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广海
一
辽国兵犯中原,赵匡义为退辽兵,御批潘仁美之子潘豹立擂夺先锋印,没料想杨继业之子七郎延嗣醉酒上台打擂,力擗潘豹,潘杨两家结下了仇。潘仁美弄权,把杨家害得是支离破碎,战死的战死,流放的流放。六郎延昭命大,死里逃生,回到京城告了御状,但朝里没人敢问。
山西夏口县知县寇准在任上九年,为政清廉,爱民如子,断案如神。相爷王延玲查晓此人后,保举他审理此案。赵匡义把寇准调入朝中,委以吏部天官之职,负责审理潘杨两家的案子。
潘仁美在人证物证俱有的情况下,强词夺理、百般狡赖,寇准因此对他用了大刑。不想却被潘娘娘大闹公堂,哭上金殿,惹得赵匡义对寇准欲怒而杀之,幸亏众王爷和八贤王力保才留下性命,继续审理此案。案子还没审就差点掉了脑袋,寇准感到此案关系重大、复杂异常,运用平常审案的办法看来是行不通了,必须刀尖上行走,另辟蹊径。
二
寇准有半个月没升堂问案。负责看押潘仁美的李老好,对他特殊照顾,天天给他擦洗棒伤换药,伤口渐渐愈合。伙食用心调理,一日三餐荤素搭配,讲究营养,汤水均匀,潘仁美的体力慢慢得到恢复,精气神也好了起来。
一日,天刚擦黑,李老好提一石盒乐哈哈地走进潘仁美住的牢房。老好坐下来,打开石盒,里面装有四盘菜,两荤两素,还有一壶酒。潘仁美见状惊问:“你不知狱中规矩不许喝酒,若让人看见了,岂不受罚?”
李老好打了个哎声,装作同情的样子说:“这监狱是谁设的?是皇上,西宫潘娘娘是您的女儿,当今皇上是您家姑爷,谁还敢对您怎样?再说啦,您是国丈、太师爷、一国之元帅,若不是杨家诬告,您被屈含冤来这里,我哪能见到您。您这么大年纪,遭这个罪,我很难过,很同情,让我好好孝敬孝敬您老人家。”一边说着,一边把一块干净的雨布在地上铺好,端出四盘菜放在上面。又接着说:“您的案子已了结,再过两天,就放您回家。今天我好好地给您祝贺一下。”
潘仁美闻听惊喜,又半信半疑,他试探着想打听一下,忙问:“这些天,寇天官没有开庭审理我们的案子,我们的案子怎么了结的?”
“您是不知道。那天,寇天官升堂问案,因受杨家贿赂,向着杨家,对您用了大刑。潘娘娘闻讯赶到堂上与他评理,谁知那寇准胆大包天,目无王法,先是与娘娘争吵,后来竟令差人打了宫女和太监刘霸,他还动手打了娘娘。潘娘娘一气之下,到金殿喊冤,皇上震怒,把寇准推出午门斩首。您想想,原刘天官因向着您,被八贤王的亡命金锏打死公堂上,寇老西因向着杨家被皇上给杀了,您潘杨两家的官司谁人还敢再问,没人敢问,皇上就糊里糊涂地具结了案。”
潘仁美听后暗喜:“李老好,一旦我出去,绝不会忘记你,一定知恩图报!”
“我所想的就是这些,我没啥能为,在您身边跑跑腿,端茶倒水侍候您老人家还是可以的。”说罢,抓过酒壶,满满斟上一杯酒。酒香扑鼻,沁人肺腑。
这酒香馋得潘仁美直咽吐沫,没等让,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喝下去顿觉浑身生津,神清气爽,感觉比喝玉液琼浆都强,高兴地说:“我出去后,第一件事就是想法把你老好调到我身边。”
李老好佯装激动,说:“我先谢谢您,敬您老人家三杯。”
潘仁美没有推却,没有打愣,一气连喝三杯。稍停,李老好又说高攀了,与他同饮三杯,不一会儿,一壶酒见了底。李老好又到外边续了一壶酒,没半个时辰两壶酒喝得一干二净,李老好只喝了三杯,剩下的全归潘仁美了。喝得他脸红脖子粗,两眼发直,舌头根子发硬,喝最后一杯酒的时候,都找不着嘴全灌进耳朵里去了。李老好看看潘仁美已大醉,不再劝酒,扶他睡好。潘仁美一睡下,就鼾声如雷,李老好也收拾好石盒走了。
也不知潘仁美睡了多长时间,因喝酒太多被渴醒了,他睁眼看看,台上蜡烛已燃去半截,烛花长长的没人打,不知李老好哪去了,又不敢喊,他强起来想找水喝,说来也巧,房内一滴水也没有,他又躺在睡板上,想再睡一会儿,或闭目养神。要知道渴比饿的滋味更难受。他只觉得唇干舌燥,嗓子眼像着了火一样,直往外冒气,抓心挠肝一样的难受,这还能睡吗?就在这时,听着牢房外呜呜直响,起风了。他站起身来,从牢房小窗口往外看,黢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他又坐在睡板上,两眼瞅着蜡烛的火苗。突然,啪的一声,蜡烛的火苗往上蹿了十多公分高,刷拉又落下来,火苗只有豆粒大小,放着蓝光,蓝得瘆人。潘仁美听人说过,火苗若放蓝光,是房中闹鬼。吓得他头发根直炸,脊梁骨冒凉气。在潘仁美惊魂未定之际,“咣”的一声,牢房门大开,一股冷风吹进来,蜡烛火苗扑闪了几下,差点灭掉。他睁大眼睛往外看,黑暗中灰蒙蒙,影影绰绰,门外有人来回走,多是一瘸一拐的,仨人一伙,两人一对,有的单人行走,风中裹挟着隐隐约约的哭泣声,这门外的情景,叫潘仁美毛骨悚然。潘仁美心想,活见鬼了,看来我阳寿已尽。
没等潘仁美再往下想,大鬼二鬼闯了进来,一高一矮,大鬼身高九尺开外,手拿勾魂牌,二鬼身高也有七尺之多,左手拿着套索,右手拿着棒槌,个个面目狰狞。二鬼大喝一声:“潘仁美,找你不到,寻你不着,原来你藏在这里。阴司里有人把你告下,我们奉阎君之命,前来拿你。”话音未落,哗啦一声,套索就套在潘仁美脖子上,二鬼用劲往外一带,把潘仁美从牢房摔出门外。他一是醉了,二是太肥胖,实实地摔在地上,摔得那个重呀,潘仁美脑袋嗡嗡直响,眼前金灯银灯乱转。潘仁美心想,我真的完了,可别不信邪,真的有鬼啊,我叫鬼抓走了,我的皇帝梦做不成了。潘仁美转念又想,哎,读书人哪能信这一套,哪里有什么鬼呀。别上了寇老西的当,叫他糊弄着了。我虽没见过小鬼办差拿人,但我听说过,人死了,肉身子要脱掉,如果肉身子没有脱掉,那就是假的。想到这里,潘仁美猛然回头看看牢房内的睡板上。不看便罢,一看大惊失色,睡板上趴着一个人,与自己一般无二,潘仁美倒吸一口凉气,啊,我已真魂出窍。
没等潘仁美想明白,大鬼一把拽起他来,二鬼往他屁股上啪啪两棒槌,打得快愈合的棒伤又裂开了,钻心的疼,差点把潘仁美疼死。大鬼二鬼架起他走出牢狱大门,潘仁美看了看四野一片漆黑,合手不见掌,伸手不见五指。大鬼二鬼架着他脚不沾地,飞一样的往前奔跑,四野狂风大作,潘仁美两耳挂着呼呼的风声,时而有尘沙飞起,沙沙作响,让人心惊胆战。endprint
一路上,潘仁美在难过中良心发现,人正好好的活着,霎时间死了,人死了,一了百了,什么都没有了。人活着就是福。你争我斗,尔虞我诈,巧取豪夺,这些有什么意思啊。
三
潘仁美被大鬼二鬼架起来飞也似的往前跑,突然停住了。他抬眼一看,面前是一座城池,灰白色的墙头,高高的城门,两扇大门上方有三个醒目的大字——丰都城。
顷刻间,两扇大门自动启开,守门的小鬼高声问道:“什么人?”
二鬼回答:“我们奉阎君之命,带潘仁美归案。”
“进来吧。”
大鬼二鬼带着潘仁美一进大门,两扇大门又自动关闭。丰都城的天,灰蒙蒙,看不见太阳,过往行人还能看得见,推车的,挑担的,做买做卖的。做买做卖的,多半四肢不全。
不一会儿,潘仁美被大鬼二鬼带着来到十字大街,就听有铜锣开道之声,迎面来了一顶八抬大轿。潘仁美好奇,心想阴司里也有坐轿的?他往轿内仔细观瞧,轿内端坐着一位老人,头戴软相巾,缎条缠头,身穿古铜色对花袍,面如古月,苍眉倒竖,虎目圆睁,银须飘洒前胸,丝丝缕缕清晰,风摆不乱。潘仁美瞧着此人好眼熟,像是杨继业,要是杨继业就糟了,仇人相见,他心怦怦直跳,出了一身冷汗,下意识地把脸转了过去。就在他转脸的时候,轿一拐朝东去了,轿内之人没看见潘仁美。轿走远了,潘仁美转过身来,忙问二鬼:“刚才,轿内之人他是谁?”“你不认识他吗?他是金刀令公杨继业。老令公是忠臣,在阳间做了很多好事,本应成佛做祖,只因您潘杨两家之事没弄清楚,暂住这城里,一旦弄清,老令公就升天了。”潘仁美听了,心中不知啥滋味。
潘仁美被大鬼二鬼带着往前走了没多远,呈现出一片高大的房屋,建造精致,显得气派。大门前有一副对联,上联: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下联:早报晚报早晚必报。横批:正来抓你。潘仁美心想这是阎罗殿了,他不想进去,哪由得他,大鬼把他推了进去。进去大门就是七十二司,两廊无数小鬼正在行刑,掏心摘肝的,割舌挖眼睛的,刀劈斧剁的,磨压钜裂的,上刀山下油锅的,哭爹喊娘声声不断,腥风血雨气味扑面。人来这里,看着这场景定会惊得魂飞魄散。潘仁美吓得紧闭双目,不敢看。
过了七十二司就是大殿,这大殿修造得漂亮,雕梁画栋,金碧辉煌。阎君正在殿内问案,蓬头垢面的犯人排着队往里进,出来的浑身是血。潘仁美吓得浑身起鸡皮疙瘩,一步都挪不动了。他被大鬼扯着拽着,跟着队伍进了大殿。他偷眼往上看,阎君端坐正中,头戴冕旒冠,身穿皂罗袍,面如锅底,暴轧钢须,不怒自威。身后坐着丰都大帝,怀抱玉圭,纹丝不动,像石雕的一般。旁边坐的是判官,头戴无翅乌纱,身穿红袍,面似赤火,怀抱生死簿。牛头马面两旁站立,无数小鬼排班站好。堂口左侧,支着一口大油锅,锅下架着柴火,燃得正旺,锅内油滚开翻腾着。还有一盘磨,呜呜地转着。案桌前跪着一人,低着头,发缕耷拉着,看身上的衣服像是个当官的,一言不发。阎君气得厉声喝道:“胆大的赃官,你在阳间好话说尽,坏事做绝,贪赃枉法,巧取豪夺,欺男霸女,鱼肉百姓。老百姓恨你恨不得吃你的肉,扒你的皮。来这里,你还不如实招供,巧言狡辩,真是胆大包天。罪不容赦,来人,把他杈入油锅烹了。”一胖大的鬼卒手握钢杈,杈起那人,一转身,扔入油锅,只见翻了一个花,刷,沉了下去。潘仁美吓拉了。
“带潘仁美。”
二鬼把潘仁美推到案桌前,潘仁美双膝跪倒。
“下跪何人?”
“我乃潘宏潘仁美。”
“多大岁数?”
“六十有三。”
“胆大潘仁美,你身为掌朝太师、一国之帅,不思报国,反而上欺皇上,下压群僚,勾结北国,害死杨继业,箭穿杨延嗣,追杀呼延赞。杨继业父子已把你告下,还不从实招来。”
潘仁美听了,心想,大鬼二鬼带我来这里,还是为了杨家的事。在阳间我受了那么重的刑、遭了那么大的罪都没招,这里我还是不能讲。“阎君老爷,我身为太师,识书明理,为保大宋我呕心沥血,立下汗马功劳。没料想,那杨继业私通北国,蓄意谋反,反倒打一耙,诬告于我,枉告不实。请阎君老爷明断,与我作主。”
“你看那是谁?”说吧,往潘仁美身后一指。
潘仁美回头一看,从大门走进一人,身高足有丈余,面如黑炭,像半截黑塔一样,浑身都是雕翎箭,像刺猬一样。就听杨七郎大喊一声:“潘仁美,还我命来。”潘仁美吓得出了命汗。
“杨延嗣,不要无礼,还不退了出去。”阎君话音一落,七郎哇呀呀暴叫,退了出去。“潘仁美,你再看看那两根柱子上写的什么?”
潘仁美这才注意到两柱上写着一副对联,上联:阳世三间为非作歹岂有命;下联:阴曹地府古往今来让过谁。横批:你可来了。
“潘仁美,你还不招等待何时?”
潘仁美心想,这事关重大,不管到哪里都不能讲,“阎君老爷,我没啥可招的。”
阎君气得高声喊喝:“潘仁美,你在阳世三间所犯下的罪行,我们都清清楚楚,你还敢狡赖,岂能容你。来人,杈入油锅烹了。”
胖大的鬼卒手握钢杈正要动手。“慢!”就在这时,判官站起来,朝那鬼卒摆了摆手,又靠近阎君附耳低言:“刚才,我查了生死簿,潘仁美还有二十年的洪福。”
声音虽低,但潘仁美听得清楚,向前跪爬半步,他大着胆子,问:“阎君老爷,什么叫洪福?”
没等阎君回答,判官说:“这洪福嘛,就是说,你还有二十年的阳寿,你还有二十年的皇帝位没坐哪。若不从实招供,惹恼了阎君,你可就回不去了,皇帝也就当不上了。”
潘仁美心中合计,我还有二十年的阳寿,还能当二十年的皇帝,太好了,那我就招了。他又想,如果招了,要是让寇准知道了怎么办?又忙说:“阎君老爷,我想打听一下,在这里说话,阳间人能否知道?”
“哎,在这里说话阳间人怎么能知道,不过,在阳间所做的事,我们都能知道。”
“要这么说,我招。”
“那好,你就如实讲来。”
潘仁美把如何害死杨继业与杨延嗣的,如何追杀呼延赞的,如何与北国勾结的,从头至尾,详详细细地讲了一遍。判官把供词交给牛头,由牛头递交潘仁美,他仔细看过,里面没有差忒。
判官说:“如果没有要更改的,那就签字画押吧。”
潘仁美心想,为防有假,听人说,这阴司里签字用的都是铜笔铁砚,我看是不是。牛头递过来,潘仁美一看,果真是铜笔铁砚,呀,我真的是在丰都城了。“阎君老爷,这铜笔我写不出字来。”
“给他一支毛笔。”
牛头递过一支毛笔,撤走铜笔铁砚。潘仁美签好字,又按上脚印、手印,由牛头转交给判官大人。
判官认认真真看了两遍:“潘仁美,你讲的可都真实?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潘仁美说:“我所讲的句句属实。没什么要讲的了。请阎君老爷送我还阳间吧。”
判官“哼”了一声,不再装腔作势,恢复常态,转成原来的声音:“我说来人哪,掌灯。”
霎时,大殿内灯火通明,所有的人脱去面具、伪装,恢复本来面目,潘仁美看了,呆呆地发愣。
潘仁美果然中计招认。
四
金銮殿上,寇准奏明皇上。
皇上下旨:将潘仁美和他的两个儿子、两个侄子充军,全部发配去了温州。后杨六郎延昭带领八姐九妹把潘仁美与他的两个儿子、两个侄子全部截杀于发配路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