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达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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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大河,在两个我之前流淌着。虚构与非虚构,之间有多少距离?河流流淌的方式,是一种隐喻,同时也是囊括。各种神灵鬼怪,宗教性,哲学性,民族的狭隘与兼容,世界观的落后与传统,人性的缺失与坚守,地域的现代性与精神性,充斥其间。河流日夜流淌,我不断接受浸淫。现实的我,开始相信一些东西,并丢掉了无神论者所有的粗鲁与无畏。
1
这里我不得不写下一些村寨的闭塞,以及自己思维视域的闭塞。闭塞的村寨,潞江坝依然存在,云南大地依然存在,在世界的别的角落依然存在。这里的闭塞依然是环境闭塞,交通不便。那些通往闭塞之地的公路,是在陡峭的山岩上挖出的简单土路,没有弹石的铺就,坑坑洼洼,一到下雨天,车子便无法通行,世界的范围在雨季进一步被缩小。这些闭塞之地,在滇西往往还是被群山环绕,群山上的树木,往往被人们砍伐得精光,绿色的影子,很难寻觅。绿色,只能在时间的深处寻觅,只能在人们的记忆深处寻觅,只能在思想深度里寻觅。每每深入这些闭塞之地,僻远幽深苍凉甚至悲壮的感觉,便随着划过山岩的风吹来,让人心惊,让人心凉。在云南大地,在滇西,在潞江坝,我经常会有因陷入闭塞带来的惶惧感。有时,也会在那些闭塞之地发现大地的辽阔,以及微物之神的奇妙。每当有这样的感觉时,内心里便充斥着无法绕开的矛盾感:既想逃遁闭塞,又想让肉身和精神都被大地的辽阔吞没。
这里只以“白岩”那个寨子作为典型,这里的“白岩”已经不单单是一个村寨的名字,而是被泛化了村寨。它的泛化背后,便是还有许多像它一样的村寨。到“白岩”,要经过怒江,原先没有船,现在有了渡船。跨过怒江,或者就在怒江的倒影里,就有一些像“白岩”一样的闭塞之地,有些闭塞之地,往往还是少数民族聚居地。我第二次来到白岩,交通依然不便,路况的糟糕程度,让骑着摩托的我,鸡皮疙瘩阵阵泛滥。我以为一年之后,这个寨子的发展速度,将与我预期一样,至少会变好。现实并不如此。世界在发展,有些局部却被遗忘,被湮没在时间深处。大部分时间里,走入像“白岩”一样的村寨时,总觉得走入了一个旧的世界之中。这个村寨,是需要一条好的公路,而一直以来,许多家长,宁愿让孩子走路,也不敢用摩托车带他们,太危险了。许多人在那条土公路上,小心翼翼地行驶,但每年依然有一些翻车致死致残的事故发生。
这是属于一个世界的闭塞,这是一个由原始地理环境所制造的闭塞。在那个斜坡上生存的大部分人,还坚守着那样的闭塞。其中有一部分人,已经搬到山脚比较平坦的地方。山脚受河谷气候的影响,能种植许多经济植物,这其中就有稻谷。以前,在“白岩”居住的人群,与稻谷无缘。在那些山地上,稻谷是无法成活的。在这个寨子里生存的大部分人,依然固守“读书改变命运”的传统。我就曾教过这个寨子的一些学生,毕姓的学生有很多,这群人往往成绩很好,性格内敛,懂事,但年龄也比别的学生大着三岁多。在“白岩小学”,杨姓教师不无感伤地跟我说起,在“白岩小学”并不是每年都招生,往往是三年左右才会招一回。这样适龄儿童,就只能拖着,拖两年甚至三年。这样的情形,依然没有终止的意思。
这是属于一个村寨的闭塞,也是属于我个人的闭塞,我就是从这样的村寨走出来的。对于充斥于云南大地的这些闭塞,我是排斥的。我根本就无法在这些闭塞中待很长时间。当我陷入沉思,抑或准确一点地说是陷入恐惧的时候,一辆摩托车从山坡上滚落,一具血肉模糊的死尸,被河谷埋葬;当我陷入恐惧之时,有个人去捕江鱼,不小心触电死亡,江鱼在水中划出优美的弧线后便彻底消失了,而那具死尸浮于江面,慢慢往下,继续往下,在一个拐弯处,才被一些横着的树木挡着了,人们动用了一条木筏,才把他捞了上来;当我陷入恐惧时,一辆摩托车撞上了一辆大卡车,大卡车落入江中,被碾压后的尸体,扁平,泥土沾染,血肉横飞……
这是属于闭塞世界的叙事方式,这些死亡是密集的,也已经被人所习惯。在那些到处贴满的寻尸启示前,几乎很少有人影,人们远远瞟上一眼,便把那些死尸的特点了然于心。那些寻尸启示,无疑是精确的,它精确地勾勒出了属于个性的东西,诸如死者鼻子塌陷,右眼上有一块蓝色的瘢痕之类。而在江水中沉浮数日,浮肿溃烂的尸体表面,属于个性的东西,便消失了。怎么去保持个性?这是一个很棘手的问题。说我那是对死亡恐惧,莫如说那是对个性消亡的恐惧。每个闭塞的环境里,都有属于那个环境的个性,诸如死亡的个性,人死后所要进行的葬礼便可以算是个性之一种。死亡从“白岩”这个寨子蔓延开去,在那些闭塞的环境中蔓延,甚至跨过了一条大河。
2
河流不是闭塞的,经常会有一些支流的汇入,这是河流对抗闭塞的方式。由此而言,河流都是伟大的。在我面前流淌着的是怒江,一条在云南大地上流淌的大河,虽然我对它的熟识程度还不够深,但无碍于它的伟大。我只看到了它的一段,就像冰山一角,但介入我的想象以及现实体验后,这一段便被无限地拉长。就在我所能目视的这一段,依然还有一小块茂密的原始森林,独具寓意,独具暗示。当江水一涨,那片原始森林的大部分就会没入水中,它们在水中沉睡,或继续生长。只是它们生长的速度之慢,有时让人心痛。二十年,我关注了至少二十年的时间,如果加上在娘胎里的时间,以及父亲给我的讲述,时间就更长。而经过这么些年的变化,那片原始森林似乎没有任何变化,这让我们关注的意义弱化,甚至淡化。神灵、祭台、灶灰(是那种草木灰)、香(松香)以及残羹冷炙,在大河边上被人们运用。人们谈论着那些河流以及与河流有关的长长的巫术史。我是一个巫师的儿子。我所生长的地区年代久远,蛮荒落后,但树木繁密,江水往往清澈汹涌。我的父亲,拿出了手中的木剑,劈向怒江,江水的涟漪一圈一圈往外扩散,直至消失,我没有注意父亲的神情,江里的倒影,被木剑劈碎,被涟漪带走,我只注意到了清波,以及清波里映入的森林与湛蓝。森林与湛蓝,是那般宏阔,木剑与波纹对它们没有造成任何的影响。我听到了父亲大声疾呼,只是他疾呼的语言让我倍感惊奇,那些语言是我所陌生的。
低喃。低诉。低语。低下。我父亲自感低那江水一等,他自感低那些森林一等,他自认低大地的一切物事一等。从父亲匍匐在江岸上的姿态上,我这样猜测着。这是一种向下的姿态,甚至已接近在地之下。
我只是在索取。我们只是在索取。这回我听清了父亲的话语。这是父亲夹杂其中的唯一一句我能听得懂的语言。父亲的牙齿,几乎脱落完了。在那嘴豁口里,声音滋滋响着,越来越多的人听不清父亲说的这句话。
3
我试穿了一件傣族的服饰,但我没有真正熟知这件服饰背后,所蕴含的真意。人们是这样定义服饰的:“服饰作为重要的民族文化载体,除了承载着礼仪教化、记史述古、族群文化标识的功能,还传承着民族的文化认同、宗教信仰、审美意识、生态观念、哲学思想等独特的文化精神。”而我在“芒棒”这个寨子,偶尔试穿了一件隆基(傣族的独特服饰的称呼),它在我身上,没有了任何的深意。我把一件服饰的内涵,狭隘化了,狭隘成只是一件服饰。相对于一个世界的闭塞,这个地域的服饰世界是宏阔的,貌似只有那么几种,而那几种衣服的花色图案质地又能衍生出纷繁多姿。当意识到自己把一件服饰的意思简化后,我倍感羞愧,立即把那件衣服脱了下来。对于那件服饰,我是个流浪者。一件服饰上面所暗含的时间飘渺感与深度感,已经淡然无存。我设想着自己拄着一根拐杖,衣衫褴褛,神色黯然,挨家挨户去要点充饥的饭食,我看见了一件又一件华丽的服饰,我见到了一个又一个被服饰包裹着美丽女人。而现在,在潞江坝,能够织布缝衣的人,已经几乎绝迹。古老的手艺者,古老的乡间文化,在现代化科技的冲击下,慢慢消亡。
当然能够织布缝衣的只是乡间手艺者中的一种。在与一些手艺者的交往中,我慢慢了解到了他们对于大地的依赖,他们对于一条大河的依赖。他们所制作的衣物器具里面有着大地的影子,有着河流的影子,有着河流倒映天地的影子。当大地的根性消失,手艺者便失去了依赖,手艺者也就随之消亡,这时手艺者便成了一群流浪者。而像我一样被隔在传统手工艺与现代科技之间的人群,正在慢慢增多。
一个民族的服饰变迁史,是一条大河;一个民间的手工艺史,是一条大河。也许,在这个时代,这些由民间由民族组成的大河,能够真正意义对抗一个地域的闭塞?
4
在时间的两端,我的眼睛,我的耳朵,我的肉身,经历了一次劫难。那是与过去决裂所引起的劫难,这样的劫难,我的灵魂已经无法承受,我灵魂出窍,我痛不欲生。我的父亲,那个巫师,他是我的父亲,又不是我的父亲。我总感觉到他不属于我们一家人,而是属于那些大地、天空与河流。他的眼里,只有绿色的村寨,绿色的竹子,绿色的榕树,绿色的江流,以及绿色的天空。当绿色开始坍塌那天,他给自己念了一段经文,便离开了人世。在父亲瞑目之前,我手里拿着一小块碎银,正等着父亲的离去,我紧紧捏着碎银,汗浸湿了手心。父亲在生前,恪守着一些东西,诸如没有含着碎银离世,便是非正常死亡,而非正常死亡,只能火葬,只能在一些荒僻的角落,另找下葬的地方,甚至有时直接把骨灰撒到江里。而这样的安葬,作为巫师的父亲,是不愿意的,他总觉得那样便是魂飞魄散。我捏着碎银等待父亲的离世,那时我甚至觉得那样的等待是急切的。那样的等待无疑是一次劫难,而父亲的离世更是劫难,可能会给一个村寨带来劫难,可能会让一个世界丢掉信仰。父亲的离世,需要另外一个巫师的出现。
神灵是存在的,就存在于那些绿色之中。这是父亲说过的。父亲也很熟识他们,神灵存在于过去现在,那时我也跟着父亲坚信,神灵还将存在于未来的虚空中,他们的存在就是为了填满未来的虚空,信仰能够填满虚空,神灵能够填满虚空。当我满头青丝,目光混沌,牙齿脱落,语言含混之时,我所见到的是一片又一片绿色的真正倾塌,信仰的世界被大河的一次汹涌彻底冲溃。以前,我的目光如炬如鹰眼,我甚至不需要用双目,就能看清世间的一切物事。我闭上了眼睛,植物的呼吸,动物的呼吸,江流的呼吸,汇聚,激荡,飘升,降落。我看到了昆虫振翅,我甚至看到了神灵。我的父亲,也具有这样一双慧眼,甚至比我的目光还要敏锐犀利。
当我离开人世之时,火光把这个地域燃烧,把那些原始的森林燃烧,燃烧的灰烬把江流的绿色搅浑搅黑。原先瘴气充斥的世界,已经有了别的民族的身影,而以前,只有傣族人能适应那种瘴气。到这里,我才说明自己的身份,本来我是想把自己的身份扩大化,把我父亲的身份扩大化,原先我期望别人对我们父子的定义是“属于大地的巫师”。我父亲对这样的叫法,应该不会反对,但未必也会欣然赞同。他在世之时,在帮人驱鬼的同时,还用中草药治愈了一些病人。巫医不分,这是父亲跟我说的。那时他的背篓里,已经装满各种草药,而这些草药都是从这个地域的许多个角落里找到的。他走累了,我也累了。风从坡上吹过,鬼尖草在风中摇曳,父亲拿出了烟斗,在石头上磕了几下,他边磕便说,他说话的对象似乎是我,又似乎不是我。一磕,大地便燃烧了。
5
在滇西,我接触了一些巫师。是巫师告诉了我,这个世界并不是闭塞的。作为狭隘的个人,在内倾性格的影响下,我甚至不清楚我们白族本民族的信仰,我甚至对先祖的历史一窍不通,在与别人说起白族时,脑海里经常一片空白。这些时间,我开始有意了了一些关于白族本主的书籍,为了填补空白。滇西许多民族的信仰史,便是一条大河,随时随地可以把我吞没。
我的脑海里,不断填充的竟是别的民族的信仰。别的民族的原始宗教信仰,那些很长时间里是靠巫师口传的创世史诗,让我深深着迷。在私底下,我总坚信,我们白族也有这样灿烂而洁净的信仰与史诗,即便我们本民族过早地遭到汉族文化的濡染,但我们依然有着自己的东西。那些东西潜藏于洱海边的那些渔村,我就曾在那些渔村里见到了许多庙宇,见到了庙宇里的本主。是在那些村寨里,我开始意识到我们白族主要信仰本主,而本主为何物,这是一个看似浅显却异常深奥的问题,深奥得我多次混淆了一些物事。我们的信仰潜藏于那些无处不在的火塘里,在澜沧江的无数条支流边世代居住着的人家,无法离开火塘。
我们感谢火塘带来了温暖与文明,我们在火塘里预见了一些未来,我们一直笃信,火塘里的火焰能给我们带来一些人与物。那个冬天,火焰翻腾泛滥,父母惊呼有客人要来,并让我们做好准备,幼小的我跟着哥哥,洒扫庭除,等了两天,等来了两个巫师,一男一女,我分不清楚那两个巫师是不是属于装神弄鬼那一类,还是真的在做一些攘除灾病的古老仪式的真正巫师(一直以来,我都坚信有真正的巫师存在,他们传承着古老文化中关于信仰的精髓)。如果是一个真正的巫师,他们所做的仪式里,必然携带着远古的气息,有风的刚烈,有云彩的绚烂,有河流的涌动,有大地的悲恸。那年家里的羊死伤无数,家里的马从悬崖上坠落两匹,家里的牛因牛瘟死了三头,这样的惨烈,让父母身心疲惫。父母首先想到的是巫师,那些来的巫师,他们常年在滇西北的各个村落里行走,大部分时间都在赶路。现在几乎所有的村落里都通了车,但在公路上奔跑的车辆却很少。这些巫师大部分上了年纪,他们往往会敏感,这里有着对现代文明的排斥,巫师的世界便是一个隐含的世界,一个闭塞的世界,是需要遮掩与秘密的世界。他们的晕车行为,我的这样牵强附会的解释,似乎有点道理。其实,那时也只有巫师,除了巫师,已经没有什么法子。没有人会去山上医治一头病了的牛。是那些神秘的仪式,让惶惶不可终日的父母安静了下来,也让慌乱的牲畜安静了下来,我们家付出的代价是一只祭祀必用的公鸡,还有一些五谷熟食。那一年,青草泛绿,再后一年,牛羊成群。
我们的信仰还在被碾碎的植物里,往往是松柏,人们把松柏(皮还有籽)碾成粉末,晒干,再混杂一点水,做成香,在滇西北,任何一场祭祀都不能缺少香,信仰的气息便是香的味道,沁人心脾。信仰无处不在,只是随着时间的往前推移,它正趋于消亡。有信仰的滇西北,在别人看来,我们这些身处其中的民族,有着朴素且神秘的意味。
在创世史诗里到处布满原始的大地,在巫师口中同样如此。而我的眼前,往往只剩下次生林了。原生林的迹象与气息,只能耳闻,或者只能亲自深入大地。大地的深处有原生林遗留的灰烬。我不是有意来到山上,我是去山上看一年四季都在山上放牧的父亲。从父亲身上,我显然看到了时间的残酷。很明显父亲老了,我最为担心的还是父亲的风湿病,现在我只希望至少延缓甚至控制风湿加重。
在穹宇间漫游,穹宇被大地的神性拓宽。每当在大地深处行走时,我经常在梦与时间的交错纵深中感到困惑,同时又感到激动。这是从认识大地的根性开始的。由大地上的动物与植物组成的世界,充满了各种可能性。我常常会因为偶尔的豁然开朗兴奋不已,同样也会因为它的深不可测而怅然若失。
祭祀天地。每年的五月前后,人们纷纷把家里的牛马赶到山上放春,而把它们赶到山上的这天,都要举行一些祭祀活动。就在某个坡上,那里必须要有一棵大树,而我们家每年都把地点选在一个地方。从那棵大杉树,可以发现,祭祀用的熟食起了作用,那棵树长得粗壮茂盛,树旁边的坡上,火塘遍布。这里的祭祀活动与大地上的一切鬼神有关,巫师将在这个祭祀活动里,扮演主要角色,他要与大地上的这些鬼神交流,要让他们在牛马放春这段时间,能够健康成长,希望这些鬼神不会带来一些疾病,但在巫师的嘱托中,一些鬼神可能处于熟睡状态,这些游离于巫师世界之外的鬼神,几乎每年都会带来或轻或重的疾病,这些疾病往往是传染病。
小舅谦虚地说他对鬼神这方面只是略通,我发现,他那黧黑的面部竟透出了清晰的红润,慢慢地竟似充血一般,他接过了父亲递过来的烟,无嘴香烟,没有劲,我也特别想咂上一根烟,我把舌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但鉴于父亲的威严与小舅的神秘莫测,这样的要求不能提,更何况那时一根香烟于我也是神秘的!
小舅开始对着那片山野窃窃私语,像吟唱,像哭诉……
有些牲畜,会把目光折过来,看着小舅祭祀大地的过程。
一群羊,两群羊,三群羊,出现在我面前。我的手里拿着手机,在不停拍摄着那些山,群山上岚烟缕缕,绿意渲染。
突然之间,我有股强烈的感受:山神,山鬼,早已消失,在这个天地,人们将会因为失去一片森林与草地而陷入恐慌之中(我的父亲就经常把这样的想法表现出来)。也许,某一天,巫师也将消失。由一代又一代的巫师组成的巫术长河,也会出现断流?
6
在迁徙中,巫师很重要,山水天空神灵同样很重要。是有了纷繁复杂的大地,有了横无际涯的天空,信仰才会爬升,爬升到足以俯瞰众生,甚至爬升到天空足以俯瞰众神。我的父亲,是一个巫师,同时,又是一个我们本民族创世史诗的传唱者,我便是在他的传唱声中,不断成长的。我听到了天,我听到了地,我听到了山崩与地裂,我听到了陌生与熟悉。我的父亲唾沫横飞。听众就只有我一个,但他讲述的神态与激情,让我朝周围不住地观望,我还以为突然之间,周围有了一些听众。父亲,抚摸了一下胡子,意味深长。父亲曾跟我说起过他的感受:他感觉到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在传唱的过程中,他所有的毛孔,都已不是在紧缩,相反是较之常理的扩张,里面挥发出来的都是诗,里面有天地万物,有众神众鬼。从人性的荒僻,到丰腴,再到荒僻,这是一个过程,是必不可少的,里面暗含的是一个民族的信仰,是人类的信仰。
原始宗教崇拜里,人们祭祀天地河流,人们赤身裸体断发文身。人们以泪洗面,只因众神显灵了。显灵的神迹,可能是润泽干涸心灵的一场雨、雪、风,也可能是夜间森林深处泛出的磷火的幽蓝,也可能是人们在江中森林之中捕捉到的一条江鱼与一个野兽,也可能是荒漠中的一泓清泉。我所面对的已不是我父亲,我敢肯定,那时叫他一声“爹”,他将动怒不已,那些平凡、贫穷且狼狈的听众也将动怒不已。父亲应该忘记了自己。听众也将忘记父亲的存在。创世纪的传承是不能断绝的,是谁把创世纪史诗传给了我父亲?这是我一直想了解的。莫非是神授?父亲不语,那些听众不语,但有可能在某天,那些听众中的某个人会猛然唱出传世纪史诗,我也不会感到惊讶。父亲的出现,便是一个神迹。那些真正属于民族的巫师与歌者的出现,都是神迹,也只有用神迹才能解释。
那我,会不会是又一个能吐口而出传世纪史诗的人呢?我放牧着一群羊,黑与白交杂,柔软与坚硬交杂,那是黑山羊和白绵羊,它们的毛发柔软,它们的毛发因肮脏的水流洗涤而坚硬。在这片天空下,许多民族的歌者,一夜之间突然就会唱一些曲子,当然未必都是创世纪史诗。这些特殊的人群,拿着香,端着一盘子的熟食,来到庙宇前,放声歌唱,声音宏阔辽远。在人们的呢喃声中,草花盛开,露珠停在草叶上,柔风吹拂,鸟儿收起了刚要振翅的姿势,在树木的枝杈间停驻,那些狗群停止了吠叫,狐狸摇着尾巴在野地里与狗群周旋。
“白天有花开,夜晚也有花开”,父亲亮出了他那苍凉喑哑的喉咙,如果是作为一个歌者存在的话,可以说他很不成功。“白天开花那是太阳,夜晚开花那是月亮”。花开的世界,不仅是用眼睛观看的世界,还是别的器官一起感觉的世界,这样的世界丰富异常。“打开风水门,雾露缥缈太空间。雾露里有地,雾露里有天;雾露变气孕万物,万物生长天地间。”这依然是父亲唱的,但又不像父亲唱的。缥缈的世界,万物生长的世界,雾气露珠充斥的世界,被雾气露珠清洗的世界,比我父亲的歌喉漂亮干净利落的世界。印象中,后来像我父亲一样的巫师,喉咙都不是很漂亮。那天,我来到怒江边,脱掉衣服,一步一步往里走,慢慢地我悬浮了起来,我慢慢地溯江而上,我懂得怎么顺着水的力量,一直往上一直往上,我是为了找寻大河的源头,我想找寻那些传唱的歌谣的源头。到后来,我发现,顺着一条大江很难完成自己的愿望,毕竟每条大江都有数不清的支流,与数不清的支流对应的是数不清的村寨,与数不清的村寨对应的是无法轻易定义的信仰史。
7
暴力的发生,总让人猝不及防。
我正正对着的那片森林,遭受了一场又一场的血雨腥风。于森林而言,确实就是血雨腥风。我面对着的是一处残破的风景。幸好是七八月份,我所看到的才是一片充满生机的天地,残破被那些滋生的绿色遮掩。有些事情只有一些人嗅到了其中的血腥味。而我就是其中之一,这不是在炫耀我的敏锐嗅觉,其实现实中我的嗅觉很一般。但这里我是作为一个旁观者存在,我暂时幸运地拥有了旁观者必须有的冷静与冷峻。我一眼就发现了这片山野与以往的不同。
我所在的位置正对着整片森林的中心,周围没有任何树木,只有在阳光的曝晒下发胀欲裂的石头,一些尖刺的地衣,稀疏的草丛,近距离与远距离产生的视觉感受是完全不同的。时间的更迭,带来了一片又一片森林的无限缩减。油锯机的声音响彻山谷,曾经响彻山谷的是风,是风撩动树木的沙沙声,那种曾经的沙沙声很美,美得让人心生寒意,而现在油锯机的响声,只有粗暴的尖利,一些人的耳膜受不了了,一些人的心灵也受不了了。以前随处可见的鹰,似乎也受不了油锯机的喧闹,而消隐在森林深处,或者已经飞跃这片森林。我在放牧的时间里,经常进入森林深处,家里的那条狗带着我深入森林的深处,遍地狼藉,横着搭着的到处是枯木。
森林里一直冲荡着躁动不安的气息。
首先是我的爷爷躁动不安。我的爷爷,手里拿着鞭子不停挥打着杂草,突然间抖动了一下,便掉落了,没有掷地有声的撞击,只有悄无声息。我爷爷内心中的那个气场,并没有对山石草木造成任何的惊颤。爷爷在那片茂密的森林里,因为找不到他的羊群而躁动不安,他担心的是自己的羊会不会碰到狼,会不会碰到一些咬羊的狗,甚至会不会被人偷走!
然后是我的父亲。父亲跨过几座山岗,他焦急地找寻着一处落脚的地方,最后父亲选择了一处四面环树的角落,为了避风,但每到下午,那里便多少显得有些阴森。在山上放牧了好几年的父亲,突然再次躁动不安,主要原因是:他日益习惯的那种阴森正在消失,周围的那些树木被砍伐得惨不忍睹。
我也开始躁动不安。但为何?我竟无法说出答案。我目睹了一群人再次对眼前的森林虎视眈眈。
他拖着疲惫的身躯,伫立风中,松涛阵阵。独独缺乏河流的响声。
这是我的父亲。站在了过去爷爷无数次驻足的坡上。他的孤独与幸福没人能懂,或者只有爷爷才懂。他正面对一对骡马的销声匿迹,那是一场前所未见的雪,河谷坡地森林都被很厚的雪覆盖。从远处望,只望见大地白茫茫一片。他早已习惯了一匹骡马的消失。这样的事件,经常发生在那座山上。
在滇西北,神存在于任何角落。我的父亲请了个巫师。这个巫师平时与一般的农民是一样的,没有任何特殊的特点,这一度让很多人失望,也一度让我感到失望。父亲请来的那个巫师,把自己置于某个山坡上。那个山坡上,只有稀疏的几棵栎树。曾经我的爷爷也请来个巫师,也就在那个山坡上,只是那时森林茂密,甚至还能见到一些原生林。山风习习,和谐清凉,那是一个清凉的世界,清凉的世界与燥热的世界于一个巫师而言,似乎没有什么区别,这与我的爷爷和我的父亲对于牲畜丢失后,所表现出来的惊慌失措不一样。
他开始焦躁不安。他的父亲也开始焦躁不安。两个巫师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但没说任何话,甚至连余光也不扫他们一眼。他继续焦躁不安。他的父亲继续焦躁不安。慢慢地。慢慢地。他安静下来了。他的父亲也安静下来了。他爷俩开始把注意力放在了那个山坡,以及山坡与河谷。他们看到的世界的某些方面竟会惊人地相似:一些山鹰在河谷上面翱翔,坡上的杂草在一场雪的击打下,显现出颓丧的样子。说到这里,我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忽略了一场雪,爷爷所面对的那场雪,曾经听爷爷说起过,那场雪很大很大,下了一个星期,甚至还长,竹子在那场雪融化后,纷纷开花,前所未有。父亲也曾遭遇了那样一场雪。那两个巫师也遭遇了那样一场雪。而我与那样的雪错过了,我的内心是复杂的。那样的一场雪,于我意味着的可能只是感官上的一种奇特体验,而对于眼前的这片山野就不是这般简单了。
爷爷眼前是山岗的蔓延,父亲眼前是山岗的蔓延,那些巫师眼前是山岗的蔓延。准确些,他们眼前是茫茫的雪野,山岗的连绵被雪覆盖。
8
我曾经长时间有意观察过眼前(属于潞江坝)的这片自然,我暂时把大理那个地方轻轻地放在一边。我用了好几个月的时间,每天用几百个字,甚至几十个字来描述我所亲眼见到的自然。山、水、树木、庄稼、昆虫是我观察的重点,也是我最感兴趣的范畴,而山里、水里、树木里(上)、庄稼地里、昆虫的表面(内部)又是一个世界,这些物事往往沉默着,潜伏着。而我的那些观察的文字,山、水、树木、庄稼、昆虫等等都只是能够用相机记录下来的东西,我想要的是除了这种记录方式能记录下的东西而外,还能有一些别的东西,这些别的东西,是诗人、歌者才能唤醒的。我开始作为一个长途跋涉者,感觉到了观察的异常艰难。
某日凌晨六点。我再次写下了这样的时间。这离初次写下观察这片自然文字的那天,已经足足有一年多了。这样写下的时间,到底有没有意义?应该是有意义的,是这样特定的时间有了特定的自然。就像在那些创世史诗里记录的天地起源,那是不能用现在的时间定义的时代,那是天地万物的原初。那时,天地未分,天地间笼罩着滔天的浊气,那是神灵充斥的时间,神清洗着天地,神为天地万物命名。神将手伸出就能抓住一把星星、一把月光、一束阳光。光把天地万物照亮,光把人间的混沌理清。自然之光与文明之光相杂,自然之光孕育了文明之光。当文明之光,开始在天地间扩散,神慢慢隐遁,人渐渐替代神,人开始命名天地万物,或者人承接着神灵的预示,来延续着对于天地万物的命名。诗人、智者、哲学家,他们用自己的睿眼,观察着天地,有些诗人、智者、哲学家,在过去便是巫师,他们传达神意,他们用心观察自然,并以一个行吟歌者的角色,继续传唱那些创世史诗,继续唱诵被清洗干净的天地万物,他们用歌者的方式,唤醒人们对于天地万物的那份敬畏之心。那些的敬畏之心,在这个时代,依然存在,只是它隐藏了起来,只是它相对于别的声音而言有点虚弱无力。而在滇西,因为还有一群巫师的存在,这种虚弱的声音依然有着它虚弱的力量。
在创世史诗里,自然是活的,天地万物都是活的。有看得见的神,有看不见的神,制造了一种属于天地间的秩序,在天地的起源里被描述得清清楚楚,而这种秩序,现在已经被人类打破,只有很少的人才会自觉接受那样的一种秩序。既然自然才是万物之源,那就应该呵护好自然,这在创世史诗里便是神意,我们需要传达神意,体会自然的力量,体会精神的向度。雾气露珠,我不仅在某部创世史诗里见到了它们的影子,我也在某凌晨六点推开门户时,所看到的真实,这不是虚妄的存在,我拿出相机,站在房门前照了好几张照,照下了雾气,照下了山岚,照下了河流,而露珠就隐含在雾气之下,就隐含在山岚之中。对面的山,三年前是光秃秃的,惨淡寒颤,而在三年甚至更长时间的雾气露珠的清洗下,光秃秃的面影里渐渐有了绿色。在云南大地,在滇西,闭塞与荒漠并存,该如何对抗闭塞?是群山环绕中的突围,还是像一条大河一样的流淌?怒江流量的日益增长,它的流域也日益开阔平坦,在离我所在地不远的怒江六库,怒江汹涌澎湃,拍岸击石,而到了我所在的潞江坝,它的名字也变了,变成“潞江”,它平缓流动,日渐开阔。
〔责任编辑 谷 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