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建中
[摘 要]国共党内合作从提出伊始就受到激烈反对,至今已超过90年了。今天运用体制机制创新理论来分析党内合作问题,破解难题就有了新思路。党内合作体制机制上存在障碍和缺陷,必须在体制机制上进行创新,中国革命才有胜利的可能。
[关键词]党内合作;体制机制创新;马林;孙中山;陈独秀
[中图分类号] D231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9-928X(2014)09-0011-04
1923年6月中共三大召开,确立了共产党员以个人名义加入国民党实现国共党内合作的原则。1924年1月国民党一大召开, 第一次国共合作正式形成。国共携手,由此兴起了轰轰烈烈的大革命,推翻了北洋军阀在中国的统治。长期以来,传统观点总是对党内合作这种形式予以充分肯定。进入新时期之后,这种观点受到质疑和挑战。特别是上世纪90年代一批共产国际档案公布后,这种观点遭遇到的挑战是空前的。那么,我们究竟应该如何分析和研究国共党内合作问题呢?本文从体制机制角度来分析国共党内合作问题。
一、国共党内合作的体制机制内涵
什么是党内合作的体制?就是共产党员以个人名义加入国民党来实行国共合作,就是中共已被打散成个体,而不是以整个组织的名义加入国民党。达林曾向孙中山建议,中共“作为一个政党”加入国民党,遭到孙中山的拒绝[1]。孙中山只同意共产党员以个人名义加入国民党,国民党内不允许存在共产党的组织。他坚持党内合作,就是要求共产党服从国民党,与他一致动作。他曾经明白告诉共产国际代表说:“共产党既加入国民党, 便应该服从党纪, 不应该公开的批评国民党, 共产党若不服从国民党, 我便要开除他们; 苏俄若袒护中国共产党, 我便要反对苏俄。”[2]“像陈独秀那样在他的周报上批评国民党的事再也不许发生”,否则,“我一定开除他”[3]。这个体制扼杀了中共的独立性,不能以组织的名义以一个整体来开展斗争,实际上就是溶共的体制。
什么是党内合作的机制,用马林和鲍罗廷的话来说,就是共产党为国民党做苦力的机制[4]。用孙中山的话来说,就是共产党为国民党输血的机制。宋庆龄曾问孙中山为什么需要共产党加入国民党,他回答说:“国民党正在堕落中死亡,因此要救活它就需要新血液。”[5]当时的中国,最好的新血液就是生气勃勃的共产党人。这种输血机制确定了国共合作从一开始就不是对等的合作,保证了国民党在合作中的领导地位。
很明显,从体制机制角度观察,党内合作方式增强了国民党的主体意识, 将共产党陷于从属和附庸的地位,不利于中共保持自己的独立性和独立自主地开展工农运动, 更难于实现对统一战线的领导权。
二、特定的体制机制确保了国民党在国共党内合作中的领导权
孙中山不愧为老练的资产阶级革命家。根据其毕生组党的经验, 他特别强调组织上的纯洁性,强调党员对他的绝对服从。在1914 年将国民党改组为中华革命党时, 就规定入党要按指印,要宣誓绝对服从孙中山。在国共合作中,他也强调中共对他的绝对服从,祭出了党内合作这个法宝,以这种非平等的形式确保国民党在合作中的领导权。
孙中山接受国共合作,很大程度上是为了获取苏俄的军事、经济援助,因为这是苏俄提供援助的前提。1922年6月陈炯明叛变,孙中山撤离广州,8月到上海。这是孙中山一生中最困难的时刻,他需要俄国的援助。他曾对美国记者舒尔曼谈联俄的原因时说:“中华民国就像是我的孩子, 他现在有淹死的危险, 我要设法使他沉不下去。当我们在河中被激流冲走时, 我向英国和美国求救, 他们站在河岸上嘲笑我们。这时候飘来苏俄这根稻草, 因为要淹死了, 我只好抓住他。英国和美国在岸上对我们大喊: 千万不要抓那根稻草, 但是他们不帮助我。我知道那是一根稻草, 但是总比什么都没有好。”[6]当还在广州同陈炯明的叛军斗争之际, 他通过陈友仁转告达林:“现在我深信, 中国革命的唯一实际的真诚的朋友是苏俄。”[7]
孙中山的内心深处是轻视共产党的,认为共产党只是“中国少年学生自以为是及一时崇拜俄国革命过当”的小组织[8]。他曾对国民党人说,中国的共产党完全不值一提, 都是些在政治上没有修养的年轻人,不值得重视[9]。因此, 他看不起中共作为一个政党的存在, 不愿同共产党平起平坐进行合作,从来没有用过“联共”的字眼。为了防患于未然,他在《孙文越飞宣言》中阐明:“共产组织, 甚至苏维埃制度, 事实均不能引用于中国。”[10]并且还得到了越飞的认同。他认为社会主义、共产主义都包含在三民主义的民生主义中,认为只有国民党才能担负起领导革命的重担,中国革命应以国民党为中心,其他党派(包括中共)应该集合在三民主义和国民党的旗帜下进行奋斗。他说得很清楚: 共产党加入国民党后,“如不服从吾党, 我亦必弃之”。他希望“共产党能守吾党范围, 吾默化之!”倘若“不能,吾自有处理之法”。他强调:“本党系容许共产党员的个人个别加入,并非容许共产主义加入。凡加入本党者,应奉行三民主义,违则受党纪制裁。”“容共只是允许共产党以个人资格加入本党,实行本党主义,断不能让他们在党内做不合于本党主义的活动……如若共产党有法外的活动,当加以严防。”[11]孙中山需要这批有着革命激情的年轻人作为新鲜血液去挽救他的正在堕落的国民党,但他并不把中共看成是具有对等地位的合作伙伴,他要求中共必须服膺于三民主义,他所坚持的党内合作的根本目的是要将共产党“溶解”于国民党。
当联俄容共引起国民党内的怀疑时, 孙中山向他们交了底:“予自莅粤设立政府以来, 英美日三国无事不与我为难;英尤甚!……今幸苏俄派人联络,且帮助一切重要物资,彼非厚于我,欲借国民党以实行其在华政策耳!吾则以外交政策联俄, 以威胁英美日。英美日能与我改善外交, 何必专在俄国? 联俄必先收容共产党,共产党虽全体加入国民党, 汝以为真意乎? 吾知共产党必不然也!”[12]
孙中山指定陈独秀等9人组成改进党务起草委员会,着手修改《中国国民党党纲》和《总章》,并于1922年11月15日修正通过。1923年1月2日,孙中山在上海举行的中国国民党改进大会上演讲:“现在总章已通过了,我们便要照着实行,但实行还要得人……我们的人才,要照几方面来分配……党的进行,当以宣传为着。宣传的结果,便是要招致许多好人来和本党做事。”[13]说明他求贤若渴,急需人才。他在国民党改组前后赋予部分中共党员以重要职务和权力,但并非是从两党之间职位分配等方面的考虑,更多的则是看重其个人才干,是尊重人才,而非尊重中共。
蔡和森说:“孙中山对国际代表马林说,中共如加入国民党,就应该不能另有共产党存在。”[14]张国焘向孙中山提出疑问:“是否允许其他党派存在?”孙中山和其他国民党要人没有直接答复,而间接的答复则是不主张多党存在的:“对于中共, 只是把它看作国民党大圈子里的一个小圈子。”[15]孙中山说得很明白:“且要彼等必参加国民党,与我一致动作,否则当绝之。”[16]
三、机制体制的障碍缺陷使中共不可能实现独立性和领导权
合作之初, 国共双方实际上就处于一种不对等的状态。合作形式上的不对等,机制体制上的障碍和缺陷,使中共不可能实现独立性和领导权。
马林提出实行党内合作的建议,遭到了几乎全体中共党员的共同反对。中共二大通过的《关于“民主的联合战线”的议决案》表明,中共的意图是由中共出面与国民党及其他政治力量联合, 建立民主的联合战线。但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同意马林的意见, 指示中共在保持完全独立的情况下,必须加入国民党。中共是共产国际的一个支部,按照共产国际章程的规定, 必须服从并应“无条件地”贯彻执行共产国际的“一切决议”。这样, 中共三大才勉强通过决议, 要求全体共产党员加入国民党, 同时注意保持共产党在政治上、思想上、组织上的独立性。
在共产国际二大上,列宁指出:“共产国际应当同殖民地和落后国家的资产阶级民主派结成临时联盟,但是不要同他们融合, 甚至当无产阶级运动还处在萌芽状态时, 也要绝对保持这一运动的独立性。”[17]共产国际在阐述国共关系时也明确指出, 中国共产党在民族革命运动中绝对不能与国民党合并, 也“绝对不能在这些运动中卷起自己原来的旗帜”[18]。
但是在实践中, 中共在思想、政治、组织方面的独立性受到了严重束缚。受限于机制体制的束缚, 要想保持独立性困难重重,实际上是不可能的。
第一, 严重影响了党在思想上的独立性。国共两党在指导思想上是截然不同的,但是跨党的共产党员必须遵循国民党的党纲和党章,还不能批评国民党。在党内合作的环境和条件下, 保持党在思想上的独立性无疑会受到纪律的制裁。
第二,党在政治上的独立性也受到了严重束缚。共产党的政治主张和经济纲领, 是要实行彻底的土地革命纲领, 以阶级斗争的手段来没收封建阶级的土地分配给农民,这同国民党和平解决土地问题是根本对立的。在党内合作形式下,中共是没有办法实现这一政治目标的,因而党在政治上的独立性无疑会受到严重影响,甚至根本无法保持。
第三,要想保持党在组织上的独立性也很困难。因为“跨党”,必须服从国民党的纪律,不服从就是“叛党”,而且国民党决不允许中共在国民党内存在党团。
根据以上分析,可以明显看出:在党内合作的方式下, “保持无产阶级政党的独立性和保证统一战线的不破裂, 是一个二律背反的公式”[19]。没有独立性,领导权更是天方夜谭。
四、改党内合作为党外联盟是在机制体制上的创新
为了保持共产党的独立性, 陈独秀多次提出了退出国民党,改党内合作为党外联盟的主张。实际上就是要突破旧的体制机制束缚,进行创新。传统观点说退出就是放弃领导权,这是错误的。只有退出国民党,改变合作的体制机制,实现领导权才有可能。
党内合作的实践开始不久,陈独秀就意识到这种合作方式不利于中共保持自己的独立性和独立自主地开展工农运动,难于实现中共对统一战线的领导权。1924年7月13日,陈独秀写信给维经斯基,明确提出:“对国民党的支持不能沿用以前的形式,我们应该有选择地采取行动。这就是说,我们不应该没有任何条件和限制地支持国民党,而只支持左派所掌握的某些活动方式,否则,我们就是在帮助我们的敌人,为自己收买反对派。”[20]以后,他多次提出退出国民党, 改党内合作为党外联合的问题, 均遭共产国际及其驻中国代表的否决。
五卅运动中,资产阶级对中共的领导作用和无产阶级的革命精神感到恐惧,出现了以戴季陶主义为思想基础的新右派。戴季陶在1925年7月抛出小册子《国民革命与中国国民党》,从思想上反对马克思主义,组织上排斥共产党。诬蔑共产党员加入国民党是采用“寄生政策”,极力主张将共产党员从国民党里驱逐出去。这本小册子一出版,就受到了共产党人的批判。
从苏联国家利益出发,鲍罗廷为避免国共合作局面的破裂,主动提出:如果中共党员在国民党中央机关中让国民党右派感到“厌烦”,可以“召回”这些共产党人,在国民党“中央机构中没有共产党员我们也可以做工作”[21]。
陈独秀对此坚决反对。五卅运动后期维经斯基从苏联回中国,也认为问题严重。8月19日,他在向共产国际的报告中大胆提出要采取国共合作的新方式:“全国工人运动高涨形势过去之后,国共两党关系有可能采取与迄今为止不同的形式。”而这“将主要取决于我们在工业无产阶级中的组织巩固程度”。9月28日,维经斯基向共产国际报告:“我们采取的方针是,在同国民党的关系中,要从联盟转向联合。我们现在不打算通过发表某种声明或作出正式决定来完成这种过渡,但是现在就需要采取这种过渡方针。”[22]
但是,9月21日,共产国际东方部政治书记瓦西里耶夫批评陈独秀和维经斯基的观点,指责维经斯基和中国同志都是犯了“左”倾幼稚病。10月2日,他再次致函维经斯基,指出维经斯基在来信中提出的“无产阶级是领导者”的观点是“左倾”观点[23]。
1925年10月,陈独秀在中共四届二次扩大会议上,明确提出:“戴季陶的小册子不是他个人的偶然的事,乃是资产阶级希望巩固自己阶级的努力,以控制无产阶级而走向反动的表现,我们应该即时准备退出国民党而独立,始能保持自己的政治面目,领导群众,而不为国民党的政策所牵制。”[24]他第一次正式提出了退出国民党的提议。提议不仅被共产国际代表所阻止, 而且遭联共(布)中央政治局斥责,说“这种破裂是绝对不能允许的”[25]。
中山舰事件发生后,中共中央已经拟定了反击蒋介石的计划,但是被鲍罗廷否决了。鲍罗廷的立场是与蒋介石妥协, 继续合作。在国共党内合作面临破裂危机时, 共产国际都是以牺牲共产党的独立性为代价的。
整理党务案发生后, 面对国民党右派的日益反动, 陈独秀写报告给共产国际, 提议共产党人退出国民党:“主张由党内合作改为党外联盟,否则其势必不能执行自己的独立政策,获得民众的信任。”[26]
可是共产国际坚持实行支持蒋介石的路线, 执意要共产党员留在国民党内, “严厉的批评中共有退出国民党的意见”, 并责成维经斯基来中国, “矫正中共退出国民党之倾向”[27]。随后,在1926年7月召开的中共第三次扩大执委会会议上,再次否决陈独秀和彭述之联名“提出退出国民党的问题”[28]。
在大革命后期, 共产国际一面把希望寄托于蒋介石、汪精卫身上, 一面要求中共维持国共合作的局面, 致使中共经常陷入“两难”的被动境地。直到四一二政变前,共产国际“不但反对中共退出国民党, 而且公然主张不要反对国民党右派”[29]。陈独秀于1927年6月“两次在政治局会议上提议退出国民党”,进行了顽强的抗争。鲍罗廷坦言:“你这个意见我很赞成,但是我知道莫斯科必不容许。”最后,均遭共产国际及其驻中国代表团团长罗易的严厉批评和拒绝。陈独秀对此苦不堪言:“国际一面要我们执行自己的政策, 一面不许我们退出国民党, 实在没有出路, 我实在不能继续工作。”[30]
当然,党内合作对于壮大中共力量, 广泛发动群众, 推动北伐战争方面无疑有积极作用。然而, 这种形式的危害也是明显的,存在着明显的弊端, 从一开始就束缚了中共的手脚, 使其在国民革命中的政权组织、军队武装、土地问题和工农运动等方面, 始终存在理论上与实践上的矛盾,处于“两难”选择,使中共成为国民党领袖的附庸,为后来蒋介石发动政变大开方便之门。尤其是到大革命后期, 当合作双方的情况都发生较大变化时, 共产国际未能调整战略策略, 变党内合作为“党外联盟”, 而是向国民党作出更多的妥协让步, 幻想以此来维持国共合作, 因而埋下了两党最后分裂的祸根, 造成大革命后期的潜在危机。马克思在1850年论述无产阶级同民主资产阶级联盟时指出, “这种联合无疑会使无产阶级受到损害,而只对小资产者有利,无产阶级会完全丧失它辛辛苦苦争得的独立地位, 而重又降为正式资产阶级民主派的附庸”[31]。
马林后来也坦承:党内合作形式“尽管提供了发展真正的群众运动和群众组织的机会, 共产党人却变成了国民党领袖的工具。作为工具, 他们此后不过是为蒋介石作嫁衣裳”[32]。以后的事实无情地证明了这点。
当然,大革命失败的原因是多方面的, 归根到底, 还是敌强我弱的阶级力量对比,加上年轻的共产党人缺乏理论准备和实践经验。但是,“体制障碍是最大的障碍,机制缺陷是根本的缺陷”[33],不在国共合作体制机制上创新,不去克服“最大的障碍”和“根本的缺陷”,中国革命是不可能取得胜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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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中共上海市委党史研究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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