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大姐

2014-10-20 15:23陈昌友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4年9期
关键词:糍粑阿爸大姐

陈昌友

我有两个姐姐和两个哥哥。

在我的印象里,大姐是姆妈的得力助手,是我们兄弟三人,尤其是我的“全天候保姆”,同时也是不上饭桌吃饭的“佣人”。

几十年快得像挥手之间,儿时好多事物都忘却了,但大姐在我脑海里有着几个定格的画面:大姐在河边洗衣、洗菜……在房间拭抹家具或扫地……给阿爸泡茶……其中一个镜头,几乎是天天要发生的——

大姐在灶下烧火,姆妈在灶台上做饭,这是那种现在恐怕快绝迹了的、从长方形的灶门要不时放进柴火那种土灶。大姐正对灶门口,我就倚坐在大姐一旁。灶门口的火光映照着姐弟,坐在灶门正当口的大姐的脸上更显得红艳。

灶口有时烤糍粑吃,这是我的最爱,非煮非炸而是烤出的糍粑,有一股特别的香味。有时我还得寸进尺,要求蘸糖吃,这就要大姐去前面柜台里的大糖缸里取糖,这往往要穿过阿爸严厉的视线。一般情况下,阿爸知道是我要吃,也就很少吼大姐。取糖的整个过程,大姐总是小心翼翼、轻手轻脚的。弄到了糖,大姐返回时总是笑吟吟的,我自然高兴,但我总是坐享其成,让大姐出头。虽然我的目光一直挂住大姐来去柜台,心里总忐忑着,但享用甜糍粑的是我,大姐每次只咬一口尝尝。晚上冲藕粉吃,更是必须要糖,也是大姐一手料理……

当然我也不是总要这么劳驾大姐,要是哪天没睡午觉,临近晚餐还没做熟时,倚坐大姐一旁的我,被灶口送出的融融暖气吹得迷糊起来,很多时候是趴在大姐的腿上,甜甜睡着了。待姆妈喊我吃饭时,大姐就揪我的耳朵把我摇醒,我还哼哼叽叽很不耐烦。如在深秋或者冬日的午后,沐着灶口吹出的暖气,倚在亲人身旁睡着的情境,这是至今仍定格在心里和浑身都感觉暖和的景象。

还有一帧暖色调的美丽的图像——

大姐嫁给当时在县城一家国营公司的一个小员工,这汤姓的职员家在农村,婚事属媒人说合,而且阿爸阿妈在女儿婚姻大事上,竟比在女儿的教育问题上更马虎,他们竟没有去对这人家作过什么了解。

那天,大姐穿的是红色金丝绒嫁衣。乡村式的淡妆,我在我那闭塞的小集镇和周边乡村看过无数的新嫁娘,但都没有我的大姐美丽,因为我大姐本来就属于那种天生丽质。红色金丝绒的色调与柔软质感,更陪衬出大姐的白皙与柔媚;而新嫁娘的些许羞涩又透露出几分静怡与温婉。

还是个孩子的我那天似乎因新奇而快乐,又似乎模模糊糊知道大姐此去不是走亲戚,由是又有几分失落与惶惑。我趁大姐身边无人走近大姐身旁,先是在衣摆处摩挲了一下金丝绒衣服,手感证实我眼睛看到的感觉:柔软而平滑。大姐笑了笑,小声对我说:“再要自己烤糍粑吃了……”我听出大姐此话意义的严重性,陡升的伤心,使我几乎要哭,我跑进了卧室,关起房门,躲在房内抽泣起来……

不幸得很:在大姐结婚后生下一男二女三个孩子后,大姐夫就因患肝癌过早地离开人世!

大姐夫死时是在农场。这是块湿地,在南方一块处女的湿地没有血吸虫几乎是不可能的,肝病再加上没及时治疗的血吸虫,或者是血吸虫的原病招致的肝损坏。总之都是一样,雪上加霜,再加之自身不很顾及身体,革命加拼命,这就给死亡的车速无异于加大了油门。

大姐夫死后,大姐在婆家的乡下住了一段时期。她不属当地的社员,也无她的户口,回农场当然是迟早的事。大姐没有文化,人又老实,回农场安排的工作,竟然是去砖瓦厂烧砖的强体力活。

我不忍回忆,纤弱的大姐是怎样“胜任”男人才能干的重体力劳动的:她是怎样和泥巴,打砖坯,挑砖上炉的。当然我亲眼见过大姐的劳动情境,但此刻不忍描写……

我印象最深的记忆,是在大姐夫去世后,大姐还未回到农场,住在乡下的那一时期。我遵母命,不时去看大姐,并捎些东西去。

我记不起那天我背了些什么去大姐处,中途遇上了入秋后的狂风大雨,淋湿的背包越发觉得沉重难耐。当我那一副狼狈的样子出现在大姐住的那个偏屋的门口时,大姐出门见状,先是一笑,后来流着泪接下了东西,并立即给我换下浇湿的衣服。

姐弟俩和孩子们当晚吃了一顿芋头烫饭。其实几乎全是芋头,米粒稀少得可以数出。但当时觉得吃得很香、很有味。几年前天天都会重复的情境再现眼前——姐弟俩坐在灶门口,火光在柴火哔剥的响声中闪耀,灶门口的火红映照着大姐的脸。然而丧夫的余悲,饥饿的煎熬,早已不复当年的容颜,比照那天出嫁时大姐的光彩照人,简直判若两人。淋湿后的我烤着火,和大姐紧一句慢一句地说着话,觉得好高兴,好暖和,好暖和……

下面也是一个在我脑际定格了的画面:

这一时期,我去大姐那儿,次数比较多。有一天,我去了大姐家,当时肚子饿得咕咕乱叫。我和大姐在院子里说话,这时随着一阵风从门前的一棵树上刮过,几乎同时掉下一只受伤的什么鸟。我去拾起,那只鸟无力地扑腾了一下,我兴奋地叫大姐,但大姐说她不敢,我也不敢,不敢又想吃。后来大姐让我拿去前屋她家的大伯,是大伯帮忙解决的。

那天,我美美地吃完喝完一碗汤。久违的肉味的鲜美,吃得我身心亢奋。我快乐地吃着时,竟无视或忘记身旁的大姐。直到吃完喝完时,大姐笑着问我好吃吗?这才意识到失态与馋相……当时毕竟还算是个孩子——大孩子了!醒悟和感悟堆积起的内疚伴随年岁增长而增大,以至到如今,这内疚如酒,由于酿得时间太长,已然变得苦涩难耐了。

那一碗汤,大姐竟没有、我也没让大姐尝一口。

大姐中年丧夫,拖着三个阶梯般的三个小孩,靠那点工资,竭蹶困顿,艰难度日地熬下去不是长久之计。加之当地强梁之徒,无赖之辈,以至夜间敲门叫窗骚扰的事时有发生,大姐很是害怕。后经人介绍,和农场机械厂管伙食的高姓司务长认识结婚。这个姐夫是个手艺人出身,为人朴实厚道,他前妻去世留有一子。

这个重新组建的家庭,和谐、乐和。虽然收入加起来还是不多,但毕竟互有帮扶,关爱体贴。但命运之神总显悭吝,姐夫带来的那个快成人的大男孩,在长江游泳时竟被淹死;婚后所生一女婴还不足月,也不知怎么也死了!命运之神可能实在觉得过分,后来又赐给他们一个女孩,这女孩像大姐那样聪明美丽。

不幸的是胃癌夺走了大姐的生命。那时的大姐,距离古稀之龄尚差两年!

比较当下的老人动辄八十九十的寿数,大姐走得太早了。我和亲人们尤为难过的是,她没享受到越来越富裕的生活;没等到孙女外甥参加了工作;没等到子女们都住进了新住房;也没等到她住了大半辈子的破陋平房的拆迁和分房……

火葬前一天,我们娘家的人都去了,两任婆家的亲戚也都去了。我们送大姐,送这个受苦一生的、辛勤善良的、极其平凡的人上路!

此刻,我走近她的遗体前,坐在她身旁,似乎这可减轻些内痛。大姐夫见我久久坐在遗体那儿,走了过来,掀去盖在大姐脸上的书后,那支粗大可以覆盖大姐的脸的手,情难自禁地在大姐脸上抚摸了一下,哽咽得语不成声地说:“你的亲人——看你来了……”

刹那间,在姐夫话音落下之际,我那一直忍着的泪,似被碰撞了一下,断线般的、大颗大颗滚落下来,我在心里叫出:“大姐,大姐!”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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