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丽军 一九七二年生,山东莒县人,文学博士,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中国现代文学馆客座研究员,山东省作家协会特邀研究员。主要研究方向为二十世纪乡土文学研究、新世纪文学文化研究、样板戏研究等。主持国家社科基金规划项目一项、中国博士后基金一项、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子课题一项。在《文学评论》等核心报刊发表学术论文百余篇,其中多篇论文被《新华文摘》和人大复印资料全文转载。出版多部学术著作。获山东省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泰山文艺奖、刘勰文艺评论奖等多项。
李 浩 一九七一年生于河北海兴。一级作家。先后在各级报刊发表小说、诗歌、文学评论等四百余篇。有作品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名作欣赏》等各类选刊选载,入选三十余种选集和大学、中学读本。著有小说集《谁生来是刺客》、《侧面的镜子》、《蓝试纸》、《父亲树》、《告密者》,长篇小说《如归旅店》、《镜子里的父亲》等。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第三届蒲松龄全国短篇小说奖、第十二届庄重文文学奖、第九届《十月》文学奖、第九届《人民文学》奖等。有作品被译成英文、法文、日文、韩文。
张丽军:你的文学启蒙在你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开启,小学时你就接触了大量的文学读物,这一文学热爱一直伴随你至今。你曾经提到过,“我的经历很少,但我的阅历很多” 。文学带给了你怎样的人生阅历?请谈谈你的童年、故乡与最早的阅读经历。
李 浩:“我的经历很少,但我的阅历很多。”——这是博尔赫斯的一句话,我非常喜欢,而且觉得,它对我也适用。在很长的时间里,我所过的都是一种“书斋生活”,不得不承认经历很少,也无大的起伏,但文学和其他的阅读一直在丰富着我的“阅历”。在文学、历史和哲学中,我获得了诸多的知识、智慧及对人生、对人性、对世界的理解等等。所以,在这里我再重复博尔赫斯的一句话,他说,从事文学,对他来说意味了“幸运和幸福”。于我,也是。
我的文学启蒙似乎可以从小学的时候算起,在中学教书的父亲订阅了一些杂志,譬如《儿童文学》、《中篇小说选刊》、《半月谈》等。我还记得我在那时读过《三侠五义》、《三国演义》、《封神榜》之类的书,还有一本没有头和尾的外国小说,似乎叫什么《无头骑士》……它们应是我最初的滋养。当时,我们家有个邻居,叫杨双发,在县文化馆工作,我和他的儿子是同学,他家里有许多文学类的书,我几乎天天都去他家读书……
在初中,那个爱做梦的年龄(其实在所有的年龄里我好像一直在做梦)里,我突然爱上了诗歌,当时主要是中国古典诗词。在一则访谈中,我谈及,李煜曾对我产生过致命而有益的影响。我一直想以他为原型写一部长篇小说。这也是我梦的一部分吧。我觉得,李煜在我的身体里获得了新的生长。
张丽军:你曾经提到过,你特别怀念那个渴求知识、敬畏文字的年代。你对如今文学每况愈下的地位如何看待?在一个物欲横流的社会里,你觉得文学能够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李 浩:我觉得,任何一个渴求知识、敬畏文字的年代都是人类的“黄金时期”。蓬勃的活力贮藏在其中,梦和向往贮藏在其中,对真理的求索贮藏在其中,对惯常和平庸的冒犯也贮藏在其中。它当然让人怀念。我相信,这样的年代还会重来。真的,请记住我的相信。
文学的每况愈下,我想有它的双重原因:一是文学自身的,诸多的文学从业者爱和敬畏的丧失,对知识和真理探寻的丧失,普遍媚俗……二是文学受影响的,你用了这个词,物欲横流,在这种情境下人们缺乏阅读耐心,缺乏思考耐心,一切向钱看……第一个原因的每况愈下是我们这些从业者造成的,我们必须警惕和反省,我说的我们当然包括我;至于第二个原因,则不在我的考量之内,我只是为那些不阅读的“忙乱者”感到悲哀。他们,可能今生都在波和流的携带中度过,从来不会停下来感受一下生活之美、思考之美。这样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是绝大多数。即使是在欧洲、美国。
文学能扮演什么角色?在我看来,它应是本色的、自身的。我这样说你是否认可?因为,任何的扮演都有假和装的成分,而“角色感”同样如此。文学,当然应当影响人类文明进程,影响人的心灵,影响人对自身的认知,但,那些,也都不是扮演出来的。你觉得呢?
文学的存在,因为它只是文学。它,是另外的学科不能替代的,它需要独特,有自身的丰沛和“玄机”。文学,当然是种“知识”,但这种知识如果能够被翻译成其他学科的样式(譬如社会学、政治学)也不遭受减损的话,那它就是无用的。
张丽军:你曾表达过你对于胡适等“五四”一代知识分子的欣赏。他们对于真理的追问,对于感情世界的关怀,对于知识的尊重,正是我们这个时代所欠缺的。你也一直抱有对于“文学指引民族精神”的巨大期望。你觉得文学是否真能承载如此沉重的责任?你所理解的文学是怎样的?你赋予文学怎样的意义与价值?
李 浩:我相信,我们这个时代同样有胡适有鲁迅有知识分子。他们在任何一个时代都是可贵的“少数”。有时候,我都不知道自己的这份笃定从何而来。是的,这个时代的大多数(包括知识分子的集体)都在波和流中沉陷,但,我想见的并深信的是那些少数,并且期望自己是其中的一员。见贤,当然会思齐。我承认自己的弱点。但我在内心里,期待对它有所修正。
文学是人学。这是有道理的。而文学,在讲故事的过程中,“教育家”和“魔法师”的成分也不可匮缺,所以,我对“文学指引民族精神”是抱有期待的。文学,也是人类的神经末梢,它会探究我们人类的幽暗的沉默区域,并用自己的方式将它呈现出来——这也是文学的责任。文学,还承担着真和美,包括语词上的、标点上的……我反复引用过剧作家奥尼尔的一句话,他说,“不和上帝发生关系的戏剧是无趣的戏剧。”——这话自然是很“片面的深刻”,但对我和我的写作来说,它是有效的。
我所理解的文学。在此之外,它是游戏,尽管是严肃的游戏,千万别轻视文学中的游戏性;它的用也是无用之用,它未必能为社会问题的解决提供可靠答案,那些答案还得依靠社会学家、经济学家和政治家完成,但文学可以使问题成为问题;它还承担着“认识你自己”和“认识他人”的职责,它有时会让你恍然:哦,这是我。这是我心里有的,有过的,从来没有示人的。
张丽军:少年时期是梦想起航的年代,大学是人生的黄金时代。谈谈你的中学和大学时代的文学阅读和接受。你最喜欢的中外作家有哪几位,其中对你影响最大的作家是谁?
李 浩:一向我愿意和他人谈作家,谈文学,这于我是一件幸福的事儿。我非常喜欢向别人追问:你最喜欢的中外作家有哪几位,其中对你影响最大的作家是谁?这样说吧,我喜欢的作家很多很多,而且这个数量还在随着我的阅读增加。我不太愿意分中外,我觉得好的作家都是我的亲戚,无论他有怎样的肤色。在文学上,我信仰绝对的“共产主义”。还是那个博尔赫斯,他说,“天堂,应当是一座图书馆的模样。”在那座天堂图书馆里,我可以和那些我敬仰的作家、画家、哲学家、社会学家和数学家们坐在一起,从他们那里获得知识和智慧,感受生存、生活的美妙与重量,并可能和他们发生小小的争辩。在我看来,缺乏图书的天堂是不值得信任的。
我最喜欢的作家有李煜、苏轼、李白、伊塔洛·卡尔维诺、米兰·昆德拉、萨尔曼·鲁西迪、胡安·鲁尔福、玛格丽特·杜拉斯……数量众多。他们之间也时常争吵,并且有时用恶狠狠的语调相互鄙视。但更多的是相惜。至于对我影响最大的……我想还是李煜。虽然我有十几年没读他的诗了。虽然,他的有些诗句,我都忘记了。但,我骨子里的某些东西,可能沉睡着的,埋藏着的,是被他所唤醒的。包括我对“后现代”的那些理解。
张丽军:正因为你对文学所能产生的影响期望很高,你对于作品的要求也相应提高。这就出现了你说的“概念先行”、“思想先行”的问题。你并不排斥思想与概念先行于作品,你认为对作品思想的高要求会增强作品的思想性,但这样是否会破坏你的创作流畅性?
李 浩:我承认,我的多数作品都属于“概念先行”、“思想先行”一类的。我写作,很多时候会想好,我有什么话对我自己对人类说,我在写作中提出的问题是否是真问题,它是否有合适的解决途径?我写下的它,是否能够汇入到文学的传统之中并有小小的发现和前行?毕竟,如米兰·昆德拉所说的那样,“发现是小说唯一的道德”。在我的理解中,如果没有独特的发现,没有思的存在,仅仅充当“讲故事的人”在时下的文学中是不够的,远远不够的。请原谅,我一向对单纯的故事抱有轻视。包括流行。
思想性和流畅性可能并不构成必然的矛盾,它们有一个相对合适的度,我希望我能掌握好它。卡夫卡小说中的人物都强辩,这一“弱点”并不影响他成为大师。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中那种“复调感”主要建立在意识和思想的多声部上,如果我们抽去某些思索上的“喧哗”,看它还剩下什么。君特·格拉斯的《铁皮鼓》,如果仔细,你会读到其中丰沛的、厚实的“思想”,而它,在我看来也是极为流畅的,甚至有河流的汹涌感,我感受着它的故事和故事之内之外的众多美妙!卡尔维诺的《我们的祖先》,它是故事的,貌似“童话”,然而在其中的所谓思想性也是极为繁厚的。在《树上的男爵》中,卡尔维诺直接这样宣称,“我把我的思想寄托在这本书中,我不知道用其他的方式表达。”
我想我也承认,我的作品,流畅性的确不够,这是我没有做好的地方,我会稍做改进。我迷恋于“会心”,希望自己的文字有埋伏,有回旋,有言外之意,这也多少会阻挡故事的流畅,在这点上,我不准备更多地改变。
还有一点,我想说,我们时下可能太过重视所谓的“流畅”了。而且愿意非此即彼,把本可统一的东西对立起来。还有,我们对思想的理解也过于简单、片面。流畅性,一直是我所追求的,我希望自己的写作能够尽可能完满。但如果深思和流畅之间非要选一的话,我可能会把深思放前。在中国,普及性的作家太多了,不缺我一个。我还是做自己喜欢的事吧。
张丽军:你创作出的人物与故事是否会受到你主题先行的影响,人物与故事成为你表达自我的工具,而不是人物与故事自行走到小说的尽头?
李 浩:是的,我的小说,往往是“设计”的,而不是它自行的,它的开始、高潮和结束都在我事先的掌控中,变化的往往是其中的微调。说实话我的大部分写作都是一遍完成,我所做的工作主要在打腹稿的过程中——一个中篇,甚至长篇,我几乎都不做什么修改。我也承认,在我的写作中,人物或故事,包括这篇文章大约多少字数,某些情节可能在第几百字几千字的时候出现,某个词、句,在什么地方用到,在我开始设计的时候也在考虑之中。是的,作家很少是我这种状况。罗素说,他的写作也是如此,当我终于有一同道可为自己辩解时,我的朋友、作家刘建东马上给我一盆冰水:你可以当哲学家了,而不是作家。
汗颜。如果是哲学家,穷尽一生,我连三流的也算不上。有时我在想,我是不是入错行了?
张丽军:在你的评论性文字里,我感到你表现出强烈的对于西方思想理论的偏爱。请谈谈你对西方理论的学习和阅读历程。你觉得西方的思想理论是否真的能够概括中国文学思想?
李 浩:我最初对文学的接受,当然是从中国古典文学开始的,并且持续时间很长。在一个较长的时间里,我对西方理论是排斥的、轻慢的,甚至小有敌意。我还记得我当初刚刚接受西方现代诗歌时的情景,刚刚读到卡夫卡、马尔克斯等人作品时的情景。这里有个过程,有个相互渗透影响、相互抵抗对撞的过程,它对我这样的接受者来说是有过艰难、痛苦的。西方的文学和文学理念对我当时构成了“审美溢出”,我的旧审美根本容纳不下它,在我的旧审美里,没有恰适的位置给它们。那为什么接受了?这其中,当然有一个辨析的、选择的、理解的过程。
西方的思想理论是否真的能够概括中国文学思想?不能,不然要我们中国作家干什么?要我干什么?任何一个“局部”的变和异都是值得珍视的。我把抓住的,恰也是这种变和异。
不过,我想你的潜台词可能是另外的意思,你的意思也可能是,外来的那些终是外来的,它也许水土不服。它不能概括我们的“中国经验”,我们的中国文学应当从中国思想中生长……如果是这样,我倒想为这个西方理论辩解几句。我所言说的特和异,是地域特质(东方西方),也可以是个人特质,也可以是性格差异和性别差异,也可以是某种的偶然——但,在一个本质的根性上,我坚定地相信整个人类有一个普世的传统、一个普世的价值。这个价值也作用于文学。而且,在这个中国概念里,我们有汉族经验也有苗族、满族、纳西族经验,就以汉族来说我们有河南河北山东广东,其中的差异也是巨大的,那你的中国文学思想又从何谈起?还是有一个普遍的、公约的构架在的。关于水土不服,其实在我看来完全可以忽略,让它自然选择就是了,优胜劣汰就是了,我们没必要先行地判断它必然如何如何。玉米、辣椒,原产国都是墨西哥,它们最终不也都成了我们的土产特产,养育了我们这些“中华儿女”?电视、网络,也是西方来的,也没见它们有多水土不服,是不是?
我借用西方的(我再次重申,在我的观念里不存在东西方,只有有用的和没用的、适用的和不适用的,无论它最初是从哪块土地上生出的)某些文学理论,主要是我欣赏的作家们的看法,是因为它们对我有用。是适合的。我认可这一标准。
如果深究,你所学的所有的理论也都是西方的,从小学开始,从小学的课本开始。东方的文学理论是不体系的,它讲究的是感悟、会心、及物(针对具体的文字),更多的是从比喻出发,具有某种模糊性——这,更像是西方所说的“作坊式批评”。而且,在那里,也不存在所谓的“中国”概念,在那里存在的,是艺、术,和道。
张丽军:你常用“侧面的镜子”来概括自己的写作理想,你想用小说来观照现实生活。你觉得在当今社会环境下,作家应以怎样的方式来表现生活?是“新写实小说”的“零度写作”、“新现实主义”的“分享艰难”,还是其他?
李 浩:“写作是一面放置在我侧面的镜子,照见我的痛与哀愁,幻想与梦,忐忑、犹疑、幸福和困惑,对世界和自我的种种认知……照见我隐藏在内心里的魔鬼和天使。”
还是博尔赫斯,他在一篇题为《创造者》的文字中写下,一个野心勃勃的创造者想按照最真实的方法画一张世界地图。他穷尽了自己的毕生经历。等最终完成时,他发现他画下的是自己的那张脸。我觉得,在这篇文字中,关于文学、现实,和如何表现真实,他都说了。
作家应以怎样的方式来表现生活?表现的方式太多了,而且还要不断创新和丰富,我唯一知道的是,对创作来说,延续旧有的方法,无论这种方法曾多么有效都是死路。你可以从“零度写作”从“分享艰难”中少部分择取补益你的写作,但延续——当然,通俗小说和有文学外意图的小说大可继续如此。对创作而言,我觉得“应以”这样的词必须慎用,它太容易画地为牢了,创作自身的牢笼已经够多了。在我的词典里,只有合适和不合适、适合与不适合。
如果非要“应以”,也可,那就是,你既要有画下世界的野心,但也要清楚,你的写作最终画下的是自己的脸。呈现的,是你,是你对世界、对人类、对生存的认知,尽管你写下的那些人物、他们的观点理念你不尽认同,可你还是给予了充分尊重,并且保证了它的“真实”,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那样。
张丽军:当下的文学,对于文字的推敲、意境的营造都输于对故事的建构。很多批评家认为这种只求故事新奇不求文字温润的情况,应归因于“先锋文学”对于文学本身的破坏。你的作品中也有很多“先锋”色彩。你如何看待先锋与文学之间的关系?
李 浩:在这里,我重申一下我对好的文学的理解,这是我的文学标准。第一,它首先是也必须是有艺术质地和情感投入的好文字,是让人回味、思考和会心的好文字;第二,它必须是新的,有强烈的“创新意识”,在思想上、艺术策略上有自己独特的提供和发现;第三,它探究人的存在,通过对某个人的具体考察来发现和审视我们的生存,在这里,作家需要也必须称得上是人类的神经末梢;第四,发现只有小说(艺术)才能发现的东西。它们之间是互通的。
在某种意义上说,文学必须是先锋的。否则就不是创造。否则,它就是跟在文学的屁股后面人云亦云的、被昆德拉称为死掉的文学的那类东西。
我知道,你所说的“先锋文学”是个特定概念,有特定所属,和我言说的先锋有交集但也有差别。不过,我也不认可对那个特定“先锋”的指责。它是有问题,在初生的过程中它的问题还未来得及适时纠正就被红尘滚滚的“眼球经济”和浅阅读浪潮给吞没了,这是它的悲哀更是我们这个民族的悲哀。在我看来,我们把对文字的推敲、意境的营造的欠缺推给“先锋文学”是种想当然,是种不识不察的信口——抱歉,我似乎应更温和些。但我也不准备修改它。如果你多读一些“先锋文学”作品,也不用太多时间,三个月,重温一下余华、海子、格非、莫言、苏童等人前期的作品,你会发现,当时的先锋写作用力点恰是在对文字的推敲和意境的营造上,现在的只求讲故事恰是背叛了那一可贵的传统。《北京文学》在九十年代推出“好看小说”,发过一些当年作家们对此的看法,如有条件请你查看一下他们都说的是什么。你会明白,我为什么会如此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
张丽军:短篇小说《将军的部队》让你荣获鲁迅文学奖。这是对你创作的肯定,也是对你写作风格的认同。你并不认同评论界对于这部作品是军旅小说的界定,你认为这部作品更多的是对人类心灵的一次抚慰。你在作品中所流露出的对于往事的忧思是否是你创作的一种基调?
李 浩:说它是军旅小说也无不可,但我一向反对贴标签,如果你说《铁皮鼓》是二战小说,说《好兵帅克》、《二十二条军规》是军旅小说或什么荒诞小说我都不认同,因为标签化是对小说价值(更宽阔价值)的鄙视。好的军旅小说一定是好小说,并且,它也注定不会只“适合某一特殊群体阅读”,而另外的群体则对它不屑一顾。这是我的固执的偏见。
是的,你说得对,“对往事的忧思”是我的小说的整体基调。通常,我用一把大提琴来演奏它。但我希望自己是多样的,在这一基调之外,还有另外的多样和丰富。譬如在我的新长篇《镜子里的父亲》中,我第一次,让自己致力于调动一个交响乐团。吃力,但快乐着。
张丽军:在你的作品中经常以“我现在老了”或类似的语句开篇,《将军的部队》如此,《如归旅店》也如此。你为什么如此钟爱以这样沉重的方式来定下作品的基调?
李 浩:第一,第一句话,是给文字定调的,而且奠定了整篇文章的基本色彩,我承认以这种方式来开始是我的“钟爱”。我愿意给自己的作品涂上一层“旧色彩”。第二,我觉得我的部分小说,适合那种娓娓的方式,用这种方式讲述会让它有强烈的回味感。所以我选择它。它可以埋伏下会心,它可以缓、慢。第三,互文,化用,是我一向喜欢的方式,甚至它越来越成为我的一种标志。这里,当然有杜拉斯的影响。有人指出,我的《如归旅店》在叙述语调上与杜拉斯的《抵挡太平洋的堤坝》有些相近——当时,我都想拥抱他。我还记得我第一次读杜拉斯的作品,读的就是《抵挡太平洋的堤坝》,那是诗一样的,有许多故意的空行。我被沉陷在那种情绪里面了。十多年后,我写《如归旅店》,试图在我的写作中建立与她那篇文字类同的氛围感。用这样的句子,多少也包含了对她致敬的意思。我感谢那种影响。
张丽军:在你早期的作品中你多书写死亡,连小说集的名字都是《谁生来是刺客》。你对于死亡、陈旧为何如此依恋?
李 浩:谢谢。能发现这个问题,很让我高兴。其实,小说集原来的名字曾是《自杀,那支长枪》,后来又改了。生和死是哲学问题,更是文学问题,它涉及人在人世的存在感,也涉及存在的意义和对意义的追问。在这一背景下,人的失和得,人的尊严与坚守、迷茫与麻木等问题才能更为清晰地凸现。我的小说,努力的方向之一就是问题。每次的写作我都是带着问题意识进行的,“我所有放置在文学中的商榷、探讨,于我都是难题,我无法获得一个极其明确的答案”……死亡的问题于我当然更是难题,它太“未知”了,太不可体验了……但我,愿意思考这个难题。我太多的小说涉及死亡,无论它是真的死,假的死,还是生存中的死亡,我反复地写下,试图让自己向问题的深处挖掘。我承认我的所做还太少。
有批评者说,所有的小说都是怀旧的,即使它是在一九二二年写下的二○○二年。在这点上,我是部分认可的。
至于陈旧……这是我从李煜那里,从我前世的继承啊。不过,我更为期望的是,我的小说从一开始就是旧的,但两百年三百年后,它,还有意外和新意。
张丽军:在你的大量作品中,你非常喜欢“父亲”这个叙述对象。“父亲”可以是位“文革”受害者,可以是位退休的老人,可以是位抗战时期潦倒的经营者。无论你作怎样的故事建构,你都非常钟爱这样一位叙述对象,这是为什么?
李 浩:首先是源于我父亲对我的影响。这种影响是巨大的,虽然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自觉,即使在我开始写关于“父亲”的小说的时候。很长时间,我都劝告自己不能像他,可不能像他,但有时(特别是上了些年纪之后)突然发现,这种做事风格,这个表现、表情和动作,竟然都是他的。第二,在我写作中出现的父亲是个“象征”,象征历史、政治、权威、力量、责任,象征经验、面对生活的态度,象征我们生活中需要正视无法回避的坚固存在。第三,我关注“父亲”,还因为个人的阅读和写作趣味,在我二十余年的写作生涯中,父亲一次次出现,并且可能还会继续出现。
张丽军:你的《如归旅店》写抗战时期“父亲”维持衰败的旅店生意希求重振家业的悲情故事,你为什么让一个平凡家庭在乱世中一心寻求“发展”,而不是一心求取“生存”?
李 浩:“发展”的愿望,在我们人类的历史传统中始终没有停过,即使在所谓的乱世中。那个乱,如果不是外族加给的乱,其中有部分人恰也是在谋求发展啊,打天下坐天下,万里觅封侯……阿Q在柿油党革命时意图的也是试图发展而不一心求生存,对不?
另外,我这篇小说的意图——我试图书写那种“父辈的理想”,书写它对后代的某种加予,书写它在建立初始的根基和虚妄感……它需要建立在“发展”上而不是“生存”上。这属于概念先行。生存是必须的,但没有任何一个家庭任何一个人只为这一目标努力。
张丽军:对《如归旅店》的阅读是一次沉痛的心灵体验,不只是故事的情节沉痛,就连字句的组合都溢出沉痛。而这种沉痛是你故意为之,而非在字里行间透出的彻骨悲凉。你并没有经历过抗日战争,为什么你会去建构这样一个故事?
李 浩:建构这样一个故事,是因为我的想法,那些对理想的反思,对背负的、传递性背负的反思在那个情境下放置最为恰适,它适合表达,而如果放在时下,它的故事性会弱,思考力也会弱,虽然,诸多的思考都是“当下”的。
小说的时间,在哪个节点上放置或者说模糊化处理,都有其恰适的用意的。我也说过,如果愿意,我可以把我的诸多小说从“文革”中移开,放在民国、汉朝——也是可以的。不过,我得对它做更多调整,不只是查询历史细节那么简单。
具体到这篇小说,我要选择“旅店”作为象征性的“理想”,并让它呈现出不能承受之重,那,在哪个时间点放置合适?便于我下笔,便于我查寻资料?当然是民国。民国末期。
张丽军:你的小说集《父亲、镜子和树》,书名中的三个意象都是你经常提到的。父亲我们已讨论过,镜子与树又代表着什么?
李 浩:镜子,它首先是照见。照见人生和人性,照见我和我们的生活。它是反映的,是对“真实”的平面化建构。当然,镜子里的,不是完全的“现实”,它可能遭遇某种变形,起码我们知道它和现实“左右相反”。
树,是生长,是根,是传统的延续和自我的新枝。
张丽军:你写作的过程中经常会以写作者的身份跳出第三者叙述视角,直接指引读者的阅读与理解。如《乡村诗人札记》中写道,“朋友,一路读到这里时,你是否感到有些疲惫?没有……是的,没有,对此我感到抱歉。” 在《如归旅店》中,你经常用括号里的内容来增加你的叙事补充。你这样的叙事安排是基于怎样的叙事理念?
李 浩:作为一个……怎么说呢,像我这样的写作者吧,我不太希望我的阅读者只沉浸于故事中,我愿意和他有更多的参与和互动,我愿意他以“清醒的头脑和健全的知觉”带入到阅读,拉一下大旗,它或许和布莱希特的“间离化”理论有某种关系?有意地跳出,当然会“破坏”故事的行进,“破坏”完整性,但它可以把故事变成商榷,让阅读者和我一起完成。你觉得呢?
张丽军:你的好友徐则臣在为你的作品写序时提到,他是位怀疑文学能量的人,但不幸他又是以此为生的人。你对这种矛盾持怎样的态度?
李 浩:我让自己选择信。在选择信的同时其实也时时在怀疑。包括对自我的才能的怀疑。只是,我没有他那种“不幸”感。我觉得,文学,在我理想中的文学,应是一种极为隐秘的、私人的交流,所以我一向不惮宣称自己是“写给无限的少数”的作家,我的眼里没有所谓的大众读者。在这个时代、上个时代,包括我向往中的“黄金时代”,我的写作都是写给无限少数的。我愿意做金字塔塔尖的那个微小的点儿。就是我做不到,我也会用我一生的努力去试图。
会不会是悲剧?很可能,有可能。私下里,有时,我也非常相信自己的文学才能。当然怀疑的时候、感觉自己笨的时候更多。管他呢。文学的能量,在写作中呈现和爆发就行了。如果一百年两百年三千年后,有人阅读你的文字,感觉你和他是一体的,感觉你是他的前世——一个、两个,不够么?
管他呢。先做起来。则臣不也是一直在做么?
张丽军:你对六○后、八○后作家的创作有什么样的评价?你更喜欢哪一代作家的作品?
李 浩:不好意思,我对作家的代际划分有微词。我只认好作家,而不去注意他是哪年出生的,也不去注意他的性别和肤色。我相信,六○后、八○后包括七○后都有写得非常不错的作家,也都有平庸的混子,我不愿意更多地注意“整体”,而愿意把追光打在那个有创造力的个人身上。
我喜欢莎士比亚时代的作品,因为莎士比亚;我喜欢南唐时代的作家,因为李煜;我喜欢托尔斯泰时代的作品,因为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存在。我更喜欢,在二战之后,经历过战争、有着丰富经历又有着深刻反思的那代作家们。在这里,作为共产主义者,我说的是整个世界。
张丽军:二○一二年,七○后作家被冠以“中间代”的称谓,你是否赞同?你心中对“中间代”有着怎样的定义?
李 浩:在我的写作与阅读中,从来都是把人类当成一个整体来打量的,六○后、七○后、八○后,在人类的历史中、文学史中很容易会划到一个时段中去,一百年两百年,在史的书写中可能只有一笔两笔,除非在这个时间点上有非常伟大的作家出现。那一个个人,会顶一万人的一百年、一百亿人的一百年。我有某种错觉,我觉得我和王安忆、铁凝、马尔克斯、帕慕克、王小波、莫言、陈忠实是同一代人,我和迪安、韩寒也是。如果你只把我看成是七○后作家、中间代作家,请原谅,我觉得那是对我的轻视。
张丽军:从你获得鲁迅文学奖的获奖感言中,我能感到你对文学奖项的尊重。但文学奖项在社会舆论中被轻视被质疑,也是个不争的事实。你如何看待这种现状?
李 浩:我尊重任何一项文学奖项,无论它给我还是不给我。当然,我更尊重文学。你说得对,“文学奖项在社会舆论中被轻视被质疑,也是个不争的事实。” ——这甚至包括诺贝尔文学奖。
这里面有着双重因素。一是我们的评奖“众口难调”,有一些四平八稳的平庸的作品因种种原因获得了奖励,而被另外一些人看好的优秀作品则不在其列,其中也不排除人情因素、作家声望的影响力等等。另一则是,我们不读书,没有耐心阅读,在这个时代,中国人终于“学会”怀疑一切了,这里面,其实包含着太多的先于理解之前的判断,有一部分是一种无知的傲慢。说实话,我对所谓的社会舆论是相当轻视的。一个作家的写作,恰应和那种媚俗、那种大众化的人云亦云拉开距离,如果我的写作被所谓的社会舆论所接受,则是我要警惕的,说明我在媚俗的路上走得过远了。如果你有兴趣,请读一下昆德拉、帕慕克、史铁生、纳博科夫等作家的随笔或访谈,他们对你所说的社会舆论有很好的认知,当然其中也包含了作家的那种尖锐的“敌意”。对于不读书的人来说,我写得再好他也不会读的,他读也读不出我在文字里的埋藏——记得王小波说过一句话,他说世界上的多数读者是笨的,而中国的读者尤其的笨。
请你理解,我的写作,无意讨好他们。布罗茨基有首诗,写一匹黑马在黑暗中等待它的骑手——好的读者,甚至比好的作家还稀缺。当然,我的写作也不会讨好评奖。我的全部努力都会给予我心里的文学理想。但,文学奖给我的世俗承认还是相当可观的,尽管我对它没有太多期待。
张丽军:我期待你是一位统率“部队”的威风凛凛的“将军”。你近期有什么创作计划吗?
李 浩:我的二○一三年,刚刚完成了一部颇费心血,当然在阅读上也阻碍重重的长篇《镜子里的父亲》,它是我对父亲书写的总领式建筑,之后,我也将把更多的精力放在“父亲”以外的诸人身上。这一年,我还出版了《将军的部队》、《告密者札记》、《父亲,镜子和树》以及评论集《阅读颂,虚构颂》——二○一四年,我可以把更多的精力放在创作教学上,我觉得文学的美和妙、文学的普遍技法是可以传授的,文学的丰富多样也可在其中获得。接下来,我也准备写一部“通俗小说”,《灶王传奇》,在这部小说中我将收敛,把我在语词上的用力、技法上的用力收到内部去,专心讲故事。当然,我要求这个故事也是只有我能讲别人讲不了的。
我也准备写一些中短篇。它到了,就好好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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