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看见你站在那里

2014-10-20 09:16毕华勇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4年9期
关键词:孩子

毕华勇

二道街的早上各种喊叫声和以往一样,一拨一拨,有时人群中间硬是往过挤一辆小车或摩托车,喇叭按个不停,似困兽在笼、猪上杀床似的。两旁大大小小的门市、店铺、摊点都凸显小城镇的风貌,卖肉的、卖菜的声音最为洪亮,有时冷不丁的嘶吼令人心悸,整个一条长街,从北到南几乎没了缝隙。

灵莉注意到,买廉价东西的女人总是来回打问着价钱后,眼珠不停地转着来回瞅,好像那儿放着不要钱的东西似的,她们手里捏着零碎钱,转悠上几圈后才决定买什么便宜的菜,有时手里的钱不够,好半天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张面额大点的钱出来,嘴里还不停地说着今年的东西都贵,一直没有降价的趋势。说着用手不停地翻弄着豆角、柿子,挑选过来,翻弄过去,叫没了耐心的卖主说上几句,女人们理由也很多,买东西总不能把死菜烂叶子买回去吧,又不是喂猪。割肉的更是挑剔,瘦了、肥了、骨头大了、斤称少了,买卖双方非得争上几句,然后才算账核对找零。通常他们是这附近租赁地方居住的农村进城的,大清早来这儿,或者是退休的老头老太太,上班族不怎么来,即使来了,从家出来时想好买甚匆匆买了,也不怎么讨价还价,因为要上班签到。

灵莉是刚刚才摆摊进入二道街的。像许多农村进城的人一样,因为孩子要上初中了,乡里没了中学,她不得不选择进城。这种背井离乡的生活,对她来说有些害怕。起初她丈夫刘忠一点儿也不胆怯,说进城有甚球好怕的,他们是人咱也是人,又不缺胳膊少腿,再说,城里遍地都是钱,只要人勤快,还愁过不了日子。这番话给她鼓励很大,觉得刘忠像个男子汉,有顶天立地的感觉。进城就进吧,反正为了孩子,即使吃苦受累,低三下四也值。

而进城后灵莉才晓得,那些形形色色的人都带着狐疑的、看不起的神色,一个劲儿地打量着她,上上下下地看,有的站在她对面长时间地盯着她,揣摩她的心思,探讨她的底细,猜测她的生活,有个别男人眼睛直勾勾地,想一眼看穿她的衣服,看她的肌肤是不是和脸蛋一样细嫩光滑,那么富有弹性,时不时问上一句酸溜溜的话:卖菜呀,还有甚卖?贵不贵?

灵莉开始还脸红心跳紧张一阵子,时间长了,她也习惯了。尽管她卖菜的样子显得很拙劣,可她心里明镜似的,豆角一斤2.8元,茄子一斤1.6元,黄瓜一斤1.2元都熟悉得再不能熟了。起初刘忠不愿意她这样抛头露面,说靠自己揽活也能养活得起灵莉和儿子,然而进城没两个月,刘忠撑不住了,自己一天到晚尽干些苦力活,挣不来多少钱。房租、电费、水费、儿子的学费计算下来,在农村的那点积蓄全光了还不够,每天的伙食可想而知。看着孩子面黄肌瘦的样子,刘忠开始叹气了,他说要不是为孩子,怎么说也不进城受这份洋罪,一下子就活得没了人模样。灵莉见丈夫这样,试探着说她娘家那村离城近,种菜的不少,她去二道街摆个菜摊或许弄几个钱,这想法一出口,刘忠愣了半天直摇头说不行,灵莉问为甚?刘忠说一个女人家,站到街上叫卖,多丢人。

灵莉白了刘忠一眼,没好气地说,你还穷架子不倒,人家一街女人卖东西的,哪个丢人了?咱也是没法子,听说上初中要到一个什么尖子班就得一万多择校费,你有多少?每天挣得还不够零用,咱穿的、吃的、这住的,哪样比人家强,我站到街上卖菜,又不偷不抢,能给你丢人?

这一番话说得刘忠哑口无言,他掏出烟,抽出一根,眯着眼深吸一口,像是考虑什么重大问题似的,好像以后的日子会这样让烟熏出来似的。

灵莉不是没有仔细地想过,她每天早晨去二道街,看着两旁的各种门市,还有各样的摊主,好像买卖都做得红红火火。她和许多农村人一样,做买卖没一点儿把握,可毛二八分是挣是赔她能算得清,再说,大老远地跑到城市来,一来是为了孩子上学,不要耽误了孩子的前程,二来村里大多数年轻人一窝一窝地进城,走南闯北挣了钱,都比在村里守着土地过日子强,自己又不缺胳膊少腿,刘忠有的是力气,打工赚钱养家糊口还是不成问题的。然而,进城后,才晓得不那么简单。可是,没有回头的路,一家子要立住脚,在城里像模像样地活下去,就必须想法子。

灵莉觉得自己每天早晨卖菜最合适了。小本买卖,挣不多也赔不了,没任何费用,城里人吃菜的多,不像乡里人,有米饭蒸馍就行,有点咸菜也就吃扛硬了。况且,她娘家那边有川地,种菜的多,她买过来卖出去,又不耽搁给儿子做饭。这样越想越觉得有把握,没想到的是刘忠竟然反对。

在这之前,有人曾给灵莉说去饭店当服务员,还有人介绍她去超市当营业员,她没去。有个邻家开夜总会,看见她模样后十分惊讶,说愿意出高工资叫她去收银,灵莉不知夜总会是干甚的,听邻家介绍后灵莉的头已经摇了几遍,脸早就红得发烧了,邻家说你一个女娃家不找份工作干甚?灵莉说我要给儿子丈夫做饭,邻家听后一脸的茫然,半天才说,你结婚了?还有孩子?灵莉只是笑了一下,算是回应,邻家直摇头,一再地回头看着她,像徒劳地看着一个壁画似的。这样一来,灵莉回到房子里便照镜子,觉得自己是不是哪有缺陷或毛病,照来照去,什么也没发现,可别人为甚要用那种眼光看自己?她感到这个城市的人很无聊。

因此,灵莉出门前总是细心梳洗一番,在她照镜子后确认看不出一点儿毛病才去上街。她希望自己是个幸运者,每天多挣来点钱。在城里,没有钱,就会成为生活中致命的缺点与弱势,没人能看得起,连正眼看人家的勇气都没有。要是和那些有钱人说话,自己便觉得缺少什么,人家说哪个商场来新款式衣服了,哪个酒店有什么好吃的,又有几套房子了,又换新车了,那种神气劲儿叫她不舒服。可是,没法子,没钱就是龟孙子,到处都看人眉高眼低,这正应了老人们常说的一句话:茶无叶不如水,人无钱不如鬼。不知为甚,她开始站到二道街上摆摊的时候,常常站在租来的房子门口做个深呼吸,一个劲儿地鼓励自己不怕不怕,这有什么,过了些日子反倒觉得真没什么大不了的,终于松了口气。随着时间的推移,开始的恐惧胆怯正在融化成淡淡的喜悦。开初害怕一大早站在那儿没人来过问菜的价钱让她失望,她想与其叫别人多看几眼或多说几句不上串串的话,还不如豁出去什么顾虑也没有和那些人相互认识。自古多个朋友多条路,尽管他们不可能成为朋友,可成了熟人总可以吧,熟人见了,打个招呼,见面礼总不是过错吧,菜不愁卖不出去,况且自己摆的这个小摊,菜的种类也不多,有几个客户说不准就卖完了。自古说生意买卖靠运气、人气。这样思谋着,灵莉信心倍增。只要能挣点钱,让孩子将来有个好前程,再苦再累或者有点丢人的事,她都能承受得住。endprint

这是灵莉的祈愿,她感到天生卑贱。人家说离城一丈,便是乡棒,自个儿离城几十里地,纯属后山圪崂的乡棒。不过,她可能想不到,有许多乡棒在城市里打拼出的世界也精彩,她的祈愿一点儿也不过分。

就这样,灵莉不停地奔波于城里乡下,仅靠一辆破旧的自行车远远满足不了她的要求。这种生意做久了,灵莉便觉得一点儿意思也没有,蔬菜新鲜倒是新鲜,然而一辆自行车能载多少斤,她起早摸黑来回折腾,还要给刘忠和儿子做饭,明显地,灵莉觉得这样下去自己非垮不可,于是,晚上睡觉的时候,她对刘忠说自己新的想法。

你不要跟工了。

那我干甚?

咱弄个电动三轮,一块卖菜。

没回音。

你怎不言传了。

我不弄。

为甚?

一天弄来几个钱?看人脸色我不弄。

甚事开头难,我已弄顺了,不就斤二八两、毛二八分的事吗,话说回来,钱有那么好挣吗?你在工地上黑水汗淋受的是甚罪,卖菜毕竟苦轻呀!

刘忠不吭声了。他翻了一下身子,显得不耐烦地说睡吧睡吧,接着便扯起了长长的呼噜。灵莉不由自主地叹息了一声,她睡不着,自从进城以后,她便开始失眠,开初她以为自己换了环境的缘故,后来她才晓得不是。原因十分简单,缺钱。在乡下的时候,村里的人家似乎分不出彼此,谁富谁穷也就那么回事,反正穿好穿坏、吃好吃坏也无人问津,更何况每天起来不是非得要花钱。那日子有些窘迫,但也舒心,夜里睡在炕上也踏实。如今不一样了,住的地方是人家的,而且要花钱;吃的水是人家的,也要花钱;吃饭更不用说了,就是最简单的一个菜也得去掏钱买。因为有孩子,天天也不能吃得太寒酸了,她晓得孩子这年龄正长苗苗,营养跟不上会出问题,可是日子过得太紧巴了,唯一的便是缺钱。有时自己兜里块数八毛也不装,这样的光景过得怎么让她踏实睡觉?何况一出门见得是左邻右舍的女人,吃公家饭的、做生意的,个个满面春风,打扮得风风光光,让她感到无地自容。

平心说,灵莉在村里是数一数二的俊媳妇,没结婚前,整一道沟四十多个村子的年轻人追逐的偶像,她自己也没有预料到。之前她所知道的俊美,只是穿戴好一些,皮肤白嫩一些,至少不是斜眼歪嘴,她甚至还做过比较。现在,她再也没那种信心了。在城里,生活的压力有效地分散了她的思绪,柴米油盐真正地提到了议事日程,她得把精神集中到孩子身上,于是方方面面的焦躁让她睡眠不足,进城后明显地老了许多。

灵莉晓得刘忠还不开窍,拉不下脸刮不下面子。她站到街上已经不那么紧张了,尽管她不像别人那样大声吆喝,可对于来来往往的顾客她十分留意,有时用一半心思揣摩个别人嬉皮笑脸的目的。那些拎包的女人,八成要挑肥拣瘦和你砍价钱;那些急匆匆的男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只要看上新鲜的菜,买了便走;最难缠的便是老太太,把菜翻来翻去,多占一毛钱的便宜也不放过。

这卖菜的生意越做越有经验。灵莉已经老到得可以用一只眼睛一半心思招呼顾客了,每天早上出摊,不到一个多钟头就卖光了,灵莉另一半心思谋划着自己的菜品种太少,还得说服刘忠和自己一起干,弄一辆电动三轮车,从四处拉货,品种多了,正儿八经像个摊子,要是发展了,她可以租一门市,连调料一起卖,那时候不要站在露天马路上,无论天气怎样变化,她可以稳坐钓鱼台,愿者上钩,不至于刮风下雨天,菜堆在家里腐烂。那时候,她真希望自己门面的招牌是最亮眼的,而且全城的人都能看到。然后,他们像赶集遇会那样,人山人海地挤着进来买东西,要调料的,拎菜的,自己应酬不过来,必须雇个帮手。刘忠则像老板那样,坐在门市口喝茶……

可是,不可能。没有比乡下人进城摆小摊挣钱困难的了。城里人,总要挑三拣四跟你毛二八分地计较,做生意的都说不好做,挣的钱是几个辛苦钱。有时,遇上几个不翻本本的人,总是用疑惑的眼神问,这菜是哪儿来的?是温棚里的还是大田里的?打农药了吗?洒生长催熟剂了吗?灵莉觉得烦,可表面上还是热情洋溢地一个个回答招呼,有时还殷勤地说,一分钱是一分钱的货,你们看看,自家地里长的,哪有甚毛病,不要嫌贵,关键要看货。

“货是好货,可你这规模太小。”有一天早上来了个主顾,是个男的,脸上看不出什么特别的表情。灵莉迅速地瞥两眼,她要获得对方的信息,卖菜?挑刺?无聊?骚情?看不出来,对于这号人,灵莉心里还设些提防,或者根本没在意——他只不过是一个过客而已。

这男人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他掩饰着内心的一份慌乱朝着四周瞅瞅,似乎确定周围没有熟人或者能保证他的安全与隐私。然后,才一本正经地说,不错,不错。好像说菜,又像随口说说。灵莉真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了,她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男人一个人自言自语,好像是买菜,又像跟菜毫无关系。灵莉再看一眼这男人时突然觉得受到了一种侮辱。这男人一直是那种表情看着自己。灵莉不由自主地在衣服边搓了一下手,神经顿时紧张起来——进城以来见到第一个怪里怪气的人。

灵莉还是主动开了口,她问要啥菜?男人似乎对菜的好坏方面有一手的。他说菜的颜色要正,看那绿得发黑、叶子厚、茎粗的都不是好菜,八成是污水浇灌出来的。还有大棚里长出的蔬菜,日光明显地照射不够,叶片单薄,生长日期不足,都是些催生素的作用。灵莉没想到此人对蔬菜研究得一套一套的。他还说味道方面,质量方面,这可是凭经验,是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另外,还有他自己总结的规律,比如城内摆摊卖菜的,乡下进城摆摊卖菜的,开永久蔬菜门市的,货的来路不一样,也就决定菜的好坏。总之,卖菜也是学问,要加倍小心。

灵莉听得有些云里雾里了。她没料到卖菜有这么大的学问,而且还有这样挑剔的人,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她原以为城里的婆姨女子够刻薄挑剔的了,谁知还有这样的男人。灵莉的心从开始就伴着剧烈地跳动,她的喉咙有东西堵着,一时说不出话来,脑子里却盘算着,这人想干什么?

灵莉耐心地看着这个人。这人说话慢条斯理,再看他衣着拘谨,神情略显不安。像这号人,灵莉想不会是什么恶人,充其量是个小心眼儿的男人罢了。接下来这主顾似乎和灵莉很熟的样子,脸上开始浮现出淡淡的笑意,并表现得很有分寸的样子说,菜他全买了,叫灵莉收拾一下,送到地方去。endprint

灵莉有些不相信似的看着主顾,她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全身上下有一种紧张与眩晕。这菜他全要了?真是喜从天降,怪不得他一个劲儿地讲菜的好坏,原来是个大买家。好在,灵莉很快便镇定了,她立马把菜打捆好装进自行车后座上挂着的箱子里,这才有些激动地问:到哪儿?

新建中学。男人说。

知道了。灵莉心里这才明白,这主顾可不是一般的主顾,只要搭上这关系,自己的菜不愁卖不出去。并且,听他的口气,多多益善。这人算是学校的一个官吧,总会有一点小小权力,有权力就会有好处,说话也顶得上数。灵莉推车走的时候,抬头又看了这男人一眼,有些心存感激地抿了抿嘴唇,想说一句什么话又咽了回去。她想,反正今天不要一斤一两往外零碎卖了,自己可以早早回家做饭,用不着乱忙了。

灵莉一路上跟着男人,心情十分舒畅。新建中学很近,一会儿便到了。男人打着手势,指点着灵莉来到像是饭堂的一间很大的房里,随后便来了一个小青年。男人指着灵莉对小青年说,她的菜全要了,你称一下数量。

小青年边应承边帮灵莉往下取菜。男人说称完了到他那儿取钱结账,小青年依旧那么应着,而后上下打量着灵莉问:你是何主任的亲戚吧?

不,不是的。我不认得何主任。灵莉取下最后一捆菜说。

小青年还是看她,似乎看不出她来自乡下。灵莉带着城里少妇特有的那种讲究与细致,让小青年十分欣赏。当然,小青年还是十分谨慎地问:你和何主任不认识?他就买你的菜?

灵莉一下子明白了,她这才想起走了的那个男人——何主任,她感到自己脑子并不迟钝——一个什么主任,多大的官儿?反正,天天能有这样的主顾,管他什么主任什么官,她还是感到淡淡地高兴。毕竟,谁会有这么好的运气呢?

九点的样子,学校正是下课的时候,大群的孩子们一堆一堆地在嬉戏玩耍,吵闹声就像夏天里在大树上的麻雀一样,整个校园热闹沸腾。灵莉这才觉得自己进来的时候没注意,新建中学很大,教学楼、办公楼、住宿楼都是明光亮窗的,难怪城里人都说新建中学条件一流,并且教师也不懒,这时她想,自己的孩子将来上初中,一定要考到这里来。

灵莉十分兴奋,她在小青年的指引下,来到办公楼二层,等小青年敲门的片刻,她抬头才看见门上有总务主任字样的金黄色牌子。这下子她才明白了,自己的主顾是总务主任。她晓得,学校的总务主任是管后勤的,吃喝拉撒,全由他掌控。这下可好了,有了这门路。灵莉想自己的生意会越来越火的。

小青年递给总务主任一张条子,上面写着灵莉全部菜的斤数:尖椒10斤、油菜15斤、豆角8斤、蒜苗8斤、黄瓜5斤。何主任并不急着算账,他站起来,走到饮水机旁一边寻着杯子一边说,太少了。明儿开始,多弄些品种,最起码各样得弄100斤。自行车不行了,要弄三轮车。三轮车会骑吗?他接水的当中回过头问。

灵莉正四下里观看着房子里的陈设,听何主任这么一问,她赶忙收回目光看着何主任。这一看,她的心猛地像被蜇了一下,因为何主任的眼光让她觉得奇怪。

灵莉低眉顺眼地站着,她的脸色有些灰败。

何主任端着水杯走过来递给灵莉,沉吟着说他是学校的总务主任,姓何。灵莉冲他无声地笑笑。说,我晓得了。何主任有些领悟地说,知道就好。你看你,这样的身材,这样的皮肤,怎能站在二道街摆摊呢?我呀,观察你好长时间了,老实人一个。何主任仿佛把灵莉当熟人似的。一改开初见面的表情,这一种危险,这种眉来眼去意味着什么,灵莉已猜测到了……

但灵莉还是感到奇怪,何主任这样的年龄应该有婆姨有孩子了吧,他主动与自己搭话不会有什么目的。在村里的时候,男人们上山劳动或出外跟工,剩下一大堆的婆姨们在一起说长道短,彼此交换一些信息,自身的,男人的,市面上的,城市里的,有时还交换些隐私。比如某个女人寻了几个汉,夜里非要干那事不可。灵莉当时说那事又不能当饭吃,不嫌烦。村里有一个婆姨对她说,你傻,男人就喜欢这种骚亲货,上瘾了才能拴住男人的心。

灵莉当时脸红了,心跳得厉害,她觉得自己上不了那个“瘾”。

现在,孩子都大了,家里的经济压得她和刘忠连喘气的工夫都没有,哪有心事想那种事。何主任见灵莉没言语,依旧一副正人君子的脸色对她疏导。他说,像灵莉这样的女人,干什么都是好手,感觉就是胆小了点。这么一说,灵莉越发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但这回,灵莉没有多想,她倒觉得自己欠了何主任人情。

有空一起吃个饭?好好给你策划一下。何主任把算好的账单递过来说。

灵莉接过单子,一脸茫然。

何主任说,噢,你去会计那领钱,我批过了,至于吃饭,随你的便。

灵莉略略有些迟疑,她只说有事一定找他帮忙。至于吃饭的事,她压根也没想,哪有这个空闲。菜卖了,自己还得做饭,还得再组织菜源。

灵莉领了钱,心里是另一种感觉,兴奋之余她觉得自己满脑子是开自己门市的事。你别说何主任的提议还是动了她的心,未来美好的规划在她脑子里像过电影一样过着,对一个家庭主妇来说,如何过好日子才是她唯一的目标与选择……当然她晓得这些目标距离还远,她在城市里要搞好所谓的人际关系,跟邻家、客户或有权有势的人联络感情,并且得体,不要叫人说三道四。她曾听不少人说过,乡里进城的婆姨一个个变坏,跟别的男人混,一起喝酒、一起抽烟、一起赌博、进酒店出歌厅……这样的生活她不需要,她只盼着孩子长大成人,考上一个名牌大学,自己多受些罪吃些苦,样子变得越来越难看也无所谓……

现在,她不抱怨什么,只要自己精心选择和不懈努力,生活一步一步会好起来的。灵莉走在街上,一脸的春风明媚,心底里由衷地喜悦,让她觉得自己更加年轻,连走路都是那样地有劲。她想,自己的想法一定会得到刘忠鼓励的,十几年的农村生活,一下子能渴望到变化的风景,除非憨汉才不高兴呢!

事实上,这是做女人自己良好的感觉。灵莉回到家,见刘忠半躺在发旧了的沙发上看着自个从乡下带来的黑白电视。这么早刘忠收工回来还是第一次。灵莉非常谨慎地问刘忠,今格你怎回来这么早?她并没在乎丈夫的表情脸色,好像与往常一样,她开始生火、做饭——这么多年,她始终这样,把家里安排得妥妥当当,要不是为了孩子念书进城,经济严重困窘,她也不会在大街上卖狗屁菜。要知道,一个女人家看人家眉高眼低也难活哩!endprint

灵莉没料到刘忠一反常态,言语又狠又冷地说,上那好活去了?这么一晌午?

这近乎于审问的口气让灵莉顿觉心底冰凉,她停下手中活,扭头看着丈夫,说,你甚意思?

甚意思?二道街菜市早散了。我从那走过来就不见了你的鬼影子。刘忠一下子坐起来,两眼要喷火似的一转不转盯着灵莉。

灵莉晓得刘忠的想法。为了确保妻子不会变坏,他不止一次叮嘱她,不要相信任何人,特别是城里那些人,个个鬼着呢!

灵莉一直也没在意丈夫的话。眼下,刘忠有些猜疑,或者是一种暗示,她开始变坏了。岂有此理……她有些看不上丈夫这种酸而小气的劲儿,但她还是浇灭了自己愤怒,一边干手里的活一边说,你这么早回来是暗里跟踪我?

跟踪又怎样?一个女人家没了规矩还了得?刘忠改坐了一下姿势,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

灵莉看过不少电影电视剧,搞地下党或间谍都是一个跟踪一个,还有尔格的情感、婚姻、家庭什么狗屁片子,也有跟踪。城里人就这么无聊至极,婆姨汉过日子怎么相互不信任呢?可是,自己的丈夫也学这一套,这让她恶心,这叫村里人晓得不给笑话死了么?

刘忠,你不是人。灵莉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她觉得自己受了莫大的侮辱,那种委屈一下子又没法释放出来,两行泪水一下子掉了出来。

刘忠霍地从沙发上跳起来。他早就没了耐心,就像心里早早窝了火一样,这时候火焰突然间蹿高了。作为男人,他觉得进城后的生活过得如此窝囊,事事不顺气,也不顺眼。像一个孤僻症患者一样,他进城后除了胡思乱想外,对任何事都有些神经过敏,特别是妻子去二道街摆菜摊,他心里有障碍,可是又说不出口,所以他既不强烈反对,也不支持。然而,他实在没什么技能,只靠在工地上跑来跑去挣个小工钱,在城里养家糊口成了问题。他娘的在城市里生活太费钱了,开初进城的勇气和信心早就灭了一半,剩下的全是烦恼。

刘忠跳起来没有发作。孩子回来了,大家都等着吃饭。再说,灵莉这些日子也没少受罪,起早贪黑,家里的经济还真的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就连伙食也改善了不少,这种补贴让刘忠心服口服……可奇怪的是,他没有幸福感。也许,在骨子里,他还是有不让女人抛头露面的想法。看着城市里的女人在街道上摇来晃去,高跟鞋蹬蹬地敲着柏油路面,一副得意忘形的高傲,两个奶子在衣服里挺得老高,腰肢用什么捆绑着,细得快要折了,还有,紧贴肉皮的裤与穿在裤外面的超短裤让人浮想联翩——他不明白,她们没孩子?不过日子?为什么一个个细皮嫩肉、搽脸抹粉,这样招人眼摆来摆去?她们的男人难道一个个是大官大款?刘忠有时替自己可怜起来。要说长的样道,灵莉全身上下一点儿也不差,只要稍打扮打扮,那才吸引人呢,可惜,就这个命。

刘忠心里又极不情愿灵莉变得花枝招展,他听说过越招眼的女人越会被另外的男人套走的。他进城后天天看着这永远都是五颜六色的风景和女人,有时会看花了眼,城里一天一个变化,让他想起农村自己的家便辛酸。但有一点,他的心不花,对灵莉还是充满了信心。眼下,或许好些天了,他的那份信心被什么东西一点一点吞食。他觉得灵莉越来越忙,应付完家里的事便急忙忙出去弄菜是一种借口,心里越想越凉。工地上的哥们儿稍闲下来的话题便是有关女人的事,他们都说城里的婆姨从生下来就那么苗苗条条,细皮嫩肉,天生一股骚劲。他不知为什么一下子便想到自己老婆,她是农村出来的,不也是细皮嫩肉吗?这跟骚有甚关系?

刘忠想不通,但来气。

吃完饭刘忠悄无声息地走出门上工地去了。灵莉也不计较什么,尽管心里屈憋,但看着孩子一副高兴的表情,她也跟着高兴。儿子说快要考试了,下半年上中学去哪个学校人家的爸妈都谋划好了。这一说让灵莉站得直直的,停止了手中的活,尽量不让自己的慌乱显现出来。

还有这等事?灵莉像问自己。上初中去哪不一样?

儿子准备午睡,爬起来说,几个中学不一样,初中这块要数六中好,我们班的同学争着去呢!

灵莉有些呆若木鸡了。她感到自己一阵阵地可怜。原以为进了城上了学都一回事,现在看来太复杂了,说不准这里面还隐藏着什么奥妙。灵莉开始怪自己,平日满脑子就是缺钱,总以为有了钱什么都可以,关于学校,她太陌生了,自己在乡中学没毕业学校便倒塌了,班里有好几个进城念书去了,还一个个考上大学,出人头地在省城工作,而自己,随后便嫁人了……

正没头没脑地想着,外面有人喊她的名字,灵莉打了个机灵,解下围裙开门应声,原来是隔壁邻家的女人走到她跟前,一脸的笑容,说三缺一,叫灵莉帮一手打麻将。跟从前一样,灵莉婉言谢绝,推辞过去她脑子里似乎还在梦游之中。邻家女人没了笑容,一甩手扭着屁股走开。灵莉一言未发站在那里,稍一会儿,她想起明天早上要给何主任那边送菜的事,于是,赶忙回到房子,给儿子把闹钟放到床边,自己洗了把脸,立马去组织菜源。

作为生意人,灵莉和任何一个人的交易都是公平的,有时哪怕自个儿吃点亏。很熟的几个菜贩子一下见灵莉要这么多菜,开玩笑地说,俊婆姨,找下好搭搭了?有的甚至露出狐疑的表情——他们想,这女人长得太俊了,她凭什么呀?进城才几天?生意越做越火越大,就凭她是女人吗?

可不是,在所有人眼里,这个女人开始不寻常了。许多进城后的女人大都是待在家里,做完家务便上街闲逛,而这女人沉着稳重,她好像对于自己的未来充满了信心,或者,她根本不在乎自己那点家底,以后的生活,以及别人的歧视和议论跟她根本没关系,她的脸始终那么平静,说话的声音很甜,偶尔,她用目光快速地掠过来来往往的人群,像是确定人群中有没有熟悉的面孔或辨认哪些人是恶人?所有这一切,好像又与她毫无瓜葛。

灵莉四处跑来的菜堆满了整个房子,各种菜发出的味道使人不由得打上几个喷嚏。灵莉像整理钱一样一一捋顺着各种菜,然后一小捆一小捆地绑好。二百多斤,从头到尾,她都是那么细心地收拾过,发黄了的、霉烂了的、变质的她全撕掉,甚至,她看不顺眼的也撂在一边。endprint

第一次这么大的买卖,她一定要做好,决不能让人家说三道四,况且,这些菜全是给学生娃们吃的。她突然间有一种满足感。相反,刘忠不帮她,而且打击冷嘲她,她又觉得有一种没来由的沮丧。这生活呀,有时真没法子说清楚。

灵莉也顾不得多想了,这么多的菜,骑自行车送是不行了。灵莉走到街道上,随便叫来一辆蹬三轮车的,她说有5块钱就送到学校去了,而蹬三轮的无动于衷,歪着脖子抽着烟说10块。灵莉看着那张没有表情的脸,狠了狠心说8块去不去?蹬三轮的眼睛迅速从灵莉脸上掠过,像是看一张画似的,想不明白俊女人这样砍价。

还是蹬三轮的败下阵来,他扔掉烟头强挤着笑了一下说,这么大的买卖,学校有自己人呀!

灵莉没有丝毫的满足感,她抿着嘴没有回答蹬三轮的。从一开始她就不和蹬三轮的说一句话,甚至,都没有正儿八经地看蹬三轮的一眼。

真的,灵莉骑自行车跟在三轮后面,脑子里全是赚了钱自己弄个电动三轮,让刘忠送货,然后再租一间宽敞的门面房,自己把各式各样的调味品也经营上——反正,日子过好了,别人是什么脸色,或者瞧不上她这个卖菜的,甚至连语气都显得高高在上……有什么不可以,人嘛,活一辈子本身就难,何况自己生下来命里注定就要这样过,只要刘忠愿意,能体贴她一点儿,孩子上进,将来有个出息,这要求再普通不过了呀!

一声怪叫,切实让灵莉吓了一跳。她从自行车下来的那一刻,甚至还觉得自己在幻想之中,蹬三轮的翻在地上,各式各样的菜在马路上活蹦乱跳地滚来滚去,好像只一瞬间,两边的人从天而降,很快聚集起来,说些什么?灵莉没听清,她脑子里突然冒出两个字:完了!

其实,灵莉幻想着未来美景的时候,前面一辆车从马路横穿过来,蹬三轮的已来不及刹车,直直地闯了上去。于是,人们像看大戏的那样,指指点点议论这个事故的经过。反正,没人说出来谁之过,就是这么围观、议论,整个交通堵塞了……

刚开始,灵莉吓蒙了,她丢下自行车急忙跑过去问蹬三轮的伤着没有?蹬三轮的竟然朝她一笑,说,求事没,赶快捡菜,这下灵莉悬在半空的心才放下来。没料到,开车的竟然是个女人,穿得长长短短的有些怪异,由于过分的惊吓或愤怒,脸上很明显地渗出了汗珠。女人走了几步,用力踢了一颗脚下的茄子,声音有些沙哑但非常狠毒,说,没碰死呀!

蹬三轮的刚好扶起倒在地上的三轮车,接着,他若无其事但明显一瘸一拐地走过去,像应战的公鸡那样,不住地点头,嘴唇是紧咬着的,拳头也是握着的,看得出,他十分难过,愤怒,然后笨拙而吃力地从口里挤出几个字,老子碰死你埋呀!

灵莉突然觉得天昏地暗了,要打架了?要出事了?这是在干吗?还过不过日子了?开初她以为蹬三轮的没碰伤就好,可惜心疼那些满地的菜。现在,她开始紧张,暗暗盘算着那女人一定有来头,揍她一顿,肯定出大事了。这种想法让灵莉浑身一阵燥热。很快地,她紧走两步拉住蹬三轮车的说,省些事吧,学校那边还赶着要菜呢!

蹬三轮的说,咱乡下人就还不认这个理儿,你娘的横穿马路,弄得老子措手不及,我还没黏你,你还黏老子了。你看,这脚都骨折了,出血了,怎么着,是不是挣下几个臭钱了,想埋老子,看你有多少钱?说着,蹬三轮的把裤腿往上一拉,腿上的血正往外流着。围观的人都吸了口冷气。

开车的女人显然没了信心,这时从人群里挤出一个警察,他一边挥着手叫人群散了,一边询问蹬三轮的,没事吧?

蹬三轮的有些蔫了,他咧嘴笑了笑,没大碍,腿疼。

警察十分和蔼地拍着蹬三轮的说,只要没大事就好,大家都散了,全是她的错,马路上就地转弯,违反交通规则,这样,给你200元补偿,弄点药,我们罚她,行不?

灵莉没有注意到蹬三轮的神情,他开始帮灵莉拾菜。接着,他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吹着口哨,骑上三轮车对灵莉说,走呀,还等人家唱……

灵莉没料到蹬三轮车的男人如此狡猾,他顺手拿了警察递过来的钱连看都不看一眼便装进衣兜里,灵莉觉得他的表情有些夸张与滑稽,她开初的紧张也随之烟消云散。这种突发事情灵莉一点儿思想准备也没有,她永远也想不到这个世界上每分每秒会发生什么,而这么多的事会不会跟自己有关。如果知道,她或许有个防备吧。这让她真正觉得进城生活得不易。

初中毕业那年,她曾向往过那些五彩的生活呀,外面的世界多么地精彩,多么地诱人,年轻的心老是在飞呀飞,可是,家里需要她作为一个本本分分的良家妇女,那些极端的花花世界只成了一种幻想。她嫁人了,自己从前想的种种刺激回到了现实,她的生活十分平淡,结婚、生子、做家务,年复一年就这么平淡地过来了,要不是为了孩子,她也许在那个小山村里待一辈子,直到老死。可是,现在不容她多想那些与生活不沾边的事,要生活,必须学会适应,一切都在变,连她自己也觉得在变,怎么会硬着头皮站在街道上摆小摊呢?

她突然觉得这个年龄十分令人厌憎。

没法子,进城里就得学会许多乡下不晓得的规矩。如今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像一条冰凉又光滑的蛇,很难抓住,弄不好会反咬一口。所有的人礼貌性地、惯性地、功利地、有条件地与你来往。世俗并世故地把人们的眼球都吸引到漂浮在生活层面上的东西去了,谁也看不清谁心底会有什么?灵莉这才感到孤独和可怕起来。

你这女人心善,做不了生意。蹬三轮车的突然回头对灵莉说,尔格这世事,要机灵点,惹不起的咱绝不惹,能拿到钱的咱绝不手软。你看看,那娘们横着呢,公安来了是给她解围,别说200块,再多点儿也得给咱,他们怕遇上赖皮,有句话叫讨吃的还怕个开店的?尔格这街上,不好混呀!

灵莉尽管心中觉得蹬三轮车的男人不算坏,她却还是那样一言不发。听他慢吞吞地讲完,下意识地朝左右看了看,这城里人呀、车呀、三轮车、自行车就是乱。然而,这城市又是多么美好呀,没人认识她,连自己都不晓得自己是谁了。她不是一个跟工小子刘忠的婆姨,更不是一个在家唠叨的母亲,也不是发了横财的强女人。她眼下的身份,谁能确认呢?endprint

对灵莉来说,这是一个美好的开始,下完了菜,她去何主任那儿结账,走出来发现蹬三轮车的男人还在那儿伸长脖子等着自己。灵莉看着他拙劣的动作,一下子神情黯淡下来,她十分生气地说,还没走,钱不是给过了吗?

嗯,我是这样想的,刚才那200块钱咱俩一人一半,也就是应给你100块。说着,他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百元票子,像机器人一样动作僵硬地递过来。

我凭啥要?灵莉觉得这个讨厌,让她很反感。

我们是一伙的,常言说,有难同当,有福同享。蹬三轮的目光正面对过来,灵莉发现那里面一无所有。是的,这双眼睛一直是这样,空荡荡的,不祈求什么,她只是不屑一顾罢了。

什么一伙的?我雇了你,车又碰了你,这钱我不要。灵莉推自行车准备走了。

那个,那个你叫什么?噢,老板,明天还送吗?蹬三轮的赶紧骑上三轮,在灵莉身后一个劲地喊。

灵莉把自行车骑得飞快,她脑子很乱,没听见似的朝前飞驰过去。前面,她看着满街的拥挤,就像天空突然有遮天蔽日的浓雾,什么也看不清,或许是太阳光从高楼的玻璃上折射下来,天与地都在燃烧起来。

回到家,灵莉坐在床边沿像丢了魂似的呆若木鸡,刚才像下了场天昏地暗的暴雨一样,她摸不着头绪来,就在她称完菜,拿着灶房管理员的条据去何主任办公室结账时,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面临的是一场考验。

何主任递钱的时候明显地有意捏了她一下,这意味着什么?当然,还有何主任的眼神,让她觉得可怕。凭她的直觉,一个十分龌龊的场景涌现出来。也许她的吃惊让何主任变换了一副表情。灵莉的心速急剧加快,而且红着脸说道别的话还有谢谢的话,她觉得自己语无伦次了,由于过分的紧张,她感到自己浑身的每一块肌肉都在抖索。

大概是自己过分的敏感,灵莉还有些懊悔。她的举动反倒把何主任弄得尴尬地站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办了。灵莉这才问,明天还送这么多吗?

何主任犹豫了下,说,当然了,我说的话是算数的,很明显,何主任意识到灵莉是在提防他,又说,你应开固定门市,让你男人买个三轮,还有,你得弄部手机,好联系。

灵莉心里还有些乱糟糟的,她一个劲地感谢,答应回去和丈夫商量。可何主任那眼睛那神情,好像随时都与她有什么纠葛似的,这让她慌张,忙退了出来。她感到何主任挺复杂,对于一个乡下来的卖菜女人来说,无法看透他什么。有一点,灵莉想,如果让她背叛刘忠是万万不可能的……

想着这事,灵莉惊异自己怎么会这样了?胡思乱想什么,何主任的建议她觉得应该慎重考虑一下。门市、运输工具、手机,她这阵子才懒洋洋地伸展了一下腰,开始做饭了。

一个女人,这样忙里忙外,实在没有去想别的了。晚上刘忠没回来吃饭,灵莉总想出了什么事。她收拾了剩余的菜,而且用纸记下明天要去学校送的菜有什么种类,多少斤。一切妥当了,坐下来等刘忠。事实上,她已经很累了,一个人盘算着乡里人进城真的挺受罪,日子也难熬。生活如此不堪重负,哪像城里女人,有闲情打牌、逛街,还有不少女人去公园跳舞,打羽毛球,晚上去歌厅唱歌——不想了,该死的刘忠,把自己晾在家中干甚去了?

灵莉觉得眼下赚钱不是什么大问题了,她简直想不出,城里什么事都有这样那样的讲究?孩子放学回来,满脸红彤彤,眼睛亮亮地说,再过两周考试了,考完了便分学校,人家的孩子都有着落了,分到中学后还要挑最好的班,看着孩子吃饭说话的样子,灵莉有些忍不住要哭起来,即使多花点钱,未必能按孩子的意愿去那个学校那个班,现在这年头,孩子们靠的是父母,可像他们这样从农村生硬地挤进来,有什么靠的呢?这一想,灵莉心虚起来。她劝儿子好好学,只要成绩好了,他们一定想办法让儿子去六中的。孩子毕竟是孩子,好哄,他从不觉得自己父母比别人差。或许,再大一点,上了初中,他会明白,生活在天底下的人还是有区分的……

这种压力使灵莉多了一种沉重,除了菜的数量、品种、质量,她更多的时间是考虑找一个熟人,就像过电影一样,想把娘家那边还有婆家这边所有的亲戚细细过滤一遍,她没有发现有什么掌权当官的。当初进城的时候根本没有这样的思想准备。灵莉尽力地回忆一些细节,在她所接触到的这些人中,当然,一闪而过,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似乎都在嘲笑她、算计她,谁会帮忙呢?

灵莉还是想到何主任。

可是,对灵莉来说,开口求人办事是一件非常难以张口的事。何主任是她认识的唯一有权的人,她仔细琢磨何主任从头到尾的举动、言语,包括表情,灵莉不由得又打了个冷战,何主任到底是什么人?她明白不过来。她觉得这个人不怎么讨厌,尽管他看她的一分一秒里,眼神那样游离,可是灵莉觉得这烦心的事,只有对这个男人说说,他在学校,一定与六中那边人熟。

其实,每每想到这些事,灵莉自己也感到有些心不在焉,有着力不从心的无奈与可怜。儿子还小,认定要上六中了,如果这点要求都满足不了,说不定给儿子造成伤害,她心里也不会平衡的……灵莉此刻甚至羡慕乡下的那种生活,那种生活简单又平静,压力也小,反正耕种劳作,靠天吃饭,农闲的时候刘忠跟上两个月工,挣点钱,日子过得舒心坦荡,可事情变化得太快了,她还没准备好,村里的学校便撤了,别人都早早地把孩子送到城里,自己还守着什么?眼下要操心的事太多了,不要说进城后上无片瓦下无插针之地,唯一的是多攒点钱,让孩子上个好学校,将来有出息就行了。灵莉自己不由得叹息,人与人没法比,城里人说房子住多少平方米、汽车多少排量、身体如何调养……他们一个个过得如此轻松,尤其那些女人,无所事事、十分安逸,把生活折腾得浪漫无比……不想了。灵莉下狠心对自己说,听命吧!

可是,她这样子,这种心情,让刘忠万分生气。晚上回来刘忠不吭不响地钻进她的被子,灵莉没好气地在暗中低声说,憨汉识上一条路,人家不舒服。可刘忠十分亢奋,一副誓不罢休的样子,她推他,有些要反抗的样子。刘忠有些火了,喘着粗气倒在一旁问,怎球回事?真的有能耐了?连老汉也嫌弃开了?endprint

猜你喜欢
孩子
你们这群寂寞如雪的女(男)孩子!
五招搞定孩子的磨蹭
那些特别“听话”的孩子……
顽皮的孩子
孩子的画
Hey Blue!蓝孩子
孩子的画
孩子的画
孩子的画
孩子的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