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花园:艳与寂

2014-11-03 16:03祝勇
十月 2014年4期
关键词:孝庄皇太极宫殿

祝勇

满庭芳

第一次踏进荒芜已久的慈宁宫花园时,身边一位工作人员对我说:这座园子已经三百年没有男人进来了。

我知是玩笑,心却依旧一惊。本能地四下看看,整个院落空落落的,没有其他人影,只有大片的荒草,几乎没过膝盖,蓬勃茂盛,从身边一直弥漫到宫殿前面的台阶上,荒草上面浮动着一层粉白色的无名花,在风中均匀地摇摆。那时已近黄昏,那些摇曳生姿的花朵,很像夕阳的流光,在昏黑中闪闪灭灭。一只铜水缸歪在花草间,镀金早已退去,缸身变成酱黑色,像一只喑哑的古乐器,还有几件石雕,顶部从荒草的缝隙中艰难地探出来,露出背部的花纹。花园周围的一些房屋已经残破,只有花园正中的临溪亭还算完好,在一片荒草的海洋里,像一条不沉的彩舟。

明清两代,每逢皇帝大薨,新皇帝不能与前朝妃嫔同居在东西六宫,先帝带不走的后妃们,就升级成太后、太妃,光荣“退休”,在紫禁城的一隅过起近乎隐居的生活。那时的紫禁城,西北部比较空旷,这里就成了她们的安顿之所,直到死去。附近的寿安宫,就住过万历的宠妃郑太妃、光宗宠妃李选侍、天启皇后懿安皇后等。现在,寿安宫是故宫博物院的图书馆,我常去那里选书读书,尤其在春天,庭院里的海棠开得很盛,抱几卷书匆匆走过庭院,满庭的芬芳,有时会让我蓦然驻足,想一下从前的明月素影、翠冷红衰,心里会隐隐地痛一下,仿佛她们依旧活在落花与香风里,袅娜生姿。

慈宁宫花园,就位于紫禁城内廷外西路,寿安宫的南面,与乾清门处于一个横坐标上。从乾清门广场向西出隆宗门,正对着一个永康左门,皇帝每日问安时,舆轿就停在这座门外。康熙皇帝曾写诗:“九天旭日照铜龙,朝罢从容侍上宫。花萼联翩方昼永,晨昏常与问安同。”

进入永康左门,眼前是一个东西向的横街,北面是慈宁宫,皇太极的孝庄皇后、顺治帝的孝惠章皇后,都在慈宁宫住过。

横街南面就是慈宁宫花园,但花园的正门不是北开,而是东开,慈宁宫的主人们要先穿过慈宁门对面的长信门(沿用西汉太后所居的长信宫名),沿着花园的东墙,才能抵达花园的正门——揽胜门。

有人戏称这里为“寡妇院”,我说它是“老干部活动中心”,只不过这些“老干部”,一律为女性,而且并不“老”。孝庄守寡时只有三十岁,孝惠章皇后守寡时只有二十岁,那时的她们,风华正茂,正是偎在帝王的怀里撒娇的年代,却只能匆匆结束自己的婚姻生活,居住在宫殿偏僻的一角,修身、礼佛,远远地打量着朝廷的变迁,等待剩余的岁月像红烛一样越燃越短,直至最后熄灭。

于是,站在荒芜冷落、杂草丛生的慈宁宫花园里,我想象着它从前的光华璀璨。那是一种倒推,由现在推向从前,由看得见的事物推导出在时间中消失的事物。荒草与鲜花深处的临溪亭,建在矩形水池当中之单孔砖石券桥上,现在那水池已成一片淤泥,当初却是东西两面临水,南北出阶,与花园南入口、假山以及北部的成若馆、慈荫楼同处于院落南北中轴线上。

假若倒退三百多年,假若也是在春天,旭日暖阳照在花园里,我们可以看见成若馆、慈荫楼的门窗开着,临溪亭四面的门也全部敞开,风从一座宫殿吹向另一座宫殿,裹挟着花香和女人们的脂粉香。临溪亭下的水面碧蓝,映着天光云影,连室内为花卉图案的海墁天花,还有精心绘制的蟠龙藻井,都晃动着散漫的水光。烟水朦胧之间,最美的还是在倚在窗边的佳人。纵然人生有着太多的缺憾,但比起明朝嘉靖时代每逢皇帝死后将妃嫔直接勒死陪葬的旧例,命运却是好了许多,更何况在远离了后宫政治的争夺与倾轧之后,女人的温柔本性也在眼前的良辰美景中复苏,在她们心里注入了一脉幽隐浓挚的深情。

因此说,花园里最艳丽也最脆弱的植物,是女人。那些退休的太后、太妃以及宫女们,在飞舞的落花间扑蝶、蹴鞠、放风筝,香汗淋漓,娇喘细细,都在这空气中留下了痕迹。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我相信所有美丽的瞬间,都可以在这座庭园里一点一点地回放。我想,她们的美艳,比起巴黎T台上的时尚美女也绝不逊色。只不过这些东方美女已不再有“悦己者”。她们寂寞地开,寂寞地谢,艳美浮生,终于抵不过白头韶华。花朵映照着她们的美丽,也见证着岁月的无常。

醉花阴

对于那个名叫布木布泰的小姑娘来说,13岁,成为她生命中至关重要的分界线。因为这一年,她嫁给了后金大汗努尔哈赤的儿子皇太极,变成了庄妃。

十三岁以前,布木布泰的花园很大,那是一片广袤的草原——蒙古科尔沁草原。她是一只五色蝴蝶,在草原上自由地飞。科尔沁草原虽然被称为“徼外”绝漠之地,但科尔沁却是荒漠中的绿洲,到处是湛蓝的海子(湖泊)、逶迤的沼泽,蓬勃的绿草间,埋伏着黑色和白色的牛羊。时间,河流,鸟,她活得寂静而充实。那时的布木布泰虽然年少,她时常骑着马,发辫在风中散开,像旋风一样从草原上驰过,有白色的鹭鸶从她身边突然掠过,在风中划过一条悠长的弧线。她就这样被草原塑造着,面庞被草原上的阳光涂上彤红的色彩,眉眼越发美丽,身材修长而结实,仿佛一只健康的小兽。那是一种渗透着草原灵性的美,无须装饰。很多年后,著名词人纳兰性德在词里这样写她:

或玄如阆风之鹤,

或赤若炎洲之雀,

或黄如金衣公子,

或缟如雪衣慧女,

或彪炳如长离之羽,

或错落如孔爵之尾,

或青如木难之珍,

或红如守宫之殷,

或绿若雉头之毳,

或晃如鹦鹉之背,

或炯炯如银睛,

或辉辉若金星,

或紫似河庭之贝,

或蓝同琼岛之瑛。

纳兰性德轻吟浅唱的时候,他的目光似乎正追随着在草原的花海中奔跑的孝庄。那清亮的笑声,一直荡漾到他的书房里。纳兰性德比孝庄晚生四十余年,身为康熙时期武英殿大学士纳兰明珠之子、长年追随康熙左右的一等侍卫,纳兰性德必然是见过孝庄的,也必会从孝庄的丰姿仪容里推想她从前的风华绝代。

但她后来征服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皇太极,凭借的并不只是美貌,还有她的高贵和智慧。她所在的博尔济吉特氏家族,是一代天骄成吉思汗所属的孛儿只斤家族的后裔,布木布泰的血管里流淌着成吉思汗的血。铁木真成为大汗以后,只有铁木真兄弟五人及其后裔使用孛儿只斤一姓,这个家族,也因此被称为蒙古的“黄金家族”。

所以,当三十三岁的皇太极前往科尔沁草原参加那达慕盛会,第一次看见纵马飞奔的布木布泰时,他的目光立刻被她翩若惊鸿的身影吸引住,心也被紧紧地揪住,再也放不下。

所以,当布木布泰的姑妈、十多年前就嫁给皇太极的哲哲(即后来的孝端文皇后),因为自己没能为丈夫生下一儿半女,而把自己年仅十三岁的侄女布木布泰推荐给皇太极做妃子(庄妃)时,皇太极的脸上立刻就露出了惊喜的神色。

那一年,是后金天命十年(明天启五年,公元1625年)。

大婚那一年,皇太极出城十里迎接。这份礼遇,不仅是献给庄妃的,也是献给她的家族、献给科尔沁草原的。

黑夜里,风自辽河边刮进宫院里,幽幽地作响,庄妃会想到草原上的风,那么悠长绵厚,像一床被子,让她感到安适。此时的身边,皇太极,一个陌生的满族汉子,将成她此生最亲近的人。这个月鸟朦胧、青霜满地的夜里,皇太极巨大的身体覆盖过来,让她既感到迷惑、无助,又仿佛黑暗中的岛屿,让她感到安全和温暖。

庄妃第一次在盛京皇宫的长福宫醒来的时候,窗外的风停了,天空像一张广阔的铜镜,而她,则像一只小小的羔羊,躺在那个壮硕男子的怀抱里。

庄妃却没有想到,自己的命运,因一个人的到来而改变了。

那个人竟然是自己的亲姐姐,美丽的海兰珠。

海兰珠是在后金天聪八年(明崇祯七年,公元1634年)入宫的,比庄妃晚了九年,她的到来,本来给庄妃平添了几分惊喜。博尔济吉特氏一家两代,三位美女,都成为皇太极的福晋(那时皇太极还没有登基称帝),在中国历史上也并不多见。三位皇妃,无论谁为皇太极生下皇子,都将是博尔济吉特氏家族的荣耀。

但谁也没有想到,慢慢地,美艳无双的海兰珠(宸妃),竟然成了皇太极专宠的对象。

曾经打到北京城下、几乎让崇祯皇帝吓破了胆的皇太极,在宸妃面前突然变得缠绵悱恻,侠骨柔肠。崇德元年(公元1636年)的册封,宸妃被封为东宫大福晋,后来居上,成为四宫之首。

对一个人过于钟情就势必会对另外一些人残忍。皇太极与宸妃如胶似漆、极尽欢愉的时刻,一定让年轻的庄妃感受到后宫岁月的残酷。昔日的荣宠,居然转眼之间就成了水月镜花,像一首唐代宫怨诗里所写的:

泪尽罗巾梦不成,

夜深前殿按歌声。

红颜未老恩先断,

斜倚熏笼坐到明。

无尽的长夜里,不知庄妃是否会想起自己在科尔沁纵马飞奔的自由自在,想起草原深处荡漾的马头琴声,还有那泛着奶膻酒香的帐篷……草原上的那只五色蝴蝶,已沦为这华丽宫室里的囚徒。她的寂寞仿佛一滴水珠,在宫殿的檐下,慢慢地拉长着透明的身体。

清崇德二年(公元1637年),宸妃在关雎宫为皇太极生下一名皇子,虽然皇太极已经有了七个儿子,分别是:豪格、洛格、洛博会、叶布舒、硕塞、高塞、常舒,但只有这第八名皇子是由五宫后妃所生,因此一出生就被皇太极定为皇太子。宸妃的地位更令人望尘莫及。

可惜好景不长,皇太子不到半岁就夭折了,连名字都没留下来。高傲的宸妃几乎被丧子之痛击垮,纵然有皇太极的体贴宽慰,依旧无法治愈她内心的创伤。

第二年,后宫的情况就发生了逆转,庄妃终于生了一个儿子(此前她已经为皇太极生下三个公主)。皇子出生时,红光映红了宫殿,一股奇香弥漫在宫殿里,多日不散。

两个孩子,一死一生,决定了大清王朝后世的皇帝将延续皇太极和庄妃的血脉。

皇太极和哲哲皇后为新皇子起了一个吉祥的名字:福临。

福临三岁那一年(公元1641年),宸妃终于带着无尽的伤痛和遗憾香消玉殒。正在锦州松山与明军进行关键性战役的皇太极闻讯后纵马奔回盛京,入宫后伏尸恸哭。

宸妃的离去,让皇太极陷入无以复加的痛苦。他深知,对大明的战争已到了关键时刻,他不能这样儿女情长,有一天,他目光迷离,从中午一直呆坐到太阳西下,充满悔恨地说:“天生朕为抚世安民,岂为一妇人哉?朕不能自持,天地祖宗特示谴也。”他知道大明王朝的铜墙铁壁在经过女真铁骑的反复冲击之后已经摇摇欲坠了,自己正从事着经天纬地的事业,他把爱子的离去当作天谴,但他也有着无比凡俗的欲念,难于从失去爱妃和爱子这种彻骨的悲痛中解脱。大臣们请他外出巡猎,散散心,他就驰马奔向蒲河,经过宸妃墓,再一次忍不住,失声痛哭。

皇太极在理智与情感的纠结中艰难地度过了两年时光。崇德八年(公元1643年)八月初九那天,皇太极办完政务返回哲哲皇后的寝宫——清宁宫,坐在南炕上,就再也没能站起来。

《清史稿》对他死亡的描述简洁而恐怖:“是夕,亥时,无疾崩。”

他就这样,在52岁时潦草地离开人世,没有留下一句遗嘱,惨烈的皇位争夺战也就此拉开序幕。皇太极的弟弟多尔衮、兄长代善、皇长子豪格等,都在为谋取帝位而奔走,在皇太极去世的悲哀气氛里,潜伏着一股紧张的气息。整个世界都悄无声息,但是又几乎所有的人都在谛听。只要摒住呼吸,就能感觉到谛听者的存在,虽然无法看见他们——他们以不在的形式存在着。

此时,在没有人注意的后宫里,有一盏灯孤独地亮着,那就是庄妃的永福宫。从丈夫去世那一刻她就知道,自己生命中最关键的时候到了。她不愿空守一个“太妃”的名号,在冷宫里度过清寂的余生。尽管那时的她还不知道,那座让她终生相守的宫殿,并不是盛京的永福宫,而是远在千里之外的慈宁宫。

尽管在五宫之中排在末位,但皇太极毕竟是她生命中的一道屏障,如今他死了,皇位这张天大的馅饼暂时不会落到她年仅六岁的儿子福临身上。在虎视眈眈的争夺者面前,她们母子的命运是那么的微弱和无助。望着窗外无边的黑暗,她或许会流泪。一片虚空中,她想抓住什么。她把手伸出去,却什么也抓不到。她有一种溺水般的窒息感。一片心慌意乱中,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想到了多尔衮,或许,只有多尔衮才能挽救她的命运,因为多尔衮的嫡福晋,正是科尔沁博尔济吉特氏家族的格格,而多尔衮此时,并没有夺取皇位的十足把握,在这个时刻,哪怕只加上一枚小小的砝码,那个相持不下的天平就会失去平衡……

五天过去了,皇位继承人还是没有尘埃落定。大清皇权也出现了长达五天的中断。十四日黎明,两黄族大臣在大清门盟誓,拥立豪格继位,两黄旗巴牙喇张弓持剑,包围了崇政殿,支持豪格的遏必隆等人也早已武装到牙齿,部署在大清门。但是,在崇政殿庑殿举行的贵族会议,却依旧在三股势力之间僵持着,没有人后退半步。那一瞬间,空气几乎凝固了,一片沉寂中,人们仿佛听见了兵器相碰的声音。终于,多尔衮打破沉默,提出了一条折中意见,那就是三方各退一步,拥福临继位。

爱新觉罗家族自相残杀的悲剧,就这样化解了。八月二十六日,快到寒露了,黎明时分,地上还结了一层白霜。福临就在这样一个清寒的早上成为了顺治皇帝,他的母亲庄妃也和哲哲皇后一起被尊为“圣母皇太后”(即孝庄太后)。

第二年(公元1644年)五月初二,两宫皇太后带着七岁的顺治,被先期抵达的多尔衮迎入紫禁城。太和殿上,火光明亮,映红孝庄太后年轻的脸庞,那是李自成撤退前留给他们的见面礼。先后有两个王朝(大明和大顺)在那个春天的花香里埋葬了。那一天,孝庄想了些什么,我们不得而知。

又过了十年(公元1653年),十七岁的顺治皇帝为了孝敬自己的母亲,下令将明代仁寿宫的故址进行改建,作为母亲的居所。孝庄在这里度过了三十多年的漫长岁月,直到康熙二十七年(公元1688年)在慈宁宫去世。

孝庄太后在慈宁宫的窗前花影间流连漫步的时候,铁血亲王多尔衮已经在三年前病死在边外喀喇城;那个对兵败如山倒的李自成穷追猛打、杀死刘宗敏、活捉宋献策的和硕英亲王阿济格,因其率兵入京,企图逼宫夺权,也遭到镇压,被削爵幽禁赐死;多铎统兵南下,在水月烟花的扬州城屠城十日,又一路南下,陷镇江、入南京,摧毁了南明政权,杏花烟雨江南,无数忠实于前明的士子也被一步步地降服。王朝鼎草的血雨腥风一点点地沉落下来,留给孝庄太后的,是悠长而闲散的人生。

望不到边际的茫茫草原,终于萎缩成红墙内的一片花园。这里,几乎成了少妇孝庄的全部世界。这个世界花红柳绿,却再也书写不出生命的浪漫。在这寂静的宫院里,镂空的花窗内洒过几抹阳光,只有撩动古琴的时候,内心才有所颤动。那时,手指与蚕丝的钩绕,梧桐木散发的馨香,若有若无,丝丝缕缕地进入她的肺腑。有时也在午后做一场旧梦,在梦里会见她生命里那个最重要的男人,因为他的死,她的年华在三十岁时就结束了。醒来时,屋外天光如沐,屋内墙上映着缕缕的水光,照得见前尘,却看不到今世。

广寒秋

在权力的刀刃上行走多年之后,孝庄太后决计在这座宫殿里安心地老去。然而就在这时,她与顺治的关系急转直下。

她对朝廷依旧具有影响力,这种影响力的表现之一,就是她为儿子安排的婚姻。他亲自为儿子挑选的皇后,是自己的亲侄女、顺治的亲表姐。她试图以此来捍卫满蒙两大强势家族(爱新觉罗家族与博尔济吉特氏家族)的政治联姻。孝庄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在重复自己的姑姑孝端(哲哲)曾经做过的。于是,又一名貌美如花的博尔济吉特氏家族后裔自科尔沁草原走向紫禁城,她的容貌、姿态,几乎都与孝庄太后当年一模一样。

紫禁城却如一片海,暗潮汹涌,有各种风险和不测等待着她。这位年轻的皇后不会想到,自己的青春和美貌,换来的却是顺治的冷脸薄情。

顺治不接受这桩婚姻,理由很简单,这门亲事不是他自己选定的。作为一个青春勃发的年轻人,他对爱情有着正常的渴望,而对一个人爱不爱,一定是不能由别人决定的,更何况他是皇帝,天下至尊,但皇帝的宝座赋予他权力的同时也剥夺了他的权力,剥夺了他作为一个正常人的权力,当然,也剥夺了他的梦想。

很多年中,我都在想一个同样的问题——皇帝会有梦想吗?

假如有,那梦想又会是什么样呢?

像顺治这样的皇帝,六岁就被送到权力之巅,君临天下,说一不二,连扶他上帝位的多尔衮,死后都被他毁墓扬尸,用鞭子痛打之后,用一把锐利的刀把头颅割下来,让他身首异处。

无边的权力下,他的梦想,却可能无比微薄。

微薄到了每个平常人都能做到。

在这个轻薄少年眼里,紫禁城无论怎样绚烂和庄严,也只是一个华丽的孤岛。在深夜里赤脚踩在紫禁城漫无边际的青砖地上,自北方草原吹来的清风把他包裹起来,他的心里一定想起母亲的故乡——那是自己生命的来路,想着大地深处的山脉与河流,想着午门外的灯火与街巷。他的血液里升起一种悲哀,宫殿的冰冷自脚底向他的全身蔓延。他想逃,想变成一只鸟,飞出四周耸起的宫墙……

顺治,这位叛逆期的少年,从此冷落母亲为他选定的皇后,而故意和其他女人亲热。对于皇后的失落,孝庄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年轻时独守后宫的那份凄凉,又自记忆的深处涌上来。对于一个女人来说,那是一种令人感到绝望的孤独,甚至是一种耻辱,何况她还是一个地位至尊的女人。出于对亲侄女的怜爱,或许还加上一点歉意,孝庄让皇后与自己一同住在慈宁宫里。

这段时间,慈宁宫成为两代皇后的居所。庭院深深,花红柳绿,遮不住皇后的寂寞,却激发了她的愤懑。《清史稿》说:“上好简朴,后则嗜奢侈,又妒。”毕竟,她是博尔济吉特氏家族的金枝玉叶,自幼被当作掌上明珠捧大的,骨子里天生带着几分傲气。这使她成为一个无比自我的女人,见到稍有姿色的宫妃宫女,就恶言相向,甚至擅自裁撤了宫里那群几乎由美女组成的弹唱班子,一律改用太监吹管弹弦。她不愿忍,就要为此付出代价,哪怕她是皇后。

终于,在顺治十年(公元1653年),在与生母孝庄太后进行了长达三年的冷战之后,顺治不顾太后的反对和大臣们的冒死进谏,终于降旨废掉了皇后,贬为静妃,罪名有二:一是奢侈;二是善妒。

台湾著名历史小说家高阳先生后来为皇后打抱不平,认为这两项指控都是顺治皇帝的欲加之罪。他说:“天子富有四海,一为皇后,极人间所无的富贵,是故皇后节俭为至德,以其本来就应该奢侈的,此又何足为罪?其次,善妒为妇女的天性,皇后自亦不会例外;但皇后善妒,疏远即可,绝不成为废立的理由。民间的‘七出之条,第六虽为‘妒忌,但亦从未闻因妒忌而被休大归者。”

无论怎样,可怜的静妃,从此在冷宫里度过一生。

冷宫并不是固定的宫殿,所以在紫禁城里找不出一座宫殿,匾额上书写着“冷宫”二字。所谓“冷宫”,不过是一些荒寂冷僻的后宫,那些年久失修、阴冷潮湿的宫殿,就成了失宠的后妃们最后的归处。它几乎是作为花园的对立物存在的,因为在它的内部,没有花香,没有鸟鸣,只有小太监的轻慢和折磨,还有饥渴和思念的煎熬。“花影重重叠绮窗,篆烟飞上枕屏香”的岁月只能在记忆里残留,剩下的只有“无情莺舌惊春梦,唤起愁人对夕阳”的凄苦。来自花园的光,让冷宫里的黑显得更黑。它是帝王的心里永远无法照亮的死角。

当慈宁宫里的孝庄太后听到儿子废后的决定时,内心感到无比愤怒和痛惜,但当他看到儿子为此郁郁不乐、愤懑成疾,她的心又软了。她不能力挽狂澜,只好亡羊补牢。她于是又匆忙地开始了自己的婚介生涯,这一次,她依旧从科尔沁草原——自己的故乡为儿子领来了博尔济吉特氏家族的另外两位格格——自己的哥哥察罕的两位小孙女、顺治的侄女。虽然辈分有点乱,年纪却很相当,而且是双保险。顺治十一年(公元1654年),顺治帝举行第二次大婚,两姊妹中的姐姐被封为皇后,即孝惠章皇后,妹妹被封为淑惠妃。那时距离慈宁宫修缮完成,只过了一年。

更重要的是,她吸取了上一次的教训,这位十四岁的小皇后,性格比前一位皇后乖巧得多,对孝庄太后也十分孝顺。科尔沁草原上的博尔济吉特氏家族,至此已经为大清王朝培养和输送了四位皇后,分别是孝端(哲哲)、孝庄(布木布泰)、顺治的废后和孝惠章皇后。完成顺治的第二次大婚,让孝庄长舒了一口气。

在她看来,自己已经完成了历史使命,她可以在花园里安心地踱步,赏花,“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任风花雪月、衣香鬓影,掩过她心底的叹息,但她没有想到,故事并没有结束,而是刚刚开始。孝惠的命运比起她的表姑——从前的皇后、如今的静妃,还是好不了多少。

原因很简单,她的来路,与第一位皇后如出一辙。

蝶恋花

过尽千帆皆不是。顺治执意寻找自己心爱的那个人。

那个人出现了,就是历史上著名的董鄂妃。

一种广泛流传的说法是,这位董鄂妃,就是风情万种的江南名妓董小宛。

董小宛的故事,在经过了民间的演绎之后,已经变得跌宕起伏,丝丝入扣,一路发展为“满清开国第一艳史”。她先是被明末江南四大公子之一冒辟疆纳为小妾,清朝收服江南,派明朝投降的将领洪承畴为两江总督,洪承畴对董小宛垂涎已久,就趁着战乱远把董小宛抢了过来。但无论洪承畴如何讨好董小宛,董美女都没有给他一个好脸,洪承畴于是使了一个狠招,把董小宛进献给了顺治皇帝,既可拍皇帝马屁,又可以看看在清朝皇帝面前,这位江南名妓的风骨还能保持多久。

洪承畴不会想到,面对董小宛,顺治没有动她一个手指,而是让宫女好好服侍。他比洪承畴更有耐心,因为顺治很快爱上了董小宛,在她的面前山盟海誓,要与董小宛白头到老。最后,顺治的柔情终于让颠沛已久的董小宛感到,那是一个可以投靠的怀抱。

然而,历史中的董小宛比顺治大了十四岁,“当小宛艳帜高张之日,正世祖呱呱坠地之年”,即使被掠入京,送入后宫,也不大可能与当时只有八九岁的顺治发生“姐弟恋”,何况历史学家们早已证明,董小宛与顺治并不相识。

查清代的官方记载,发现所有的记载对董鄂妃的身世都讳莫如深,这至少说明了一点,那就是董鄂妃的来历可疑。顺治在题为《端敬皇后行状》的挽词中说:董鄂妃“年十八,以德选入内庭”。这一说法根本不可信,因为依照清朝的选秀制度,一旦超过十七岁,入选内庭的几率就基本为零了。

但这些障碍都丝毫不会抵消我们对这位神秘妃子的身世的兴趣。很少有人想到,一个外国传教士的传记资料里,居然暗藏着董鄂妃的身影。他叫汤若望,出生在德国,是耶稣会传教士、顺治十五年(公元1658年)被顺治皇帝封为“光禄大夫”,赐一品顶戴。《汤若望传》中有这样的记载:“顺治皇帝对一位满籍军人之夫人,起了一种火热爱恋,当这一位军人因此申斥他的夫人时,他竟被对于他这申斥有所闻知的天子……亲手打了一个极怪异的耳掴。这位军人于是乃因怨愤致死,或许竟是自杀而死。皇帝遂即将这位军人的未亡人收入宫中,封为贵妃。”

《汤若望传》是根据汤若望遗留的材料整理成书的,上面这段记载正是出自他的日记或函牍,所以被认为“可靠性相当高”。文中所说的那位满籍军人,是皇太极第十一子、顺治的弟弟、和硕襄亲王博穆博果尔。

顺治十年(公元1653年)的深秋,董鄂氏参加选秀,她的美貌让顺治的第一位皇后深感嫉妒,将她除名了。但孝庄太后对她十分喜爱,将她婚配给了博穆博果尔。

清代曾有三品以上大员命妇入宫侍候皇室成员的成例,《清史稿》说:“国初故事,后妃、王、贝勒福晋,贝子、公夫人,皆令命妇更番入侍。”董鄂氏或许就是这样,穿越了密不透风的护卫和层层叠叠的宫墙进入后宫的。她一出现,就让顺治皇帝一见钟情,命她留侍宫中。实际上,顺治曾经不止一次地召宠过入宫的命妇。比如顺治十一年(公元1654年)的春天,孝庄太后万寿,一位京官的妻子奉命入宫侍奉孝庄皇太后。这位国色天香的女人于是盛饰而往,但谁也没有想到,当她完成“任务”回到家中,丈夫吃惊地发现,站在眼前的“妻子”,虽然衣服首饰一概如常,相貌却完全是另一个人的模样。他立时出了一身冷汗,因为他意识到,自己的妻子被“掉包”了,而那个如此胆大妄为的人,只有当今的风流天子顺治。

但这一次,顺治认真了。与两位来自蒙古科尔沁草原、对汉文化知之甚少的皇后不同,董鄂氏是内大臣鄂硕的女儿,比顺治小一岁,从小随父亲居住在苏州、杭州、湖州一带,深受江南汉族文化的浸染,灵秀、妩媚、温柔、文雅,她的仪容风度,让顺治朝思暮想、夜不能寐。终于,顺治下了狠心,要不顾一切地抓住爱河中的一叶孤舟,只有董鄂氏能够拯救自己。

汤若望见证了顺治的疯狂,他形容顺治“内心会忽然闪起一种狂妄的计划,而以一种青年人的固执心肠,坚决施行。一件小小的事情,也会激起他的暴怒来,竟使他的举动如同一位发疯发狂的人一般……一个有这样权威、这样性格的青年,自然会做出极令人可怕的祸害。”

顺治十三年(公元1656年)七月初三,无路可走的博穆博果尔自杀身亡。

而董鄂妃,则在皇帝的身边步步“高升”。《清史稿》记载,“十二月己卯,册内大臣鄂硕女董鄂氏为皇贵妃,颁恩赦。”

查《清世祖实录》,我们会发现,就在顺治拟立董鄂氏为贤妃的当天,还有立她为皇贵妃的前四天,朝廷都指派专人前往和硕襄亲王府,向那位年轻的逝者表示哀悼。这似乎暗示了这两件红白喜事之间的神秘联系。

顺治在《端敬皇后行状》中说董鄂妃“年十八,以德选入掖庭”,回避了其中最不堪的环节:董鄂氏是先许配给博穆博果尔,然后才被顺治这个第三者插足。

慈宁宫里,孝庄太后终于慌了神,下令终止命妇入侍后妃的制度,更不准汉族女子入宫,降旨“有以缠足女子入宫者,斩”。无奈,为时已晚。

已深居冷宫的静妃更不会想到,她的偏狭,并没有阻止董鄂氏投向顺治的怀抱,却让无辜的皇子博穆博果尔白白丢了性命。

董鄂氏就这样变成了董鄂妃,开始了与顺治红袖添香的甜蜜岁月。二人自此如胶似漆,时时相伴,即使顺治批阅奏折到夜半时分,董鄂妃都陪在君侧,捻灯添香。有时奏本过多,顺治看得不耐烦,她就轻声细语地提醒皇帝,不可疏忽朝政。有一次她见顺治面对朝廷的奏本,朱笔在空中举了良久,不能落下,她心想皇上一定是有了难处,悄然询问,才知道那是一份关于秋决的奏疏,奏疏中的十个名字,一旦皇帝批决,就要押赴刑场了。董鄂妃听后,落下几滴清泪,说:“民命至重,死不可复生,陛下幸留意参稽之。”还说,宁肯留错了,也不能杀错了。顺治有时索性拉她一起批阅奏折,她慌忙起身敬谢:“妾闻妇无外事,岂敢以女子干国政。惟陛下裁察!”所以《清史稿》说,“上眷之特厚,宠冠三宫。”

恨春宵

一切仿佛都是当年皇太极专宠宸妃的重演,只是此时的失意者,由当年的庄妃换成了顺治的第二位皇后——孝惠章皇后。孝惠也是一个充满梦想的小女子,虽贵为皇后,却独守着坤宁宫的名位,在前废后的怨怒、顺治帝的漫不经心和董鄂妃的绝代风华之下形同虚设。作家安意如说,他和她的爱情震古烁今,恨不能旷古绝今。她到来时,连配角都算不上,配角应是她的姑姑,顺治帝的原配……后来被废居在永寿宫的静妃,彼时尚有一争的底气和余力,毕竟顺治帝与董鄂妃相识相恋,是在明媒正娶了她之后,而她呢?摆明了是个填房,是清朝贵族为了借助蒙古铁骑巩固大清,是孝庄太后延续为娘家蒙古科尔沁部博尔济吉特氏家族的荣耀,所择定的人选和筹码。

一边是夜短情长,另一边是长夜漫漫——对于董鄂妃和孝惠皇后这两个女人来说,夜晚展现出两种全然不同的属性。这样一种折磨,无声无息,却持久而锐利,像一场噩梦,又像这深不可测的夜晚,永远纠缠着她,把她深深地包裹、覆盖。“时间在向前无穷尽地伸展开去,而白天令人心痛地漫长。”定然有许多个夜晚,同样年少的孝惠是在孤单的失眠中醒着,听窗外的风声簌簌作响,父母的面容、绵密的马蹄声、幽咽的马头琴都在回忆中一一闪现,似有一只手在抚摸她,需要她作出回答。

宫殿本来就是一个泯灭自我的地方,在这里,一切风景都非天造,而是人造的,它的每一座建筑、每一件器皿、每一组仪式都出自精心的设计,都是人为的结果。宫殿里有生死沉浮,却没有春夏秋冬。在庄严的核心区域(前朝三大殿)找不出一株活物,即使有,也只是一些人造的花卉藤蔓,在廊柱、栏杆、天花、琉璃墙面滋长蔓延,对于季节的变换,它们无动于衷。那千古不易的布景前,是一个对生命没有感觉的区域,一个被抽象的人世。人都被抽空了,没有了血液,连呼吸都变得谨慎,人变成了符号、棋子、僵尸,被纳入最庄严的秩序中,生杀荣辱,只是一瞬间的事。宫殿里甚至没有表情,而只有脸谱,所有的表情、语言和动作,都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酝酿和策划的。只有经过了这样的格式化,人们的表情、语言和动作才能和经过严格设计的宫殿、器皿和仪式相匹配。宫殿是人间的天堂,却不是人间本身,宫殿里上演的所有戏剧,都不过是一场精心安排的假面舞会。

只有玉带桥下的河水,向人们提醒着外部世界的变化——霜冷长河,或秋泓一剪,它几乎是能够感知外部变化的唯一一根神经。三百多年后,我站在太和殿前坑洼不平的广场上仰头看天,天空被四周的宫殿勾勒出起起伏伏的天际线,它的轮廓永远不曾变过。历朝历代,不知有多少人像我这样,在宫殿里蓦然驻足,走到这里,忽然想仰头看天。那一刻,许多人都会产生一种错觉——这座宫殿因为丧失了生命的流动,所以它会不朽。

后宫的花园就不同了,那里绿草茵茵,花开如海,简直就是一个植物的帝国,有玉兰、丁香,有牡丹、芍药,有丁香、海棠,仿佛大地上最准确的时钟,会在固定的时刻里睡去,在另一个固定的时刻里醒来。它们从春天一直开放到秋季里,像空中的焰火一样此起彼伏,永不停歇。即使在冬天,一股股寒流从西伯利亚纵贯下来,紫禁城湛蓝的天宇下,依旧挺立着古柏老槐,为万物凝固的寒冷景色注入一丝生命力。

这远离朝政的偏僻庭园,却是紫禁城里最有生命感的地方。每一个生命来的成长轨迹都遵循着正常的节律,每一种细微的欲望都是真实和具体的。因此,在庄严的紫禁城内部,花园绝不是一种补充,而是一种反动。幽深曲折的花园,消解了权力中轴线的坚硬属性,把生硬的几何理性拉回到自然、人伦和世俗情感中。假如我们把前朝的三大殿当作紫禁城的权力中心,那么后宫的花园就是它的情感中心,所有被庄严和神圣遮挡的外表都会在这里裸露出最真实的肌理。

皇帝也是人,顺治皇帝的桀骜气质,其实也是因循宫殿的地貌生长出的天然形态。纵然贵为皇帝,权力可以帮助他占尽天下美女,但他获得爱情的概率也未必多于常人。帝王的性特权,并不等于爱的缘分,因为爱的本质是平等,就像简·爱对罗切斯特说过的那句经典对白:“我们的精神是同等的——就如同你跟我经过坟墓,将同样地站在上帝面前。”然而以男权为中心的权力秩序恰恰消解的就是这种平等,一个皇帝什么都能得到,但他的世界里唯独没有平等。爱情与皇权相缠斗,得到的只有水中月、镜中花。因此皇帝的爱情才更让人愁肠百结,像《长恨歌》里的李隆基和杨玉环,一千年后依旧凄婉动人。

顺治为了心中的爱情,即使拼掉与母亲孝庄的亲情和“夺人之妻”的恶名也在所不惜,那是因为他根本没有机会遇到可以令自己心仪的女人,因为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的青春浪漫根本与他无缘。他被宫墙、礼仪、政治利益,以及一切道貌岸然的法则隔离、绑架,变成了一个概念人。他不是植物,而是植物人。他不甘如此,只有以这种离经叛道的方式负隅顽抗。所以顺治,这皇宫里的贾宝玉,即使他面对着万千粉黛,心里牵挂的也只有一个人。宫殿的冷漠赋予他这种变本加厉的疯狂,让他不顾一切地寻找他想要的爱情。终于,连他自己也在这种爱情里粉身碎骨了。

这出戏到这里还没有谢幕,顺治十四年(公元1657年)十月初七,董鄂妃为顺治生下一个儿子,排行皇四子,欣喜若狂的顺治却称他为“朕第一子”,并举行了隆重的庆典。故事的结局看似大团圆,却又向着悲剧的方向急转直下。第二年正月二十四,这位刚过百日、同样没来得及起名的皇子,就在襁褓中离开了人世。董鄂妃肝肠寸断,自此缠绵病榻、形销骨立,后宫花园里的百花又开谢了三载之后,在顺治十七年(公元1660年)八月十九这一天,在顺治的泪眼模糊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

命运,仿佛一只冲不出去的网。

一看见董鄂妃断气,顺治立时就昏倒了。醒来时,风声拍打着窗纸,他仿佛受到某种催促,抓起一把刀,插向自己的脖颈。所幸孝庄太后最先想到了这一幕,让宫女们事先防备,宫女们一拥而上,把皇帝紧紧抱住,那柄尖刀才没能沿着那条温暖而脆弱的路线插进去。失去了刀的顺治,也失去了面对世界的能力,这让我想起一句名言:“谁爱得最多,谁就注定了是个弱者。”他呆坐在砖地上,面无人色。孝庄命令宫女们昼夜看护,才没让顺治死成。

《汤若望传》说:“如果没有他的理性深厚的母后和若望加以阻止,他一定会去当僧徒的。”

一年后的正月初七,万念俱灰的顺治皇帝崩逝于养心殿。那一年,他只有二十四岁。

一定会有人发现,顺治和董鄂妃的命运,居然与上代人的命运有了极强的一致性,甚至可以说,他们的命运,几乎就是上一代命运的翻版。在这个故事里,顺治扮演了皇太极,董鄂妃扮演了宸妃,孝惠则无异于另一个孝庄。

孝庄太后一定会发出“有其父必有其子”的感叹。

然而那父、那子,都已离她远去了,只留下她,独自面对空茫的未来。

博尔济吉特氏,一个草原家族的百年孤独,不知是否还会延续下去。

三天后,在孝庄的力主之下,顺治不到八岁的儿子玄烨即位,康熙大帝长达六十一年的执政生涯自此开始,孝惠也成了“太后”,从坤宁宫搬到慈宁宫这座“太后”的收容所。我从清代史料中查到这样的记载:“(孝惠)章皇太后,顺治帝后也。先居慈宁宫,后居宁寿宫。”从二十岁起,开始了她漫长的“太后”生涯,直到七十七岁过世。

她没有生子育女,是顺治不给她机会。她既做不成贤妻,又做不成良母。所幸,在长达半个多世纪的枯守中,康熙把她当作亲生母亲看待,每逢外出巡幸狩猎,收获猎物水果土产,都想着给太后带回一份,还教诲自己的儿子胤初(当时是皇太子),每年都要亲自向皇太后进献礼物。最值得一记的,是康熙五十六年(1717年)十二月,孝惠太后病重,而康熙大帝,也已是六十四岁的老人了,同样缠绵病榻,头晕脚肿,但他一听到太后病重,就挣扎着爬起来,用手巾缠着脚,颤颤巍巍地坐到软舆上,行至太后床前,缓缓跪下,握着太后苍白的手,说:“母后,臣在此。”太后努力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突然的光亮让她感到一阵眩晕,她用手遮住光线,朦朦胧胧地看见了面色苍白的康熙,已经无力说话,只能用她瘦削的手把康熙的手攥住。为了尽孝,病重的康熙还是坚持在宁寿宫西边的苍震门内搭设帏幄,自己住在里面,以便日夜照料孝惠太后。三天后,太后就在这座宫殿里咽了气,结束了她凄清的人生。

或许,这份母子亲情,或许是对她人生缺憾的一种补偿,是除了花园里的那一缕春色之外,她在这寂寞深宫里能够得到的有限的温暖。

画楼空

在我写下上述文字的日子里,慈宁宫及其花园的修复工程正在进行中,再过两年(公元2016年),这座尘封已久的宫殿花园就会对游人开放。这个花香弥漫的春天里,慈宁宫门前搭着高高的脚手架,每当黄昏降临,整座宫殿都沉寂下来,空旷的庭园会产生一种扩音器的效果,使工具发出的脆弱声响和工人们偶尔的对话声都会变得异常清晰。从慈宁宫门前的狭长广场匆匆经过,眼前的一幕,有时会让我突然回到三百多年前,年轻的顺治下旨为自己寡居的生母修建慈宁宫的时光。假如眼前的工人们不是穿着统一的工程制服,而是身穿清代服装,那么,正在发生的事和已经发生的事,是否真的可以重叠呢?

很多年前,第一次踏进慈宁宫花园时,我还不是故宫博物院的工作人员,而只是一名痴迷于历史的写作者,在写一部名叫《旧宫殿》的书,受到故宫方面的邀请,造访了这座荒芜已久的花园。在本文开篇那一句玩笑里,我揣测着它在我到来之前已经荒芜了多少年。据说自孝庄、孝惠以后,除了雍正皇帝的贵妃、乾隆皇帝的生母孝圣宪皇后,以后的太后、太妃们都对这座地位尊贵的太后宫心怀敬畏,不敢再在里面居住。乾隆二十五年(公元1760年),为皇太后七十圣寿庆典,在院中添建一座三层大戏台。嘉庆四年(公元1799年)又将戏台拆除,将戏楼改建为春禧殿后卷殿。此时国力已衰,嘉庆皇帝不断缩减宫中开支,慈宁宫往日的辉煌一点点地在岁月里流失,变成眼前的一片荒寂空无。

站在废园里,站在随风起伏的花海里,我感受到了时间的深远辽阔、浩渺无边,感受到岁月是怎样从那些命运多舛的博尔济吉特氏家族女人的面前一步步走到我们跟前的。所有从前的岁月都没有丢失,而是保持着从前的质地和体积,完好地贮存在时间深处,在我们的缅怀中如约而返。

其实,与它修葺后的金漆红柱比起来,我更留恋它荒凉的样子,因为荒凉并不是真正的空无,而是另一种丰富和盛大——在花、草、树、风、云、雨、鸟、虫的下面,埋伏着所有往事的影子。梁柱一点点地朽蚀、剥落,往事却一层层地涂上去,越积越厚。这构成了两种相反的运动。巫鸿说:“在典型的欧洲浪漫主义视野中,废墟同时象征着转瞬即逝和对时间之流的执着——正是这两个互补的维度一起定义了废墟的物质性(materiality)。”

站在个人立场上讲,我不愿意看到所有的殿宇都修旧如新,因为一座修缮一新的建筑无疑会破坏时间的纵深感,使它变成了一个平面,僵硬,没有弹性。在我看来,只要保证那些破旧的宫殿不再继续毁坏,就不妨以废墟的形态向公众开放。故宫不是一个堆放古代建筑的仓库,而应该像潮水冲刷过的海岸、风吹过的大地,保持着最自然的流痕——哪怕只是一小部分。

我突然想,整座紫禁城同样可以被当作大地上的植物看待,因为它同样有着生与死、枯与荣。它是一种更加巨大的植物。中国式建筑本身就以木构为主,它是树的化身,让树变成房间,去安顿每一个朝代和每个人的命运。每个人、乃至每个朝代的命运,也因此像自然界的轮回,有着不可抗拒的规律。高尔泰将其称作“以宝座为核心自然运转的精神秩序”,这样的秩序,又将一个个鲜活的生活裹挟其中,成为它们的人质。在这样的秩序中,一代人的命运必然与另一代人的命运重合,就像花园中的花朵,在开放与凋谢中永无止境地循环。

很多年后,曹雪芹在旷世杰作《红楼梦》里描述了一座梦中的宫殿——“太虚幻境”。这里不仅“朱栏玉砌”,更有重重的宫门,将所有的宫殿连成一座巨大的迷宫。但是最前面的宫门上,他用这样一副对联规定了这座宫殿的属性:

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

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酬

紫禁城不仅在物理上与这座“想象之建筑”(architecthure of imaginion)相吻合,因为只有紫禁城才有沿中轴线排开的重门,“太虚幻境”的“朱栏玉砌”则暗合了宫殿建筑的特征,更重要的是,紫禁城无疑是“太虚幻境”的现实版本,因为紫禁城的内部,同样存在着“十二钗册籍”——“普天下所有女子”的命运都在这里被判定并存档,尤其紫禁城的后宫(包括慈宁宫在内),与“太虚幻境”内苑的结构几乎完全一致,这个“清静女儿之境”里出现的,有“仙花馥郁,异草芬芳”的自然景色,也有瑶琴宝鼎、画栏曲屏这些女性生活的象征。宫殿里的爱恨情仇,就在这样的空间里,伴随着这株巨大植物的生命周期,反反复复地生长和凋零。

扬之水说:“情欲是一种活生生的美。当它与大自然打作一片,难分彼我之时,更焕发作一种生命的感发。”几个世纪以后,男人和女人的悲剧仍然在紫禁城这座巨大的植物内部存在着,宫殿早已为每个人准备了现成的命运模板,就像一出永不停歇的大戏,为每个人安排好了角色,无论谁投身进去,结局都早已被写定了,区别只在于一个是A角,另一个则可能是B角——再看后面的历史,难道珍妃不像董鄂妃,光绪不像顺治,而光绪死后“荣升”太后、深居禁宫的隆裕,不就是那个在画堂秋思中度过余生的孝惠章皇后吗?

少年游

皇太极第一次见到孝庄的那次那达慕大会,年轻的布木布泰纵马飞奔的时刻,突然有一匹马从后面追上来,一位年轻的骑马人一把将她揽到怀里。

后来她才知道,这位追风少年,叫多尔衮。

布木布泰羞红了脸,从靴里拔出一把匕首,扭身向多尔衮刺去。就在这个刹那,一支箭嗖地飞过来,准确地击落了她手中的匕首。她蓦然回头,看见另一位少年正骑着高头白马站在山冈上,远远地望着她。他就是皇太极。

有人说,就在皇太极从山冈上走向布木布泰的一刻,多尔衮也喜欢上这位美丽的蒙古格格。

那时,皇太极还没有成为皇位继承人,多尔衮与他的哥哥皇太极有着同样的身份,都是努尔哈赤大汗的儿子,跟在父汗的身后,驰马奔腾,纵横千里。他们在日光草短、月色霜白的战场上拼杀,在经历了一次次与死亡的较量之后,才变成真正的男人。

大地上密布着各种分叉的曲线,像一盘难以看清的棋局。假如布木布泰(孝庄)当初嫁的不是皇太极,而是多尔衮,那么,所有人的命运都将发生多米诺骨牌似的改变。

没人能够料定,那又会是怎样一种命运、一番风雨。

责任编辑 宁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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