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汉语形式动词“进行”“加以”之比较

魏阳阳

（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

现代汉语中的形式动词是指一部分词汇意义已经虚化的及物动词，也称为虚化动词。朱德熙以形式动词为标准来定义“名动词”［1］60①朱德熙《语法讲义》第59页将“进行”类动词称为准谓宾动词。朱认为，名动词的主要语法特征之一就是可以充任准谓宾动词的宾语。。现代汉语系统中的形式动词数量不多，有：有、作、加以、进行、受到，等。其中，“进行”和“加以”在很多方面都有类似之处，比如后面只能接双音节动词。很多学者也对两者之间的区别进行了比较。

《现代汉语词典》对“加以”这一词条有两种解释：（1）用在多音的动词或由动词转成的名词前，表示如何对待或处理前面所提到的事物。（2）连词，表示进一步的原因或条件［2］613。刘红妮认为除了词典的解释以外，“加以”还有两种一般动词的用法：一表加上义；二表施事义。对“进行”词条的解释：（1）从事（某种活动）；（2）前进［3］。《现代汉语词典》对“进行”词条的解释：（1）从事（某种活动）。（2）前进［2］677。

作者认为共时层面的比较也许可以归纳两者在语法和语义上的异同，但是区别背后的动因可以从历时比较的层面加以突破，而原始语义应该是隐藏在现象背后的制约因素。

一、形式动词“进行”和“加以”的句法性质和功能

本文只对作为形式动词的“进行”和“加以”进行比较。

（一）“进行”、“加以”和一般述宾结构的区别

朱德熙在《语法讲义》中把动词分为体宾动词和谓宾动词［1］58，顾名思义其标准就是所能带宾语的性质。除此之外，谓宾动词又可以分为两类：真谓宾动词和准谓宾动词［1］59-60。标准是准谓宾动词的宾语不能是主谓、述宾、连谓等结构，只能是某些双音节动词。我们按照此思路对三种结构进行比较(详见表1)：

表1 比较三种动词结构

②根据CCL语料库的调查，“加以了”后面接动词的情况仅有4例，“阐释”“否定”“点评”和“改造”。

③根据CCL语料库的调查，没有“没有加以说明”的用例，但是出现了其他动词，“没有加以区别/思考/判断”等。

④ 例句中前加“？”符号的为用法不确定的例句，“*”符号的为违反语法规范的例句。

由此可以看出，“进行”结构和一般述宾结构似乎并没有区别，但是很明显“加以”在很多情况下已经失去了一般动词的特征。这种区别应该是两者语法化程度有差异导致的，“加以”的虚化程度超过了“进行”。

（二）“进行”和“加以”的句法格式

《现代汉语八百词》中对“加以”的格式进行的总结，有三种句法格式［4］294，但是，“进行”也都可以出现在这三种格式中和“加以”互换。

1.介+名+“加以/进行”+动

（1）把整个过程加以总结

把整个过程进行总结

2.动+名+“加以/进行”+动

（2）选取典型经验加以推广

选取典型经验进行推广

3.名+助动/副+“加以/进行”+动

（3）这些困难应该加以解决

这些困难应该进行解决

这三种格式并没有反映两个词在句法上的区别，下文中将从宾语限制和修饰语限制来探讨两种格式的差别，而这些差别都可以通过语义来解释。

二、隐喻机制下的“进行”和“加以”

假设共时语义限制了句法环境，那么历时演变背后的原始语义应该能够为语义限制提供线索。两者相似之处在于“进行”和“加以”的词汇化和语法化过程似乎都受到隐喻机制的影响。

（一）从空间位移到事件过程的“进行”

庞加光提出用认知语法的理论来分析虚化动词，他认为虚化动词“进行”的语义结构源自它作为“物理空间移动”的语义引申［5］。认知语法认为隐喻是人类社会普遍的心理、语言和文化行为，隐喻机制是指有两类不同的认知域，用一个来说明另一个。

“进行”一词在现代汉语中最初的语义只是表示某事物在空间上的前进。

此时，“进行”的用法仅仅是指主体卡车在空间位置上往前方行驶。随着“进行”一词出现频率的增加，在其使用过程中出现了去范畴化的现象。也就是说，和很多空间概念有关的词语一样，“进行”从开始的空间范畴虚化到时间范畴：

这个阶段的“进行”是指从事件开始到一个具体时刻，主体事件发展到了某种具体情况。时间范畴已经开始代替空间范畴，主导着“进行”的语义域。在最后一个阶段，之前的具体时间范畴更加虚化，时段标志只是事件发展过程中的某个阶段。

（6）张国焘到达阿坝后再次生出异心，他要朱德与他联名致电中央，反对北上抗日的方针，朱德断然拒绝张国焘的要求，与之了坚决的斗争。

例中的“进行”所指称的是主体朱德在拒绝张国焘之后，继续做出了什么行为选择，事态又是朝着何种方向发展。此时的“进行”已经完成了从“物理空间移动”到“事件随时间展开”的范畴演化过程。不管是在整个过程的起点还是最后的结果，“进行”一词的演化过程都是围绕着“持续变化着”的语义中心。这一点体现在“进行”对其后宾语的选择上和对其他句法成分的限制上。

（二）从空间堆叠到事件进程的“加以”

不仅是“进行”的语义发展和隐喻机制有着密切联系，“加以”同样受到隐喻动力的推动。“加以”经历了从具体空间范畴到抽象事件范畴这一过程。只不过由于“以”这个介词的介入，使得整个过程比“进行”的单一路线更为复杂。对此，刘红妮对“加以”的多元词汇化和语法化过程进行了梳理，认为“加以”经历了四重演变［2］638，本文只关注“加以”的形式动词如何演变而来。

在语法化和词汇化过程尚未发生的早期，“加”和“以”只是线性的排列关系。“加”作为一个句子的谓语，表达空间堆叠的意思。

（7）于是乎有折俎加豆，酬币宴货，以示容合好，胡有孑然其郊戎、狄也？

“加”仅表示把祭祀用的容器放在俎上，之后“加”常与表示方式的介词“以”同现，构成“NP1/VP加以NP2”的格式。不过“加”的意思已经由单纯的空间“加上”演变成了“施加”义。

（8）此皆皇宋之宗臣，社稷之镇卫，而谗人倾覆，妄生国衅，天威震怒，加以极刑，并及臣门，同被孥戮。

按照刘红妮的说法：“当 ‘加’表施及义时，‘加＋以’在‘NP1加以NP2’结构中演变为一般动词‘加以’。继而在‘NP1加以VP’结构中演变为形式动词。”［2］635-636

（9）岂识遭天之厌，天纵不加以诛戮，山妖水怪亦必从而扰之。奢华之风，不可不戒。

在此过程中，NP2的宾语位置去范畴化后允许VP单位进入，宾语性质的变化也相应地引起了“加以”本身的变化，在语法方面“加以”的谓语中心语地位受到挑战，在语义方面“加以”的空间堆叠义和施及义都开始虚化。两方面的虚化和次要化，引发了“加以”从一个实词单位变成一个只是起到辅助作用的形式动词。不过和“进行”相同，即使“加以”变成一个形式动词，其本身的“堆叠”、“施及”义也影响着“加以”对宾语的选择和对其他句法成分的限制上。

三、形式动词“进行”和“加以”语义框架下的句法限制

上文谈及在两者词汇化和语法化过程中，隐含的语义背景分别影响到两个词所允许的句法环境。我们可以猜测，“进行”和“加以”的句法区别可以从语义上得到一定的解释。

（一）语义差异对宾语的限制

本文基于国家语委现代汉语平衡语料库，收集出能和“进行”搭配的语言单位有7908项，其中“进行”的动词宾语出现频率最高的十项是（详见表2）：

表2 与“进行”搭配频率最高的前十个词项

作为“加以”的动词宾语出现频率最高的十项是（详见表 3）：

表3 与“加以”搭配频率最高的前十个词项

1.从动词的配价来说，“进行”和“加以”都可以与二价动词，也就是及物动词搭配。但是及物动词用作它们的宾语时，后面不能再加宾语。

（10）*进行研究文学 *加以研究文学

针对这个问题沈家煊、周小兵、宋玉珂等学者都给出过解释，本文认为“研究”本身已经处于宾语位置也就失去了再赋宾格的能力。

有所区别的是，“进行”还可以和 “教学”、“工作”等一价动词搭配，但是“加以”不可以。原因在于“加以”的“堆叠”和“施及”意义都涉及施受双方，而一价动词在语义上缺失的受事成分限制其进入“加以”结构中。

（11）进行教学 进行工作

2.从动词的音节格式来说，很显然和“进行”、“加以”搭配的大多数都是双音节和多音节的宾语结构。不同之处在于“进行”可以接受三音节宾语，“加以”不能。

（12）*进行改 进行改革 进行教育改革

进行游击战

*加以用 加以利用 加以综合利用

*加以游击战

3.从动词的语义来说，可做“进行”宾语的动词有两大语义条件：其一，具有自主可控性，强调主体；其二，具有延续性，强调变化和发展。

（13）进行迫害 *进行受害

进行处理 *进行停止

“加以”的宾语也有两个条件：其一，具有受事语义；其二,具有变化性，无论是积极还是消极变化。

（14）加以解释 *加以困惑

加以限制 *加以坚持

4.从动词的语体风格和感情色彩来说，吕叔湘在《现代汉语八百词》中已经指明，“进行”后面的宾语必须带有书面的正式的语体色彩［4］311。“加以”也要求宾语是书面化的，但是“加以”的宾语大多数有一定的褒贬色彩。

（15）进行锻炼 *进行跑步

加以锻炼 *加以跑步

加以表扬 *加以谈论

（二）语义差异对修饰成分的限制

1.“进行”和“加以”对修饰副词的限制

由于书面语色彩和音节规整，“加以”常与前修饰的单音节副词融合为一个词组，如 “多加”、“广加”、“稍加”等，但是“进行”没有这种用法。因为“加以”最初是由动词“加”和介词“以”融合而来，即使凝固后“以”也还是保留了更虚的语义，所以出于音律原因可以省略。“进行”本来就是两个实词，不允许进行这种省略，所以多数情况不能被单音节的副词修饰。

（16）多加表扬 多进行表扬

广加限制 *广进行限制 广泛进行限制

修饰副词只能位于整个“进行”“加以”结构的前面，对整个结构进行时态等限制，不能单独修饰动词宾语。形式动词虽然意义虚化了，但是并没有影响其在整个句子的谓语地位，所以修饰副词不能跨越。

（17）已经进行改进 *进行已经改进

已经加以改进 *加以已经改进

2.“进行”和“加以”对修饰名词的限制

关于动词宾语不能再加受事宾语的问题，如果受事宾语必须出现的话，“进行”和“加以”有不同的转换方法。在“进行”的结构中，受事宾语可以位于动词宾语的前面，但是“加以”不允许。

（18）进行文学研究 *加以文学研究

在“加以”结构中，只能在前边插入“对……”等介词结构来引入受事宾语，不过“进行”也允许这种格式。原因是“加以”以施受语义关系为基础，所以受事成分不能轻易转换成可以省略的修饰成分，“对……”等介词结构的引入就能起到强调作用。

（19）对文学进行研究 对文学加以研究

除此之外，时间名词也常常进入“进行”结构中，而“加以”不允许：

（20）进行三年的研究 加以三年的研究

四、结语

现代汉语形式动词“进行”和“加以”区别于一般动词，两者有很多相似之处，在很多句法环境中可以互换。但是，两者也有一定区别，这些句法环境差异都受到语义的制约。“进行”和“加以”的语法化过程都受到隐喻机制的制约，前者是从空间位移到表达事件过程；后者是从空间堆叠到事件进程。原始语义限制着两者所能够搭配的宾语类型，“进行”的宾语必须符合自主可控、持续性的语义特征；“加以”的宾语语义必须符合受事语义、变化性的语义特征。另外，宾语在情感色彩上也有所差别，“进行”“加以”的宾语都必须是书面语色彩的，但是“加以”的宾语一般具有一定的褒贬色彩。“进行”和“加以”的构词结构不同，也影响到了语义的凝固程度，集中体现在修饰名词能否进入其结构中。

［1］朱德熙.语法讲义［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

［2］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现代汉语词典［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

［3］刘红妮.“加以”的多元词汇化和语法化［J］.语言科学,2011(11):629-639.

［4］吕叔湘.现代汉语八百词［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

［5］庞加光.虚化动词“进行”的认知语法研究［J］.汉语学习,2012(4):59-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