的父亲着急,一口血从嘴里喷出来,彻底躺下了。母亲和我急着找车,拉父亲去医院。忙乱中父亲嘱咐我晚上赶紧把老七的房子收拾一下,该归整的要归整起来……父亲的意思我明白,于是整整一个晚上我都在老七的房间里忙活,不敢开灯,借着窗外的月光拾掇老七的藏画。从藏画的落款看,哪一件几乎都能置他于死地。至于老七本人,反动的牡丹有很多,小资的水仙也不少,最让人头痛的是那些旧诗词的墨迹,件件都能和反动思想挂上钩……
越收拾我越害怕,出了一身冷汗又一身冷汗。
我要到前院找口热水喝,出了花厅门,才发现外面一院的好月光。月光下,偌大的院落静悄悄的。妈陪着父亲留在了医院,莫姜“文革”一开始就回了家,现在老七又关进去了,家里就剩了我一个。头顶的月亮,温吞的夜风,混杂成一股莫名的气息,花香、墨香、饭香,抑或是什么其他。那是昔日北京的气息,家的气息,一切竟然有些陌生。黄黄儿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缠在我的脚下不肯离去,我才想到整整一天没喂过它了,至于狗玛丽早已跑得不见了踪影。我突然感到了无所依靠的孤独,感到了月空如洗的苍凉和命运难揣的不安。
月亮门那边有人声,是“瓜子仁”和苏惠妈。好像是“瓜子仁”让苏惠妈进屋,苏惠妈说,孩子在屋里睡着呢。
“瓜子仁”说,你的孩子什么没见识过,还在乎这点儿事儿。
苏惠妈说,那毕竟是孩子。
“瓜子仁”说,我早晚得把她收拾了!
苏惠妈说,您不能打孩子的主意!到时候我得完完整整地还给人家!
“瓜子仁”说,完整不完整先得看你的态度……
门那边像是一通撕扯,听苏惠妈说,我一个半大老太太……值不得您这样!
“瓜子仁”说,我就喜欢半大老太太,四十多的老太太正熟到了火候。你姑娘倒是年轻,要不我进去睡她?
好个不要脸的“瓜子仁”,我不能走开了。侧过身朝门缝里看,“瓜子仁”和苏惠妈在暗处,我什么也看不见。接下来是低声的争执,后来“瓜子仁”恼了,他恨恨地大声说既然是这样,他要把手里掌握的证据拿出来,那东西他还收着……“瓜子仁”一边说一边朝大门那边走,从阴影里走到了明亮处。我看见苏惠妈紧追过来,拉住“瓜子仁”的衣裳不让走,有气无力地说,那本画报关系着几个孩子的前程,您不能这么做……我求您了……
“瓜子仁”的声调变得猥亵得意,捻着苏惠妈的脸说,……这可是你求我……怎么求啊?
苏惠妈低下头不言语了,“瓜子仁”转过身将苏惠妈挤到墙上,一边剥自己的衣裳,一边剥苏惠妈的衣裳。月亮底下的“瓜子仁”变得暴烈、粗野、张扬,大口喘着粗气,他已经不是人了,是黑夜里一只为所欲为的恶鬼,一个毫无人性的畜生!在他们扭曲撕扯的过程中,让我不能理解的是,苏惠妈的裤子是她自己褪下来的。在“瓜子仁”对她一次次的撞击中,我看到了迎合,看到了投入,这让苏惠妈的形象在我的意念中彻底崩溃。崩成了一片破烂,再难拾掇。我已经没有力气使自己站立,我在月亮门这边蹲下来,将脸埋在掌心里,任着泪水涌出。
我庆幸这样的情景没有被苏惠看到,没有被李立子看到。
第二天,月亮门被我密集地钉死了,1号、2号将永无往来。
我来到了北海琼岛的月亮门,苏惠果然在假山旁边的石凳上坐着。见了我,先是犹豫了一下,轻轻地说,是丫丫吧……接着快步走过来,拉住了我的手说,这些年,人家到处找你……你哪儿去了……
说着有泪水在眼里打转。
我说我一直在陕西,1968年一走就没回来。苏惠说如果没有微博,她这辈子也联系不上我。现在好了,终于见上了。
我看着眼前的苏惠,变化不大,皮肤还是那么白皙,没有皱纹,美人痣还是那么清晰,一双眼睛依然是那么动人。相比较,我是老多了,平常人就是不能和美人相比呀!一种儿时的羡慕与嫉妒很自然地又冒出来,五十年被压缩成了一瞬,一切又回到了过去。
苏惠说她的丈夫到假山下头的仿膳饭庄去订晚饭,待会儿过来。她说,我们过队日那会儿,常隔着红大门往饭庄里窥探,做梦都想着能进去看看……这回,堂而皇之地进去吃一顿。
我说仿膳的饭价格贵极,很大程度是在摆谱儿。苏惠说,钱对现在的我们已经不成问题,我们走过了多少山山水水啊!你在陕北吃的那些苦头,一百顿仿膳也弥补不过来。
苏惠的话很有诗意,使我想到了她写给老七的那些信,香喷喷的信……随同诗意而来的是一杯玫瑰花茶,从她所携带的暖瓶里倒出的淡红液体。我喝了一口,寻不到小时候的味道,一股药味儿,苏惠解释说她加了西洋参,我们这个年纪喝点儿西洋参对身体有益。
我问她的妈妈可好,她说,苏妈妈吗?她住在养老院里,北京最好的养老院,九十多了,头脑清晰,把过去的事情记得真真切切。我们将来难得有这样的好头脑。
我想起了那个让我崩溃的月夜,那个在“最好养老院”中颐养天年的老人,也一定是真真切切地记着……
见我走神儿,苏惠说,苏妈妈不是我的亲生母亲。
我说,这个我知道。
苏惠说,我的名字也不叫苏惠。我的生母是解放前北平的地下党员,她离开北平的时候,把我交给了苏妈妈。
我说,这个我倒不知道,还是头次听说。
苏惠说,我现在的名字叫孙惠。我恢复这个名字有四十年了。
我说,你的生身母亲把你交给……交给……苏妈妈抚养……倒是很放心。
苏惠看着我,笑眯眯地说,知道吗,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最坏的地方往往也是最好的地方。我的生母很聪明呢,没有苏妈妈的抚养便没有我的今天。苏妈妈是我永远的妈妈。
苏惠说她的亲生母亲在山西牺牲了,她的父亲姓孙,一解放就到处找她。母亲的死,让她的父亲找起来很困难。我说,这么说你是革命烈士遗孤。
苏惠说,难道这个还很重要吗?
我说,要是放在四十年前,它太重要了。
我想起了那天晚上,苏惠妈说的“……到时候我得完完整整地还给人家”的话。
苏惠从包里拿出了一本画报,是那本被“瓜子仁”当年没收的“黄色画报”,几十年没见,那些光屁眼子的男女仍旧在里面松松散散地站立着,并没见老。见我对着画报露出惊奇,苏惠说,你还记得它……
我说,是的。
苏惠说,画报是苏妈妈从郭老师手里要来的。
我注意到了,苏惠说到那个魔鬼的时候将他叫为“郭老师”,而不是“瓜子仁”。我问姓郭的下场如何,苏惠说谈不上“下场”,他的结果还算不错,早早就退休了。前两年还抽空到养老院去看望苏妈妈,这两年坐上轮椅了,不去了。末了,苏惠总结了一句,其实郭老师对我们大家还算是不错的。
“不错”后面的内容太丰富了,一言难尽。
我看着手里的“黄色画报”,其实就是国外印制的一本美术裸体写生画册,有真人,有素描,哪里有半点儿“黄”的色彩在其中?但在当时我们那些小男生、小女生眼里,竟然是脸红心跳的冲击,是秘不示人的隐晦。我们被“黄”了整整半个世纪!
苏惠说她和老伴儿都从国企管理层退休了,一年中大半时间在各地游走。儿子开着家公司,孙子正在成长中。苏惠拿出平板电脑,一张接一张地滑出照片,给我秀她的幸福生活:屋里的摆设、豪华的汽车,孙子的大头像、小汤山的别墅。我说想看看苏惠妈现在的影像,她的电脑里却没有。
苏惠跟我说她现在很幸福。
我们见面的谈话,除了她的幸福以外还应该有其他的内容,可总是深入不下去。我认为,苏惠最想问的应该是老七,那个曾经让她刻骨铭心的老七,但是她一直没有提及,不知是忘了还是不便提起。我有那么多历史的一二三,她怎的一点儿也没有?难道幸福中的女人都是健忘的?
我终于拐弯抹角说出了老七。苏惠像是突然想起似的说,啊,舜铨哥哥,从他那年进了……学习班,我就没再见过他。有几十年了……
苏惠很巧妙地把专政的“牛棚”说成了“学习班”,是很小心地给我和老七留了面子。这个女人心很细,也很聪明。老七的话题由我来提出,显出了她的矜持和对以往事情的不在意,掩饰了某些尴尬。她对往事故意的轻描淡写让我有些不快,她这种小女人的做派也是以前我们成不了朋友,将来也不会成为朋友的主要障碍。
我告诉她,那次“瓜子仁”把老七关进牛棚,没有审问也没有让写检查,而是把他放在太阳地晒。从太阳出来就开始晒,一直晒到太阳落山。连着几天,把老七晒得红虾米一般,几乎昏了过去。没想到他的紫外线过敏,经这一晒再晒的恶治,竟然奇迹般见好了。以后被转移到河北砖厂烧砖也没有再犯。想来还是平时养得娇,缺少锻炼。
苏惠说,舜铨哥哥是个好人。他还好吗?
我说,老七两年前去世了。
苏惠半天没说话,眼神变得黯淡。
我说我在北京买了房子,退休了,企图给自己营造一个像模像样的家,营造一个“装”出来的北京市民。但是在我回到北京的第三天,老七走了,我回京的第一个活动是参加亲哥哥的葬礼……从此我在这座城市里没有一个亲人,没有一丝牵挂了。细想想,我回来干什么!
泪水夺眶而出。
苏惠轻轻拉起我的手,把我的手攥在她的手心里。苏惠说,舜铨哥哥是我一辈子忘不了的人……他性纯、心静,是世间难得的真人。
我说,可是他比你大了很多,至少有十几岁啊!
苏惠说,你别忘了,在那个时候我比你成熟多了,是个有主意的大姑娘了。……相差十几岁,难道是个问题吗?放在今天是司空见惯。……那将是另一种生活,像苏妈妈给我的生活,简单、安静、温馨,将满足深深地藏在心里。
我说,你现在不是也很幸福?
苏惠说,现在的幸福都装在照片里。我的丈夫与我年龄相当,同岁,他当然也是个好人。——看,他来了!
从假山西边的月亮门走进一个男人,花白头发,中等身材,啤酒肚,两只扇风耳。见了我,嘴立刻咧得很大,满嘴的牙毫无遮拦地露出来,俩耳朵变得通红。
——李立子!
责任编辑 王洪光
题图 孙文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