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敏++曹旭
活在“怨诗”中的王昭君张敏曹旭中国人说美女,往往用“闭月羞花”、“沉鱼落雁”来形容。其实,“闭月羞花”、“沉鱼落雁”是对中国四大美女的极端赞美。“闭月”指貂蝉夜晚焚香时,明月见了觉得比不上貂蝉美貌,所以拉起了面纱;“羞花”指杨贵妃赏牡丹,牡丹花见了自惭形秽,觉得害羞;“沉鱼”指西施浣纱时,水里的鱼看得惊呆了,以致沉了下去;“落雁”指我们今天要说的王昭君。王昭君出现在出塞的路上,飞过的大雁看得傻了眼,忘记飞翔,竟然掉了下去。
王昭君真的能让大雁看得忘记飞翔掉下去吗?当然不可能,因为花月鱼鸟的审美和人是不同的,有的美学家还不承认鸟兽禽鱼有审美存在。因为人人爱美女,所以这样形容;但美女也是人,他们知道这些美女的心事吗?中国四大美女,可以说都是“大心脏”的人。王昭君的心事,笼罩她一生的是一个——“怨”字。
一个汉家女子,千里迢迢地远嫁匈奴,人地生疏,而且是硬性“派对”;美其名曰“和亲”。要结“亲”才“和”。纵然王昭君思想觉悟非常高,她明白她此行的目的是国家利益,是皇帝的指派。但“怨”还是免不了的。
王昭君本名王嫱。在宋代郭茂倩的《乐府诗集》里,收录了她的一首《昭君怨》。这首诗也许是后人纪念王昭君写的,但在没有确定的结论之前,著作权还是郭茂倩《乐府诗集》里说是王昭君写的。
昭君出塞的故事耳熟能详,促进汉匈和平共处的认知也义薄云天。但一个美女内心的苦闷,离乡的怨情,她的心声你要不要听听?请读一读下面这首诗:
秋木萋萋,其叶萎黄。有鸟处山,集于苞桑。
养育毛羽,形容生光。既得升云,上游曲房。
离宫绝旷,身体摧藏。志念抑沈,不得颉颃。
虽得委食,心有徊徨。我独伊何,改往变常。
翩翩之燕,远集西羌。高山峨峨,河水泱泱。
父兮母兮,道里悠长。呜呼哀哉,忧心恻伤。
这是《昭君怨》,题解为王嫱有感所作。我们看到的是远嫁事件的始末,是王嫱幽怨思的贯穿,是“自愿”背后的不甘。这是我们认识昭君的开始。再结合以历代诗歌中的刻画,我们就会得到一位真实亲切、楚楚动人的王昭君。
秋木萋萋,其叶萎黄。有鸟处山,集于苞桑。
前四句看似写燕鸟实则写昭君。秋叶枯黄本是零落凋残,鸟集于木却又是一番热闹欢快的景象。看似矛盾,实则写的是王嫱的境况。“苞桑”是有深意的。《易·否》有言“其亡其亡,系于苞桑”。孔颖达也说“苞,本也。凡物系于桑之苞本,則牢固也”、“若能其亡其亡,以自戒慎,則有系于苞桑之固,无倾危也。”“苞桑”其实常指帝王居安思危则国家坚固。王嫱写“苞桑”实际指的是帝王朝廷。她曾以日月比喻汉帝,把进宫侍君看成是幸事。作为一名普通的良家子,能进入汉宫后庭待诏,有机会侍奉皇帝,于这个女子或她的家人,这都是无上的荣耀。“集于苞桑”对应昭君身处汉宫,这两句更可能是昭君的自比。
昭君心心向往“集于苞桑”,通过与刘寿萱《昭君叹》的对比也可见一斑:
明妃生长荆门时,布裙照耀倾城姿。心高不肯厮养嫁,年少常期天子知。
与白居易笔下的杨玉环一样,昭君也是养在深闺之时就已是曼妙生姿的俏丽佳人,心气极高,她是期待“一朝选在君王侧”的。昭君一开始那纯粹的心愿倒是成真了,她便以良家子的身份入了汉宫。
有机会侍君本是幸事,但若是长时间待诏呢?长达五六年见不到皇帝一面,昭君会作何感想?正是妙龄少女,这样的等待她大概也难以忍受吧。看看我们在诗文中经常遇见的白头宫女,哪一个不是满满的幽怨?“空床难独守”本是人之常情。我们仿佛得见昭君那越积越多的“悲怨”。悲的是自己的一生就要在等待中度过,怨的是那个君王怎么还不诏见自己。
其中的纠结,《昭君叹》同样有一番展示:
汉家天子勤宵旰,后宫佳丽无心玩。单于岁入雁门关,羽檄纷驰常待旦。
待旦何人侍至尊,三千宫女竞承恩。深宫一入如长夜,镜里朱颜祇泪痕。
泪痕终日对东风,月落乌啼朝暮中。春光不管垂杨碧,秋雨谁题落叶红。
“后宫佳丽三千人”,入宫之后的昭君没能力使得“六宫粉黛无颜色”,更遑论能够“三千宠爱在一身”。佳丽的竞争昭君并没有多么大的优势,日日夜夜的待诏就好像在漫漫长夜里的独坐,孤身一人更显夜的漫长,夜深人静徒增人的寂寥。终日垂泪,滴落的也是昭君心中的悲忍怨恨。
怨恚正是昭君找机会摆脱眼前困境的情感契机,更深一层,飞鸟集于桑苞还暗含着昭君主动远嫁的外在机缘。到了昭君的时代,汉武帝又一次高高在上地俯瞰着匈奴的来者。和亲,那是匈奴请求来的,这种情况王嫱怎会不知。这时的远嫁实则是一种高姿态,相比于在汉宫不受诏见,这不失为一种自我逃脱的方式。
昭君在汉宫的遭遇历来被人们津津乐道,太多的猜测与同情。于是有了不良的画工毛延寿。毛延寿的出现被太多的人所接受,坏人作恶,更增添了昭君经历的传奇,赚取了人们心甘的同情,也成为了高尚者更光辉的陪衬。昭君不肯“低眉暗行赂”,讽刺着毛延寿的贪墨,一身正气地站了出来;汉帝最终英明“杀画师”,惩处了作祟的小人,以悔恨宣言了自己的长情。这不难说只是人们喜闻乐见的美好结局,事实呢?被多数人所忽略的昭君的悲愤,自有人替她站出来发言:
明妃风貌最娉婷,合在椒房应四星。只得当年备宫掖,何曾专夜奉帏屏。
见疏从道迷图画,知屈那教配虏庭。自是君恩薄如纸,不须一向恨丹青。
这是白居易的《昭君怨》,写了昭君年少的娉婷,再到待诏的悲苦,直至画工的扭曲,却是在最后道出了最终的因由——君恩浅薄。如果加以猜想,这恰恰最可能是昭君的内心言语。一切只因帝王薄情,最终归为悲愤。所以,有了帝王无情的推力,加以将来可能生活优渥的拉力,选择远嫁是一种自我解脱,也是一场争取幸福的博弈。
心怀悲怨的昭君也是要采取行动的,所以有了匈奴单于面前光辉耀人的主动请行。
养育毛羽,形容生光。既得升云,上游曲房。
鸟儿都是以光鲜的毛色装饰自己求偶,这正与昭君在初次登堂面见元帝和单于时的表现相仿。据《西京杂记》卷二记载:
匈奴入朝,求美人为阏氏,于是上案图,以昭君行。及去,召见,貌为后宫第一,善应对,举止闲雅。
《后汉书》也记:
呼韩邪临大会,帝召五女以示之。昭君丰容靓饰,光明汉宫,顾景斐回,竦动左右。
说的是匈奴单于大堂求亲,汉庭女子出场时的场景。出场的昭君一直在极力表现,本有落雁之姿,再精心打扮,怎不能够光照汉庭,引得单于倾心,使得汉帝悔恨。如果是排拒远嫁和亲,此时表现的应该是“丑”、“拙”的一面。事实却相反,匈奴求亲者在场的情况下,王嫱容貌惊艳、举止娴雅,这难道不是刻意为之?
刻意装扮和表现,那也是吸引注意达到目的的一种手法。“升云”和“上游”是两种向上的状态,不正是昭君以高远的人生意向对待远嫁的写照。一国之后总强于待诏的宫女,这是作为自然的人的本能需要。
昭君博弈的结果也是历史一些人关注的焦点。王安石曾在《明妃曲》中说“汉恩自浅胡恩深,人生乐在相知心”。言外之意是昭君应是在匈奴得到礼遇,心感胡恩仅是个人情感的发挥。这难道不是昭君远嫁博弈中的一场胜局?之前的刻意表现最终满足了昭君作为自然的人的情感需要。
虽然是女子,王嫱作为社会的人,也会有社会责任感,有一定的报国心。像是特定的环境下“花木兰”的出现是可能的。
这抉择看似出于“理”,深究来其实就是作为社会的人的“情”。我们若是简单的将其考量归为一种义无反顾的挺身而出,估计昭君也是不认同的。她会说这其实是她的无奈之举。宫女的身份,决定了和亲对其实际是高嫁,这或许是另一条出路。就像花木兰出征是因为“可汗大点兵,卷卷有爷名”,是迫于逃脱不掉的责任。
离宫之后呢,昭君的心情会如何?
离宫绝旷,身体摧藏。志念抑沈,不得颉颃。
虽得委食,心有徊徨。我独伊何,改往变常。
她自己也说了,有挫伤,有抑郁,就像鸟儿不能上下雀跃一般的沉郁。独自一人,内心满是彷徨失措。昭君是有很多考量的。
选择了远嫁,如何克服路上的困难重重?是否能安全到达目的地?到达了匈奴,生活上不能适应怎么办?思维方式有差异怎么办?诸如此类的问题都是王嫱要考虑的现实。自然而然,我们对昭君故事进行的情感确认首先就确定在了“安土重迁”的传统之上。
翩翩之燕,远集西羌。高山峨峨,河水泱泱。
父兮母兮,道里悠长。呜呼哀哉,忧心恻伤。
“远集西羌”,是一切的因源所在。这是燕雀远飞的原因,也是昭君内心忧伤的原因。山高水远,那是离家的忧思;父母难见,那是道远的困扰。道远,是我们对昭君的同情。晋朝的大富豪石崇欣赏昭君,喜欢她那可令飞雁坠落的琴音,也因这伤心之音更可怜她。他在《王明君》里替昭君说“传语后世人,远嫁难为情”。于是再往后,历代的人继承了石崇对昭君的怜惜与代言。
代言远嫁之苦的从来都是喜欢昭君的历代诗人所钟情的工作。或言道远艰苦,或说离乡思家,类似的诗歌数不胜数,我们仅看代表性的一首——白居易的《王昭君》:
满面胡沙满鬓风,眉销残黛脸销红。秋苦辛勤憔悴尽,如今却似画图中。
汉使却回凭寄语,黄金何日赎蛾眉。君王若问妾颜色,莫道不如宫里时。
胡沙飞扬说的是远行途中的艰难,汉使寄语传的是思家的悲苦。一生的悲惨莫过于容颜的暗淡沧桑,远嫁之苦流淌在面容的纵横沟壑之中。白居易说“黄金何日赎蛾眉”,居然有人考证,说蔡文姬是被俘,可赎;王昭君是官派的“和亲”,是不可赎的,这样的代言有时很搞笑。
这些,与昭君“自愿”远嫁也并没有什么矛盾,反而让我们看到了昭君“自愿”背后的不甘。不管何人、什么原因,背井离乡总归是痛苦的,王嫱终究是一个普通人,内心悲郁再正常不过。
历史潮流中,昭君成为了一种标榜性的存在,我们自发地帮她进行了“应该”有的情感生发,刻画了昭君的种种光辉形象。不知真实情境中的昭君会不会在情感上同意我们的心理认同?
莫怨工人丑画身,莫嫌明主遣和亲。当时若不嫁胡虏,只是宫中一舞人。
有的人宁可一辈子做宫中的“舞人”,也不愿意离开家乡,离开亲人远嫁;但王昭君做了另一种选择。
王睿的《解昭君怨》,这是与其他昭君诗格调差异最大的一首诗,简单的四句,否定了历来对昭君最普遍的两种认同。和亲使者的帽子将昭君的远嫁完全放到了为国为民的大我层面,画工怨恨则是将昭君的远嫁设定为柔弱的受害者完全不情愿的被动选择。两种情感,一赞一叹,历来是人们认同的。王睿却是站在昭君的角度说话,嫁与不嫁是两种生活状态的区别,是两种身份地位的差异。普通的宫女与宫廷的王后,单从个人出发,我们应该能想的到昭君的选择。选择后者,也才更符合一个真实的自然的人应有的情感历程。情中有理,理还含情,那才是生动的一个人。
昭君是一个历史人物,更是历史中的真实人物;她是一个自然的人,更是一个有“情”的自然的人。我们认识了昭君,了解了她从主动想要进入汉宫,到长期待诏内心悲怨,到自愿远嫁,直至身在匈奴悲切的心路历程,更要理解昭君的“情”,以及“情”、“理”背后血肉丰满、感情真实的美女——王昭君“怨”的情绪天地。
王昭君当然是出名了,因为美女而出名;因为画工毛延寿人格卑劣而出名,因为君王的惋惜而出名;而且是汉代,开了个头。王昭君以后,历代都有像王昭君一样的美女,为了政治目的而“和亲”。甚至和匈奴一样生活在北中国的柔然国公主,也有“和亲”到河北邺城来的经历。据司马光《资治通鉴》记载:
魏与柔然头兵可汗谋连兵伐东魏,丞相欢患之,遣行台郎中杜弼使于柔然,为世子澄求婚。头兵曰:“高王自娶则可。”欢犹豫未决。娄妃曰:“国家大计,愿勿疑也。”世子澄、尉景亦劝之。欢乃遣镇南将军慕容俨往聘之,号曰蠕蠕公主。秋,八月,欢亲迎于下馆。公主至,娄妃避正室以处之,欢跪而拜谢,妃曰:“彼将觉之,愿绝勿顾。”头兵使其弟秃突佳来送女,且报聘;仍戒曰:“待见外孙乃归。”公主性严毅,终身不肯华言。欢尝病,不得往,秃突佳怨恚,欢舆疾就之。
有意思的,一是东魏丞相高欢想为他的长子高澄求婚。而柔然的头兵可汗却希望高欢自己娶亲,弄得老婆、儿子和高欢本人绝对尴尬。二是,这位柔然王的女儿也没有王昭君听话服从大局。头兵可汗派他的弟弟秃突佳护送他的女儿,并且对公主说:“希望等到生出外孙之后你再回来。”但公主性格严肃刚毅,终身不肯说汉语。最好玩的是一代枭雄高欢居然还怕这位柔然国公主,有一次他病了,不能前往她的住处;公主一“怨”,秃突佳一发火,高欢便急急忙忙地抱病登车去公主那里。
王昭君也好,柔然国公主也好,其他步王昭君后尘的美女们,在专制的政治体制下,女人的美貌,都是帝皇、政治、军事博弈中的一个边角。“和亲”固然有积极意义,但她们的“怨”,也就只能在诗文里——永远地被人同情了。
(作者单位: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