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长波
摘要:《礼记·月令》作为古代“月令”体裁的经典文献,它以顺时为思想主线,记录了四季的自然及社会现象,并将自然与人类建构成一个有机系统。此有机体不可避免要涉及到人与自然关系的问题,这其中蕴含了丰富的生态思想。《月令》文本中自然规律体现为阴阳五行律,也正是阴阳五行的作用才将人与自然构建成一个有机系统。《月令》以整体性思维为原则,在其构筑的天人阴阳五行的框架中,天与人不仅追求自然生态的和谐统一,而且从生生之道的角度表明天人是一个道德共同体。
关键词:月令;自然;阴阳五行;仁爱;天人合一
中图分类号:B22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3-0751(2014)09-0129-04
《礼记·月令》作为古代“月令”体裁的经典文献,它以顺时为思想主线,记录了四季的自然及社会现象,并将自然与人类建构成一个有机系统。《月令》以“毋逆大数,必顺其时”为宗旨,其中包含了丰富合理的人与自然关系的生态思想。
一、帝神备具的自然界
1.《月令》中的自然之天
《月令》详细记录了自然界在一年中的变化发展情况,其行文按照春夏秋冬四季的交替而展开,每一季节又分为孟、仲、季三个月分述之。以孟春之月为例。第一,文本叙述了该月的天文星象,“孟春之月,日在营室,昏参中,旦尾中”①。在孟春这一月,太阳的位置在室宿,黄昏时参星在南天中的位置,清晨时尾星在南天中的位置。第二,《月令》记叙了此月的物候现象,“东风解冻,蛰虫始振,鱼上冰,獭祭鱼,鸿雁来”,“天气下降,地气上腾,天地和同,草木萌动”。其余十一个月也是如此详细记录天地万物生长、发展直至死亡的整个运动变化过程。
由此可见,处于运动、变化之中的整个宇宙就是《月令》对自然之天的外在描写。自然界生命运动过程的每一阶段都被《月令》认真细致地记载下来,同时,物候变化也反映了四季的交替。四季轮转的现象以及其中包括的各种生命过程即为《月令》对自然界的直观体会。这与中国古代哲学对自然之天的理解是一以贯之的。孔子曾言:“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②这个不说话但使四季运行、万物生长的天就是客观存在的自然界。以“道法自然”为宗旨的老子更是强调天的自然性。他认为宇宙万物的生长是自然而然的,并没有什么超自然的主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③,天地没有偏私,任由万物自由生长。而且,自然界及其中的存在物都有其自身运行的自然规律,即“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④。
2.《月令》之自然具有神性色彩
《月令》以自然时间为序,记载了每一季节、每一月的神灵,并规定了相应的祭祀活动。首先四季分别具有帝与神。春季“其帝大皞,其神句芒”,夏季“其帝炎帝,其神祝融”,秋季“其帝少皞,其神蓐收”,冬季“其帝颛顼,其神玄冥”;另外,“中央土”,“其帝黄帝,其神后土”。其次,除宗庙祭祀外,《月令》中有详细的与自然相关的尊神祭祀活动。
《月令》中有一个神明系统。五帝与五神:大皞、炎帝、少皞、颛顼、黄帝;句芒、祝融、蓐收、玄冥、后土。以上五帝皆为远古时期的圣明君主,五神皆为辅佐这些明君的大臣。由此可知,这些帝与神,实为后世之人的先祖,因而这些神祇具有祖先神的特点。同时这些帝、神又是与四季相配,所以他们也是自然神。而且,帝的地位高于神,两者实为君臣关系。另外,与人类生产生活息息相关的自然环境皆有神。例如,山川、林木、河流、日月、四方、土地、谷物都有神灵。这些神灵的独特特点是具有功能实用性以及与自然界息息相关。例如,春神句芒的作用是帮助树木的发芽生长,秋神蓐收主管秋收科藏。古人更是认为自然界的某类存在物具有神灵,例如山有山神,川有河川之神,森林有林木之神。由此,我们可以称这些帝与神为自然神。
人们对自然神的敬畏在祭祀活动中得到很好的体现。首先,细致、全面的祭神活动。例如,立春、立夏、立秋、立冬之日,天子亲率众臣举行庄重的仪式迎接四季的到来;其他山川、林泽之神也要在恰当的时间祭祀。其次,对祭祀所用之物的重视。例如,季春之月,妇女们被禁止过度梳妆打扮以便全力采桑纺丝,“以共郊庙之服.毋有敢惰”。仲春之月,要检查牺牲的肥瘦、毛色,量度其体形长短大小,只有体型、颜色、大小、长短都符合要求的动物才能用来当祭品。这些祭祀活动的细节无一不折射出《月令》对诸神的虔诚与敬畏。
人们祭祀神灵主要是为了感知神意并祈求风调雨顺、避免灾祸等。在《月令》中神意的表现形式为自然律令,人们对神的尊崇也是对自然规律的尊崇。《月令》对自然规律及人与自然关系的体认并不仅仅停留在对自然界直观现象的观察,而是进一步深入到哲学理论的论证——阴阳五行。
二、阴阳五行之法则
在《月令》中,人与自然是一个息息相关的整体,而且自然界的变化关系到人类社会的各项实践活动的调整。换句话说,自然规律是人们所要遵循的准则。《月令》文本中自然规律体现为阴阳五行律,也正是阴阳五行的作用才将人与自然构建成一个有机系统。
1.《月令》中的阴阳五行体系
《月令》认为阴阳之气的流转实现了四季的交替。阴气与阳气是天地之气的两种相辅相成的两个方面,两者不是静止的而是处于不断的运动之中。正是两者的运动使节令流转,形成四季。由此,阴阳不仅从理论上回答了四时如何交替这一问题,而且也与四时观结合起来。《月令》不仅仅满足于只对自然变化的解释,更重要的是解释人类社会的运行法则,这就需要用五行将人与自然在结构上整合在一起。
在《月令》文本中,四时成为连接阴阳与五行的桥梁。五行是奇数,四时是偶数,两者的数目不对等。为了解决这一问题,《月令》便在夏季与秋季之间加上“季夏”,在东南西北中间加上“中央”。接着,《月令》以四时为经、阴阳五行为纲,将与实践有关的自然、人事的方方面面都统一到一个系统内。
阴阳学说与五行学说原本是两个独立发展的系统,西周末年以后,两者逐渐融合在一起,并形成解释宇宙组织结构和动态变化的理论。四时五行构建涵盖宇宙万物的骨架系统,流动的阴阳二气则是此系统的推动者,正是阴阳二气的此消彼长才使整个宇宙系统运行起来。《月令》用阴阳五行思想为认识论工具构建了一个庞大的自然——人事社会系统,强调人与自然界的关联性,这可以说是阴阳五行思想在自然哲学层面的成熟运用。
由于阴阳五行的沟通连接,自然界与人类社会构成一个互相关联的有机体。其中诸帝神代表的自然界属于第一层次,阴阳五行则是该层次的内在本质;人事社会属于第二层次。两个层次间必然要发生相互间的关系,那么它们相互间发生作用的原则是“人法自然”还是“自然法人”呢?《月令》的观点是“人法自然”。所以人事社会以自然界的法则为规矩,即以阴阳五行为行为准则。自然法则由此也成为人事社会要遵循的法则。人与自然的关系不是对立的,而是一体贯通的。
2.因顺自然
从《月令》文本我们可以发现,它对每月每季人们的社会实践活动的规定总是以自然界的发展变化情况为依据的。以孟春之月为例分析之。
首先,自然界的发展变化。孟春之月,“天地和同,草木萌动”,阴阳之气混合,草木开始发芽生长。春季盛德在木,木主生,所以孟春之月,自然界的法则是“生”。此时是万物复苏开始生长的季节。
其次,人类社会的实践活动。政令:“命相布德和令,行庆施惠,下及兆民。庆赐遂行,毋有不当。”农事:“命田舍东郊,皆修封疆,审端经术。善相丘陵阪隰土地所宜,五谷所殖,以教道民。”工事:“毋聚大众,毋置城郭。”兵事:“不可以称兵,称兵必天殃。”禁忌:“命祀山川林泽牺牲毋用牝。”“禁止伐木。毋覆巢,毋杀孩虫、胎、夭、飞鸟,毋麛、毋卵。”
人们的各项活动都遵循了有助于养长的原则,这与此时的自然法则是一致的。其余十一个月也都如此论述人的实践依据天时。可知,《月令》认为人事要受到自然法则的规定与制约,自然为人事立法;人们要遵循自然规律。《月令》建构阴阳五行系统的目的是使人事行为有则可依、有法可循,即“凡举大事,毋逆大数,必顺其时,慎因其类”。“其时”就是天道,而天道的实质内容是阴阳五行律(自然界的规律)。四季交替、大化流行是阴阳五行律的体现,所以说“顺其时”即是因顺阴阳五行规律。自然界有其自身运行的规律,人们要遵循此律而不是逆天道而行。
《月令》的灾异观念也从侧面论证了它遵循自然的宗旨。例如,“孟春行夏令,则雨水不时,草木早落,国时有恐。行秋令,则其民大疫,猋风暴雨总至.藜莠蓬蒿并兴。行冬令,则水潦为败,雪霜大挚,首种不入”。此“令”指国家每月施行的政令。由阴阳五行律来看,春天属木,夏属火,火可以燃烧树木,所以春行夏令则草木早落。秋属金,金肃杀,所以春行秋令则会有瘟疫等疾病出现。冬属水,则春行冬令会导致洪水、雪霜灾害。其余各月也都有关于施行违反自然规律的政令导致灾祸的论述。
在《月令》看来,人间的施政如若违反自然天时,那么定将导致各种自然灾害,给国家百姓带来灾祸。这种灾异观的积极意义在于可以警示人们去遵循自然法则,保护自然的生态平衡。
《月令》以自然法则为人类社会立法,将人事与自然关联起来,并且制定了保护生态环境的的制度律令,这不仅仅体现了尊重自然规律的价值取向,其中更包含了尊重生命、仁爱万物的思想。
三、仁爱万物的伦理观
《月令》文本的一大鲜明特点是具有详细完备的“时禁”规定,这些规范条文中包含了丰富的生态爱护思想。
首先,《月令》要求保护动物资源。第一,保护幼小动物,帮助动物繁衍后代。如春天的第一个月,“牺牲勿用牝”,这样可以使雌性动物哺育幼崽。同时,“毋覆巢,毋杀孩虫、胎、夭、飞鸟,毋麛毋卵”。这是因为,此时是万物生长的季节,所以要保护小鸟、幼兽等使他们茁壮成长。第二,不能使用破坏性强的猎杀工具。例如,仲春之月,“毋漉陂池”。“漉”为过滤,意为用渔网捕鱼。渔网比鱼钩的捕获量大,所以禁止使用渔网,这样可以保护鱼类资源不致枯竭。另外“罝罘、罗罔、毕翳、餧兽之药”等这些捕兽工具和药品一并禁止使用。
其次,《月令》对森林资源的保护工作也有详细的规定。春夏两季正是树木生长的季节,所以不能砍伐树木、焚烧山林;并且还安排有专职官员看管林木。这并不意味着人们只能养护树木不能使用材木,在秋冬两季,人们是可以采伐树木以备日用的。此种可持续发展的做法是非常人道与科学的。
最后,《月令》对农田水利设施建设也非常重视。土地是进行农业生产的最基本要素,所以对农田土地的保护与开发工作尤为重要。春天,人们要根据修整农田并种植相应的农作物,“皆修封疆,审端经术。善相丘陵阪隰土地所宜,五谷所殖”。夏天不能随便动土功,以免破坏农作物的生长。夏天的第二个月,要对土地施肥,“粪田畴”,“美土疆”,做到利用和养护结合。仲冬之月,要停止一切“土事”,以免泄露地气导致蛰伏的动物死亡。水利方面是要做好防旱和防涝的双重准备。
《月令》能有如此丰富的保护生态的律令,一方面是出于对人与自然一体性的认识模式以及对自然的敬畏之情,另一方面也是对自然施以仁爱的结果。“仁”是从内心深处发散出来的对万物的怜爱之情。这些保护生态的政策反映了先人追求人与自然和谐的意识,其中更包含了古人尊重生命的情怀和仁爱万物的价值追求。“仁”是儒家思想的基础和核心,被认为是君子必须具有的德性。“仁”最基本的含义是爱人,但是仁爱的对象又不仅仅局限于人,还往往推及至自然界。这是建立在爱有差等基础上的自然爱护观。在这种观念里,虽然爱有先后,但是却用爱把宇宙万物都联系起来,这不但肯定了人类与其他宇宙存在物是一个整体,而且也说明了人与自然界存在伦理道德关系。儒家将保护动植物的生命与君子道德联系起来,这即是认为人与自然界之间存在道德伦理关系,《月令》则将这种关系政策化、法律化。
四、天人合一的境界论
《月令》以“毋变天之道,毋绝地之理,毋乱人之纪”为宗旨,认为人道依据于天道,将天、地、人构筑为一个统一整体。在这个天人系统中,天道是最高的准则,人们的社会活动都以天道为依据,追求天与人的合一。《月令》以整体性思维为原则,在其构筑的天人阴阳五行的框架中,天与人不仅追求自然生态的和谐统一,而且更在道德上保持一致。《月令》以阴阳五行律为理论工具对天人合一进行了论证。
首先,天与人在结构上合一。《月令》把世界五行化,即用五行对宇宙万物进行分类。自然界与人事社会的一切事物是同构的,都具有五行结构。可见,《月令》是以五行为架构,建立起一个天人同构的世界图式。
其次,自然界与人类社会的运行机制相同。自然界的运行规律是阴阳五行律,人事社会法自然而行,即人类社会的运行法则也是阴阳五行律。在《月令》文本中,人类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都与自然秩序紧密相关。
最后,人与自然是道德同一体。在《月令》中,人在依据天道进行生产实践、开发利用自然资源以维持自身发展的同时,也帮助其他自然物生存与发展。这正是“赞天地之化育”思想的体现。人能赞天地之化育,说明人具有主体能动性,能与天地并列,积极主动地参与到宇宙生命的进程中并发挥自身的重要作用。天地的大德为“生”,自然界通过春生、夏长、秋收、冬藏的过程,不断地实现宇宙万物的生命。人类帮助万物生长,使万物成尽自己的本性,人类的道德也由此得到圆满实现。
天人合一也是中国哲学的基本精神。《周易》记载:“与天地相似,故不违;知周乎万物,而道济天下,故不过;乐天知命,故不忧。”⑤这种“天人协调”的思想,以天道为准绳,追求人道与天道的相合。《周易》中“天人合一”思想的特点是人与自然界是一个整体,人道要服从天道。《中庸》从人的道德主体性上进一步论证天人合一。人如果能够诚尽自我的本性,则能够帮助万物成就本性;而尽物之性则是参与到天地化生万物的过程中,与天地并列。人在参赞化育的过程中,践行了天地的生生之德,最终与自然万物成为生命与道德的共同体。庄子对天人关系的看法是“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人与万物的地位平等,是一个生命统一体。他之所以会有“齐万物”的生态平等观,是因为“通天下一气耳”的物质观。他认为天下万物皆由气构成,气是可以流动转化的,“臭腐复化为神奇,神奇复化为臭腐”。庄子的天人合一观包含了天人平等观,万物因为气的流动而成为生命共同体。
先秦儒家的天人合一是一种道德境界说,儒者们注重的是道德情感体验,并没有仔细论证天人合一的过程。先秦道家的代表人物——庄子则只是从气化论的角度论证了天人一体观。《月令》吸取各家之长提出了自己五行化的天人合一观。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可以看出《月令》的成熟之处在于,它不仅用阴阳五行理论为工具论证天人在结构上的同一,而且从生生之道的角度表明天人是一个道德共同体。
《月令》用阴阳五行思想将自然与人事关联起来,把宇宙看成是一个生命体,人与自然都是其中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所以,《月令》提倡“天人合一”式的生态观。在此生态观的指导下,“人事”势必要参照“天时”,自然规律成为人们进行实践活动时无法回避的准则与依据。同时,人类作为万物中最为灵秀者,担负了参赞化育的重任。正是在参赞化育的过程中,人成就了自身的本性也助万物实现了物性,人与自然成为道德统一体。人之所以为贵,不在于人凌驾于万物之上,而在于仁爱万物。在生态环境遭到严重破坏的今天,抛弃“征服自然”的霸道生态观,拥抱《月令》所传承给我们的“仁爱自然”的仁道生态观,是一件迫在眉睫的事情。让人与自然一起诗意地栖居!
注释
①王梦鸥:《礼记今注今译》上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70年,第201—242页。本文有关《礼记·月令》的引文皆出自此。②杨伯峻:《论语译注·阳货》,中华书局,1980年,第188页。③陈鼓应:《老子今注今译·五章》,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93页。④陈鼓应:《老子今注今译·二十五章》,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169页。⑤黄寿祺、张善文:《周易译注·系辞上传》,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53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