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育群
四十
耀华晓得自己要去2348工厂后,他就在头发上抹凡士林了,抹得油光水亮,那些干农活穿的衣服再也不见在他身上出现了,他的做派好像他从没穿过。他是连尔居第二个走出去的人。
他每天从村子的东面走到西面,又从村子的西面走到东面,上昼一次,下昼一次,接受人们对他的称赞、羡慕和嫉妒。他去别人家里就像领导上门访问,人家对他说话口气都不同了。
春芳没想到他竟然没踏自己家的门槛。还有两天他就要离开连尔居了,她想自己是不是该送点东西给他作纪念?也好试探一下他追自己还作不作数。
耀华与她一起长大,虽然他的成绩比她好,内心里春芳对他并没有多深的印象。同学一起玩时,只有他讲话不一样,人家讲话都自自然然,该笑则笑,该骂则骂,与人群气氛融成一片。他一讲话让人觉得他是在讲话,不自然,不自在,也不晓得问题出在哪里。大家总是安静下来听他讲,听他把话讲完,该闹则继续闹,该玩则继续玩。于是,大家和他在一起,他就感觉有些隔膜,有些落寞。春芳自然也不会把他太当一回事。
春芳的同龄人多多少少都曾对她表示过意思,春芳晓得自己在男人中的分量,她对自己的容貌是非常自信的。这种自信生出的傲气还算恰如其分。村里女孩没有谁比她更在意自己的打扮,她每一根扎头发的皮筋、手帕都是自己亲手挑了又挑,每天对着镜子照了又照,照镜子成了她一天最愉快的时光。
七分场中学有三朵校花,她是其中一个。另外两个,一个在毋家棚,一个在桥上周。毋家棚的叫吴国丽,桥上周的叫周美华,吴国丽是圆脸,南瓜一样又大又圆,眼睛也是圆的,又黑又大,嘴巴、鼻子却很小巧,笑起来甜得像吃甘蔗,两个酒窝就像两只小酒杯;周美华到七分场来读高中,她是瓜子脸,浓眉杏眼,斜眼看人一眼,勾魂摄魄,她的性情是最爽直的。
顾春芳爱笑,眉毛笑起来是弯的。她喜欢叽叽喳喳说话,像个禾雀说个不停。打闹起来尖叫也是细细的。她不说话时,眉头喜欢微颦。
几个男老师是高中毕业教高中,年纪比她们大不了几岁,他们都串联去过大城市。他们来七分场教书没上过几天课,学生不是学农就是学黄帅、张铁生,要做白卷英雄;不是批判《园丁之歌》、批《水浒》里的投降派宋江,就是参加大扫除,搞卫生,集体去队上锄棉花草。还在青春期的老师,闲来无事,就发现了这三朵金花,他们把三朵金花捧了出来,又被她们迷得晕头转向,课不上了,带着三朵金花满世界去玩。
学生都快快活活到处疯玩,许多人连书包都没有了。之前新楚也是这样,他读书成绩好,但无书可读,他也只好回一队务农。炳篁的两个女儿也是这样,回到村里学种田。
三朵金花像是超级大国有着无可比拟的实力,自成一个联盟。她们经常一起玩,今天去你家,明天到她家,一住就是两三天。她们说悄悄话,大声地笑,笑得花枝乱颤,笑得腰弯到了地上,不夸张不足以表示她们的与众不同。这种身份的优越感一眼便能看见。
三个人做衣服当然要讲究,谁也不晓得她们的式样是从哪里来的,找的裁缝师傅是哪里的,做得很是用心。虽然衣服式样就是那么简单的几样,但她们的衣服穿在身上就是与别人的不同,身材显得特别苗条,没有谁那么大胆像她们那样敢突出臀和腰,衬衣上面的扣子别的妹子只解开一粒,她们敢解开两粒,露出一线雪白的胸。
陈昆老师是跟她们走得最近的一个,他讲话打乡气,看过很多大家没有看过的电影。我们看了成昆铁路通车的纪录片后,就叫他陈昆铁路了。陈昆铁路讲起话来经常冒出一些新词,么里“洗发香波”、“檀香皂”、“动物园”、“狭隘经验论”、“雪花膏”、“三转一响”、“中国的赫鲁晓夫”、“司徒雷登”、“花岗岩脑袋”……他样子帅,一口白牙,头发抹油,衣服穿得整洁。
三个人都喜欢跟他玩,他们打扑克、讲故事和笑话、唱歌、看电影,大多数时间是打打闹闹。她们笑得花枝乱颤的时候,陈老师爱打她们的屁股,摸她们的腰,去胳肢窝搔痒。她们回击,握着拳头捶他的肩和背,周美华还用脚去踢。
这样玩了差不多一年,陈老师开始单独与吴国丽玩。他们去了哪里谁也不晓得。顾春芳、周美华好多次追问,吴国丽说她也没有见到陈老师。她们俩不肯饶过她,拼命拧她的南瓜脸和莲藕腿,搔她的胳肢窝,吴国丽抵挡不住就悄悄告诉了她们俩,陈老师如何约会她,带她去汨罗纺织厂呷冰棒、喝汽水。在单车上摸她的手,还抱她的腰。她们俩既惊讶又羡慕,闹着要陈老师也请她们去呷冰棒、喝汽水。她们都喜欢呷冰棒,吴国丽说冰棒又冰又甜,比么里都好呷。汽水嘛,虽然喝起来时髦,但女孩子打起嗝来不雅观。春芳喝完一瓶汽水要打二十个嗝,因此她从不当着外人喝。
陈昆铁路教我们语文了。那年夏天,建元、青华、云祺和我脱光衣服从水渠往家游,陈昆铁路出现了,后面还跟着三朵金花。他命令我们从水渠里爬上来,羞得我们无地自容。第二天,我们都剃了光头,在教室外面站成一排,别人上课,我们在大太阳底下暴晒。陈昆铁路批评我们,看着他雪白的牙齿、整洁的衣服,闻着他身上的香味,我们都嘿嘿笑,我们太喜欢他了,被他罚晒太阳也是一种骄傲。我们不去游水渠了不是怕罚晒,而是害怕他带着三朵金花来抓现场,因为我们也很喜欢三朵金花。
春芳被男人喜欢是高兴的。但耀华送她高级收音机这么明显的追求,她有些惶惑。她并没想明白么里样的人才是自己喜欢的,她好像清楚又好像不清楚,但她没有想到过耀华。她并不晓得自己的心有多高,找农业队的人觉得心有不甘,脸上无光。她的眼睛其实早已经离开连尔居,朝向外面的世界了。干了太多的农活,她不愿意干一辈子。
犹豫了好久,春芳决定送耀华礼物,她去黄金买了瓷缸、毛巾。买东西容易送东西难,如何送给他让春芳犯难了。她晓得耀华这几天都在村里走来走去,她就打开后门,坐在门口等。
她等了一个上昼耀华没有出来。觉得有些寂寞,找来一对钩针,勾一个领花。勾领花的时候,想到不如勾给耀华。她脸红了一阵,惊讶于自己这么快就转变了。她想象着他进工厂的情景:一个大的工厂,像汨罗纺织厂吧,好多的工人,里面食堂、电影院、商店、饭店、理发店么里都有,他们都穿一样的工装上班、下班,那工装也许是蓝色的,多神气啊!从此耀华就是城里人了,领固定工资、吃国家粮,风风光光当工人阶级。endprint
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这是毛主席说的。他还看得起农民吗?如果嫁给他,她也就变成了城里人,变成了工人阶级的家属……这么一想,她脸更红了。
她又想起了卫生院的胡长安,那次风风光光划着船送她回来,在船上她耳热心跳,只晓得傻笑。她没想到他会那么隆重地送她,她头都晕乎乎的。他是那么风趣好玩的一个人,潇洒、洋气,派头大。
她住院的时候,看到一个身材魁梧的青年几次从病房前走过,他好奇地朝里面看一看。病房里住了三个人,第一次她以为他找么里人,到了第三次她就不那么认为了。同房的是两个上了年纪的妇女,他的目光只盯着她看。
后来进来了一个男孩,他问她是不是叫顾春芳,她好奇地瞪着眼睛看他:“是啊。你何解晓得?”
男孩笑了笑:“有人找你玩。你去吗?”
春芳好奇。她的病也不重,在医院正闲得无聊,就说:“好呀。”
男孩就等在那里。春芳穿好鞋,跟着他到了医院外面。他们一直走到江边,春芳看到一条船上有一帮男青年,他们都冲她笑着。那个在门口走来走去的青年也在。他们邀请她上船去钓鱼。
个子魁梧的青年主动迎上来,牵着她的手上船。他说:“我叫胡长安。”待她上了船,他指着船上的人说:“他们都是我的朋友。”然后一个个叫他们的绰号。
他大声对着他们说:“今天我们请到了七分场最漂亮的妹子,你们要钓几条大鱼上来,好好招待招待她。”大家一齐欢呼:“嗬,大鱼、大鱼,钓大鱼。”
他们把船划到了黄金拦河坝的闸口,往一处回水的地方一停,这里水静又靠近流水,胡长安把长篙一插,把鱼钩甩到了水中。
春芳注意到他们与连尔居人穿着不同,连尔居人穿绒衣,穿毛衣的很少,毛衣太贵了。他们都穿了毛衣。连尔居的后生打赤脚,他们都穿了球鞋。有人从口袋里拿出一盒大前门的香烟,胡长安从身上摸出一个小小的铁盒子,闪着蓝色的光,他右手握着,用拇指一转,发出“咔嗒、咔嗒”的响声,突然冒出了火苗。她很惊奇地叫了一声:“着火了!”
胡长安笑了,说:“打火机。没见过?喜欢就送给你。”他把打火机放到她的手上,告诉她怎么打火。她打燃后,他们一个个叼着香烟让她来点。她点了三个觉得烫手,手一松火灭了。大家都笑。她也不好意思地笑了,又打燃火再点。
烟一抽大家就自然放松了。他们互相介绍起来,以相互揭短为乐事。春芳晓得他们都是医院、机务队和水产队的子弟。有些人她面熟,在学校读书时见过,只是不曾打交道。医院与分场领导都是国家干部,机务队是机务工人,他们吃的是国家粮。他们很少跟农业队的人玩。春芳对他们露出羡慕的眼光,他们就一个个人模人样装起来了。
船是水产队的,水产队的子弟都是钓鱼高手。不一会儿就钓了五六条鲤鱼、草鱼。他们钓的是大鱼。其他人钓的是浮在水面的游鱼。春芳第一次看人钓鱼。连尔居人要么下河抓鱼,要么把水沟两头拦起来,用水桶把水舀干了,直接在水沟里捉。
钓了不到两个时辰,看看差不多了,胡长安一声喊:“收工。”他拔起竹篙,把船往闸口撑,有桨的在船的两边划起桨,船逆水冲到了上游,那里是水产队。他们去一个同伴家里煮鱼吃。他家里人走亲戚去了。
搞饭春芳自然拿手,她把鱼煎了两条,炒了一大碗,又煮了一大锅,要他们去菜园摘了茼蒿菜,炒了一碗。一帮人坐下来开开心心呷晚饭。春芳一落座,大家就闹腾起来,有人冲她喊起了“嫂子”。胡长安去打喊的那个人,那人躲着,其他几个更高声地喊。春芳脸红得像涂了胭脂。
春芳出院,一帮人把船划过来,闹着说送“嫂子”回娘家。
胡长安送她回来后,又骑单车带她去场部玩过两次,请她呷过冰棒,看过电影。看电影的时候,他的手摸到了她的手背,然后沿着手背往肩上摸,从肩上又往下摸,偏离了手臂,到了胸口。她身子颤抖起来,胡长安一把抱住她。
春芳挣扎了几下,他的劲实在太大,男人的气息扑面而来,她紧紧闭住眼睛和嘴巴,好像这样就跟她没有关系了。想不到他的手摸到了她的大腿,碰到了她的私处,他太大胆了!她简直没有一点抵抗的勇气,甚至后来连抗拒的意愿也消失了。她觉得自己融化了,像一根冰棒见到阳光全化掉了。
她想哭,眼泪就来了。胡长安一看到她流眼泪,吓得赶紧停了手。她哭其实并非是这样的意思。很多年里她都在回想这一幕,每一次回味,身上还会有反应。
她等着他进一步的消息。但胡长安却像从这个世界消失了。她不解,失望得晚上睡不着。她曾冲动地想去医院找他,走到半路勇气就泄光了。
金明从医院回到连尔居,她装作碰到他的样子,又像无意中说起胡长安。金明认识他。说他爷娘管着他,找人给他介绍对象。听说他跟一个生产队的妹子谈恋爱,爷娘不肯他娶农业队的。
她全明白了。很长一段时间,每当想起来她都觉得伤心。
耀华下昼出现了。她跟他打招呼,说:“当工人阶级了,就不理我们农民了。”耀华脸红了,他脚步停住,犹豫了一下,就往春芳家来了。春芳笑着起身,迎他进来。两个人像从前一样到她房间里聊天。
她帮他畅想未来的生活,他呵呵笑。临走,春芳说:“为了让工人阶级记住我们农民,我得送两样东西给你,以后下班看到它,你就会记得我们农民伯伯了。”她笑得那么夸张,看到耀华有些犹疑,她也不自然地说:“不要不给我面子哟。礼轻情意重,我专门去买的。”
“还有,这是我给你勾的领花,做个纪念吧。”
耀华脸又红了,接了她手上的东西,就出去了。
春芳想不到他第二天就叫他弟弟湘华把东西退回来了。她当即就要春景把那台高级收音机也给他退了回去。这一次,她只觉得气,人有些恍惚,晚上想着想着流了一点泪,迷迷糊糊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村里人给耀华送行,她关了门,理都不想理他了。没几天她就忘记了那一幕,以后也很少再想起来。所谓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的话她再也没有说过了。大工厂上下班的情景也再没出现在她脑海里了。endprint
四十一
潘支书喜欢往分场跑,分场如果七八天没有开会,他就沉不住气要打电话去问:“何解还不开会?”听到要开会了,他脸上笑得眉毛直扬,听到没有会开,他就跟王书记说要来汇报工作。
去分场的路上,连尔居人碰到他总是习惯说:“潘支书去开会呀。”他总是笑眯眯朗声回答:“去分场开会。”他走起路来大步流星,加上他个子高,身后扬起一股尘土,尘泥还没有落到地下,他人已经没影子了。
有时分场开会开晚了,吃完晚饭回家,天完全黑了。他路上遇见人,就高声咳一声。听到咳声的人晓得是他,就说:“潘支书开会回来了。”他朗声说:“分场开完会了。”
王书记有时来连尔居,他骑永久牌单车。那时骑单车的人很少,连尔居人除了看到王书记骑单车,就是邮递员骑的单车了。邮递员骑的是绿色的单车,王书记骑的是黑色的单车。绿色的单车和黑色的单车都是骑去潘支书家的。
铃声一响,潘支书就晓得是谁来了。王书记的铃声是一下一下叮当作响的,邮递员的铃声是响成一串的,大老远就在响。叮当作响的铃声,潘支书无论在做么里,立马就会出现在门口,笑得眉毛飞起,眉毛抖动着一根根要从额头上跳出去似的。
响成一串的铃声从大老远响到了门口,潘支书也不见影子,大都是他堂客金铃出来,有时是他的崽红星,有时是他的女儿红梅。邮递员隔三差五来一趟,除了送信,他还要送积压了几天的《人民日报》和《湖南日报》。他不是每天都来送的,一个月来不了四五次。
潘支书从分场开会回来,第二天就要在连尔居开会,传达分场会议精神。起先他喜欢开群众大会,群众大会开得多了,没有多少人来了,他只得改成开支部会议,几个村干部就成了他家的常客。他们每个星期都要开会。分场一个星期不开会,连尔居的会照样开,潘支书给大家读报纸上的社论。
遇到重要的事情他就开群众大会。他在群众大会上发言特别精神,一讲话就将调门提高了八度,身子与声音都作俯视状。平日里连尔居人不爱跟他讲话,他跟人讲话也不好居高临下,一点干部的派头也没有。只有开会他才能找到当干部的派头。他滔滔不绝,压抑了很久的情绪尽情发泄。
后来批斗会一开,他骂地主、右派、反革命分子,骂得十分严厉。连尔居除了一个地主分子孙茂钦,并没有右派和反革命分子,后来媛媛写反动标语写成了反革命分子,但开会他们俩都不在场,潘支书对着村里人训斥起来,骂他们不听党的话就会变修,就会走到资本主义的道路上去。在连尔居他就是党,听党的话当然就是听他的话。
这个时候大家都不吭声,人家懒得睬他。他以为大家怕了他。人家怕他是他最开心的。他的堂客孙金铃跟他说:“你那么凶干么里,人家都怕了你。”他说:“冇得人怕哪里有权威。我一冇得钱,二冇得枪,这些农夫子谁都不怕,动不动就说,‘你开除我的锄头把呀。我能开除他不当农民?城里人犯了法下放农村劳动改造。农民犯了法难道要他去城里不成?要连尔居人怕不知有多难!”
上面搞运动是潘支书最开心的事。他看到过土改划成分、斗地主,“三反”、“五反”,看到过下放劳动改造的右派分子,看到“四清”被揪斗的当权派,他都想办法参加进去,好好表现表现,可以有积极要求进步的机会。只有“社教”时,差一点把自己打倒了。他背诵“老三篇”也没有用,有人揭发他的政治思想问题。好在“文化大革命”接着就来了,社教干部去开会学习贯彻中共中央“五·一六”通知就再也没有下来了。下到分场来的是“文化大革命”工作队。他高兴得么里似的。
批判“三家村”抓“小邓拓”他也想参加,工作队在教师队伍里搞,没农民么里事,他有劲使不上。等到红卫兵来了,大字报、传单满天飞,他搞不清这些小将们的方向,有些害怕。但他还是选择了主动,破“四旧”他就冲锋在前了。分场李树生书记作为“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被批斗,他上去揭发他的罪行。
经过这么多的运动,潘德和看得清楚,运动搞得起来,还搞得轰轰烈烈,是因为很多个人的恩怨可以借机报复,有人想要进步、想要升官。这个世界,斗争就是哲学,你不斗人家,人家就会斗你。
他从学习《人民日报》社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感觉树立自己权威的机会来了。大字报、大游行一出现,他虽然有些担忧,但晚上还是兴奋得睡不好。这一场运动持续得这么长,让他常常锁起眉毛,额头上锁起了一个川字,时间一长,川字消失不掉了。“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川字就代表了严肃。
不晓得从么里时候开始,潘支书走路双手交叉放到背后了。手放到背后走路走得没有那么快,潘支书走路也就开始慢了下来。走路慢下来后,他的脑袋也不再左右转了,只是向着右面歪,他歪着头看人,眼睛却左右转动。
他的衣服都做成了四个口袋的,可是衬衣没办法做成四个口袋的,他就很讨厌穿衬衣。从讨厌穿衬衣连带着讨厌夏天。他爱在左边口袋别两支墨水笔,在右边口袋放一个笔记本,有时是放《毛主席语录》。以前夏天的时候他也打赤脚的,现在他不再打赤脚了。他穿凉鞋。后来,很多人开始穿凉鞋了,他就开始穿袜子,他第一个在连尔居穿起了尼龙袜。
连尔居人明白了,潘支书的模样就代表了干部的形象。干部嘛,就应该是穿四个口袋的衣服,反抄着手走路,歪着脑袋看人,从不打赤脚的,否则就不叫干部了。
一天晚上,潘支书歪着脑袋从茂文家门前走过,耳朵里飘来一阵花鼓戏唱腔,他停住了脚步,脑袋再歪了歪,这声音他最熟悉不过了,好多年没听到,一听到身体就有反应。这是一个小旦的唱段。他额头上的川字立即皱了起来,敢唱封资修的黑货!他反抄着的手一摔就恢复了他的大步流星,脑袋也不歪了,几步就到了茂文的门口,他门也不喊,直接就推门而入。
茂文正在房里唱戏,后面还跟着孙煌靓。见潘德和推门进来,茂文满脸不高兴,慢慢站直身来,眼睛直瞪着他。孙煌靓一眼乜过来,交错的步子还不情愿站直。潘德和原是打算训斥一顿的,煌靓一个眼神,他身子竟然一紧:“这孩子何事就长大成女人了!”她那胸口尖尖的像两支竹笋撑着一片云雾,破土欲出的样子,乳头正晃动着呢,低低的就在他的眼皮底下了,在摩挲着薄薄的衬衫。她的腰细细的,弯曲着,翘起的臀圆溜溜的一扭,身子轻轻地一颤,她站好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