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有富
郭麐(1767—1831),字祥伯,号频伽,江苏吴江人。少有神童之称,因右眉全白,又号白眉生。乾隆六十年(1795),参加科举不第,遂绝意仕途,专研诗文、书画。游姚鼐之门,尤为阮元所赏识。工词章,又曾与袁枚相交往。著有《灵芬馆诗集》、《灵芬馆词》等。 清人关于郭麐词的评价莫衷一是,毁誉纷纷。赞之者有张维屏《谈艺录》:“频伽以《灵芬》名集,其心灵,其笔灵,真得乾坤清气者。其诗、其文、其词皆必传。”阮元《灵芬馆二集诗序》:“《蘅梦词》、《浮眉楼词》清婉颖异,具宋人正音,卓然名家。”贬之者如丁绍仪《听秋声馆词话》:“郭词亦具荔枝之形,然已在一日变色,二日变味时矣。”《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郭麐)徒负虚名,而实未精于词,然能敷衍门面,入目尚佳。”在众多的毁誉声中,其中尤值得注意的是陈廷焯、谭献对于郭氏的评价,陈廷焯《云韶集》卷二十三评价郭词云:“频伽词,曲折深婉,古今词罕有此笔致;尤工于小令,别有天地。”“选词择句无不雅湛,嘉庆以还,断推有数作家。”其《白雨斋词话》卷四则云:“杨伯夔当时盛负词名,与吴江郭祥伯仿表圣《诗品》例,撰《词品》二十四则,传播艺林。然两君于词,皆属最下乘。”又说“频伽词尤多恶劣语”。谭献《复堂词话》云:“枚庵高朗,频伽清疏,浙派为之一变。”其后又以“薄”、“滑”斥之。陈廷焯、谭献二人早年学词均自浙派入手,后来又由浙转常,二人在评价上的自相矛盾正可看出当时词坛门户对立攻讦的现象。实际上,他们所评价的《灵芬馆词》并不尽合事实。
在《灵芬馆词》中所收录的《蘅梦词》、《浮眉楼词》、《忏余绮语》、《爨余词》四编四百一十二首词作中,郭麐所表现的内容和风格,事实上也是极其丰富和多样的。纵观全编,如果我们对之加以归纳,则此四编词作的大致可以分为以下几类不同性质的作品。
第一类是模仿花间而描写美女和爱情的词作。郭麐在其《蘅梦词浮眉楼词序》中就曾说:“余少喜为侧艳之词,以《花间》为宗,然未暇工也。”又在为别人所作之《秋梦楼词序》中也说:“余少喜倚声,惟爱《花间集》,得《子夜》、《读曲》之遗。”关于郭氏的这两段自叙,我们结合他的作品,即可得知他所说的话是真实可信的。其实在其四编词作中,《蘅梦词》正是词人三十岁之前模拟花间之作,其中所录之一百二十首词中绝大多数近于花间风格。举例而言,即如《菩萨蛮·寒夜》之“熏炉寒无力,清冰一片红蕤湿。抱影就灯眠,雁声寒一天”,《菩萨蛮》之“垂帘柙放双金蒜。卷帘腕露双金钏。细雨湿芭蕉。绿窗人寂寥”,其遣词用语,结构声韵,造境写景,酷似温庭筠同调之作,若将之置于温集中,可乱楮叶。其他如《清平乐》之“何人惊起衡芜,起来手弄荷珠。得伴片时香梦,翻叫人羡青奴”,《菩萨蛮》之“去年春在否,今日花朝酒。杨柳又依依,河桥别离时”,《菩萨蛮》之“阑干十二曲,弱水三千绿。独自莫思量,思量人断肠”,《蝶恋花》之“相逢亦有前缘否?花不知名,也合殷勤护。鹊尾金炉香一柱,夜深蘅梦楼深处”,皆清绮有味,真挚自然,用语矜严得体,无侧艳之思,无纤细之笔,颇得花间神韵。这类词作在总体上看来,作者在状物写情时感觉之敏锐与刻画之细腻酷类花间词人,既有温庭筠之浓密,亦有韦端己之疏淡,轻隽秀致,继承了花间词风柔婉清艳的特征。此外,郭麐在选调填词上亦多遵从花间词人,如《菩萨蛮》、《河传》、《清平乐》、《浣溪沙》、《天仙子》等是花间令词常用的牌调,郭氏取来一一填词,一些牌调还以组词的形式出现,这表现出他对于花间词艺术特质认识的渗透。其他如描写爱情之作如《念奴娇》(昼长人悄)、《洞仙歌》(华灯弄影)、《祝英台近》(小屏山)等词作,虽为长调,但从语汇运用、表现技法、意境营造等方面来看,明显具有学习花间的痕迹。总体上来看,郭麐学习花间之作婉约清丽而不流于侧媚,态浓意远,清婉颖异,无尘埃俗气。
其第二类作品,则是表现其人生失意和身世飘零的作品。郭麐在科场三试三落后,遂绝意仕途,设帐授徒,这促使他不得不长年过着客居游幕的生活。在游旅漂泊之际,他将自己失志之情一寄于词,诉说着自己的款款心曲。郭氏曾自言:“中年以往,忧患寡欢,则益探讨词家之源流,以陶写轭塞,寄托清微,遂有会于南宋诸家之旨。”在这类“陶写轭塞,寄托清微”作品之中,郭氏所表现的多为“春鸟之啾啁,秋虫之流唱”(郭麐《蘅梦词浮眉楼词序》)的自胸臆间流出的幽僻愁苦,这不免与南宋诸家词之主旨情调有暗合之处。加之他心仪竹垞,故而其词论主张和词作风格自然而然走入了浙西词派的创作阵营。但他能清醒地认识到浙派末流的空嚣、饾饤之弊,故而在词作中自抒襟灵,寄托情志。如其《浮眉楼词》中《高阳台·随园席上赠别疏香》之“天涯我是飘零惯,恁飞花无定,相送人行。见说兰舟,明朝也泊长亭。门前记取垂杨树,只藏他、三两秋莺。一程程,愁水愁风,不要人听”,《柳梢青·赠琵琶伎》之“天涯沦落相遭,酒醒处,天风海涛。翠被秋深,鸟篷露冷,一样今宵”,《忏余绮语》中《金缕曲·席上赠阿许》之“失路才人孤愤客,一例青衫沦贱”等,都是描写自我身世之感与失意之悲一类的作品。而这类作品在《浮眉楼词》与《忏余绮语》存录尤多,涉及题赠、咏物、寄怀等多种题材。细味此二编词作,不难发现其风格正近姜张一路,表现词人中年以往的羁旅寥落和穷郁悲忧,言之有物,寄托深沉。《疏影》(生香活色)一词,谭献在《箧中词》评曰:“亦本色语,运思窈曲,不觉其易近。”《望湘人》(渐萧萧瑟瑟),谭献评曰:“清深婉丽。”《台城路》(薄阴不散霜飞早)谭献评曰:“雅令。”可见谭献对于郭词近于白石风格的认同。不仅如此,就连选调用字郭词也多承袭姜张。其实郭氏在其早期的《蘅梦词》中就以姜夔作为描摹的对象了,如《一落索·荷叶》云:“三十六陂迷雾。迷藏无数。采莲人到不惊他,是睡着鸳鸯处。等得红衣脱去。无风自舞。西窗窗外有芭蕉,似商略今宵雨。”其遣词造句、谋篇用意无不自白石词中来。后来,词人饱经忧患,更加深刻地认识到朱彝尊所推崇的姜张词作“祖骚人之遗,尽洗浓艳,而清空之旨深”, 力求以微婉清空之旨,发深幽要眇之音。
第三类则是其反映生活、抨击时事的作品。这类词作在词人后期作品中占有一定的比例。如其《柳梢青·子贞招游湖上题酒家壁》:“如画春城。乍寒暂暖,似雨还晴。梅萼将飞,桃枝欲放,柳色才青。良时令序难并。算者度、韶华有情。昨夜初三,今朝寒食,来日清明。”全词语调清新,委曲传神,不假雕饰,自然工稳,道出了作者春日游湖时的惬意之感。至于其抨击时事之作,郭氏之《忆少年·寄徐江庵》最具代表性,词曰:“黄花开了,兔花寒峭,霜华满地。酒徒已星散,况酒边罗髻。燕去鸿归人病矣,也无人、会此时意。芦花遮烟水,作雪花飞起。”世间之冷暖、炎凉跃然纸上。这两首词作直抒胸臆,妥帖自然,于平易之中见清拔,不仅言有物,而且言有情,是词人主张“以性灵入词”实践的代表之作,也反映了词人竭力改变浙派末流过分强调雅化讲究声律典故而流于空疏、颓丧的创作情状。其他如作者之《买花声》(秋水淡盈盈)等词作,皆空明疏隽,语淡情深,为郭氏此类词作的佳制。
总之,郭词所表现之内容与风格,乃是姿采多方而并不为一家所拘,且就任何一种风格和内容而言,郭词都不乏佳作。其长调《疏影》(珠啼玉泣)一首,就被谭献称美为“深思密藻,渐进张周”;其小令《好事近》(深夜断无人)一首,谭献评曰“措词甚雅”;其《水龙吟》一词中之“生来不学行云,依稀似散依然聚。分明瞥见,赤城初起,又还飞去。野鹜孤时,澄江静处,天寒日暮。望高城不见,丹楼渐隐,又何况彩鸾驻”,神味极似少游,不仅吟咏落霞,还寄予了词人失志后落拓江湖的孤独之感。可见,《灵芬馆词》虽学姜张,但并不仅守一隅之说,亦不为二家词作所局限,其风格和内容之多采多样,固是显然可见的,而且后期郭氏主张援引“性灵”入词,其词风也与早期有了相当大的差别,并非如清人所贬斥之失之 “薄滑”、“皆属最下乘”,也并非如近人卢前在《饮虹簃论清词百家》中所言之“雷池步,厮守傍姜张”。当然,郭词中有少数作品并不尽如人意,这也是词人才大不顾细行之作,任何一位大作家都不可避免,陈廷焯对于这些作品提出批评,进而以偏概全,未免失当,我们亦不必苛求论之。
郭氏在词学上所取得之成就受朱彝尊之影响甚大。他在学问方面与朱彝尊一样,也是一位精勤渊博,且富于深研和反思精神的学者。在词学方面,他对朱彝尊心追手摹,钦慕有加。曾自言“愚谓竹垞小令固佳,即长调纡馀宕往中,有藻华艳耀之奇,斯为极至”,又说“竹垞才既绝人,又能搜剔唐宋人诗中之字冷隽艳异者,取以入词。至于铬铸自然,令人不觉,直是胸臆间语,尤为难也。同时诸公,皆非其偶”(《灵芬馆词话》),将朱彝尊提高到词史的至高地位。在创作实践中,他亦将朱彝尊之创作观念作为师法的对象,转益多师、兼收众体,以此来挽救浙派末流所产生的弊病。其四编词作所表现之内容风格亦与朱氏词作相近似,尤与朱氏之《江湖载酒集》具有高度同心式的契合。难怪吴衡照在其《莲子居词话》中说:“频伽词专摹小长芦,清折灵转,几于具体而又过之。”陈声聪《读词枝语》也说:“郭频伽词,空明疏隽,如其自题浮眉楼图云云,神味极似竹垞《桂殿秋》。”郭麐模拟浙派宗主竹垞之创作,意欲重振词风,使浙派能够传承不衰,只是后来学其词者流于滑易,故而遭人诟病,其实郭氏本身固无此病。
(作者单位:内蒙古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