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秀莹
一大早,素台偷偷从床上坐起来,支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头天夜里,两个人吵了一架。素台看着身子柔弱,却最是一个嘴巴厉害的。小刀子一样,一句都不饶人。说着说着就把增志说火了。增志把被子一掀,嗵嗵嗵嗵走到客厅,门砰的一声,素台不防备,吓得一哆嗦。
增志先前可不这样。增志这个人,怎么说,在外头是飞腾皮具厂的厂长,百十来口子的饭碗,全指望他给端着,发起威来,也是一个厉害角色,一句话掉地下,能砸一个坑。可那是在外头。在家里,在素台跟前,却是一个没嘴的葫芦。素台人生得并不那么出挑儿,同翠台比起来,这姊妹两个,要说翠台天生是一个美人坯子,是戏里的小姐,那么素台呢,便是那小姐的丫鬟。两个人站在一起,横竖就是这做姐姐的把做妹妹的比下去了。很小的时候,素台便为此恨上了姐姐。都是从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翠台她凭什么?不光是容貌,翠台念书也好,要不是家里光景实在艰难,翠台保不准会考出去。更可恨的是,爹娘也是一颗心长偏了,偏向这个老大。翠台性情好,人又懂事,又勤谨,干活不惜力,小牛犊子似的,不像素台,自小三灾六病的,抱着药罐子长大,那些个药呢,简直就是她的饭,一顿不吃都不成。芳村有句话,天下老子向小的。看来这话说错了。
客厅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紧跟着是房门开阖,自来水管子哗哗响,朝街的大门吱呀呀慢慢打开。他这是要开车走!素台顾不得一头鸡窝似的乱发,穿着背心裤衩跑到院子里,大着嗓门,叫增志。增志说,我去城里,有一批货。素台拿手指头点着他,说你敢!我看你敢出这个院子!增志的头发抹得贼亮,衬衣领子很来劲地竖着,一眼也不看她,开车门就上了车。素台呆住了,忘记了撒泼,眼睁睁看着增志的车子唰的一下开走了。
薄薄的晨曦刚露出头,天边是一片浅的金红。风一小绺一小绺的,把杨树叶子吹得飒飒飒飒地响。廊檐下栽了一大丛月季,盛开着红的粉的黄的花,一大朵一大朵,一大朵又一大朵,一大朵以外还有一大朵,有一种大呼小叫的热闹,叫人眼睛耳朵鼻子一时忙不过来。夹竹桃却只有粉色的,是那种最娇气的粉,粉中带着那么一点点奶白,干净得,怎么说,一弹就破似的,像是女儿家新洗的脸。素台立在廊檐下,呆呆地把那花们看了半晌,忽然一捂脸,蹲在地下嘤嘤哭了起来。
云儿从屋子里出来,冲着她妈吼,大早起的!也不怕人笑话!素台觑了一下闺女的脸色,想就此收场,一时又下不来台,只有再强撑上一阵子,边哭边骂,骂增志个狗日的,王八蛋,良心叫狗叼了的货,一面抹着泪,摔摔打打进了屋。
娘儿俩吃罢早饭,云儿照例回屋里上网,素台收拾碗筷。看着云儿的屋门砰的一声阖上,素台不由得咬牙恨道,白眼狼!天天光知道上网上网,挺大个闺女家,不长心眼子!压低嗓门骂着,也不敢大声。也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孩子小时候那会儿,骂起来一点都不吝的。芳村的女人们,嘴巴都脏得很。就算气急了打两下子,也是有的。如今呢,孩子越大,做娘的倒越收敛了。动手是再没有过的,即便是句重一点儿的话,也轻易不肯再说。自己生养的孩子,倒得看他们的脸色,真是活颠倒了。钟点工家里有事,请几天假,素台没法,只好自己硬着头皮,把一应的家务活儿揽过来。素台哪里是干惯这些的?心里只觉得又委屈,又悲壮,把个锅碗瓢盆弄得哐啷啷山响。正忙乱着,听见电话铃声,赶忙挖挲着湿淋淋的一双手,跑进客厅接电话。
小鸾在电话里问,那件衣裳,是要荷叶领呢,还是要元宝领?素台说,你掂量吧,我又不懂。小鸾笑,嫂子怎么不懂?嫂子的衣裳,可不得多问一句?要是旁人,我才不管。素台知道她这又是请功,便笑道,你受累啊,赶明儿我请客,好好巴结巴结你这巧手儿。小鸾笑道,一家子骨肉,怎么说起两家子话来了?嫂子肯吩咐我,是没把我当外人。我喜欢还来不及,哪里还敢再支应马虎?素台又敷衍了几句,刚要挂掉,只听小鸾压低声音说,嫂子,我哥他——没在家?素台说没在,出去办点事。等着她的下文,小鸾却不说了。只管东拉西扯的,说一些个少油没醋的闲话。
放下电话,素台心里七上八下的,闹得厉害。小鸾方才在电话里支支吾吾的样子,不免叫人起疑。这个小鸾,怎么回事?含着冰凌化不出水!这不像平日里的小鸾。素台越想越不对,索性梳洗了,换了一件衣裳,去小鸾家。
这一片,都是新盖的楼房,两层小楼,贴着明晃晃的瓷砖,也有大理石的,罗马灰,伯爵黑,雅典白,恺撒红,加拿大金咖,又低调,又排场。院子都垫得高高的,同街道比起来,要高出一大截。高高在上的大门楼,显得格外气派。拐过一个过道,后面是一片平房。大多是老房子,也有人家是新盖的,同楼房比起来,就显出寒碜了。树都是老树。钻天杨,刺槐,柳树,臭椿树,怕有一搂粗吧。路两边的草棵子里,开着叫不上名字的野花,星星点点的。黄的白的蛾子蝶子乱飞,嘤嘤嗡嗡,十分热闹。
过道尽里头那一户,便是小鸾家。小鸾是素台的堂妯娌,论起来,是出了五服的。小鸾的男人占良,是家里的独子,人丁稀少,就格外同本家本院的走得近。怎么说,有那么一点上赶着的意思。图什么?还不是图个热闹,图个兴旺。这热闹兴旺平日里倒显不出,只是到了事儿上,便不一样了。比方说,红白事。比方说,孩子满月老人庆生。逢这些场合,人多了就是好看。芳村这地方,人们都看重这个。
见素台来家里,小鸾慌得什么似的,又是倒水,又是让座,把一只杌子擦了又擦,一面笑道,才还念叨,嫂子这衣裳真是好看。真是不经念叨,说曹操,曹操就到了。素台知道她素日里这一张嘴,也不理会,有心直接问,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小鸾依然笑着,夸这件衣裳好,说也就是嫂子你,整个芳村,还有谁敢穿这样的红?素台说,这话说的。香罗呀。素台说人家香罗是谁?越活越年轻,今儿二十,明儿十八。小鸾笑得掩着嘴,小声说,香罗?香罗倒是敢,可她也配?小鸾说都半老四十的人了,你瞧她那个骚样子。素台看她咬牙切齿的,心里暗想,就敢背后嚼舌头!当了面,恨不能赶着给人家舔屁股!嘴上却说,人家香罗就是天生的好坯子,又会打扮。就岔开话题说起了闲话儿。素台说厂子里那个谁,你知道吧?刚离了。小鸾问,哪一个?素台说,就是村南老妖匿媳妇的外甥女,田庄的。小鸾啊了一声,说那个长头发的?狐狸眼?素台说是啊,就是她。小鸾说,怎么没听占良说起过?素台说,占良一个汉们家,哪里肯嚼这种舌头?小鸾说也是。为啥离?素台说,还能为啥?有外心了呗。小鸾说,有外心了?是厂子里的?还是——素台看她紧张的样子,笑道,看把你急的。又不是跟占良。小鸾脸上一红,说,一个厂子里干活,谁也保不准。素台骂道,少扯这淡话。旁人我不知道,还不知道占良?老实疙瘩一个。成天价被你辖制着,哪里还敢有二心?小鸾说,他也敢!要本事没本事,要能耐没能耐。整个小刘家院里,数他混得处处不如人!素台知道又戳疼了她的肺管子,赶忙说,又要人好,又要本事好,你到底想要哪一样?真是人心不足。我跟你说,人这一辈子,福分是有定数的。没有这样愁,就有那样愁。哪里有圆全的?小鸾叹口气道,嫂子,我也不瞒你,说句没出息的话,我倒是宁可他有本事,在外头招猫递狗的,也比他成天窝窝囊囊的,强一百倍!素台忖度她说话的神气,眼睛里仿佛有泪花转,赶忙劝道,屁话!真有那个时候,你哭都来不及!小鸾哽咽道,我要是说瞎话,叫我烂了舌头!如今这个世道,占良这点子能耐,叫我们娘儿们怎么活!素台说,你还嘴硬!占良在厂子里没日没夜地苦,还要怎样?素台说可惜你这裁缝手艺——说了半截话,又咽回去了。小鸾只顾低头落泪,同方才比起来,竟像换了一个人。素台也不敢深劝,只把一些个车轱辘话又说了一回。怎么劝?没法劝。难不成,叫增志给占良多开点工资?要么还是借钱给小鸾,开个裁缝店?
从小鸾家出来,素台一肚子纠结。这算怎么回事。自己一脑门儿的官司,不想却又听人家诉了半晌的冤情。日头已经有一竿子多高了。街上静悄悄的。这个点儿,上工的上工,上学的上学。偶尔有一两个闲人,不是老人,就是小孩子,或者是老人领着小孩子。太阳光软软柔柔的,绸子一样,有一点暖,也有一点凉。谁家墙边的牵牛花都开了,粉粉白白,又热烈,又孤单。一只蛾子落在素台的黄衣裳上,赶也赶不走,想必是个多情的,把这娇艳的衣裳误会了。正迟疑着要不要拐弯回家,对面一户人家出来一个人,素台一看,忙叫换米姨。
换米姨笑道,才去傻子家串了个门儿。你这是?素台说,我去小鸾那儿,裁了件衣裳。换米姨说,真是精致人儿。这年头,还裁衣裳。不是都到城里商场买现成的?素台说,现成的倒是省事儿,可老不能那么合适。不是肥了就是瘦了——我胖,不好买。换米姨说,可也是。要不叫作量体裁衣呢。换米姨说小鸾手真巧,比她那婆婆能得多呢。那可是个拙老婆。换米姨絮絮叨叨的,又说起了小鸾的婆婆。素台只好嗯嗯啊啊地敷衍着。这换米姨和素台娘家沾老亲,论起来,素台她娘和换米姨算是远房堂姐妹。素台她娘在世的时候,老姐儿俩走得挺近,又是一个村子,很小的时候,素台就换米姨换米姨地叫。换米姨小个子,细眉细眼,白白胖胖,一副好口才,屁股呢,又沉,不管到哪里,一坐就是半晌,说起话来,一篇一篇的。小时候,只要换米姨来家里,炕沿上一坐,素台就像听书似的,听得入迷。可是今天,素台心不在肝上。阳光从树叶子里筛下来,正好落在换米姨的嘴边。素台发现,换米姨嘴边毛茸茸的,有一层淡淡细细的小绒毛。被太阳光一照,一闪一闪的,仿佛镀了一圈金边。正胡思乱想,只听换米姨又说起了增志。把增志夸的,简直就是一个没缝儿。换米姨说增志是个干大事的,男人嘛,都是没笼头的马,不要管得太紧,也不要大撒了把,由着他的性子。没有笼头怕什么?缰绳还不是在你手里攥着的?换米姨说如今这世道乱,人心也惊惶,男人们,不让跑不行,光尽着由他跑呢,更不行,把心跑野了,就难收了。素台正听得出神,换米姨却不说了。素台听她仿佛话里有话,忙拉着她去家里坐坐,换米姨说回头,回头过去。院子里晒着煮好的豆子,预备发点豆瓣酱,她得回去看看,别白被东西拱了。
素台看着她的背影发了会子怔,一扭身,往厂子里去。
村北这一带,如今是芳村的开发区。皮革加工厂,皮具厂,养鸡场,养猪场,有大的,有小的,大大小小,都在这一片。早先其实都是田地,如今,田地变成了一片片厂房。到处都插着红的绿的彩旗,在风中哗啦啦地响。路过大全的厂子,看见有一群工人正在往卡车上装货。大全的儿子戴着墨镜,抱着一双膀子,从旁督着。大全厂子盖得气派,黑色大理石上,大全皮革四个字,金光闪闪。跟大全皮革一比,自家的飞腾皮具厂就局促多了。正琢磨着,一辆汽车在身后鸣喇叭,素台吓了一跳,赶忙闪身让在一旁,不想那汽车却在身边停下来,车窗唰的一下摇下去,露出一张脸来。素台笑骂道,小老婆!这又是去哪里疯去了?敏子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另一只手推了一下旁边的见得媳妇,说你问她啊。见得媳妇说,幸福大厦旁边新开了一家美容院,开业酬宾,我的娘!才三折!素台说,你们真是长了腿了!看把你们疯的!敏子说,谁让你不学开车?成天价走动指望着增志,拴在男人裤腰带上了!素台刚要抬手打她,敏子哗啦一下摇上车窗,唰地开走了。素台立在当地,骂道,我把你个小浪老婆!
一进厂子,见几个工人在车间门口说话。脸朝外的早看见了她,赶忙噤声了。那背对着的不知道,依旧说得火热。老板长老板短,骂骂咧咧的。脸朝外的那个伶俐,赶着叫婶子,也不敢朝那个不长眼的使眼色,只听那个人正骂着老板抠门儿,小气,假少鬼,简直是他娘逼的周扒皮!赶明儿非把他娘的那张皮扒下来,看看底下到底是不是个人!素台只笑吟吟地听着,摆摆手,不让那伶俐的声张。骂了半晌,那人终于觉出不对,回头一看,脸都白了。结结巴巴地,叫婶子不是,叫老板娘不是,赶着给素台搬过一个凳子。素台看也不看,只笑眯眯地,拧住那小子的耳朵,说兔崽子,活儿不见你多干,放起你娘的狗屁来,倒是一筐一筐的!那小子急得红头涨脸,赌身立誓,忙不迭地辩解,一口一个婶子,一面打自己的嘴。素台说,行啦,别做样子啦。就是把你娘的这张臭嘴打烂,你婶子我也绝不心疼半分。那小子忖度这口气,知道是没事了,便更是假戏真做地打起自己嘴巴来。一面打一面还说,看你还胡吣不胡吣了?看你还喷粪不喷粪了?众人想笑,又不敢。素台说,打嘴巴管什么用?疼一下就过去了。这个月的工资,我跟你那周扒皮叔叔说一声,就算是孝敬你婶子了。那小子慌忙说,婶子心疼我!一家子四五口子,还等着吃饭呢。等工资发下来,婶子说吃什么,我到超市里去买来孝敬婶子。素台笑骂道,少来!谁稀罕你那一口?也不理他,径自上楼去了。
楼上是缝纫车间,女人们唧唧呱呱的,像是一个池塘里挤了一百只鸭子。见了素台,有叫妹子的,有叫姐的,有叫姑的,有叫姨的,有叫婶子的,有叫嫂子的。素台不咸不淡的,一一应着,立在一旁,看她们干活。早有一个机灵的过来,拉了把椅子请素台坐,素台就坐了。直眉瞪眼的,白在一旁立着,看着也不像。女人们依旧说着闲话儿,张家长李家短的,时不时地就哗地笑起来。素台从旁听着,却分明不似方才那么热烈了。素台怎么不知道,这都是多了她,大家不自在,拘得慌,心里暗想,一群浪老婆!叫你们浪!我偏不走。偏在这儿待着,看你们能胡扯出什么来。正想着,只听见有人说老板,想必是被旁边的人使眼色制止了,素台心里冷笑一声,有我在这儿,连叫一声老板都不敢了!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我素台又不是个醋坛子,这样遮遮掩掩的,算什么意思!大家只顾低头干活,嘴上的功夫就怠慢了些。素台见她们一个个屏气敛息的,也觉出无趣,又强坐了一会子,起身就出来了。
刚到楼道拐弯处,只听见屋里一阵哄笑,嘎嘎嘎嘎的十分响亮。素台心里恨恨的,又不知道该恨准。只有咬牙骂道,养汉老婆们!天生受苦的贱命!
院子里乱七八糟,简直没有下脚的地儿。素台向来是个不管事的,今天不知怎么,却忽然有了好兴致,吆五喝六的,吩咐几个小子抬的抬,搬的搬,忙乱了半晌,总算有了点眉目。老满媳妇张着一双油渍麻花的手,立在院子当中,扯开大嗓门喊,吃饭呀,吃饭!啊,吃饭,吃饭呀!看见素台,忙要赶过来说话,素台冲她摆了摆手,说婶子你忙你的,忙你的。
正是晌午,整个村子仿佛笼着一重薄薄的雾霭,像是烟,又像是雾,细细看时,却又像是什么都没有。卖馃子油炸糕的推着车子,一遍一遍吆喝着:馃子——油炸糕!馃子——油炸糕!拖着长长的尾音,拐了十八道弯弯,听上去,简直如唱戏一般。素台叫住他,看他掀开大簸箩上那块油浸浸的白苫布,拿一把竹夹子夹了十个馃子,十个油炸糕,热腾腾全装进一个塑料袋里。素台摸了摸兜,摸出一张一百块的大票子。那人不接,笑道,这么大票子——我这小本生意,老板娘不是难为我?记账上吧——就记飞腾?素台笑道,这芳村的道儿真被你蹚平了,没有你不认识的。那人笑道,不认识旁人,敢不认识飞腾的老板娘?
素台提着馃子油炸糕去了爹那儿。爹刚摆好饭,正要吃,见闺女进来,吃了一惊。说吃了?怎么这会儿过来了?素台看了一眼那饭菜,馏卷子,白粥,一碗凉杀菠菜。素台把塑料袋往桌上一放,说吃这个吧,卷子都难看成那个样儿,扔了算了。爹说扔了?好好的白面卷子,就白白扔了?素台知道爹又要唠叨那些陈谷子烂芝麻,便一口剪断他,说这得趁热,凉了不好吃。卷子你爱留留着,下顿吃。爹颤巍巍地,要拿出几个油炸糕给云儿,被素台劈手夺过来,说她都多大了?还当是三岁的孩子?说着,也不管爹在背后絮叨,转身走了。
做晚饭的时候,素台给增志发了一个短信。素台识字不多,短信发得也简单。素台问增志几点回来?半晌,增志才回道,在外吃。晚点回。素台看着那几个字,心里又气又恨。这阵子没有钟点工,家里婆婆妈妈的琐碎事,都是她亲自操心。本就窝了一肚子委屈,不料增志也不着家,说话爱理不理的,把手机看得命根子一样,天天攥手心里。云儿呢,书不好好念,十七八的大闺女了,天天窝家里上网,好像是,那网上有吃有喝,有香有辣,竟然饭也顾不得吃,觉也顾不上睡。真是魔怔了。素台赌气回了个短信,你别回来了!等了半晌,增志也没有回。素台好歹煮了方便面,卧了鸡蛋,忍气端过去给云儿,云儿头也不抬,只顾盯着电脑看。素台看她那痴样子,有心把面端走,想了想,终究不忍。素台肚子里有火,也觉不出饿,胡乱吃了两口,碗筷也不收,便歪在沙发上,恹恹地看电视。
遥控器在手里翻来覆去,换了几过,终觉无味。素台索性起来,把这几天积攒的一堆脏衣裳,统统放进洗衣机里。刚要洗,鬼使神差地,又把增志的衬衣翻出来,拿到鼻子底下,仔仔细细地闻。闻了半晌,总觉得有一股子淡淡的香气,乍一闻仿佛有,待要仔细闻时,却又仿佛没有了。素台疑心是自己的鼻子不灵,有心叫云儿过来,想想又罢了。素台又把增志的几个衣兜翻了翻,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张加油站的票据,揉得皱巴巴的,看日期,不像是最近。
洗衣机轰轰轰轰响着,素台立在一旁,心里七上八下。这是怎么了?嫁给增志这么多年,也是从苦日子一点一点熬过来的。怎么如今都好了,倒疑神疑鬼起来了。自然了,也不能全怪素台。那句话怎么说的,男人有钱就变坏。男人们,有了钱,腰杆子可不就变粗了。像村里的大全,十里八乡,三宫六院的,简直就是个土皇上。那些个女人们,争风吃醋,玩命地往上扑。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大全的恩宠。大全的恩宠是什么?是金银首饰,是好看衣裳,是肥鸡大鸭子,是一大家子的好光景。那个《甄嬛传》,村里的女人都不知看了几遍了,都看得入了迷。最要命的是,不光是入了迷,还都入了戏。一出一出的,比那后宫里还要热闹十分。大全媳妇呢,也只有一只眼睁,一只眼闭。能怎么办?没办法。大全媳妇哪里敢闹?真闹起来,说不好就把自己屁股底下的位子闹没了。盯着那位子的女人正多,虎狼一样,哪个都不是吃素的。村里人说起来,语气里都含糊,男人们是眼儿红加上眼儿气,女人们呢,就复杂了。现如今,人情都淡薄。过好了,人家都恨得咬牙,眼巴巴地盯着你,恨不能立时三刻看见你倒霉运。过得窝囊呢,人家又站得高高的,跷着脚丫看你的笑话。这几年,增志的厂子顺风顺水,赚得大瓮满小瓮流,上赶着巴结奉承的人越来越多。不说旁人,就说翠台,嫡亲的亲姐姐,向来心性儿高,不肯拿正眼看人,对自己这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妹妹,更是一百个看不上。可如今怎样?不照样是手心朝上,来向她这个不能不才的妹妹开口?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人再强,怎么能强过命?
洗完衣裳,晾上,又看了会子电视,看看表,已经是十点半了。素台也没心管云儿,自顾躺下了。左右睡不着,又想起白天的事。小鸾姑且不去理她,可换米姨那些个话,倒真好像是话里有话,句句有箭头指。什么笼头缰绳的,莫不是,换米姨耳朵里听见了什么?素台一下子坐起来,恨不能立马打电话去问,可是,怎么开得了口?且不说跟换米姨隔着一辈儿,就算是小鸾这样的平辈儿,也不好张口问这些个有风没影的私房话儿。仔细想来,跟增志这么多年,倒都是自己一向奓翅儿的,增志时不时地要来理一理顺一顺。增志怕媳妇的名气,还不是这么得来的?素台心里笑了一下。自己体格柔弱,一辈子就生养了云儿一个,甭看是个丫头片子,在增志跟前,怎么就从来没有觉出这是个短儿来?要说这闺女被惯得不像样子,头一个就该怨增志。当爹的恨不能天天把闺女含在嘴里!如今,闺女渐渐大了,增志才稍微收敛了些,饶是这样,还是和闺女疯起来没够。不像话!真是不像话!素台想着他们爷儿俩没大没小的样子,就恨得咬牙。这几年,闺女跟自己的娘,反倒是客气起来。弄得素台这个亲娘,倒有点上赶着的意思了。
窗户半开着,有夜风悄悄溜进来,把纱帘撩拨得一荡一荡。不知道什么花的香气悄悄漫过来,一阵子一阵子,有点甜,又有点微微的腥气。谁家的猫在喵呜喵呜叫着,叫得人心里慌乱。树影子借了淡淡的月光,印在窗子上,一枝一叶,活泼泼的,竟是十分的生动。
昨天夜里的事,怎么说,想起来就叫人脸红。增志这畜生养的,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低声下气地,百般央求,她怎么肯?这下流种子!谁会想得到呢,竟然为了这个,头一回跟她翻了脸。素台气得心里突突突突乱跳,又不敢大声骂。待要人问起来,这种事,怎么能说出口?夫妻两个过了半辈子,但凡有一点口角,哪一回不是增志服软儿,先给她低头?眼看着快奔四十岁的人了,谁承想,竟然翻脸在这个上头!增志老实了一辈子,这些个不三不四的东西,不是从外头学的,又是什么!素台越想越气,把一颗滚烫燥热的心,渐渐灰了。枕头上湿漉漉的,碗大的一片,都是泪。身上一阵凉,一阵热,只觉得对面梳妆台的镜子里,一明一暗的,好像有一百个人影子在里面藏着,鬼鬼祟祟的,巴巴等着看这一家的好戏。素台呼的一下坐起来,坐在黑影里,怔怔地看着那镜子一明一暗,一暗一明。
增志俯身过来,涎着一张脸,脸上是不尴不尬的神色,好像还有一肚子怨气。也不说话,只把一双眼睛看着她,好像是,一个饿极了的孩子,眼巴巴地,盯着大人一动一动吃东西的嘴。素台一下子心软了。雷声从远处隆隆地滚过来,越滚越近,猛然间竞在耳边炸响了。闪电夹杂着银的蓝的紫的刀子,把黑夜撕开一道道口子,像是狂怒,又像是狂欢。雨点子落在身上,鞭子一样,把人追赶得无处躲避。跑啊跑啊,就到了一个高的悬崖边上。她紧着身子,颤抖着,向后退着,退着,不留神一个失足,竞直直地坠了下去。素台哎呀一声,醒过来了。
窗子上已经爬满了霞光。家雀在窗台上叽叽喳喳地叫着,叫得人心乱。看看身旁,是空着的。她激灵一下就全醒了。难不成,增志昨夜没回来?
素台蓬着头,光着脚,屋里屋外查了一遍,也看不出什么痕迹。有心打手机问一问,又放不下来脸儿。心里又气又怕,也不好声张。
伺候闺女吃罢早饭,正心神不定,敏子来串门儿。素台招呼她坐下,敏子抱着一大缸子花茶,一面喝,一面说起了美容院的事。桃花排毒,玫瑰花养颜,金银花清内热,一套一套的。素台也无心听她哕唆,只好有一句没一句地敷衍着。敏子见她整个人没魂儿,便笑道,是不是,增志昨夜里没治你?素台一惊,赶忙问,你怎么知道?敏子早笑倒在那里,好个不害臊的老婆!素台知道是说露了馅儿,赶紧把话圆过去,说听岔了——你这个坏肠子!敏子笑得喘不上气,指着素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正闹着,小鸾撩帘子进来,手里拿着一把香椿,见她们这个样子,便问怎么了,老远就听见你们笑。敏子正要把方才的话学一遍,素台扑上去要撕她的嘴,被小鸾拦下了。敏子嘴快,到底是把那笑话说了,逗得小鸾也笑得东倒西歪的。素台被她们取笑了,又羞又恼,在自己家里,又不好摔门子就走,只有按捺着性子,给她们俩端出一小篮子葵花子,笑骂道,吃吧,赶紧吃,看能不能堵上你们的嘴!小鸾说,这就是你院子里栽的那几棵向日葵?我尝尝好不好。一面嗑着葵花子,一面又说,这香椿是头茬,采了一把你尝尝鲜。又对着敏子说,今年长得不好,等二茬吧,过几天我给你送家去。敏子噗噗噗噗地嗑着葵花子,斜着眼说,我多早晚吃过你的香椿?怕没这个口福!小鸾听了也不恼,只是笑。小鸾今天穿一件海棠红的衣裳,头发乌溜溜的,衬了满月般的一张脸,十分俊俏。敏子说,小鸾你这张脸,气死美容院。敏子说素台你也去美容院美一美吧,留着那么多钱干吗,又不能下小钱。素台问,怎么个美法?多少钱一回?敏子说,刚开业,三折,一回三十块。小鸾吐了吐舌头,说我的亲娘!三折还三十,原价可不就九十?敏子说,这光是护理,治疗的更贵哩。小鸾说,慢说九十,三十块,够到集上割三斤猪肉了。敏子笑,瞧你那点子出息!小鸾说,可不是?三斤猪肉,一家子吃饺子,顺嘴流油,富余着呢。素台说,个馋嘴老婆,三句话离不开吃字。小鸾说,站着说话不腰疼!有那份闲钱,白扔给什么美容院?你们男人有本事,钱多得叫唤!饱汉子不知道饿汉子饥!小鸾说这都是各人的命,人各有命哪。素台正待要问一问美容院办卡的事,见小鸾这样子,又咽回去了。几个人就嚓嚓嚓嚓嚓嚓地嗑葵花子,扔了一地的壳子。嗑着嗑着,敏子忽然问起了增志。说怎么不见增志?厂子里忙不忙?素台说忙,忙着哩。一天到晚瞎鸡巴忙。敏子笑道,瞎鸡巴忙不碍事,别是鸡巴瞎忙,就够你哭了。素台笑道,管他!爱忙不忙。谁愿意要谁拿去,我还不稀罕。敏子笑,你看你,要是把你扔锅里炖,浑身都烂了,就只剩下这一张硬嘴。小鸾也笑道,嫂子和增志哥最是恩爱,蜜里调油一样,胳膊离不开腿。村里人谁不知道?增志哥是个怕媳妇的。敏子说,什么话!人家那不是怕,分明是疼。增志疼媳妇,可是出了名的。素台听她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句句都戳在自己的心尖子上,鼻腔里辣辣的,眼睛里就蓄满了泪,佯装去拿东西,转身出了屋子。
一院子的树影乱摇,把太阳光弄得七零八落,有点恍惚。衣架上晾着昨晚洗的衣裳。增志的衬衣宽宽大大的,还有牛仔裤,老长老长的裤腿,叉在那里,像是随时要迈步走出去。素台把那衣裳看了半晌,心想这个挨千刀的,到底去哪里了?他也敢!这真是大闺女上轿,头一遭。又一想,有了头一遭,就难免有下一遭。心里越发烦乱起来。越想越乱,身上就燥燥地出了一层细汗。正寻思着,听见屋里敏子、小鸾她们叽叽咕咕在笑,也不知道在笑什么,心里只盼她们快走。偏偏大门口又有人叫她,素台赶紧抬起头,硬是把那一腔热辣辣的东西逼了回去,一面应着,一面往门口走。
责任编辑 宗永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