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题写杨贵妃之“恨”心态探析

2014-10-21 01:28刘蕾
学理论·下 2014年9期
关键词:批判

刘蕾

摘 要:唐人在诗歌中多次提到对杨贵妃之“恨”,不同时代的诗人虽心态各异但都可以用“恨”来概括。盛唐的杜甫极力批判杨贵妃的祸国殃民,他的恨缘于儒者的使命感。中唐白居易之恨更多的是一种遗憾,为爱情遗憾,为由爱情引发的政治悲剧而遗憾。晚唐的小李杜之恨更多的是借古讽今,对国家将亡的恐惧和无奈。

关键词:恨;批判;遗憾;借古讽今

中图分类号:I22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2-2589(2014)27-0127-02

杨贵妃在唐玄宗时代,“三千宠爱集一身”,然而十多年的恩宠生活却以“宛转蛾眉马前死”作结,同时她也成为历史上又一个红颜祸水的代表。有学者曾对唐代杨贵妃题材的诗歌进行了统计:盛唐17篇,中唐62篇,晚唐106篇[1],可见唐人对杨贵妃还是颇为关注的。并且不同时期的诗人对杨贵妃有着不同的恨,盛唐的杜甫恨杨贵妃之“误国”,因为杨贵妃大唐走向了衰败;中唐的白居易恨杨贵妃之“误己”,不仅她和玄宗的爱情不得长久,而且她自己也命丧马嵬;晚唐的小李杜恨杨贵妃之“亡国亡家”,在国之将亡的氛围中诗人们看不到希望,更多的是恐惧与无奈。

一、杜甫之恨:误国之恨

史料中有关红颜误国的记载,可追溯至夏商周三代。司马迁在《史记·外戚世家》中写道:“夏之兴也以涂山,而桀之放也以末喜。殷之兴也以有,纣之杀也嬖妲己。周之兴也以姜原及大任,而幽王之禽也淫于褒姒。”[2]明确指出三代的灭亡与红颜祸水密切相关。对于唐代的红颜杨贵妃,李白曾在《清平调三首》中极力描写贵妃之美,但杜甫并没有像李白那样以审美的眼光审视杨贵妃,而是以批判的眼光看待她。杜甫最早涉及杨贵妃的诗歌是《丽人行》,全诗虽未直接写贵妃,但极尽描写杨氏兄妹的奢侈生活,嚣张气焰,我们也不难想象贵妃的骄奢淫逸,也从侧面反映了玄宗的荒废朝政。清代浦起龙在《读杜心解》中评《丽人行》:“无一刺讥语,描摹处语语刺讥;无一慨叹声,点逗处声声慨叹。”[3]

诗人在之后的《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中写到了李杨爱情的见证地华清池:“凌晨过骊山,御榻在。蚩尤塞寒空,蹴蹋崖谷滑。瑶池气郁律,羽林相摩戛。君臣留欢娱,乐动殷。”岁暮时分,草木凋零,寒风凛冽,而华清宫内却春意盎然,一幅醉生梦死的画面。在一寒一暖的强烈反差中,突显了玄宗与贵妃的骄奢淫逸。前者“寒”的是天气,后者看似“暖”,实则更“寒”,“寒”的是人心。在这场宴会中,“赐浴皆长缨,与宴非短褐”,“长缨”们纵情玩乐,“短褐”们为生计所困,尸横遍野。李杨的骄奢淫逸与劳动人民的步履维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强烈的反差引起了诗人的强烈不满。

杜甫承受着安史之乱的巨大伤痛,残酷的现实击碎了他“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美好理想。杨贵妃死后第二年,诗人在《哀江头》中写道“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与当年的“昭阳殿里第一人,同辇随君侍君侧”的辉煌形成鲜明对比。在《北征》中,诗人对杨贵妃的恨达到了极致,“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妲”,在诗人看来,杨贵妃犹如当年的妹喜、妲己和褒姒,妖媚惑主,唯一不同的则是玄宗不是夏桀、商纣王和周幽王,没有因贪恋美色而误国,能够在关键时刻“诛褒妲”。一个“诛”字,表明杨贵妃祸国殃民的罪责毋庸置疑,而玄宗能做出“诛”的决定,正是圣明君主的典范。在这一问题上,诗人有着明显的倾向性,这缘于诗人强烈的儒者情怀、忠君思想。杜甫出生在封建官僚家庭,从小受儒家思想的熏陶,将“奉儒”看得尤为重要。杜甫曾“麻鞋见天子,衣袖露两肘”,感动了肃宗,被封为左拾遗。又有关于杜甫“每饭必思君”的说法,总之,他将忠君思想演绎到极致。所以诗人对杨贵妃之恨比常人更为强烈,或许在他看来,只有让贵妃承担较多的罪责才能减轻世人对玄宗的责备,这也是唐前一些史料在对误国红颜进行评价时所未曾涉及的。

二、白居易之恨:爱情之憾

长达八年的安史之乱使盛世唐朝从顶峰走向衰败,安史之乱从人力、财力、物力等各个方面给唐王朝以沉重的打击。在对待杨贵妃问题上,中唐诗人一方面把她看成红颜祸水的典范,极力批判;另一方面也关注她与玄宗的爱情,流露出些许同情,白居易的《长恨歌》是后者的典范。

关于《长恨歌》的主题,历来争议较大,目前普遍认可的有三种观点:“爱情说”、“讽喻说”和“双重主题说”。陈鸿在《长恨歌传》中写道,“乐天因为《长恨歌》,意者,不但感其事,亦欲惩尤物,窒乱阶,垂于将来也”[4]。可见陈鸿的观点是偏向“讽喻”的。而白居易将《长恨歌》归入“感伤类”而非“讽喻类”。也有人说《长恨歌》是诗人与湘灵不幸爱情的写照。我个人比较认同“双重主题说”,即一方面讽刺他们的荒淫无度;一方面同情他们的爱情悲剧及他们之间的真挚情感,并且偏重于后者。作为帝王,面对国家的衰败,他必须承担责任;作为普通人,他也有权利享有爱情。白居易以“长恨”为题,“长”指时间之长,从生到死,至死不渝。“恨”更多的是一种遗憾,诗人为贵妃遗憾,在马嵬坡红颜香消玉殒,可谓是“误己”;为李杨的爱情遗憾,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为李杨这一悲剧的酿造者最终成为悲剧的主人公而遗憾;更为由爱情引发的政治悲剧而遗憾。

诗人在《长恨歌》中淡化对政治事件的描写,反复吟咏两人的真挚爱情,反复诉说玄宗的无限遗憾及其对贵妃的无限思念,试图还原最初的爱情,用爱情悲剧来冲淡政治悲剧。首先,全诗以“汉皇重色思倾国”开篇,为文章定下了悲剧的基调。但诗人用“重色”而非“好色”,“好色”容易让人们想到“好色之徒”,批判的色彩很重,而一个“重”字,可以当“看重”讲,可从审美的角度讲,如此倾国倾城的女子会得不到皇帝的垂怜?其次,对于安史之乱,诗人仅用“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来描写,而不写战争的血腥,或许是缘于对他们爱情悲剧的惋惜,不想让这段爱情夹杂太多的政治色彩。第三,诗人没有用太多的笔墨渲染贵妃死时的惨状,只是用“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来从侧面着笔。通过“掩面救不得”和“回看血泪相和流”来写玄宗的伤心。第四,贵妃死后,玄宗反复思念。在蜀地时,“见月伤心”、“闻铃肠断”。回京途经马嵬,“不见玉颜空死处”。还京后,到处弥漫着物是人非的感伤。玄宗又让道士鸿都客为其寻觅贵妃的魂魄以解相思之苦。

诗人对爱情的关注,与唐人的娱乐心理和好奇心态有着密切的关系。“唐代商品生产的发展和城市经济的繁荣,使世俗生活变得更加丰富和复杂,人们的审美需求也相应地发生了某些变化。他们的‘好奇之心更倾向于世俗社会的‘奇事,希望文学作品更紧密地靠向芸芸众生。”[5]正是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下,中唐时期人们对李杨故事的关注,更多的是从娱乐的角度来欣赏,更关注他们的爱情。

三、小李杜之恨:亡国之忧

晚唐诗坛笼罩在浓重的悲剧氛围中,唐王朝处于风雨飘摇之中,君主荒淫无道,政治腐败,阶级矛盾不断激化,繁华盛世成为幻影……诗人们难以实现自己追求功名利禄的目标,只能痛定思痛,借古讽今。也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晚唐的咏史诗日益繁荣,借对历史的追溯来表达对时事的担忧,对国家命运的惆怅。

晚唐的很多咏史诗都涉及玄宗与贵妃之事,批判的矛头直指唐玄宗。李商隐在诗歌《骊山有感》中暗示杨贵妃曾为“寿王妃”之事,这在历来与杨贵妃相关的题材中是很少见的。唐诗中常有以汉指唐的委婉避讳方式,如盛唐的杜甫在《兵车行》中写道“武皇开边意未已”,用汉武帝来代指唐玄宗的穷兵黩武。中唐的白居易在《长恨歌》中写道“汉皇重色思倾国”,用“汉皇”来借指玄宗。但晚唐的许多咏史诗直接写玄宗与杨贵妃。如李商隐的《马嵬二首》和杜牧的《过华清宫绝句三首》:

“翼马燕犀冻地来,自埋红粉自成灰。君王若道能倾国,玉辇何由过马嵬。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空闻虎旅传宵柝,无复鸡人报晓筹。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

“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新丰绿树起黄埃,数骑渔阳探使回。霓裳一曲千峰上,舞破中原始下来。万国笙歌醉太平,倚天楼殿月分明。云中乱拍禄山舞,风过重峦下笑声。”

李诗涉及李杨的爱情悲剧。第一首中用“翼马燕犀冻地来”概括叙述安史之乱,在马嵬坡玄宗无奈之下赐死贵妃,而如今他自己也成为历史。最后两句更是对玄宗直接的讽刺,如果真像君主所说的贵妃能“倾国”,又怎么会惨死马嵬?第二首中,首联的“徒闻”是对道士在海外仙山寻找贵妃这一说法的否定,来世的事怎会知晓,何况今生缘分已尽,“未卜”和“休”颇有讽刺意味。颔联写玄宗的荒淫无度以及安史之乱爆发后狼狈逃难的场景。颈联紧接着写马嵬所发生的悲剧,“此日”与“当时”又形成鲜明的对比,突显了爱情的悲剧。尾联是诗人对玄宗的质问,将批判的锋芒直指玄宗,倘若玉环当年做了“卢家妇”,或许可以安享终老,但事实是贵为天子的玄宗也无法保全心爱的女子。同样,杜诗虽未直接提及唐玄宗,但批判的矛头直指当朝统治者。第一首中,华清宫依次打开的千重大门竟是为了南方送来的荔枝,仅仅是为了博贵妃一笑。第二首中,玄宗与贵妃沉迷于歌舞之中,直到安史之乱的战火烧到中原,才从梦中惊醒。第三首中,安禄山的胡旋舞引发杨贵妃的阵阵笑声。诗人以华清宫为触发点,选取三个具有代表性的场景,揭露玄宗与杨贵妃的荒淫生活,讽刺意味很浓。晚唐诗歌中像小李杜这样直接将批判的矛头指向玄宗的还有许多,这是他们面对国之将亡的无奈,或许只能借古讽今,希望当朝统治者不要重蹈历史的覆辙。

总之,对于杨贵妃之“恨”是有关杨贵妃题材作品的永恒主题之一,诗人因为所处的时代背景不同对杨贵妃的恨也打上了时代的烙印。

参考文献:

[1]罗英华.唐宋时期杨贵妃题材文学研究[D].上海:复旦大学,2007.

[2][西汉]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2006:337.

[3][清]浦起龙.读杜心解[M].北京:中华书局,1961:229.

[4]谢思炜.白居易诗集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6:993.

[5]杨文榜.论唐传奇兴起与繁荣的原因[J].洛阳师范学院学报,200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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