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紫
1
日出时分了,冉月出还缩在被窝儿里。这可是几十年来都没有的事,除了丈夫谷昊没有人知道真正的原因。谷昊倒是破天荒地先她而起,并出演了她以往张罗早餐的角色。冉月出听得出他是兴奋的,他说话的声音和腔调都像在主席台上。
他在主席台上的样子她只见过一回,记不太清具体的日子了,是她要退休的那年,也是这样干冷无雪的冬天,学校校长郑重地对她提出请求——请她的丈夫——这个城市的市长在六十年校庆的时候来给学生们讲讲话。那时,她并不像现在这样能经常看见他,他不是在会议上就是在出差中。她给他打电话说了校长的意思,他毫不犹豫地回绝了。她恳求说,去一趟吧,我想看看你在主席台上讲话的样子。他哈哈笑了两声说,电视里不是经常看嘛。她说,那不一样。他又笑两声说,好,下不为例。他真的来了,在老师们受宠若惊的喧哗里,在学生们踮脚伸脖的翘望中走上了主席台。她知道他是专门来讲话给她看的。隔着两千多人呵出的白气,她凝视着他,心里泛起暖暖的甜蜜和骄傲。她站在学生们的后面,远远地看他。
如遥远的当年。
当年,也是这样的寒冬,她七岁,他也七岁。他因为上课不停地做小动作被老师拽到教室外面罚站。下课了,她好奇地远远地看这个调皮捣蛋的坏孩子。他低着头,鼻涕水簌簌地掉,她掏出细棉布的白手绢擦擦自己的小鼻子,往他跟前走走,再走走,她想验证自己的想法——那些鼻涕水在地上会不会马上结冰。走近了,看见他的左脚丫子穿在半只单鞋里——鞋底的脚跟部分没有了,脚背上缠了两道麻绳。在她对着他的脚发愣的瞬间,他得到了老师从对面窗子里发出的赦免通知,跑了。她追着他跑进教室,看见他又在座位上做小动作——跺脚搓手颠哒腿。他的鼻涕水还在流,她掏出手绢递给他——借给你擦擦吧。他用袖子擦擦鼻涕说,不用。她看他的袖子——油光发亮的,破褂子长长短短好几层。他蛮横地说,别看我,有什么好看的?她问,你妈怎么不给你做棉衣呀?他说,我妈死了。这句话让她整整一节课都陷在失去妈妈的恐惧里,挨到下课,她第一个跑出教室,跑回教室后面第三排的家里,抱紧妈妈哭——妈妈,我不允许你死,妈妈你答应我永远都不死。问明白原因的妈妈,把他领回家,用被子裹着他,脱下他的两层褂子,拆开她和爸爸的被子撕棉花。两个褂子之间有了棉花就成了棉袄。爸爸的一条夏裤从膝盖处撕下两截裤管来,和他的裤子掺和在一起做成了棉裤。没有合适的棉鞋——做双鞋没有四五天是完不成的,要先打糨子、糊衬、裁剪、纳底、滚边、上帮子。妈妈瞅瞅他的脚再看看自己的,思忖一下,从床底下找出单鞋换上,又找了些布头塞进棉鞋里,让他穿上。他穿戴齐整了,不一会儿小脏手就热乎起来。妈妈端了脸盆倒了热水来搓洗他的小狗爪——看看这手都脏成小狗爪了。他和她咯咯乐起来,她把自己的小狗爪也伸进脸盆里,四只小狗在温热的水底嬉闹起来——汪汪汪,汪汪汪。不一会儿,他和她就把自己汪汪成了对方的好朋友。但出了家门,他就不再亲近她,他是全年级男孩子的头儿,学习是,捣蛋也是。她和其他的女孩子远远地看他,看他爬树,看他掏鸟窝,看他翻墙头,看他上学校主席台领知识竞赛的奖状,看他被老师揪着耳朵提溜出教室,看他在讲台前高度警惕地和老师手里的教鞭斗智斗勇,左躲右闪偶尔还有点儿像英雄好汉。他一进她家门,他俩相互汪一声,就是两条相亲相近的小狗,她继续用崇拜的眼光看他用发动机才能有的速度咀嚼食物,把稀饭和水喝出咕咚咕咚的响声。
2
冉月出在被窝儿里缩缩身子,她觉得自己的身体空了,瘪了,像一个鼓胀的气球慢撒了气。谷昊是昨晚深夜给她那张纸的。他给她的时候,像是递一张戏票那么平静,平常。等她拿在手里,他就在她对面的圈椅里坐下来。她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拿出老花镜来戴上。花镜是最近新买的,上面椭圆的小标签还没有拽下来,像只豆角里吃撑了的青虫被吊在镜腿打弯儿的地方。戴上花镜的瞬间,她朝谷昊微微一笑说,这眼到底还是花了。谷昊没接她的笑也没接她的话,他低头从口袋里掏出烟来。
嗒!
离!
噔!
谷昊弹开打火机的声音正合在冉月出看见的第一个字上,心里面噔的一沉,里外两个声音把一个离字夹住了,让它像条咬了香饵的小柳叶鱼在冉月出的眼前挣扎。等她看清楚第五个字的时候,谷昊的打火机嗒的一声关上了,他的鼻子里蹿出两条灰白的触须,在就要抵达冉月出手里那张白纸的时候飘然而散,纷纷扰扰地就在她和他之间阻隔成了楚河汉界。她抬头问他——这是谁的?话一出口,她就抖了,手里的纸也抖了,耷拉在她左颧骨外侧的小标签成了一只疼痛的挣扎的胖虫子,他新吐出的烟雾抖成了风卷云涌。
你和我的。谷昊的声音远远地飘来,在她面前的浓烟密雾中翻腾。
你和我的。她重复着这句曾搅动过她十七岁心绪的话。那是多少年前?那是多少年前?也是这样洁白的纸,也是豇豆一样大的字,也是这句——你和我的。
你和我的什么呀?十七岁的她就着日光灯一样的月光看着上面的“月出”和“昊”字。
新名字,我想好了,我把谷号改成谷昊,昊,博大,无边无际,也是天的意思。你呢,把月娥改成月出。
她笑起来,你改你的,我不改,我很喜欢月娥这名字。
改!他用温柔的腔调给她下命令。
她低头捏着自己的指头温柔地反抗——不改,月娥,不正好就是住在天上的吗。
他说,我念首诗给你听,这首诗的名字叫月出——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例兮。舒忧受兮,劳心怪兮。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哎哟,我听不懂这咬文嚼字的。
我翻译给你听呀——月亮升起色皎皎,美人长得多俊俏。缓步轻移身段好,想她想得好心焦。月亮升起光皓皓,美人长得好容貌。缓步轻移好婀娜,想她想得好烦恼……
我又不美,我配不上这样的名字。
你敢说你不美,我觉得这首诗就是写的你和我,再说了,不想让你的名字和那个自私的抛弃丈夫的女人挨边。他猛地抱住她,在她耳边咕咕哝哝,让她觉得她听到的是他喉咙里泛出的一串又甜又酸的泡泡,他的胸膛里呼呼地响着风箱的声音,伴着咚咚的鼓点——里面着火了,正煮着一锅加了醋的糖稀。而她自己,自从他休学被父亲重新带回来那天起,就是一锅悄悄保着温的糖稀,有了他的明火一烧,立马也开了锅,冒出了快乐的、眩晕的、浓稠的、心满意足的香甜泡泡——我听你的,我什么都听你的,这辈子都听你的。
谷昊看着哆嗦成一团的冉月出,尽管在半生的相处里,他从未见她大喊大叫过——她的愤怒和委屈都像她的名字,月光一样把人捉住,裹起来,浸泡着。虽无声息,但丝丝缕缕地就让人浑身不自在。这一会儿,谷昊觉出她的愤怒和委屈比以往的强烈了很多,那捉住他的、包裹他的、浸泡他的、是通了电的,只几秒钟就让他浑身刺痒,手足无措。他在膝盖上擦擦手心说——你早点儿休息,有不同意见明天再说。谷昊轻着脚走出去,走到书房,反锁了门。锁舌嗒地一下把冉月出发抖的心穿了个洞,她瘫软下去,任凭她的愤怒、屈辱、恼恨、惊讶、不解、恐惧和疼痛从那个洞里泻出来。等她哭空了身子的时候,那些泻出的东西又窜回去,把她整个人吹胀起来。几欲爆裂。她想自己死了是好的,无论对他对自己对儿女对孙子们——一家人的脸面和长久的痛苦都能用她突发心梗或脑溢血的意外给兜住了,掩埋了。这样想的时候,她停止了抽泣,恐惧而万般留恋地想着她的孩子们、他和她曾经的岁月,等待着自己体内爆裂的声音——它大概不会比孙子的摔炮发出的声音更大,它一定很小,小得只有她自己听见。好几次,她感觉到那个声音就要来了,就要来了,她的心突突得不成样子了,害怕在里面憋死一样拼了命地往嗓子眼儿里挤,而那用了六十多年的气管和鼻子像陈旧了的塑料排风筒一样透风撒气了——一口本该一道进出的气,四散了,不成形了。就要响了。她等着。但它猛地又跑远了,她一身汗洗的躺着,原本四散的气又回到通常进出的道上来。远离了死,她又觉得她不能现在就死,她哪能撇得下孩子们,哪能撇得下他。万一只是他一时糊涂呢?她要努力,像她的学生们努力解一道难题一样,把眼前这道题解开。
3
冉月出听着谷昊用兴奋的主席台上的声音向女儿女婿和外孙女撒谎一赶紧吃饭,赶紧吃饭,今天你妈想睡个懒觉,你们谁也不准去打扰她。丰收问,我妈不舒服吗?谷昊说,你妈昨晚茶喝多了,让她睡吧,这懒觉也不能光咱们睡呀,也让姥姥睡一回,对吧,贝贝?冉月出听得出一家人都有些兴奋,女儿几乎是用撒娇的口气说——爸,我都快三十年没吃过你做的饭了,今天这太阳是从哪边出来的呀?丰收把一个爸字拖了三个弯。贝贝跑到花园看看又跑回餐厅认真地告诉妈妈——今天的太阳还是从东边出来的。可能是贝贝的话把女婿郭栋梁惹呛了,她听见女儿急咧咧地指挥自己的男人——捂着,捂着点儿嘴,别喷一桌子。冉月出明白谷昊的心思——他怕她在孩子们面前失态,怕孩子们当面责问他,让他难堪。从七岁到现在都五十五年了,你还是不了解我啊,就是你不撒谎,我也不会撒泼。
冉月出听见女儿一家出门了,听见谷昊的司机进门拿了他的公文包又出去了,听见谷昊的脚步走到卧室门口站住。她屏住气息听着他的动静,她想或许他会进来和她说点儿什么。他会说什么呢?说都是自己昏头了?只要他这么说,她就原谅他,就当昨晚没有存在过,就当今早自己真的是睡了个懒觉。五十五年了,你谷昊再有本事也不能把五十五年的相亲相爱相依相靠删除吧?虽然说人生像答卷,但这张卷子没人能用铅笔来答,没人能用橡皮来擦,一笔一画都在上面呢,谷昊啊,我们已经都答到最后一题了,你就进来和我说句什么吧,只要你进来,哪怕你不说什么,或者把它拿走撕了,咱就当什么都没发生啊……冉月出在心里求着,想到那张纸被她在被窝里攥成了团儿,她坐起身翻开被子找,她以为它已经成了被她一夜的泪水和汗泡软了的纸球儿。左左右右都没寻见,其实它就在枕边,像朵亟待盛放的花。她想应该展开它,这样他就能注意它,把它拿走。纸质很硬,每展一下就发出吱吱的响声,她展一下,停一下,眼盯着门的黄铜把手,等待着。
我到外地去几天,有时间我让司机再送一份给你,你也知道,我决定了的事情是没人能改变的,你我都是有身份的人,没必要跟凡夫俗子那样来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一套。谷昊的脚步朝客厅走了几步停下,过了三四秒,才走向客厅门口,咚地关上了门。她想他肯定忘了戴围巾,他的驼色衬着粉丝粗的蓝条羊绒围巾挂在门口的衣架上。冉月出把那张未被完全展开的纸重新握成团扔到地上,纸团滚到窗帘底下,她顺着它的轨迹看到窗帘上在阳光映照下朝气蓬勃的竹子,那些粗得顶得上她大腿的竹子无根无首地杵在那里,每一个节骨儿都像一个粗大的铁环禁锢着。谷昊喜欢竹子,喜欢竹子有节。他常说——人有节,人的行为才有紧箍咒。选窗帘的时候,冉月出跑遍了窗帘市场才找到。她喜欢鲜花,繁花盛开,太阳出来一照,整个窗子就是一片永不凋谢的花园。丰收说,把爸书房里安竹子的,你们卧室里还是安鲜花的,也不能全照爸的口味来。冉月出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家里的每个窗子都挂竹子的。她不但已经习惯了以他为中心,更重要的是她支持他做一个有气节的人,她知道在他的位置上有很多诱惑,她希望这些栩栩如生的竹子,还有花园里她亲手栽下的那些像他的拇指那么粗的活生生的竹子都是些无言的提醒。
为什么他说过的做过的讲究过的突然就不算数了?就非得把笔下这张卷子作废了?她知道他是为了女人,昨晚他给她这张纸的时候就明白地说了——你也不用跟我吵,我知道你没什么错,你也没有对不住我的地方,都是我对不住你,但我就是想过更有滋味的日子,和更有滋味的女人过,我不想这辈子留下遗憾。她想他一定是鬼迷心窍了。一定是鬼迷心窍了。你又不是三四十岁,你都六十二岁了,都过了贪恋女人的年龄了,怎么还会有这荒唐的想法干这荒淫无耻的事情?!你让我们这一大家子人的脸往哪里搁?孙子都十二岁了,外孙女也八岁了,再说了你清廉奋斗了一辈子的政治生涯临结尾了非要用团狗屎当句号吗?!冉月出想她应该把这个鬼找出来,应该帮助丈夫认识到鬼的真面目,帮他醒悟过来。聊斋里的那些狐狸精哪一个不是把男人迷得神魂颠倒,书也不读了,功名也不求了,翘首期盼的爹娘不顾了,老婆孩子也不认了……没别的办法,只有让那狐狸精现出原形才能让男人幡然醒悟。
4
冉月出起床吃了降压药,洗漱了一下,给每天来帮她做家务的钟点工打了电话说一家人要外出,需要的时候再电话联系。干完这些,冉月出坐下来,一向喜静的她突然觉得家里静得让她害怕——或许以后真就要熬这孤独一人的日子吗?躺在身边四十年的那个人,半夜醒来就再也摸不到了,听不见他的喘息了吗?他渴了饿了累了病了就再也不关她的事了吗?她往后的生老病死就和他没关系了吗?关系了五十五年的人从此以后就没关系了?没了他,那日子还叫日子吗?没了他,心里那份凄苦该怎样打发?那夜晚该长成什么样?她想起谷昊三十年前离开她进修的那段时间里曾给她写过一句关于夜晚相思的诗,那句诗怎么说来着?
长相思,夜不眠,一夜就像一百年。
现在,他竟然用他对别的女人的相思来折磨她,让她的夜晚长得像百年了。她把电视打开——这屋里总得有点人声,有点人气啊。电视里正播放一个顶发稀疏的领导满面笑容地拍手,镜头徐徐拉近,屏幕上是他放大了的面孔,冉月出才看清他的顶发像遗落在冬季田里的倒伏了的稻草,稀稀拉拉的七八垄,由前向后,那浅褐的发色和头皮的色差很小,看起来有一种自然和谐的味道,想必是经了美容师的手的。领导的脸微微上扬,使得那笑容就有了一种向往,像孩童面对大人手里的糖果。冉月出正纳闷那么大个老爷们怎么能笑成这样?镜头转到一个抱着鲜花浓妆艳抹的女人身上。镜头再转回领导的身上,这回是远景,领导已经笑得肚子大眼睛小了,他拍着手上台和女人握手,握了又握,女人说了句什么,他的后脑勺颤了好几颤,把手伸向旁边的男演员,但头却还扭在女人那里。冉月出对这种司空见惯的镜头突然有了新的读解和警惕——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这种镜头就是群众留给人们捉鬼的。
她有了找鬼的办法——从谷昊当上市长的会议和活动,凡是电视里播过的她都录了下来——她喜欢看他在主席台上在人群中讲话,他在那里就是她的荣耀,也是她的一份成果——这么多年了,为了他能平安无事,她像老母鸡护小鸡一样防着那些嘴尖爪利的鹰——她不允许她所有的亲朋是,不允许孩子是,更不允许自己是。为了他,她三十年没调动一次工作没升过职,她把她的小学语文老师当到了底。她只放纵过一次——求他到她的学校,也是他的学校里讲话给她听。
那一天,他讲得很动隋,他说这所学校里有我最美好的记忆,我曾在这里读书学习,在这里恋爱结婚,后面倒数第二排平房最东头的两间曾是我和你们冉老师的家,我在这里不但得到了知识,更懂得了做人的道理,这里是养我育我的地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让我怀念,都是美好而深刻的记忆,是能够温暖我一生,激励我一生的记忆!我对这里的师德无比放心!对这里的学生更是充满希望!我相信不久的将来,你们当中肯定会有一大批人成为我们这个城市的栋梁!甚至会成为我们国家的栋梁!时代的弄潮者!
谷昊讲到这里的时候,冉月出看见教务主任低声对面前的学生说了句什么,然后把两只胳膊做出往上抬举的姿势——学生们在他的授意下,高喊——向谷市长学习!向谷市长学习!……如风吹过,声音从前面向后铺展,最后形成荡漾的波浪围在冉月出身边,触手可及。冉月出看着被学生们的声浪和校领导谦恭的笑容簇拥着的谷昊,她伸出手在身体两侧轻轻地拍了拍,竟然就有了响声。冉月出一瞬间有些恍惚,扭头来看,见是教务主任拍着巴掌来叫她——谷市长说要去看看你们原来的家。
原来的家。
青砖青瓦的一排房最东头的两间,几乎还是当年的样子,只是那屋顶也像赶时髦的人一样焗染了头发,在阳光下泛着和气温极不相称的红火,但墙体毕竟是经了几十年岁月侵蚀的仓青,一副年迈气衰又熬了夜的神情。和它并肩的是学校里最早的一座三层楼,也是顶了个红红火火的帽子。这个城市里主要街道上的早期建筑物都在谷昊的命令下戴上了红火的帽子。从高处俯视或从远处匆匆一瞥的时候,这座城市就像被燎着的冬季草原。冉月出知道最有精神气的是那些用玻璃片或尖石子刻在东山墙上的少年的誓言或愤怒。东山墙紧挨着操场,是最好的展示板。她绕过人群走进去,已经有人处理过了,成人能够得着的部分都泛着新鲜的青灰色粉末。她朝着粉末下那些模糊的刻痕笑笑,走回人群。
有人问——谷市长,你们当年在这里住了几年?她代他说——他住的时间短,五年,从结婚到女儿三岁我们搬走。我住得长,二十多年。他看着那门窗说——我呀,从七岁就把这里当家了,看见了吗?门框左上角那儿有个洞,是我们当年藏钥匙的地方。是吗?校团委书记踮了脚伸手去摸,人们纷纷笑起来。校长对谷昊说——现在这里是学校对青年教师的最高奖赏,只有最出色最优秀的青年教师才有资格住在这里。谷昊言语欢快地问,现在谁住里面?校长赶紧吩咐人去找。有人提出要和谷市长留影,一直哨悄拍摄的宣传干事赶紧凑上前去。
在人们的喧哗里,冉月出为着丈夫那句——我七岁就把这里当家了——红了眼睛,她想起他穿半截鞋的童年;想起在这里去世的父母;想起“文化大革命”时全校红卫兵揪斗爸爸的夜晚,谷昊倚门而睡的憨态和他怀里的铁锹——他对她说,谁要敢闯进来欺负你我就劈了他!想起他俩隋窦初开的瞬间——初中二年级时他突然失踪了,那时的爸爸是他俩的班主任。爸爸四处寻他,后来打听到他在修水库的工地当小工。爸爸恳求妈妈——咱们再紧紧手就能让这个孩子的命运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他那么聪慧,这么辍学太可惜了。她也求妈妈——妈,我保证每顿饭都省一点给他。辍学三个月以后,他又被爸爸领了回来,坐在她家的板凳上抠指甲灰,她觉得他陌生了一些高大了一些拘谨了一些,她不知道怎么找回原来的他,只得端了脸盆放到他面前让他洗手,放下脸盆的瞬间,她想起他们的游戏,自己先把手伸进水底——汪汪汪。他抬头看着她,眼里突地闪出了她熟悉的神采,他把手伸进水里——汪汪汪。四只长大了的小狗在脸盆底上就有了挤挤撞撞的亲热,两只酱色的捉住了两只米白色的,她轻轻地挣,他呵呵地捉,阳光在他俩搅起的水纹水花里东倒西歪。妈妈在厨房里喊吃饭。她笑着逃,他着慌地攥住了她的手腕——两股类似疼痛的劲道就顺着她的腕蹿进她的胸膛里,她有些愣怔地抬眼看他,不想两双眼睛里都有了飞镖一样的东西,闪着光地剟进对方的心。又如两只粗鲁的脚踹开了隐秘的门,放出了万马,一齐奔腾。
5
冉月出把专门放置光盘的小樟木箱从橱子里找出来,从最近的日期开始倒着看。看了几张都是些正儿八经的会议,很少有女人镜头出现,偶尔出现的,按了暂停键仔细审查也没看出那女人的滋味来,她觉得自己的寻找方向错了,更有滋味的女人肯定是不一般的女人,是些能歌善舞妖娆多姿的女人。她翻找出三张市里联欢会的,快进到有谷昊镜头的地方开始播放,有三个女人曾紧跟在他的镜头后,尽管他拍巴掌的时候脸上并没有垂涎的痴像,但握着女演员手的时间也足够喝半杯水了。这几个女人,谁会是那个迷他心窍的鬼呢?冉月出决定把自己的好友肖桂萍请来。她是她小学的同学,也是谷昊的同学,如果说谷昊当年是男孩子的头儿,那肖桂萍就是她们女孩子的王,不管是和男孩子之间的对垒还是女孩子之间的针头线脑的小恩怨,肖桂萍从来都是她的保护神。肖桂萍的老公李广是市府秘书处处长,她平日里又热爱交际,应该知道些什么。更何况她曾无数次朝冉月出控诉过李广的种种是非,她也当仁不让地给他们夫妻间当过消防员。所以,冉月出觉得在肖桂萍面前说丑事还是能张开嘴的。
肖桂萍一进门,看见冉月出的脸就猜了个八九——老谷欺负你了!冉月出说,离婚协议都写好了。冉月出干了一上午的眼睛在好友面前顷刻间排江倒海。两个一起成长了六十多年从没拥抱过的女人不由得用胳膊相互架住对方的悲哀和疼痛,然后把两颗泪流满面的白头垂在对方的肩膀上,紧紧拥抱,失声痛哭。肖桂萍等冉月出哭累了,扶着她坐下来说——我做梦都祈祷这灾难千万别落到你身上,你这么内向这么冰清玉洁的一个人咋承受啊。有一阵我真就放心了,我想啊老谷圆滑聪明,他会伪装,不像老李总是让我发现异常。我还以为你能躲过去呢。肖桂萍的几句话就把冉月出家里的暖气和太阳说没了,她冷得哆嗦起来。和刚才趴在肖桂萍肩膀上沸沸扬扬的委屈不一样,这次是凛冽彻骨的冷——谷昊早就背叛她了!早就欺骗她了!肖桂萍害怕了——月出你别吓我,你的药在哪里?冉月出说,你放心吧,我没事,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吧,我不会让老谷知道是你说的。肖桂萍说,从哪个说起呢?
哪个?冉月出问,你这意思是说,是说他有好几个?!肖桂萍说,你见谁家的猫只偷吃一回腥的?有的吧,我觉得是瞎传,但是我觉得在谱的有四个,我问过老李,他不反驳,或装听不见的差不多就是真的,没影的他就说我瞎扯老娘们舌头。
四个!四个!四个!天哪,谷昊,天哪,谷昊啊谷昊,这是真的吗?!
老谷当副市长的时候,传过一个电视台的,过了一段时间那女的突然调省台去了,他们传是老谷帮的忙。后来,他干市长的后两年传的比较多,戏剧院一个唱花旦的,这人我见过,你也见过,前年市委新年联欢咱们家属不都参加了吗,这个女人还专门和你握手了呢,还夸你气质好衣服漂亮来着,我当时看她朝你献媚那样我就恶心——真是又当婊子又立牌坊。
你是说唱杜丽娘游园惊梦的那个?冉月出努力回想那女人的模样,想起的也仅仅是绚丽的油彩下古装里的美艳。她问,这女的多大岁数?肖桂萍说,四十八九吧,嗓子好,人也漂亮,听说老谷没沾手前市里好几个领导都和她扯拉不清,自从老谷沾了手,他们都撤了。冉月出想想那婀娜撩心的身姿那一字三叹绕梁不绝的唱腔,她觉得老谷有滋味的生活莫过于此了。她记得当晚睡前她还向谷昊夸她唱得好,他说——你不懂,她的扮相是没的说,但唱得不到位,那句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她没唱出杜丽娘的无奈和幽怨来,她唱得太快活了些,有时间你找梅兰芳的看看。冉月出想到这里,心里刺啦一下裂了个口子——那女人当年的那份快活是故意的,是情不自禁的,是唱给她冉月出看的——赏心乐事谁家院?!
冉月出觉得有东西浮上了喉咙,她吞咽一下说——谷昊一定是因为这个女人。肖桂萍说,不一定,前几天,就元旦那天我还看见他们一家三口亲亲热热地到我邻居家串门来,你以为人家和你一样拿他当命根子?就一工具,先献献身投投资,关键时刻用死他。她儿子的工作已经安排了,老公也提起来了,何况你家老谷到人大都一年多了。
另外那俩是什么样的人?
肖桂萍往冉月出跟前挪下屁股,放低声音说,我最担心的是那个属鳖的女人,她可是咬住男人就不撒口的,哎呀,要真是这样,月出你这婚姻可能就真没救了,无耻者无敌啊。
到底是啥样的女人?她怎么就能咬住老谷不撒口?
这个女人和别的女人不一样,她是东城区国土资源局的,人长得非常一般,但职位好,你想那东城区是啥?新城区啊,开发区啊,听说这女人是雁过狠拔毛的那种,肥得流油。
这种女人早晚有一天会倒的,死了那口还能咬着啊?冉月出说。
问题就在这里,这女人怎么样才能长命百岁保住她中饱私囊的财产啊,她咬住当官的保她啊。
你这意思是我家老谷和她一起贪污了?
一听就知道你白当了这么多年的官太太,这思维一点都没创意,嗨,别说你了,就我这荤素都掺和的人听说的时候还被吓一跳呢!这女人玩的是反向思维法——嫖男人!具体地说是嫖当官的男人!一级有一级的价,副科级的一晚上就五万,一级级往上,到你家老谷这里那该是个啥价呀?听说她现在已经嫖到省里了。肖桂萍在冉月出米黄色的皮沙发上戳出三个窝坑。
天哪,天哪!这是真的吗?那些男人们就傻到这个份儿上?都是有知识有文化受党培养多年的人啊,这可是出卖肉体出卖灵魂的事啊!这,这可是要多不要脸就多不要脸的事啊,这样的女人怎么能沾啊?!我不信我们家老谷是这样的人,不信!不信!他也就是被哪个风情万种的女人给迷了心窍,他说了,他就是想和有滋味的女人过更有滋味的生活,不会是这个女人的,不会的。
听说这女人骚着呢。肖桂萍说着往下出溜了一下身子靠在沙发上,无奈而疲软。
骚着呢。冉月出在心里嘀咕这三个字,试图找出它和有滋有味的雷同之处。
但愿不是吧,但老李说前些天吃饭老谷还带着这女人呢,说老谷嘴角上粘了粒米,那女人抬手就给捏掉了,大家都装没看见。
这些事你早都知道你怎么能不告诉我啊?冉月出的话和她的心一样一揪一揪的,一顿一顿的。
肖桂萍说,起初,我也是想告诉你来着,后来,从我自己身上我体会到知道不如不知道,这些男人又不是几岁的孩子能听我们劝听我们管吗?再说了,风气在那里,他们不觉得干这些丑事是丑的是臭的,反而觉得是映衬他们成功的必不可少的一景。我跟你说啊,这当官的要是变成臭屎那得引来多少苍蝇啊,苍蝇再生蛆,蛆再长成苍蝇!唉,你说,我告诉你能有什么用,让你拿个苍蝇拍子满世界打苍蝇去?还是让你扔了那团臭屎?你又不像我,从小蚂蚁都不敢踩的主儿,你只能是打不了苍蝇还把恶心塞肚子里了,要不是老谷要和你离,我还真不说这些。
你说我该怎么办呀?冉月出用手指把即将流出的泪赶到太阳穴上,那里的三两片褐色的老年斑发出了淡淡的光亮。
问题是你自己怎么打算的?肖桂萍说。
我,我想啊这谁都有鬼迷心窍的时候,对吧?我想把这鬼找出来,花点冤枉钱连哄带吓说不定就能把她赶走了,我还要考虑孩子们啊,你说这孩子们的脸面往哪里搁啊,我退休了大不了不出门了自己在家里掩耳盗铃,可儿女们不行啊,我就是跟孙子孙女也没法讲啊,突然地那爷爷就不见了,哪天遇到爷爷那身边的奶奶就换人了,怎么跟孙子们解释啊?!
肖桂萍说,我知道了,我这两天再出去喝酒打牌的时候,留心着老谷的消息,回家我再探探老李的信儿,听他怎么说。
你不是说有四个吗,这第四个是什么样的人,会不会是啊?
银行的,具体长什么样我没见过,你别太苦自己了,你看看我,不是折腾了几次还好好地活着吗,我帮你赶紧打听去。
这种事好打听吗?
说好打听就好打听,说不好打听就不好打听,这要看上哪儿打听去,要上平头百姓那里去打听,三辈子也打听不出来,凡是不利于他们的事,他们都对外捂盖得严丝合缝,但是在他们自己那个小圈子里可能就是公开的,明目张胆的,最多是装聋作哑,只要几杯酒一喝麻将牌一划拉,个个嘴上都不关门。这男人们在一起说那多半是炫耀,回家说是为了用别人的丑遮自己的丑,总是免不了犹抱琵琶半遮面。这女人们聚一堆说就彻底得多,说人家——大多是当武器攻击那些曾经门缝里看她的人,说自己——是为了痛扁陈世美,总是酣畅淋漓,掘地三尺。再说了,任何谷子地里都有稗草,总有那么一棵半棵个别的。哼,你还就别小看了这棵个别的,它还就真能让人知道谷子地里的真相。就说那个属鳖的吧,她不是嫖一个成一个吗,有一天她想嫖她那小司机,小司机不干,她很恼火,说我他妈的领导个个都睡得就你我睡不得?陪我睡一晚给你五万。小司机还不干。她说,我睡科级的才给五万,还得是有前途的科级,给你五万你还嫌少?小司机说,不是钱多少的问题,我有女朋友,我得有我自己的原则。你猜那属鳖的咋说?她说,给你一个礼拜的时间,把女朋友给我踹了,我还就不信我改不了你的原则。小司机被吓得工作也不要了,和女朋友背井离乡去了。这事就在司机之间传开了,一时间有几分姿色的司机都人心惶惶。
冉月出说,这跟畜生有什么两样啊?!肖桂萍说——肯定两样啊,畜生不糟蹋人民币啊!冉月出叹口气说,你到书房来帮我看看这几个女人有没有可能。
6
肖桂萍一走进书房就朝着电视屏幕上的女人呸了一口说,一看见这骚娘们我就想撕了她。冉月出的心晃悠起来——就是这个?肖桂萍说,你赶紧关了吧,别让我看见她,她就是前几年气得我半死的那个,你说这女人有多不要脸吧——她就敢在办公室里坐我们老李腿上给他喂香蕉呢,秘书在外屋把关不让进,我一把就把门推开了,正抓了个现行。听到这里,冉月出的心脏稳当了一些,她说——都过去了,别再想了,现在看来,老李还算好的。肖桂萍由人推己地想了一下,点点头说——不说了,你也别太难过了,这些男人都一样,那看着好的,只是恶心人的那一面没让咱知道,像老李这种不敢太兴风浪的,那也是因为他没在那个位置上,这人要变质也得有权力和风气这两层热被窝捂着发酵才行。
冉月出哽咽着说,谁变质谷昊也不该变啊,桂萍,你是知道我的,这么多年我和孩子们没给他添过麻烦,只要他好好的,我就无欲无求——满仓当年从纺织品公司下岗的时候,有好几家单位上门主动要求给他安排工作,我都给回绝了,惹得儿子两口子到现在都对我有意见……我真不敢相信你说的这些是真的呀!肖桂萍四下看了看,拿过纸巾盒来放到冉月出面前说——你啊,平时没事的时候别光是厨房花园的,你也出门凑凑堆儿,四下里走走看看,看多了听多了你就明白了——这扎根的土地已经严重污染了,你就是给老谷这棵谷子搭上防雨棚又能怎样?
肖桂萍说着,蹲下身帮冉月出关了电视,取出DvD光盘,放进那个有雕花的散着樟脑香味的箱子里。收拾停当,抬起头就和冉月出正脸相对了——此时,冉月出的脸就像只被搓洗了六十年的鱼盘,已没了釉色,油烟菜汁的身影又浸入了肌理,洗不净抠不掉地让糙白泛出深浅不一的黄褐来。那眼珠子也是磨损了的,毛糙糙的没了水光灵动,又经了长似百年的一夜幻灭折磨,此时连活的气息都散淡了,只有那些曲曲弯弯的小血管鲜艳得如同绣花的丝线。肖桂萍看着她衰老憔悴的样子鼻子一酸,说,早饭还没吃吧,我帮你煮点面条吧,你这样可不行,不等那狐狸精找出来自己就先成鬼了。她把冉月出扶到客厅离厨房最近的沙发上半躺着。肖桂萍在厨房里边忙边后悔自己这张不上锁的嘴,嘚吧嘚吧地就把自己几年来听到的全说了——别说是月出,就是换了自己也扛不住。想到这里,就怕月出真出点什么事,边煮面条边喊她——月出,你没睡着吧?月出,你还好吧?听着冉月出有气无力的回应,她对着锅思忖了片刻,决定给谷丰收打个电话。煮好面条,她逼着冉月出吃了半碗,又逼着她躺到被窝里睡一觉。她说,我不放心你,我打电话让丰收回来照顾你。冉月出此时头晕恶心,像她年轻时怀孩子时的妊娠反应,她绵软无力地恳求肖桂萍——先别告诉丰收,等等再说。
肖桂萍见了谷丰收哪里憋得住真相,就把丰收拉到厨房里关了门,一五一十把事情都说了一遍,一再嘱咐丰收先装不知道,看事情发展再说——这种事,孩子们一插手就特没面子,就怕你爸没有台阶下了。丰收不停地挠着头皮,她觉得从听见父母要离婚的那一句,她的头皮就簌簌地麻起来。她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她知道此时此刻那层围绕着她照耀着她温暖着她的光环原来早已在很多人的眼里消散了。许多年以来,那足以令她崇拜骄傲乃至飞翔飞升的自豪在肖阿姨的唇边啪啪地破碎了倒塌了。她的高大的光辉灿烂的父亲在这破碎倒塌的声音里低矮了褪色了反胃了。她真切地觉得自己也随着父亲一起缩小——掉翎的小,只几分钟的时间,她就从一只凤凰小到了麻雀。她瞅着肖桂萍的鞋尖说——谢谢肖阿姨,我知道该怎么办,你就放心地回去吧。
谷丰收送走了肖桂萍,在客厅沙发上坐下,想稳稳自己的情绪再到卧室看母亲。她掉翎的痛苦和愤怒早已像泄漏的煤气充满了整栋房子,只一个火星就能爆炸。她在把头扭向母亲卧室的瞬间,看见了红木条几上的镜框,那是父亲在七八年前一次会议上讲话的瞬间。那一瞬间几乎是完美地展现了父亲的神采和气质,她从晚报上看到后,专门打电话找到拍照片的记者要了底片来冲洗放大的。这个完美的瞬间在谷丰收瞥见它的瞬间成为了一个火星,引爆了——她蹿过去一巴掌把镜框扫到地上,顺手拿起条几上的摆设砸到照片上——你怎么可以这样?!你怎么可以这样?!……你怎么就这样了啊?你怎么就这样了啊?!爸——,爸——,爸啊——,谷丰收坐在狼藉的碎片中,看着父亲那完美的定格,凄厉绝望地质问着父亲。呼唤着父亲。
冉月出扶着门框泪眼看着客厅里的女儿,那是模糊的一片,像有浓稠的迷雾裹挟着女儿,但女儿的声音是清晰的,女儿切切的呼唤让她觉得像根绳索一样把她从昏睡中拽了起来,屏退了那即将在她体内爆裂的声音,牵住了她乱跳着要罢工逃离的心脏。她想儿女都是父母的心头肉,能牵着母亲当然也就能牵着父亲。她擦擦眼睛走到女儿身边说——你爸啊,现在就是那吊在悬崖上的人,咱们得救他,给他根绳子抓着,把他拉上来。
谷丰收听见母亲的声音,她仰起脸喊了声,妈——
看向母亲的第一眼,她是个受屈的孩子,她的身体不自觉地蹿回童年——孩子一样蹬了下腿——撒娇耍赖讨要妈妈的疼爱。第二眼,就把自己看成了忠诚的战士——她从地上噌地站起来,紧紧拥住她,护住她。她第二眼里的母亲是她从未见过的——衰败苍老得不及院子里的草。那些干枯的草,叶脉里也还有着些许的韧性,根里有着来年重生的能量和希望。而她的母亲,只是一片被寒风摘掉扔弃的叶子,她的枯萎和衰败是不可逆的,是破碎了就会永远消逝的。她的心尖锐地疼起来。她把刚刚还肆意撒娇的委屈和愤恨一下收紧憋住,生怕它们会压碎母亲。那被突然收紧憋住的以及新生的对母亲的疼惜和失去母亲的恐惧在她的筋脉里游窜,暴乱。
冉月出在女儿的颤抖里惯性地坚强冷静起来,她拍拍女儿的后背说——相信你爸就是一时鬼迷心窍,他会明白过来的。母亲声音里的冷静让谷丰收大舒一口气,她把母亲护送回卧室,让她躺到床上,问她是否吃了药。服侍母亲喝了半杯水,表达完了惯常的关心,谷丰收就发现自己第一次在母亲面前变得笨嘴拙舌,连目光都有了笨重的形状,柱子一样无处安放。她只得低下头拿起床沿上母亲的手指,轻轻揉捏。食指的第一关节和无名指的第二关节变形了,手上的皮肤像陈旧的皱褶的塑料膜,上面浅褐色的斑如同洗不净的酱油渍,斑斑点点。她不忍再看,就用两只手把母亲的手罩起来,护着,暖着。她在心里问狂行霸道的寒风——一个一生信奉爱情甘愿付出的女人在她衰败了的时候就该因此被抛弃吗?!就是陈世美还有包拯的铡刀呢!在权势能够任意操控铡刀的时代里有什么能够制约操控者的欲望啊?过去有天神地狱和人们的唾沫能够制约人的奸淫抢盗。现在呢?!天神地狱早都被迷信两个字轻易地爆破了,人们的唾沫已成泡沫,只是羡慕地荡漾在权势和欲望的身边……这样的年代,我的衰老的跟不上时代步伐的母亲啊,那些还没有跟上时代步伐的人们啊,将活得多么郁闷无望愤怒绝望啊?!在那些把权势摆弄成万能消音器的人面前,你能怎么样?!她的眼前浮现出那些上访的人们,那些来不及表达自己的冤屈和愤怒就被“护送”回老家甚至被长久“保护”的人们……他们的声音再大,在消音器里也散不出去。消音是展现和谐给上层给民众最省力最便捷有效的方法。这一点,连鲁迅都想不到铁皮屋子能造成消音的吧……谷丰收用她信访工作者的脑子和业余诗人的心脏问得自己泪流满面,恐慌不已。
泪是流给母亲的,恐慌却是自己的——从她第一次失恋起,父母就成为她观察这个世界信任这个世界的眼镜和证据。第一次失恋,让她明白了人的精神和感情是能够像房屋一样倒塌的——它们塌了,和这个世界的亲近也就倒了。在她试图用药物把自己永远安眠在昏睡中时,父亲告诉她——真正属于你的爱还没出现,还需要你去等去找,你在这个过程中必须相信它的存在,只有这样,它来的时候你才能认出它来。她摇着头对父亲说——爸,世界上没有真正的爱情,那都是人们想出来安慰自己的。父亲说——有,看看我和你妈,我们已经深信不疑地爱了三十多年,从没改变过。十七岁的谷丰收闭上眼睛在脑海里翻找记忆中的影像……良久,她流着泪朝父亲笑了——她脚下塌陷的和头顶掉落的都逐渐回归了原有的海拔和轮廓。后来,她又经历过两次小规模的失恋,终于等来了她真正的爱情——从报刊上读到她的诗句(我相信你在,在地老的皱褶里,在天荒的茅草丛中,山菊一样悄然开放,只是,我还不够幸运,还没能将你遇见),辗转打听到她的单位,专门跑到她的面前让她遇见的郭栋梁。遇见了,相知相爱了,又欢喜地埋怨着命运故意的捉弄——在拜见未来岳父的时候,他才知道她竟然是自己在师专读书时最敬爱的老师的女儿;她才知道他曾是爸爸教书生涯里最得意的门生。他们是师徒的阶段正是她第一次恋爱的时候,她坚信——如果早十年遇见,她所有的情伤都可以避免。父亲在她娇嗔的埋怨里(都怪你没早把他带来,让我白白受了那么多苦)告诉她——没有对比哪能知道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哪个重于泰山哪个轻于鸿毛?哪个是值得你爱一生的值得你用生命相托的?她说——你和妈妈没有对比过,你们怎么能知道呢?爸爸哈哈大笑——任何事情都会有那么几个幸运儿,我和你妈就是。
父亲的笑声还在耳边,他对母亲的爱却坍塌了,连怜悯都丢弃了。她不知道父亲做出这么绝情的决定时是否经过了对比?是否预见了母亲的后果?如果是经过了对比,是什么样的人生观世界观和价值观成为了父亲对比的标尺?如果预见了母亲的衰败甚至消逝,又是什么样的力量击碎了五十五年的构建?连父亲这种生在旧社会长在红旗下的人都能够改变,连父母这种患过难同过苦见过了半生真情的爱都会改变,那郭栋梁呢?!郭栋梁和她谷丰收呢?谷丰收突地松了母亲的手站起来,快步走到窗前,背对着母亲,疑邻偷斧——那个请回家来给贝贝补课的研究生仅仅是他的学生吗?那么多男生,他郭栋梁为什么偏偏选了个女的?那些在他博客上留言的为什么大部分都是女生?一看那些花里胡哨的名字和腻不拉叽的话语就知道是些正怀春的女子……
冉月出恍惚中感觉到了丰收的情绪变化,她睁开眼打起精神说——丰收,坐到妈这里来。等谷丰收坐下,她担忧地说——丰收啊,妈知道你的脾气不像我,你和你爸一样都是属毛驴的,脾气倔,还容易发火,丰收啊,你答应妈妈先别管我和你爸这事,你主要的任务就是帮妈把这个家照顾好,妈想啊,凭你爸的性格脾气,咱们谁和他谈都改变不了他,你还记得他当年在师专因为看不惯校长的做派愤而辞职的事吧,所有的人都劝他给自己留条后路都劝不动,要不是你姥爷通过老同学把他调进市府去,他这辈子还真就失业了……唉,我想啊,只能把那个迷了他心窍的女人找出来,咱们对人家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再破费些钱补偿补偿人家,或许就行了……等妈对付不了的时候你再出面,我已经托你肖阿姨打听去了,估计很快就会打听到的。谷丰收知道妈妈说得有理,也知道妈妈不想因为自己的事给儿女增加伤害。她是那种为了亲人宁愿千刀万剐也心甘的人。丰收乖顺地点点头,按下自己的恐慌,重新拿起母亲的手,疼惜地揉捏。仿佛那岁月的皱褶,那生命的轨痕,那无常的人生,都能够被她揉捏得一马平川。
7
一周过去了,没有谷昊任何的消息。
肖桂萍一天两个电话汇报她毫无进展的谍报活动。谷丰收大喘了好几次气,想装得若无其事在电话里探听父亲的行踪和想法,但每次都无人接听。第七天,丰收把电话打到了他秘书手机上。秘书吭哧半天说,首长的身体很好,家里放心就是了。丰收说,我爸忘记戴围巾了,他颈椎不好,我爸要是忙,你有时间回来给他拿一趟吧。秘书又吭哧一会儿说一首长戴着新围巾呢。这天傍晚,司机回来了,递给谷丰收一个大牛皮纸信封,不等谷丰收拐弯抹角打探就离开了。谷丰收看信封上写着妈妈的名字,就把信拿到冉月出的卧室。
一份新打印的连个折痕都没有的离婚协议书。
你和我的。
白纸黑字的,字大如豆的。你和我的。
冉月出默默地看着,它在她的手里,抖如风中。比上次多了一张——你和我的。谷昊的亲笔信一冉月出,这么多年了你应该了解我的脾气,不要再抱什么幻想了,咱们好合好散。你能低调处理这件事,我也低调处理以后的事,这对你对孩子们要好些。为了避免不必要的争吵,以后咱们就不见面了,你好自为之吧。
妈,爸这是什么意思?!他这是说——冉月出,你要忍气吞声,你要哑巴吃黄连,你要打掉牙往肚子里咽吗?!太过分了!我找他理论去!谷丰收抢过母亲手里的信就往门口跑。冉月出一把扯住女儿,无语而呆滞地看她。丰收知道母亲虽然不赞成她去理论,而她自己又毫无办法,她的表情完全是呆的。无望的呆。
那怎么办?只能听爸的吗?丰收坐到母亲的床沿上。冉月出说,不不不,你肖阿姨在帮我打听那女人,快了,快了,不要紧的,不要紧的,你爸会明白的,你爸会明白的……冉月出说着说着,就说成了老人的喃喃自语。她坐到床沿上,嘟囔着倒下去,扯过被子连头蒙住。一瞬间,她的自语就满了被窝,像一群早春破壳的小鸡虚弱地瑟缩。谷丰收看着把母亲的身体连同她无望的颤抖和自语一起遮蔽了的驼色被子,咬唇而泣。
谷丰收给哥哥谷满仓打了个约见的电话。两人在谷丰收很久没居住的家里碰头。谷满仓一听就恼了——他想离就离吗?他的光我半点没沾到,反倒要跟着他出这种名?!他要是给我一百万还差不多。
哥,你这说的是人话吗?你想过妈了吗?给你一百万你就答应,一百万能买妈的命吗?能买妈在他身上付出的这一生的心血吗?是不是给你二百万你就慌慌地跑到他新女人跟前去当孝子贤孙去呀?!谷丰收在母亲面前收紧挤压了七天的愤怒恼恨和疼痛挣开了绳索,她随手抄起靠垫朝谷满仓扔过去。谷满仓头一偏,孔雀蓝的靠垫落到栗皮色的地板上,带着久积的灰尘蹿行出去。
谷满仓弯腰捡起靠垫,连上面的灰垢一起放到沙发上说——谷丰收你也别在我面前装孝顺,戳鼻子点眼地指责我,把你放到我现在这个状态里你试试,让你失业试试!谷丰收看谷满仓没把坐垫扔回来,怒气就消了一大半,她拍拍胸口说——我承认你过得辛苦一些,可这也不能全怪爸妈啊,再说了你的困难大家不是一直都在帮吗?这些年,妈补贴给你的还少吗?我和郭栋梁可是从来没攀比过,老话还说人穷志不短呢,你还没穷就把那志短得卖妈了?!
谷满仓用指头搓着茶几上的尘埃,连连点头——是呀是呀,我这些年是得了妈不少补贴。谷丰收看他语气软了,就缓了声说,承认就好,算你还有良心。话音还没落地,没想到谷满仓突地提高了八度喊起来——你以为我愿意要吗?你以为我拿得很开心吗?我偷着乐吗?我谷满仓要不是他谷昊和冉月出的儿子,我会是今天这样子?我像老鼠一样躲着这个出身!谁不认为堂堂市长的儿子肯定是大逆不道不受父母待见才混成这样的!这个出身就是我谷满仓行为不端的一个展示牌!谷丰收你看看这市里哪个当官的儿子不呼风唤雨啊?!就我他妈的谷满仓在批发市场里卖床单被罩,还得受人指指点点!快看,快看,那就是市长的儿子!我倒是给他当了清正廉洁的证据了,他给我当什么了?!到头来,他腐败了,我连这样的证据我都被当作废了,你说,我跟他要点补偿费过分吗?!
不过分,不过分你去找他要去!你别在这里朝我喊!谷丰收抓起了钥匙,谷满仓哼了下鼻子跟着往外走。谷丰收走到门口,想起母亲无望呆滞的眼神想起她蜷缩在被子里的老年的嘟囔,她的腿一下子软了,把头顶在门上让眼泪直接从眼珠上掉到地上。谷满仓看着妹妹弓起的后背说——刚才那些都是气话,你说咋着,我听你的。谷丰收哭出声来——妈是承受不了这种打击的,这七天她已经老得跟八十似的,她现在还存着爸能回头的希望,她就这样了,要是阻止不了的话,我真怕妈顶不住呀……谷满仓的眼睛也湿了,他咳咳嗓子说——咱们找爸去,说什么也不同意他胡来。
谷丰收直起身子,擦擦眼泪说,我猜爸根本就没去外地,咱们给他的司机打电话问他到底在哪里。谷满仓点头同意。谷丰收拨通司机的电话说——我知道我爸根本没外出,你告诉我他现在在哪里?司机说,这,这,你还是给他打电话吧,我不方便说。谷丰收说——你方便也得说不方便也得说,你怕得罪他就不怕得罪我是吧?我和他是砸断骨头连着筋的,你呢?你就不怕我在他面前给你上点眼药?司机沉默片刻说——我告诉你,你也体谅我们这些当差的难处,别说是从我这里知道的。谷丰收说,我又不是傻瓜,这话还用得着你教吗?司机在电话里连声说谢谢。谷丰收在纸上记地址,谷满仓在旁边妒火再燃,等她扣了电话,他说——丰收,看你这话说得多牛逼,活脱脱一个官家大小姐的派头,我谷满仓就没这底气。谷丰收折叠了纸片,放进兜里说——别天天把自己搞得跟后娘养的一样。谷满仓冷笑一下说——我是提醒你,小心哪天让人揪着小辫子,文章里写的都是针砭时弊,指责别人精神堕落,你自己其实也是堕落的一员。谷丰收愣了愣,摸了摸自己的面颊说,我不跟你斗嘴,咱们找爸去。谷满仓哪肯轻易丢了掐妹妹的指甲,跟在她身后再冷笑一声说一哦,我忘记了你写文章都是用笔名,你的小辫子藏着呢。谷丰收不愿和他打嘴官司,两个人默默地坐进了她的车里,在导航器上鼓捣了几下,就发动了车。一路上,谁也无话,只是听着导航器里指挥谷丰收左转右转直行的声音。半个小时以后,谷丰收的车停了下来,谷满仓下了车,嘀咕说——这可是高档别墅区啊。
8
谷昊打开门的瞬间,愣住了,两三秒后他就恢复了常态,让他的一双儿女进了门。谷满仓四下里转了转,扭开各个房间的门看看说——爸,四室两厅,还带观景台呢,这得有二百平米吧?这么高档的小区得一万多一平吧?谷丰收也跟着谷满仓转,她在仔细找寻关于女人的痕迹,想根据发现推测女人的品位和身份。
谷丰收一无所获。
谷昊一言不发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抽烟斗。等儿女转完了,他用三分不满七分威严的语气说,坐。谷丰收和谷满仓在他对面坐下来,两个人对看一眼,都以为对方是让自己先说,不约而同地小声喊了句——爸。谷昊抬手一摆说,你们来干啥,想说啥,我都清楚,这是我和你妈的事,你们作为晚辈是没资格说三道四的,你们唯一的义务就是多做做你妈的思想工作,让她别那么传统,这都什么年头了还拿着离婚当耻辱,现在是提倡个人价值和生命质量的时代,离婚它已经是被广大民众认可的一种生活常态,合得来就合,合不来就分,毛泽东都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只能随它去。谷满仓动了动屁股直了直腰,干咳一声说——爸,那你给妈什么条件?你总得让她后半辈子有着落吧?谷昊说——条件嘛,对你妈我是不会亏待的,原来的房子是市里分配给我的,没有产权,我另外给她一套房,这些年我没管过钱,咱们家的存款都在你妈手里,怎么也有个百八十万吧,也都归你妈,我净身出户,用眼下时髦的说法叫裸离。谷昊说到这里,嘴角堆起了笑。
爸——,你不能这样,爸,你不能和妈离婚啊……一张嘴就哽咽是不在谷丰收自己的设计范围里的,她在来的路上已经想好了要和父亲深入地谈谈,要用几十年的父女情感化父亲,要给他摆事实讲道理,让他明白他人生最好的道路就是顺着原路走下去,这是对他自己对母亲对子女对他世世代代的子孙都有益的路。雁过留声,人过留名。他已经是谷家的骄傲了,是谷家祖坟上蹿起的最高的青烟,他应该为那些曾经以他为荣的人保持他的精神高度和外在形象,何况他已经六十多岁了……谷丰收脑子里对自己又恼又怒,原来的思绪乱成了一团雾,只有父亲的年龄清晰地在里面游逛—爸,你都已经六十多岁了,爸——
谷昊皱皱眉,把手里已经燃尽的烟斗放到烟头架上不耐烦地说——你什么意思?我六十多岁就没有追求幸福的权利了吗?难道说,我该怎么做还要你来教我吗?还是那句话,你们做晚辈的没有资格对我说三道四。
谷丰收一着急,干脆放声哭起来,边哭边说——爸,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没有权利说三道四,我总有权利求你吧,总有权利替我妈求你吧?爸,你这么做会毁了妈的,一个星期她就老了快二十岁,爸,求你可怜可怜妈,爸,求你了,爸,妈这一辈子没做过一件对不住你的事,她做任何事情都是先为你考虑……爸,你要是和妈离了,爸你还是我们原来的爸吗?有人隔在我们之间,我们的亲情会变的,爸,你想过没有,这世界上还能有比妈更疼你的人吗?现在人家可能是喜欢你,但是过几年等你退了等你老了呢?爸,等你老了怎么办?我们不干涉你追求幸福的权利,只求你别和妈离,行吧?
谷昊脸阴阴地站起身走到窗户前,背朝客厅站着。谷满仓戳戳妹妹说,别哭了,爸烦了。谷丰收晃晃身子,哭的声音更大了。这一瞬间,她想起母亲的话——你爸就是吊在悬崖上的人,咱们得给你爸根绳子。她要把亲情这根绳子源源不断地送进父亲的耳朵里。此时,谷丰收脑子里的那团雾散开了,原来设计好的谈话思路清晰了,她一一道来——从她有记忆说到现在,从她听来的关于父母恋爱的传说说到眼见的事实,从他作为丈夫父亲爷爷的责任说到他作为公众人物的责任……滔滔不绝,声泪俱下。谷丰收被自己的诉说感动了,数度泣不成声。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父亲这个崭新的家里回响,听到它们转了一圈又回到她的身体里。她用眼角看见哥哥一会儿四处张望一会儿盯着天花板一会儿摸摸眼角,她真真切切地看见父亲的后背软了,松了。她听见了他粗重的喘息。她知道父亲和哥哥都随着她的诉说一起回到了从前,都被里面的记忆烘烤着,软化着。她想了想,站起身,走到父亲身边,抱住他,哭——爸,求你了,爸,爸——
谷昊叹口气,再叹口气。他拍拍女儿,往沙发那里走。谷丰收哭着挽着父亲的胳膊相随。十几步的相依,谷丰收觉得父亲已经是原来的父亲了。她把头靠在父亲的肩上,朝谷满仓露出一个红色的欣慰的失而复得的笑。谷满仓看着父亲和妹妹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坐下,他殷勤欢快地说,爸,我给你装烟斗。他说着拿起父亲的烟斗在烟灰缸里磕打起来。
谷昊赶紧制止说,这活你可干不了,看着简单,实际上是个技术活,这样磕打是要伤烟斗的。谷昊说着,打开烟斗架上的一个筒子,拿出烟勺轻轻地挖着烟斗里的烟灰说,手法得轻,重了容易伤着内壁和积碳。清理完烟斗,他打开烟丝盒,捏起烟丝往烟斗里揉撒,说——这装烟丝要分三层,看了吗,等它满了,要用孩子的手力,压至半斗满,这是第一层,然后再揉撒,满了,用女人的手力,压至四分之三斗满,这是第二层,然后再撒满,这时才能用男人的手力,压紧表层,这样装出来的烟才有弹性,才好抽。他说着把他用三层手法装满的烟斗递给谷满仓——你按按试试有没有弹性。谷满仓用拇指压了压,说——还真有弹性,这活我还真没干过,还真有技术啊。他笑着把烟斗递给妹妹。谷丰收小心翼翼地把拇指放到父亲用三层手法装好的烟斗上,含着泪说——我小的时候最喜欢给爸卷烟卷了,把旧作业本撕成长条,放上烟沫,从一个角开始卷,卷到最后,用舌头一舔就粘住了,那也是个技术活,紧了抽不动,松了就往外掉烟沫子呢,爸,是吧?
谷昊笑着从谷丰收手里拿过烟斗,谷满仓抢着拿起茶几上的火柴擦燃了,谷昊把烟斗往高处一抬,避开儿子的手说——你不懂,我自己来。谷满仓讪讪地把手里的火柴晃灭,和妹妹一起看着父亲。谷昊把烟斗叼在嘴上,擦燃火柴,沿着烟斗的外延点火。一根不够,又擦了一根。点完了,他慢悠悠地抽了几口才说——这叫修整烧,这样才能让烟丝均匀地燃烧。谷丰收感叹说,还真有讲究,爸不说还真不知道,光看人家叼个烟斗,以为装上烟丝就能抽。谷满仓笑着对谷丰收说——还敢说你当年给爸卷的烟卷是技术活吗?三个人相互察着言观着色,呵护着这难得的温馨。三个人都极力地寻找不相干的话题,从气温扯到雨雪从中国扯到西伯利亚,从寒流扯到台风扯到地震扯到房价扯到戏剧电影,扯了个把小时,扯得表面看来已经完全删除了离婚这个词带来的不良影响了。谷昊把烟斗放到架子上,腾出嘴来喝茶,谷满仓问,不会灭吧?谷昊说,装好了,它能一整天不灭,这叫阴燃。丰收问,什么阴燃?谷昊说,阴燃,就是没有明烟明火,暗暗地燃烧。丰收又问——爸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斗的?怎么没见你抽过?谷昊拿起烟斗抽一口说,就这两年的事,在家里,你妈一看我抽烟就嘟囔,我哪还敢叼个烟斗让你们看。说到冉月出,三个人小心呵护的乐融融里就有了玻璃碴子,谷昊的声音干涩了,尖利了,他正正脸色说——你俩回去好好做做你妈的工作,早一天办了早一天利索。
什么?!爸,说了这半天你还是没改变心意?!谷丰收从沙发上站起来,抬抬胳膊又无奈地放下,一屁股坐回去。谷昊往后靠靠身子,吸口烟说——我一贯都主张民主集中制,今天我已经让你们俩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包括你妈怎么想的,我都已经很明白了,归结起来无非就是两点:一是对离婚这个事情的认识不同,再就是对生活的态度不同。你们都认为离婚是丢人的事,尤其是老年人更应该凑合着度晚年,我和你们的看法是不同的,我主张每个年龄段都应该像花一样怒放,充分展现自己的生命和激隋。
生命和激情!谷丰收一把夺过父亲手里的烟斗说,你想过我妈的生命和激情吗?你想过吗?!我妈在你眼里算什么?估计还抵不上这个烟斗吧?!一个烟斗你怕它碰了伤了,我妈呢?她死了你也不在乎吧?她啪地把烟斗摔地上。谷昊盯着女儿说——你是真的在为你妈想吗?说到底,你们还不是为了自己的脸面,为了不失去我这棵大树吗!谷丰收一下子噎住了,她气恼地踢了下茶几说——是呀,这么多年来我都把你当金子贴在脸上,现在是你自己非要变成臭屎抹在儿女身上。谷昊冷笑一声。谷满仓说,爸,你这话说妹妹行,你不能说我,我可是没在你树荫底下待过。谷昊抬抬眉毛说,是吗?和你一块干的有几个坚持到现在的?!有几个效益比你好的?!有些事我装聋作哑,你们自己也装吗?谷满仓咂摸一下父亲的话,哑了声,从地上把四分五裂的烟斗捡起来,放到桌子上。谷丰收把它们拨拉到地上,站起身朝谷满仓说——我走了,你继续在大树底下乘凉吧。谷满仓站起身跟着往外走,回头对谷昊说,爸,我们走了。谷昊愤愤地摆了下手。谷丰收走到门口停下,梗着脖子说——我妈是不会同意的!我是不会同意的!你那一己的私欲就别打算充分展现了!
谷丰收坐进车里,心里疼着刚刚折损了的父女感情,疼着母亲蜷缩在被子里的期待。她发动了车,蹿出去十几米才想起谷满仓还没上车,停下来等他。谷满仓钻进车里说——告诉妈,就要这套房子。谷丰收说,别让妈知道咱们找过爸,就是阻止不了,能拖到春节以后也好,总比大过年的好些。谷满仓点头应着。
9
因为怕外人知道家里的事情,冉月出没有再请帮工,自己强打精神打理家务。她总幻想自己只是在一场梦里煎熬着,谷昊一进家门就能把这个噩梦给破了。这天早晨从梦里醒来,在床边坐着回想梦里的情景——谷昊出差回来了,一进门就对她说——天气真好,今天的午餐就在花园里吃。她赶紧拿了抹布去擦花园里的石桌石凳,谷昊坐下后,看看旁边的竹丛说——怎么落了这么多黄叶子?
冉月出听女儿一家出门了,她穿了外套拿了花锄和簸箕到花园里清理竹丛。冉月出抬头看看天,并不是梦里谷昊说的好天气,而是无声无息地低矮着,很瓷实地阴着,罩在人的头顶上像个密不透风的大罩子让人憋得慌。她走到竹丛跟前,就听见门外女儿急巴巴地在逼问女婿——你说呀,到底说的啥?郭栋梁说——你声音小点,你不怕妈听见啊?谷丰收说,妈还睡着呢,你赶紧告诉我到底说的啥,别让我着急!郭栋梁说,考虑到行车安全,我还是不告诉你为好,你找时间自己到我博客上去看吧,我琢磨着不是我的仇人,只能是你的。谷丰收说,快说,要不一会儿贝贝就过来了。贝贝出了大门才想起来老师要求观察落叶,她跑到对面的树底下看落叶了。你说呀,到底说啥?我谷丰收向来光明磊落,我能有什么样的仇人要跑到你的博客上骂我?郭栋梁说,不是你的就是妈的,唉,别忘了看完了给我电话,我好把它们删了。谷丰收说——妈能得罪谁呀?一个退休快十年的老太太。冉月出听到这里赶紧返回屋里给肖桂萍打电话。肖桂萍说,月出啊,我正往你家走呢,我昨晚上真是给你出气了,你等着啊,我一会儿就到。
肖桂萍进了门一边脱外套一边说——月出啊,你猜昨天晚上我遇着谁了?几个姐妹约着喝茶去,人约人就把银行那女的给约上了,一开始人家介绍说肖行长,我还没对上号,后来就有人对她说——你也不能光顾着事业,得趁着还算是中年的时候再找个人。听到这里,我这心里一亮,等她上厕所我就跟进去了,我把她堵卫生间里直截了当地问她——还打算掺和谷昊家的事吗?她脸腾地就红了,一再说那是别人瞎传的。我说瞎传的可是都已经传到人家老婆儿女耳朵里了,你说咋办吧?她说,我保证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对不起对不起。那对不起得说了一厕所,我就直直地盯着她让她说,盯了半天,直到她眼里有泪了,我才说——我觉得这女人吧流着泪说的话还有点儿可信度,我先信你这一回,回头要是再有什么传闻或者我们从谷昊那里感觉到你做了什么,那可就不是一个对不起能解决的!月出,你说,这口气我给你出得还痛快吧?冉月出鼻子酸酸地说,从小你就护着我。肖桂萍叹口气说,我要能真把你护住就好了。她咂下嘴又说,这几天听人说那个属鳖的女人现在的男人是从别人手里抢来的,两口子表面很恩爱,那男人把绿帽子戴得有滋有味的。冉月出给肖桂萍倒了茶,等她坐下来问——你懂博客吗?我今天早晨听丰收和栋梁在嘀咕,说栋梁博客上有人在骂丰收。肖桂萍皱了眉头问——骂丰收?是谁这么不知天高地厚?
也可能是骂我,栋梁跟丰收说不是你的仇人就是妈的仇人,你说我能得罪谁?我除了在离婚这事上得罪谷昊,我不可能得罪谁呀!
肖桂萍伸嘴吹着漂浮的茶叶说——能是老谷?他也不用跑到女婿的博客上骂你和闺女啊,他疯了?冉月出说,不知道呢,你懂吧,懂就帮我看看。肖桂萍放下杯子,和冉月出去了书房,搜到郭栋梁的博客,点开上面的博文,在上面的一条评论里她们看到了这样的句子:
你老婆是野种!!!
你老婆是个野种!!!
知道吗?你老婆是个野种!!!
冉月出没顾上找花镜,眯缝着眼往后仰着身子念电脑上的字一你一老——婆是一野——种!桂萍,这人说这话是啥意思啊?肖桂萍站起身挡住电脑说,咱不看啦,月出,咱不看。冉月出已经彻底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意识到了这人的身份和这句话的来源。她的牙齿捉对厮打起来——这人说这话啥意思啊?这人说这话啥意思啊?桂萍,你是知道我的,桂萍,你是知道我的……冉月出像个无助的孩子又急又气,不知道该如何为自己申辩,不知道该向谁申辩,生怕眼前的人也怀疑了她,就紧紧絮叨起来。肖桂萍扶住她坐到旁边的沙发上,连说——咱不生气啊,谁不知道你呀,这世上没有人再比你月出干净的,我知道,他谷昊更知道,咱不生气呀,气坏了身子没人替咱受。
肖桂萍不知道自己的安慰于此时的冉月出来说已经没有作用了——她远离了,被侮辱绑架了。被侮辱用胶带捆绑了,封住了她的嘴巴鼻子和耳朵。这侮辱是要她死。要掐死她。勒死她。憋死她。闷死她。剁死她。用否定她生命里最确切的品德和行为的双手来干掉她。只有那眼睛是能呼喊和抗争的——它们鼓起来突出去,进发着拼死要呐喊辩解的渴望。但那双手却拖了她摁进水底……
冉月出的样子把肖桂萍吓得浑身酸软地哆嗦了,嘴唇已是破旧的簸箕——想说的话被颠簸得漏掉了,只剩一个字在边边上抖动——药……药……药!她看见月出的指头动了动,朝着她的卧室。她跑进去,把进了眼的抽屉拽开,抽屉掉到她的脚上,里面大大小小的瓶子四散逃离。她顾不得疼痛蹲下身抓起一个,看看,扔掉,再抓起一个,再扔掉……找不到月出的救星,她急得在心里大喊——月出你可不能死啊,不能啊,我可没法跟孩子们交代啊,让你死在我面前还不如我自己死呢!到这里,她清醒了——她的外套口袋里就装着防止死的药——她从没有发过病,只是因为心电图异常,大夫建议她这样做而已。她跑到客厅,掏了硝酸甘油片出来,给月出塞到舌头底下。冉月出口鼻上的胶带崩断了,那双要她死的手逃跑了,她从水底浮蹿上来,水淋淋地大喘着气。
10
冉月出住院的一周里,谷丰收和郭栋梁、肖桂萍都闭口不提博客的事,冉月出知道他们是怕她再受刺激。谷昊没有来过。她想或许是丰收没有告诉他。她想问问女儿,好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或许,这样或许着,会好一些。
出院回家的第二天晚上,丰收和贝贝在客厅里下跳棋,冉月出坐在一边看着,郭栋梁从他们的卧室里出来喊——丰收,你过来一下。丰收抬眼皮看看母亲再看看栋梁。栋梁催促说——赶紧啊。冉月出合上眼皮装休息,丰收站起身走进卧室。
郭栋梁的博客上刚刚跳出了——你老婆是个野种!!!你知道你老婆是个野种吗?!
真不要脸!这个泼妇到底想干什么?!这个野种,这个没人管教的野种到底想干什么呀?!前两句,谷丰收还能绷紧全身的筋骨把词咬磨在牙齿间,说第三句的时候牙咬得酸疼了,松动了,那蝎子一样蜇了她的辱骂就趁机长了翅膀,成了马蜂飞出去,蜇在冉月出的身上。冉月出浑身一哆嗦,闭紧了眼。郭栋梁低声制止丰收——小声点儿,妈和贝贝在呢!
贝贝闻声跑进卧室抱住丰收——妈妈,你怎么了?妈妈你别生气!丰收摸摸贝贝的头,强压住怒火说——没事儿,没事儿,宝贝,妈妈没生气,妈妈没事,你去和姥姥下棋,听话。
贝贝出去了。郭栋梁关了门说,要不我休博算了。丰收说,你让我想想,让我想想,这样吧,找朋友问问看能查到她的IP地址吧,不管她藏在哪个老鼠洞里我都要把她揪出来!我非撕了她的臭嘴不可!两个人正说着,冉月出敲门了。
丰收打开门把母亲扶到沙发上坐下,安慰母亲说,没事,就是疯狗又叫了,让栋梁把博客关了就眼不见心不烦了。说着,示意郭栋梁把电脑关了。
冉月出说,人的怨恨跟发面一样,越捂盖发得就越厉害,你肖阿姨说,栋梁是能给人家回话的,栋梁啊,你告诉她我想见见她,和她谈谈。丰收说,妈,你身体不好千万别找这个气生,这事你就别管了,我估摸着是我工作上得罪人了,我自会有办法处理好的。冉月出叹口气说,这疙瘩要真是你工作惹下的你自己能解开,那要是妈惹下的不还得妈来解呀?郭栋梁看看岳母再看看妻子不知该听谁的。冉月出催他说,给人家回话,说我想和她聊聊。郭栋梁看看谷丰收,回复——你这样骂人是很伤和气的,有什么事情我们不能坐下来聊聊吗?郭栋梁的手指刚从键盘上抬起来,新的留言就出来了——好呀,我还以为你们一家子都是哑巴呢,我不和你聊,你让那个老女人和我聊,如果她不愿意聊也可以,你告诉她别坏我的好事。郭栋梁回头看眼谷丰收,回复——你是谁?你说的老女人是指我妻子吗?谷丰收赶紧倒了杯水给母亲,趁母亲喝水的时候凑到电脑跟前。留言说——哈,真可怜,你老婆也已经很老了,不过我说的是那个生你老婆的女人。谷丰收盯着电脑,心里一阵寒缩——还真是对着妈来的!顿觉肚子里飞起了千万只的马蜂要去回击!但又不敢当着母亲的面放它们出来,就使劲扭着栋梁肩膀上的肉,郭栋梁龇牙咧嘴地忍着。冉月出喝完水问——栋梁你告诉人家了吗?丰收代栋梁说,告诉了。她松了手回到母亲跟前,生怕母亲看见那些蛆虫一样的字眼。冉月出又说——把我的手机号告诉她。
妈——可不行!你这身体怎么行,这人一看就是个泼妇,你会被这种人气死的,说不准她还会打你呢,如果你非要和她谈,我把QQ号告诉她,咱们和她网上聊,咱们一家子一起对付她。
冉月出苦苦一笑说——丰收啊,我早就猜到这就是你爸的那个了,这事只有我出面和她谈合适,不当面锣对面鼓的这种事是谈不开的。你们不用担心我,我这些日子想通了——那骂人的话,只要不是从你爸嘴里说出来的,我就不伤心了,我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你爸自己知道就行了。丰收啊你也别生气,你是谁的孩子你自己知道就行了。谷丰收想想说,妈,你得答应我,如果那人给你打电话,你一定要告诉我,要见面也是我陪你去。冉月出点点头。郭栋梁在谷丰收的眼睛示意下打上了岳母的手机号。
短信是在周一的上午九点收到的——你不是要和我谈谈吗,我在市立医院斜对面张家胡同里的碧苑茶馆等你,怡然厅,上午十点半,能否去,回信。冉月出戴上老花镜仔仔细细地把每一个字看了两遍。等她确定了发信人身份的瞬间,每一个字都有了让她哆嗦的魔力了。鬼终于露面了。她就要揭下她一层层的画皮了。她就要让迷了心窍的谷昊清醒过来了。她的手指抖得总对不准要按的字母,用了好大一会儿才按出了八个字——请放心会按时去的。发完信息,还紧张地握着手机,仿似握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她握着手机坐着,老花镜滑下来,悬挂在鼻尖上,让她的目光在上下浮动的时候有了恍恍惚惚的变化,原本打了无数次腹稿的谈话条目在这恍惚间就有了闪闪烁烁的模糊,给自己打了大半个月的底气哧溜溜地撒出来。一直计划着孤胆救夫的信心瘪下去……她按下丰收的电话,想想又删除了,最后把电话打给肖桂萍——桂萍,你听听我这样和她谈行不行?
肖桂萍正心事重重地在家里嗑着瓜子。在冉月出的婚姻没亮红灯前,她的瓜子基本上都嗑得寂寞无聊——退休了,子女远在国外,双方的父母又都过世了,只剩她守着个偌大的家守着个无法亲密也无法放弃的男人。她知道男人是狗和猫的混搭。她已没有了一二十年前把他完全当猫防范的戒备,也没有了完全把他当狗信任的热情。她期待着他退休的日子,退了休,荤腥就没了——他可能就会是条和她相互瞅着打打瞌睡的狗了,相依相伴地走向终老。但谷昊要过“有滋有味”生活的决心像强电流一样把她沉睡了的恐惧激活了。她要保护冉月出!她要保护自己!她清楚一旦谷昊得逞而且真就把和臭鱼烂虾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他立马就是一个榜样。她的混搭男人说不准就会跟着变成精神抖擞的猫了。肖桂萍知道,于情于理,于人于己,她都要管冉月出的事。她曾经在牌桌上由衷地发表看法——对付这席卷整个社会的风浪,女人们就得团结起来,手拉手打成人墙,才管用。谁也不能轻易地开了口子,让一个男人得逞了,所有的男人就有了冲破堤坝的动力。她在冉月出的电话里顿时热血沸腾,噗地吐出瓜子皮——她要陪冉月出去战斗!
肖桂萍把手袋往冉月出家的沙发上一扔说,那是个泼妇,月出,你对付不了的,我陪你一起去。
冉月出说,她越是泼妇我就越放心,我想,不管她怎么泼,我都忍着性子和她谈,把她那些恶劣的品性看出来了,说给谷昊,他才能幡然醒悟,对吧?她肯定比我年轻漂亮,要再有品有德,我也没有见人家的必要了,我这心里紧张得很,想让你跟我一块,又怕她当着你的面难为情。肖桂萍说,那茶馆我常去,怡然厅就在楼梯边上,它对面是一排小隔间,有门帘,我就坐在那里陪着你。冉月出说,这样再好不过了,没有你我这心里慌得不行。肖桂萍说,我帮你收拾一下,化化淡妆。冉月出点点头,由着肖桂萍在她脸上抹来擦去,描描画画。她和肖桂萍都清楚这是一场虽然没有观众但是要全力出演的戏。对手是你真正的敌人,任何的疏忽大意都会给对方杀死你的信心和机会。在肖桂萍的手下,冉月出从一片枯叶变成了一朵晚秋的白荷,虽然没有绚丽的色彩也无明亮的点缀,边边角角还有了损色的枯痕,但仍有一番端庄静雅之态。肖桂萍说,把老谷从法国给你捎来的那件灰大衣穿上,那是最适合你气质的一件。冉月出收拾停当了才九点半,虽然市立医院打车不用十分钟就能到,她还是决定立马动身。她这心里从接到短信就扑腾个没完,她想起在学生去外校会考的时候她都会带着他们早早地去,在那里熟悉—会儿,紧张的情绪就会放松。肖桂萍提醒说一把药装兜里,觉得难受就赶紧含上。
天沉沉地阴着,是远望谷昊的头发时——黑少白多掺和起来的那种灰,也是她现在头发的颜色。是谷昊买给她的名牌大衣的颜色。丰收说,这种灰叫高贵灰。她曾在那来自法国的高贵灰里暖暖地被女儿打扮着,被推拥着到谷昊的面前——爸爸看看这效果!这衣服只有你妈这种端庄典雅的女人才能穿出味道来。谷昊微笑着看微笑的冉月出。那一刻,冉月出觉得他的目光成了一朵朵的鲜花开在了衣服上。半个月后的春节联欢晚会,她穿着这开满了鲜花的高贵典雅的灰大衣去了,以至于站在那美艳的杜丽娘跟前时也丝毫没有自惭形秽的感觉。想到这里——她记起了那把杜丽娘的无奈幽怨唱成快活的女人的赞美——哎呀,这衣服真漂亮,我也特别喜欢这种狸猫灰。冉月出担心即将看见的那个女人和她穿着一样的灰,来自同一个男人的挑选和馈赠。她浑身刺挠起来。肖桂萍打断冉月出的思绪说——咱们打车吧,我怕开车让朋友们看见了车再大呼小叫地上去找我。冉月出点点头。两个人到了张家胡同口下了车,肖桂萍说,那里人我都熟,为防她们多嘴咱们分开进,你慢慢走,我先去。她匆匆去了,在怡然厅对门的小隔间里坐下,要了壶茶等着。过了一会儿,她从帘子底下看见月出和服务员进了怡然厅,听见服务员问冉月出您需要些什么?冉月出回答说,等客人来了再点。看见服务员走了,她推开门朝月出闭紧嘴唇给她点头,鼓劲。月出抬眼看着她,紧张得像个大考的学生。肖桂萍小声说,紧张啥,偷人汉子搞破鞋破坏社会安定团结的又不是你,你是正义的一方,咱怕谁?!看你这样子,我真恨不得替了你。冉月出叹口气,咧咧嘴。肖桂萍听见楼梯上有了动静,赶紧关门退回。
11
冉月出从兜里摸出纸片,上面是她列出的谈话纲要,一共有五个方面:一是回忆和谷昊从七岁时的情谊,让对方知道他们情感基础的深厚,明白谷昊和她是有真正爱情的;二是告诉对方自己在谷昊的生命里尤其是政治生命里的角色,让对方明白她的付出明白她的品德明白她把他当全部的呵护;三是谈谈他的子女儿孙的反对,那都是谷昊的心头肉,是和谷昊砸断骨头连着筋的血亲,这对一个家庭的幸福来说是至关重要的;四是从女人的角度谈谈自己的感受,让对方能由人及己,明白破坏别人的家庭是会给人造成极度痛苦的;五是让女人明白虽然她的行为是受人唾骂和法律惩罚的,但只要她选择退出,她和她的儿女子孙还是不会怪罪她,而且会补偿她。冉月出把谈话的纲要温习了一遍,把纸片揣进兜里。
房间里的温度很高,冉月出脱下大衣,放在身边的椅背上,纸片从口袋里滑出来,她把纸片轻轻地塞回去,一双无所事事的手在空荡荡的桌子上紧张着,如同孤独的壮士等在寂静的角斗场。对方迟迟不现身,冉月出只能仔细端详眼前的东西——桌子是长方形栗皮色的,泛着慵懒疲惫的光,使得被照进去的人和物都像淹在了陈年的酱菜缸里,无端地模糊了细微之处,看不清皱纹和老年斑的冉月出又有了三十年前的模样——那时她是带着两个孩子忙得连镜子顾不上照的年轻女人,把谷昊写给她的诗和信夹在书本里,放在枕头下,等孩子们睡了,她洗净了手在昏红色的灯光里把它们展开,它们就像把神奇的扇子把她一天的疲劳辛苦扇得稀薄飘散……她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影子,湿了眼珠,怕弄花了妆,不敢由着性子流泪。她抬起头来看墙。墙用镶金银丝的锦缎软包着,上面挂着一幅郑板桥的竹子,稀稀拉拉几个竹叶配着三四根纤细的竹子,粗不及贝贝的手指,却自有一种清秀的神韵。冉月出心里一揪——谷昊喜欢的有节的竹子。
楼梯上不时传来脚步声,肖桂萍边喝着普洱边从帘下观察着。异常情况在半个小时后出现了,有三双脚在怡然厅门前站住了。两双男式的一双女式的。很明显,他们是有备而来,而且每一步都计划好了。两双男式的脚躲在了旁边,等女士的一双高跟皮靴走进去,安然无恙地关了门后,它们才到她的隔壁坐下了。她仔细听着对面和隔壁的动静。
当门打开的时候,冉月出看见了一团桃红的二十岁左右的女孩子。桃红的纯色羽绒服。桃红的面颊。桃红的绒线护耳帽,上面飘满了白色的音符。女孩看她一眼,又四下瞅了瞅,摘掉帽子,开始脱羽绒服。里面是粉白的短袖羊绒衫,下身是黑色的皮短裤配着过膝的高跟皮靴。女孩子一言不发地脱了外套坐下,伸手在桌边的按钮上快速地按了按,嘴里嘟囔说——服务太差了。冉月出已经把女孩子看仔细了——眼睛周围是由深及浅的烟熏色,上下睫毛上都有未匀开的睫毛膏,像细小的黑色冰珠挑着、挂着,眼睛鼻子是普通而标致的,最有特点的是嘴唇——上唇的弧度偏大,如两片不等长的桃红花瓣从两端捏在了一起,这就使得女孩子时刻有种在噘嘴撒娇的神态。冉月出心里想——那撒泼骂人的女人竟然有这么漂亮的女儿,她要是结婚早的话估计也就是四十岁出头,比自己小二十岁呢。冉月出问——姑娘,你自己来的?你妈妈呢?
姑娘说,干吗问我妈呀?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出来还得我妈领着呀?姑娘桃红的花瓣一样的嘴唇动起来,冉月出觉得那花瓣动起来像睡醒的虫子,一弓一弓的。
冉月出说,哦,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觉得大人的事情还是大人们亲自谈比较好。
姑娘笑了,桃红的虫子伸了个懒腰——我要不是为了亲自和你谈,我干吗见你啊,你觉得我有这个必要吗?
你?!怎么会呢?!冉月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服务生敲门进来,端来了六个果盘和一个漏斗型的大杯子,里面是血红的西瓜汁。女孩子把果汁端到自己跟前,用里面的吸管搅起来,转眼间,杯子里就有了龙卷风。服务生问冉月出——阿姨,你要什么饮料?冉月出说,啊,茶吧,红茶。
服务生出去了,姑娘伸伸脖子笑着对冉月出说——阿姨,你就别坏我的好事了,行吧?算我求你了,你就把老耗子让给我吧。
什么?老耗子?冉月出看着笑嘻嘻的又娇又憨地恳求她的姑娘,让她感觉有点似曾相识的姑娘——像一个在要玩具的孩子。她觉得可能是认错了人。
姑娘看着冉月出傻愣愣的表情,让鼻子下那条桃红色的虫子使劲伸伸懒腰说——老耗子,是我给谷昊起的外号呀,阿姨,我知道你舍不得,可老耗子都已经不喜欢你了,你纠缠着他也没意思呀,我求求你了,你就把老耗子让给我吧。
一直潜伏在冉月出筋脉里的颤抖消停下来——原来只是个小孩子呀,冉月出直了直腰,语重心长地说——姑娘啊,你太小了,你还没经历生活,你还不懂真正的爱情和生活是什么,你听我说啊。冉月出在心里重新梳理谈话的纲要,她要先给姑娘讲讲爱情,讲讲和爱情搅和在一块的生活。
姑娘的那条柔软的桃红虫子僵了,桃红色的面颊僵了,只有一双眼睛抖擞了,像草丛里伺机扑出的蛇盯着冉月出——你什么也不用给我讲,我马上就二十三岁了,我什么都懂,爱情我懂,生活我也懂,你要讲的无非就是你和老耗子曾经多么相爱多么要好,你多么贤妻良母,多么舍不得他,你们一家子都舍不得他,对吧?这有什么可讲的?这能说明什么?只能说明老耗子有多么爱我多么喜欢我,你们那么美好的过去那么重的情分那么多的人都抵挡不了他想要我的愿望,这不就说明了一切吗?你觉得还有说的必要吗?
冉月出被姑娘问得张口结舌,她咽口唾沫说,姑娘,我承认你说的也有道理,可是你想过吗,你和谷昊之间的感情其实就是一时的激情,激情在短期内可能会有强大的力量,可是,可是它很快就会过去呀,我觉得谷昊真的不适合你,你想啊他已经六十多岁了,他后年都要退休了。
哼,一听就知道老耗子早都不把你当自己人了,我告诉你吧,老耗子不是后年退,而是主动要求明年退,这样他就能让他的一个心腹成为常委候补委员,所以呀老耗子再过十年也还是老耗子。哼,适不适合我自己最清楚,用不着你告诉我,你这人是不是有说教癖呀?姑娘鼻子下面那条桃红的虫子越来越不耐烦——其实,就是你不答应,老耗子也是我的,起诉呗,只是我不想拖那么久罢了,要早知道你这么难缠,我才不来见你呢!姑娘鼻子底下簌簌地掉下很多的毛毛虫来。
姑娘,你以为你要的仅仅是一个玩具吗,你说要就要,想拿走就拿走,你知不知道你要的是我相依为命了大半生的丈夫,是我孩子的父亲,是我孙子孙女的爷爷呀!姑娘,你年轻经的事少,很多东西你可能不知道,人活着不是说光有物质就行的!做人是不能太自私的!不能光替自己想啊!
得了吧,我最烦别人教训我!什么做人不能太自私,不能光替自己想,你不自私吗?你不自私你怎么不替我想想啊?!你风风光光地活了好几十年,有车有房,有保姆,有名牌衣裳,到哪里都高接远迎,优越得跟神仙一样,你已经活得够滋润了!够合算了!我呢?我有什么呀?我什么都没有!你为我想过吗?你已经好了几十年了,就不兴我好几年吗?你已经老到了一年和十年没有区别了,我呢?你知道我的一年有多重吗?你拖拖拖,耽误我的青春!
你,你真是不明事理,你这是什么逻辑啊,人家的好是人家经了千辛万苦才努力到的,不是天上掉下的,你怎么能这样硬抢硬夺啊!姑娘啊,谁的日子都要一步一步地走,那好也是要一点一点地积攒,你这样硬抢硬夺跟强盗有什么两样?!冉月出所有的筋脉抽搐起来。
哼,我是强盗?!我要是强盗,大家,全体,集体都是强盗!大家都在当强盗凭什么我就得乖乖的呀?不抢就没有好吃的好穿的就没有好日子过,这谁都懂!我凭什么不抢啊?!你说,我凭什么就得乖乖的啊?!再说了,是老耗子先当的强盗,他破了我身子的时候我才十九岁呢,是他说的我只要跟了他就什么都会有的!
有黏稠的东西拥堵到冉月出的喉咙里,她知道那是她这一辈子都无法下咽的——十九岁的孩子,花季的孩子,能当你孙女的孩子啊!谷昊,你疯了吗?!冉月出把手伸进口袋,抓住了药瓶,判断着胸口的感觉。好在,那只是一团恶心。
还有什么是能说的?还有什么?!对,对,告诉她他对她未必是真心,他可能就是喜欢她的青春,他还有别的情妇,还有好几个。冉月出舔舔嘴唇,咽口唾沫,她想把话说出来,可她实在无法说出口。她努力地想能婉转表达的词语一姑娘,老话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你应该找一个和你真心相爱的,能托付一生的人啊。
不知道是冉月出眼里的泪光感化了姑娘还是她的腔调让她觉出了这话里的真诚,姑娘那娇媚的桃红虫子抖了抖说——唉,真心相爱托付一生,这种话你怎么到现在还信啊?这是不可信的,你自己就是例子你还不明白啊?再说了,现在没人怕嫁错,错了就离,离了再重找呗!
姑娘,你不懂,这种错对女人来讲是最大的伤害,会在你的心上陪你一辈子。
那是你这样的女人,带着老式的心活在新式的社会里,所以你才觉得受伤害,难以放手。我们不,这就像在公交车上让座一样,你们是给别人让着座长大的,所以你老了的时候就总希望别人给你让座,别人不让你,你就气愤得不行。我们是现在不让,老了也不指望别人让,当然也不会生气喽。姑娘眼里的两条蛇趴伏下去,脸上又出现了开始嬉皮笑脸要冉月出让老耗子给她的神情,她细细的脖子往前伸了伸。
冉月出担心她再跟讨要玩具一样来和她要放手的承诺,她往后挪挪身子。她突然想起了代沟这个词。她第一次意识到这个词代表的距离会如此遥远。她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环境让这姑娘拥有了这些歪理邪说。她趁姑娘没开口,说——姑娘,咱俩说了半天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你在哪个学校读的书呀?
郑莎莎,你问的是大学高中初中还是小学?
从小学说起吧。
小学嘛是在营东街小学。
营东街?你认识我吗?
你?
我是那里的老师,我叫冉月出。
冉一老——师——?
冉月出在脑海里搜寻她学生幼时的身影,她想起那个叫李莎莎的女孩——在雨天,冉月出上课总会带块干毛巾,在教室门口给孩子们擦头上的雨水,李莎莎这时就会趴在她耳朵上说——冉老师你要是我妈妈就好了!那是个每当说话的时候就先伸直小脖子的漂亮女孩,那个漂亮女孩常常泪汪汪地跟她说一冉老师,我家那只老公鸡和老母鸡又吵了一夜。那时,她去女孩家家访过好几次,希望她的父母给她一个好的成长环境。每次她走的时候,那女孩都会远远地跟着送她,她停下来摆手让她回家,她就跑过去趴在老师的耳朵上说,我想看着你。她总是安慰她——好孩子,明天上课不就能看见了吗……
冉月出说——我班里曾有个女孩子也叫莎莎,她叫李莎莎。
就是我,我爸妈离婚后,我妈就给我改姓了,怪不得我进门的时候看你眼熟呢。郑莎莎的脸上突地现出了惊喜欢快的神情,只一瞬间,就消失了。她缩了缩身子,把眼低下去。她不能看冉老师的眼睛——不不不,老师,那是很早之前的事了,现在她只是一个对手,只是一个阻碍你获得美好生活的绊脚石……老师又怎么啦,老师的东西就不能争吗?!何况,老耗子给我的东西都是他的权力和地位带来的,也不算是老师的呀!郑莎莎直起了身子,重新把桃红色的漏斗搅成龙卷风。
冉月出也把眼睛低了下去,她心里五味杂陈,一起挤对得她老泪纵横——她竟然是自己曾经最疼爱的学生!最爱老师的那个学生!她瘦小的默默跟随的身影还能清晰地想起,那在老师耳边悄悄说出的亲昵还在旋转……那个令她心疼的孩子长大了,长成了这个样子——一个美丽的强盗。该对她说点什么?!该说点什么?!孩子啊,老师该对你说点什么啊?!
就在这时,郑莎莎的手机响了。郑莎莎把手机放到耳朵上,她听见了老耗子的声音。顿时,她为了自己的幸福铤而走险冲锋陷阵的委屈让她哽咽了——老耗子,呜呜呜……
怎么了?宝贝儿,告诉我谁欺负你了?谷昊的声音针一样扎进冉月出的心上,疼得她哆嗦起来。
呜呜呜,在茶馆里和冉老师谈话呢,呜呜呜。郑莎莎清澈透明的年轻的眼泪和鼻涕流下来,她用她娇嫩的手指在脸上忙着。
谁?!谷昊粗混的激情的主席台上的声音。
还能有谁?能有几个冉老师啊?郑莎莎的声调高上去。
你,你怎么不听话呢?我不是告诉你不要去招惹她吗?我会办好的。谷昊的声音低下去,低成柔软的波纹。
人家就因为你老办不好才着急的嘛,你说情人节要送我结婚证当礼物的你忘了吗?郑莎莎的眼泪汹涌着把那些悬挂在她睫毛上的细小的黑色冰珠冲到了平原上。
你把电话给她。谷昊的主席台上的声音。
给你,老耗子要和你说话。郑莎莎把手机递到冉月出的面前。冉月出犹豫着接过来,她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音。她的粗重的呼吸已经替她做了回答。他用了不耐烦的哀求喊她——月出,月出你听我说,你不要难为小郑,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你找不着人家小郑,你明白吗?你这样闹下去你觉得有意思吗?!
不是我找她的,是她在栋梁的博客上骂丰收是野种,你知道她竟然骂丰收是野种!
这,这有什么,不就是一句话嘛!
你,你怎么能这样?你真是鬼迷心窍了,你,谷昊,这孩子不适合你,你懂吗?!
行了行了,别哕唆了,你要说什么我都知道,你不就是想说人家看上我的是我的地位权力不是我这个人吗,我告诉你我不认为这样的感情有什么不正常!
你疯了,谷昊,你疯了!冉月出绝望地哽咽了。
郑莎莎看冉月出告她的状,生气地从她手里把手机拽出来,哼了下鼻子说,你也听到了,老耗子对我的感情是任何人都离间不了的,因为我从头就没骗过他,我就是看上他有钱有权了,要不我不成傻瓜了?!
你疯了!他也疯了!你们都疯了!都疯了!
哼,这有什么稀奇的?这社会早就是个疯人院啦,不疯才是不对的呢。郑莎莎觉得冉月出的智商太低了,她二十岁就明白的事,她一个六十岁的人还在大惊小怪,难怪老耗子会抛弃她。
冉月出捂住脸,她不想让郑莎莎看见自己的疲惫和恐惧,她觉得身体的某个地方又出现了漏洞——支撑了她近二十天的信念和力气都在泄漏。她明白谷昊是回不来了——他不是被鬼迷了心窍,不是她揭了鬼的画皮就能让他清醒的。他成鬼了。他自己是鬼了。他想过的更有滋味的生活就是和这强盗一样的女人,疯子一样的女人过强盗的疯子的鬼的生活!
你没事吧?冉老师,冉老师?郑莎莎的声音里有小心也有关心,她纤细白皙的手指来拨弄冉月出捂脸的手。冉月出用手掌擦擦眼睛,稳稳情绪,她看着眼前这个能把亲昵和痛恨、美丽和邪恶、坦率和无耻、天真和欲望、娇憨和龌龊搅和在一起的学生。她的学生在她的盯视下垂下了眼睛,因为刚刚哭过,那烟熏妆有了烟熏火燎的态势。冉老师,我知道你会恨我,其实就是我不跟你抢,也有很多人来抢的,真的,我不骗你,我的好几个姊妹都虎视眈眈的呢,她们知道我要和老耗子结婚都快嫉妒死了。姑娘噘着她桃红色的花瓣一样的上唇,说话的语气和神态都像一个孩子在说她在幼儿园里得到了小红花,好几个小朋友都嫉妒她呢!
李莎莎,老师答应你了,你告诉谷昊下午两点去民政局办手续。
真的吗?!真的呀?!太棒了!天呐!天呐!郑莎莎惊呼着,先是把她年轻美丽的手指拍在一起,然后分开攥成拳头,连晃三下。她幸福得要飞了!她体内蹿起了幸福快乐的火焰,那火焰像热气球的火焰一样升腾着她!她的脸红得像盛开的桃花。她的眼睛里有了欢快蹦跳的小鸟。她恨不得搂住冉月出,给她一个亲吻——这个老太太真好!真好对付!她竟然这么痛快就答应了!我郑莎莎真是太棒了!太棒了!!!她的心里为没有人看到这伟大的一刻感到遗憾,她拿起手机要第一时间内把她的胜利发给老耗子!发给她的朋友们!那些惦记着老耗子的死丫头们——死了这条心吧,老耗子是我郑莎莎一个人的了啦!那个老女人已经被我轻松搞定啦!!!
冉月出看着兴奋不已的郑莎莎——她曾经的李莎莎——那个曾经渴望当她女儿的孩子——眩晕快乐——啪地一掌拍在桌边的按钮上。服务生进来了,冉月出拿出钱包示意结账。正忙着发信息的郑莎莎抬起头来看见了冉月出手里的钱包,她急忙站起身按住冉月出的手说——冉老师,你一定让我来,算我表示感谢行吗?她说着拿过服务生手上的账单说,给我笔。服务生把笔递给她,郑莎莎在上面刷刷几笔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服务生说,小姐,我们这里是不挂账的。郑莎莎那桃红的虫子蠕动起来——你是新来的吧?回去问问你们总经理就知道了,他会告诉你谁来结账的。服务生哦了一声,出去了。郑莎莎抓起羽绒服帽子和包对呆望着她的冉月出说——冉老师,拜拜!
肖桂萍看见女士的鞋子出来了,听见她欢快地喊了声——Go!听见几双脚快速地冲下楼梯去,她打开怡然厅的门问——谈得怎么样?她答应退出吗?冉月出说——是我答应退出了。肖桂萍恨铁不成钢——月出,你怎么能这么意志不坚定啊!
肖桂萍扶着冉月出下了楼,出了门见细碎的雪沫在风里蹿跳着。肖桂萍仰头看看天,不满地说——一冬也不下雪,好不容易下点吧,连个雪花也没有,跟头皮屑似的落人一身,让人没情绪。冉月出嘟囔说——那是因为老天脏了,被那些鬼弄脏了。
月出你说啥?
没啥,回去吧。
12
冉月出当天下午就独自去和谷昊把离婚手续办了。刚碰面时,谷昊说,我在阳都花园有一套二百平米的房子,丰收和满仓都见过,已经装修好了,那里安静,生活也方便,是我给你准备的。冉月出说,不了,我就要营东街那套吧。谷昊说,那套怎么能住人?三十多年的老楼了,一共才四五十个平米。冉月出说,那里干净。她浑浊的眼神如苍黄的月光把他裹住包住捆住,让他不由得瑟缩躲闪。她说,我已经在协议书上注明了,就这样吧。
冉月出出门前已经给钟点工打了电话,安排她去老房子里打扫卫生,把她的被褥洗漱用品规整了,带过去。惊得钟点工半张着嘴,只会呆呆地应承。她从民政局出来,直接朝老屋走去。头皮屑一样的雪沫已经积了一指的厚度,把干冷肮脏的地面铺排成了巨大的陷阱,冉月出小心翼翼地挪动着——她不能倒下,老屋在那里等着她。她最快乐的记忆和生活都在老屋和老屋对面的学校里等着她。一辆辆出租车在她身边慢下去又快起来,他们和那些从她身边匆匆而过的人们,那些在路边店铺里往外张望的人们一样都不知道那个彳亍而行的老太太,怀着怎样的伤痛怎样的固执去回收她曾经生活的痕迹,它们睡在边边角角里,要一点一点地寻,一丝一丝地找,不能丢了,不能遗漏了。那点点滴滴那丝丝缕缕,是她唯一的活下去的支撑,是她绵绵寒夜里阴阴而燃的一点火星。
快了,快了,就要到了,就要到了。那老屋。那,她和他七岁时一起坐着喝粥吃饭的板凳;那,她和他一起趴在上面写字读书的桌子;他写给她的字条和信,他穿过的旧衣服,他读过的书,结婚时他送她的草戒指,满仓和丰收月月里穿过的衣服,那些小得只有他手那么大的衣服曾经裹着他和她初为人父母的惊喜和辛苦……还有那把铁锹,那把他抱着它睡在她门口的铁锹,她也一直保存着,就放在老屋卧室的床底下——每年下雪的时候用用,用完了她就擦干塞到床下。哦,那床是他们的婚床,是她和他的青春岁月……谷昊和孩子们都笑她守财奴,破铺衬烂麻团都不舍得丢,他们哪里知道那就是她这一生的卡片。就要到了。到了,到了,就要挨着那些温暖的卡片了,就要抚摸到了。冉月出推开了老屋的门,在钟点工扭头回望的视线里,瘫倒下去。她听见了自己的头在谷昊曾经踩过的十几年的地板上发出了很大的沉闷响声。那个好几次侵扰她都没有成功的爆裂顺势得逞了,声音比她孙子的摔炮声小了百倍,连她自己都没有听到……
六天后,冉月出在鞭炮声中醒过来。没有人发现她的生命出现了奇迹。她做了个很长的梦,六十多年的日子全在里面了,好多是她的卡片上没有记录的也出现了,她很满意这个梦,这个帮她回放了一遍生命的梦。她睁眼看看,知道自己躺在医院里,她听见肖桂萍和丰收在窗前说话。她闭上眼睛听着——
丰收啊,看你妈这样真让人着急啊。
肖阿姨,你也别总往这儿跑,别累着你,这里有我和栋梁还有我哥我嫂呢。
唉,这人啊,除了自己亲生的谁也指望不上啊,丰收啊,有个事我要对不住你妈了。
肖阿姨,别难过,你能有啥事对不住我妈啊,你是我妈最好的朋友呢。
就因为是最好的朋友我才觉得对不起她,你说啊,你妈被你爸害成这样啊,昏迷着……可我家老李说你爸的婚礼无论如何要参加,我们家你强子哥在国外的公司出了点事,打算一家搬回国内,老李说还得指望你爸帮忙……丰收啊,我……
去吧,肖阿姨,我妈不会怪你的,我妈会理解的,就是这样的社会,各人有各人的无奈,依我的脾气,我能把他的婚礼给砸了,可我不也得忍着吗,唉——
那我走了,丰收,有需要帮忙的你就给我打电话。
肖桂萍和谷丰收走了出去。冉月出趁床前没人擦了擦眼角那滴黏稠的泪。
有两个脚步声进来了,到了她的床前,又往沙发那里挪动。是她的儿子和女儿。
妈怎么还不醒啊?!急死人了。谷满仓说,哎哎,丰收,你说咱妈傻不傻啊,老头子给他的是咱们去看过的那套房子,二百平,最少值二百万呢,她不要,你说她怎么想的,她怎么就不为咱俩想想啊,就是她不愿住,卖了咱俩还能分个小百十万呢。
你怎么知道的?
我找过爸了。
赶着道喜吧?去讨你那二十二岁的小后妈欢心去了吧,谷满仓你真让我恶心!
你就恶心吧,我不像你端着公务员的饭碗衣食无忧,我还得考虑生存呢。
郭栋梁和贝贝进来了。贝贝在哼哼唧唧地哭。谷满仓说,我还有点事,我先走了,明天我来值班。
哼,赶紧滚吧,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干啥去?谷丰收低声呵斥完哥哥,再呵斥贝贝——哭哭哭,一天到晚就知道哭哭哭,还让不让人清静一点?
丰收,你别这样,孩子哭是有原因的,在咱家楼下被小朋友抢了她的跳跳球,手背上都被抓破皮了。
是谁欺负你?!啊?!郭贝贝你给我记住了——我不允许你再因为这样的事哭!一个人要看好属于自己的东西,谁要是敢来抢,你就揍他,揍不过告诉爸爸妈妈,爸爸妈妈去帮你揍他!听见了吗?要狠狠地揍他!
丰收!有你这么教育孩子的吗?!
这么教育不对吗?就得这样教育,你打算怎么教育她?把她教育成姥姥那样的人吗?!你郭栋梁也给我听好了,赶紧把给贝贝补课的那个女研究生给我辞退了,看你和她说话那眼神就不对,用得着一个小时进去送两趟水果吗?!你别指望我像我妈那样好欺负!
谷丰收,你怎么变这样了,说这些乌七八糟的话,你也不嫌丢人。郭栋梁摔门而去。
谷丰收憋了一肚子的气愤和委屈坐到冉月出床前的椅子上,拿起她干瘦枯黄的手指轻轻地揉捏——妈,妈,你就这样睡着也挺好,什么丑的恶的也听不见看不见,挺好的,妈,妈啊——谷丰收趴在母亲的床边嘤嘤而泣,贝贝跑过来趴在妈妈的背上哇哇大哭——妈妈,我听你的话,妈妈别难过了——
外面突然响起鞭炮声,谷丰收知道那不是祝贺新年的鞭炮,那是祝贺他父亲新婚的鞭炮。鞭炮持久地响着,谷丰收就着这响声的掩盖放声痛哭。
冉月出听着女儿的哭声,听着鞭炮声还有她体内那微小的炸裂声,再次昏厥过去——六十二年的悲欢离合酸甜苦辣是一大摊湿热的沼泽再次包绕着她……
责任编辑 伊丽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