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怀岸
1
我吃完午饭去赵小光家邀他放牛时,看到他正在屋檐下剃头。给他剃头的是彭明子。彭明子似乎以前从没拿过剃刀,像个近视眼一样,整张脸都贴在了赵小光的头上,每剃下一小撮毛时,赵小光的眉头会紧皱几下,呲牙裂嘴,一副痛苦不堪的样子。
赵小光听到我的脚步声,抬起头来,歪着嘴问我:“小五,剃不剃?”
赵小光已经剃掉了大半个头,只有耳朵、后脑勺和鬓角还有浓发,整个头顶光秃秃的,但不是那种瓦亮瓦亮的精光,而是一道黑一道红,像冬天的山峁,沟沟壑壑,黑的是一绺绺没剃掉的头发,红的是一条条血口子,有的正在渗血,有的已经结痂,看上去让人恶心。
我说:“不剃。”
我的头发是一个多月前理的,有些长了,现在天气热,晚上睡凉席也常常一头汗。每到夏天我都会剃光头,那样凉爽一些,衬衫衣领也不会汗得那么快,省洗衣粉,但我从来不敢让一个生手给我剃头。不知为什么,每次剃头时,哪怕就是一个老剃头匠,我总会想起彭明子的爹彭东阳在世时说的一个故事。这个故事是这样的:一个老和尚让一个小和尚用一颗大冬瓜练习剃头,小和尚总在练完后顺手一甩把剃刀钉在大冬瓜上。像甩飞镖一样,插得又准又深。有一天,小和尚终于出师了,给老和尚剃头,剃完后,好家伙,他把老和尚的光头当冬瓜了,一刀甩了进去,那刀插得稳当当的。彭东阳曾是我们猫庄惟一一个剃头匠,他在世时全寨人的光头都由他负责,但他从不收一分钱的费用。遗憾的是,他还没来得及把手艺传给儿子彭明子,就死掉了。
彭明子手上的剃刀寒光闪闪,在赵小光头上划来划去,我的头顶也像正在剃着一样,凉飕飕的,总是担心他剃完后会把刀插在赵小光的头颅上。我一直全神贯注地看着彭明子给赵小光剃,眼睛跟随着剃刀移动。彭明子剃到赵小光后脑勺时找到了感觉,顺溜起来,剃刀沙沙地响,头发一绺一绺地掉。他的脸也不那么贴近赵小光的脑壳,而是抬了起来,显得随意一些了。同时,赵小光也不再呲牙咧嘴大声呼痛了。剃完赵小光所有的长发后,彭明子又把他头顶上的一绺绺没剃干净头发再修理了一次。虽然远远谈不上锃亮、精光,但赵小光的光头像模像样了。
当然,我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赵小光洗完头,摸了摸头顶,甩出一把水珠,再次劝我:“小五,剃一个吧。”
我的脖子一直是凉的。我说:“我明天去乡场上让田快活剃吧。”
赵小光嘿嘿地笑,他常常说我一身好力气,天生小胆子,就不再劝我。他接过剃刀,让彭明子去洗头,把剃刀在裤腿上荡了几下,准备给彭明子剃。
赵小光的手艺比彭明子还差,从他一下刀起就不断地传来彭明子的“哎哟哎哟”的惨叫声。我真佩服彭明子的胆量和忍性,好几次,我看到彭明子只差从凳子上蹦跳起来。那是他的头皮实在受不了脔刑的本能的反应,要是被剃的是我,可能在脑壳上开第二条口子时就跑掉了,但他依然咬牙坚持到了剃完。赵小光剃了不下一个小时,比在乡场上让田快活剪一个小平头的时间还久,剃完时太阳已经从正顶爬到了西边的天空,阳光把屋檐下的整条阶沿都铺满了。彭明子的头颅比赵小光的更惨不忍睹,不仅血痂更多,很多地方洗了头后仍在流血。血水从他的脸上、脖子上往下滴,把他的白衬衫都泅红了。我知道那些血口子往水里一浸,跟往那上面撒盐一样,辣痛无比,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了的。彭明子头上没剃下来的头发也是这里一圈,那里一簇,还有一些长的,耷拉到了耳朵边,像颗板粟球,毛绒绒刺乎乎的。
彭明子从衣兜里掏出一块多边形的破镜子,一照,大声惊叫:“赵小光你给我剃成了瘌子头,怎么出去见人。不行,不行,你要给我找顶帽子来。”
赵小光说:“有个卵戴帽子的,现在六月天,一戴帽子就真成癞子了。”
我也给赵小光帮腔说:“他说的有理,一戴帽子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赵小光又说:“要不我再给你修一修?”
彭明子连连摆头,说:“就你那手艺,再修不疼死人啊。我还是回家找顶帽子去吧。”
等彭明子戴着一顶洗得发白,帽沿像哈叭狗耳朵一样严重下垂的旧军帽跑回来时,赵小民、赵小柱、赵古子、赵小平、李六指等七八个人已经坐在赵小光家阳光照耀的大门槛上,等着他给他们剃光头。彭明子只好拿起剃刀,给他们一个个剃。
我和赵小光在彭明子开始给赵小民剃头时就走了,我们要去放牛,等那些人剃完,天都要黑,牛会饿得把牛栏门顶垮的。那天,我和赵小光两个人赶了十多头牛去鸡公山上。赵小光、彭明子、李六指和我老早就不念书了,一心当放牛娃,赵小平、赵古子、赵小民虽然在上学,一到暑假也要放牛,而且天天要放。
我俩把牛赶到鸡公山的坡地后,赵小光拿着一把大沙刀进树林里去了。我以为他去砍柴,却看到他穿过一片松树林径直往山顶上的杂木林走去。由于端午节前后刮过去一场大风,这片坡上的很多小松树被拦腰吹断,现在都成了干柴,赵小光竟然不要。当然松树枝肯定没有杂木柴好烧。赵小光要砍柴,我只好一个人看牛。牛太多,有的也不合伴,有的本身就性子野,我一个人要不停地跑来跑去,把它们圈在一个较大的范围内。
到傍晚的时候,我把所有的牛赶在一起,原路返回。到了那片坡地时,没看到赵小光,倒是有一小捆杂木条放在那里,那些杂木条全是青光木和土樯木的,大小差不多,刚好手腕粗,截得有两米来长,比我们平时砍的柴长了一倍,一眼看上去就是做锄头把和沙刀把的好料。我叫了几声赵小光,赵小光的应答声还在山顶上。他说就来就来,牛跑远了也没见他下来,我就顺手抽了一根杂木条,我家的锄头把朽了,娘老是念,让我放牛时砍根回去。我一手拿赶牛木条,一手拄着杂木条,赶着那些牛回家。
一直到我把赵小光家的牛栏门关好,我才看到他背着一捆杂木条走上他家坪场。隔着他家门前的一丘大田,他喊我:“晚上来玩。”
我知道赵小光的父母带着他的妹妹和弟弟去了六十里外的外婆家。他有个小舅舅结婚,要两三天才会回来,这几晚他家里的伴不会少。
我爽快地答应道:“吃了饭就来。”
2
现在猫庄三四十岁以上的人大多还记得,二十多年前的一个夏天,猫庄上寨的几十个少年一夜间突然全剃了光头,他们顶着一颗颗青光发亮的头颅,成群结伙,出现在村巷里,晒谷坪上,蹿来荡去。除了光头,人人腰上捆着一根草绳,手里持着一根齐眉棍,嘴里发出“嗨嗨”的吆喝声,像群突然闯进村来的少林和尚一样,时不时却把齐眉棍一横,摆出一个武打造型,拦住上年纪的成年人,让人又好气又好笑。
那年夏天,猫庄也因为这群光头少年而喧哗起来。
这些人是赵小光一手组织起来的,每一个光头少年他都是亲自邀去他家剃的,每一根草绳都是他亲手搓的,每一根齐眉棍也是他亲手砍来的。无可否认,出现这种效果,主要得力于彭明子的手艺一夜间突飞猛进。他不亏是彭东阳的儿子,遗传了剃头匠的基因。据说那晚彭明子整整剃了一通宵的头,从晚饭后就没人挨刀口子了,后来他剃得越来越娴熟,几乎十来分钟一个头。到后半夜更快,七八分钟一个。本来鸡叫时他已经剃完了二十多个头,赵小光看到后面那几个光头剃得比他家十五瓦的灯泡还要亮,又招呼下午那些彭明子手艺还不熟时剃得不光滑的人重新再剃一遍,这样一折腾就到鸡叫三遍,天色微明了。彭明子回去一觉睡到中午才醒,他家的牛都是赵小光替他放的。
第二天我也剃了光头,是在乡场上田快活那里剃的,我不知道彭明子的手艺一夜间会突飞猛进,害得我白花了五毛角送给田快活。昨天晚上爹娘有事出去了,要我守屋,我没去成赵小光家,第二天早上我也没去放牛,和娘赶场去了。我更不知道赵小光在组织少林帮,无意中被卷入赵小光那伙人中去了。
赵小光组织少林帮已经蓄谋已久。大前年我们白沙乡电影院放映了电影《少林寺》,赵小光逃学连看了八场,从那以后就迷上了少林功夫。赵小光今年十七岁,三年前才十四岁,还是白沙乡中学初一学生。据说他的成绩还不错,但那年他就坚持不上学了,他给他爹娘说想去少林寺学功夫。赵小光的爹叫赵成武,对赵小光上不上学倒不在乎,他的口头禅是“你肯上就上不上便罢,我也不指望你升学当干部”。赵成武知道我们白沙中学不是头名二名根本考不起学。他给赵小光说不愿意上学就回来放牛吧。至于去少林寺学功夫,别说少林寺在哪里他不知道,知道了就更不会让他去,光是那一笔路费的数目就能让他心疼大半年。他更舍不得耽搁掉赵小光这个劳力,哪怕赵小光只有十四岁,只能放放牛,煮煮饭,砍砍柴。于是,赵小光就回来放牛了。
那年与赵小光一起从白沙中学回猫庄放牛的还有彭明子,他俩本来就是一个班,又是一个铺睡的同学,赵小光回来了,彭明子给他爹彭东阳说赵小光回来了,你要给我添床被子,不然冬天会冷死的。彭东阳说那你也回来放牛吧,和赵小光有伴。彭东阳那年冬天就死了,他是醉死的。那天他到青石寨彭大康家喝酒,回来的路上栽进三叉沟一丘冬水田里,大白天竟然没有人发现,冻死了。猫庄人都说要是彭明子不辍学,彭东阳就不会死,因为彭东阳最心痛他家那头大水沙(母水牛),一到冬天他要亲自放牛,给它割青草喂。彭明子回来后,彭东阳发现儿子也肯给大水沙割青草,这才放心地把它交给他。如果彭明子不辍学,那么他就不会大白天去青石寨喝酒,也就不会死了。猫庄人这样说说也就罢了,当不得真,问题是彭明子的娘李兰花也这么认为,她常骂彭明子的一句话就是:“你这个灾星,你克死了你爹,还不够吗,你还想气死你老娘啊?”彭明子和他娘的关系一直剑拔弩张,他经常在家里一放下碗就跑出去跟赵小光玩。猫庄人都说他俩是合穿一条裤子长大的。意思就是关系铁得很。
回猫庄放牛后,赵小光早晚都练少林拳。他不知从哪里搞到了两本书:《少林拳谱》和《少林棍法》,照着那上面的招式练。彭明子当讲解员,拿着书,给他讲解招式要领,按书上的图片纠正他的动作。彭明子自己不练武,他说自己那么瘦小,不是那块料子,他就拿那两本书给赵小光指导。
一年下来,赵小光不仅拳脚练得虎虎生风,齐眉棍也一抖棍梢能起一团箕簸大的花。
这样练了两年,赵小光把那两本书上的动作都练完了。他偷偷地跑了两次县城的新华书店,想再找一些少林拳法和棍法的书籍来学,但每次都无功而返,新华书店里只有形意拳、太极拳的书籍。赵小光给彭明子说,那些拳法都轻飘飘软绵绵的,学起来没劲。我还是得到少林寺去学。
这年年初,赵小光再一次离家出走,前往少林寺学艺。他第一次出走还是三年前看完第八场《少林寺》的当晚,那时他还不知道到底怎么才能去河南嵩山,就往北走,三天后被学校老师从外县一个小镇子追回来。这一次,赵小光长了几岁,知道了靠走路走不到河南,要坐火车,他就去了县境的皂角火车站。他是偷了家里准备买种子和化肥的五十八块钱出门的,他前脚出门赵成武后脚就进屋了,他要赶场买东西,一看钱没了,就怀疑是赵小光偷了,立即追去白沙场上,找了一圈没找到人,有人告诉他看到赵小光去河码头了。赵成武想起赵小光读书时的前科,晓得他要去火车站搭火车去什么少林寺。最后,赵小光被赵成武从河码头扯着一只耳朵擒回了猫庄。
这一次很奇怪,赵小光被擒回来后,赵成武没对他动粗。要是以往,赵小光肯定要被赵成武吊在梯子上挨一顿饱打,叫喊声会传遍整个猫庄,但这次没有闹出一点动静,也许是赵小光死不认账,没说他要去少林寺,也许赵成武晓得儿子大了,给他留了面子,总之没像上次他被老师追回来后那样,赵成武对他棍棒相加,嚎叫声传遍整个猫庄。这次,除了彭明子,可能只有我晓得赵小光要去哪里,先两天,赵小光邀过我,说他要去嵩山少林寺,问我想不想去,想去就一起去。我说我脑子笨,对凡要学的东西都不感兴趣,我呆在猫庄放放牛砍砍柴挺好的。
《少林寺》我没看过,赵小光说的那个少林功夫如何如何厉害,我一概不知,我才不会跟他一起走呢。另外,我打心底里不太喜欢赵小光,他这个人太固执,霸道,我们从小一起玩,我跟他没少掐过架,深知他是“老子说了算,你们都只能听老子的”那种人,长大后我们除了一起放牛,或者一起做工,其余的时候很少在一起。赵小光和彭明子倒是合得来,原因就是彭明子什么都肯听他的,他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包括打架。我记得我跟赵小光打架时,彭明子就没少帮过他。不过,那都是好些年前的事了,我不是个特别记仇的人,赵小光也不是。
我没想到赵小光一下子竟然召集了那么多人,连很多在上学的少年都被召集来了,等我顶着个光脑壳从乡场上回猫庄时,才发现满晒谷坪的猫庄上寨的少年们像冬天大雪后的山峰一样一夜间全秃了头,个个拿着齐眉棍跟着赵小光“嗨嗨”地操练。而赵小光呢,站在最前面,像个师傅一样教弟子们棍法,一板一眼,有模有样的,那些少年们,则一脸正经,满心欢欣地跟着他学。只有彭明子一个人没有进队列,但也没闲着,赵小光每教一个动作,他就给大家讲解要领,不时地大声喊:“收腹,胸要挺起来,棍子劈下去要有力,收回来要快。对对,就这样,看看赵小光是怎么抡的。”
我和娘走到晒谷坪时,赵小光看到了我,停下来,欣喜地大喊:“小五,真剃了呀,把你那棍子也拿来吧,一起练。”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说:“我哪有棍子呀。”
赵小光说:“我昨天砍二十八根棍子,只有二十七根了,那根不是你抽去了?”
我说:“我以为你砍的是锄头把,我拿去给我爹了,他早就截成两截了。”
这时彭明子走过来,把他的齐眉棍往我手里塞,说:“一起玩。”赵小平,赵小柱他们也都围过来,众人都说:“一起玩,一起玩。”
我看了看我娘,娘只说:“记得下午放牛就是了,别玩忘记了!”
赵小光彭明子赵小柱他们都说:“我们都要放牛,不会忘记的。”
3
我们上寨一帮光头少年以少林和尚的姿态刚刚亮相没几天,下寨的李大彪也拉起了一支十多人的队伍,名号叫武当。那时电影《武当》刚刚在我们猫庄放映不到三个月,李大彪取此名号,看得出来他是要跟赵小光较劲,对着干。因为那时我们猫庄的少年们或多或少都看过两本金庸或者梁羽生的武侠小说了,知道少林和武当是武林的两大门派,而且还是经常对立的门派。
说起这个李大彪,他只能算是半个猫庄人,不是完全意义上的猫庄人。不错,他是生在猫庄,也长在猫庄,但他户口却不在我们猫庄,而是跟他爹李能干在一起,是非农业的居民户口。他们一家五口人,只有他娘苏二妹是农村户口,他的两个姐姐也是非农业的居民户口。事实上,李大彪从七岁开始上学就一直跟他爹在一起,住在白沙乡场上的乡粮店宿舍里,直到十六岁那年没考上高中才回猫庄帮他娘苏二妹干农活。李能干是国家干部,李大彪姐弟三人农转非后田地提了上去,他家里只有他娘苏二妹一个人的田地,犁耙活都包给别人做,也不养牛,李大彪在猫庄也就整天游手好闲,东游西荡,她娘苏二妹常说:她家的两个女儿学习成绩都好,考学没问题,她家大彪满十八岁就要接他爹的班,到粮站当干部。她从不管教他,任他游手好闲。
李大彪回猫庄后,确实给猫庄带来了一些新气象,他是第一个在猫庄穿喇叭裤,第一个戴墨镜,第一个留长发的人。他也是第一个带来吉他的人。李大彪的吉他弹得好不好,我们猫庄人自然听不出个所以然,他每天深夜里又弹又唱的,确实惹恼过跟他家挨得近的几家邻居,三季三忙的,做工回来吃完饭就想倒头大睡,却被他吵得睡不着,民怨很大。李大彪也从不邀猫庄的同龄人玩,他呼朋邀友的都是乡场上的那些混混,一带就是七八个。有男有女,来家里吃喝嬉闹。这一次,不知道他发什么神经,一夜间在猫庄拉起了武当派。据彭明子分析,很可能跟李大彪看不惯赵小光有关。猫庄的少年们都知道,李大彪和赵小光天生一对冤家,从小一见面就会掐架。上到中学时,李大彪和赵小光同年不同班,两个还是时常掐架。就在两个月前,我还看到过他俩吵过一架,就在小沟桥上,不过没打起来,赵小光看到他爹赵成武刚好从上寨到下寨来,不想挨他爹训,在赵成武走到小沟桥前就走了。
他俩吵架的原因是什么,我不得而知。反正这两个人只要一见面,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根本不需要为什么大事小事,只要一个眼神就能掐起来。
一开始,少林和武当倒也相安无事,各玩各的。两帮少年大多是放牛娃,上寨下寨放牛的地方不同,我们上寨把牛往鸡公山赶,他们下寨则多是往乌古湖那边赶,不交叉。不放牛时,两个寨子隔了一坝田,相互窜动得也少,我们在上寨的晒谷坪练少林拳棍,他们则聚在李大彪家打牌,唱歌,甚至喝酒。李大彪虽然把他的帮派名号武当,但他们并不练习武术,别说武当掌法武当剑法,连最基本的马步,冲拳,踢腿,也懒得练。赵小光说他们那是邪派,拿武当的名号聚集了一帮乌合之众。赵小光这么说有他的道理,因为这时猫庄村子里开始少鸡少鸭,不光是赵小光,村里很多人都在怀疑李大彪他们在偷鸡摸鸭,因为他们下寨的那几个常跟李大彪在一起的少年天天都脸色酡红,醉醺醺的样子,就连他们饱嗝打的都是一股酒气和肉酸味。
更主要是少林和武当两派组成的人员不同。少林派的人多是我们赵姓家族的,在猫庄,赵姓是大族,人口占绝大多数,不光上寨百分之八十姓赵,下寨也有百分之四十以上姓赵。所以李大彪的武当派人数要处于绝对劣势,他也不敢跟我们少林派起冲突。
人数优势只占了一个多月,到了九月初,中学开学后,上寨的很多少年,像赵小平,赵古子,赵小柱等等都上学去了,我们少林派一下子清淡起来,只剩十来个人了。而李大彪的武当派则不同,人数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在我们猫庄,杂姓父母一般都比较重视孩子的上学,想通过考学让孩子走出猫庄,所以哪怕在假期里也管束得很严,绝对不会让他们这里玩那里耍,只有那些实在读不进去书的孩子,父母才管得松一些,所以开不开学对武当派没有什么影响。
就在这个时候,李大彪对少林派有所动作了。
一连几天,我们放牛时都没看到李六指和我们在一起。他家住大水井坎上,是上寨最单的一户,我们都以为他出门走亲戚去了。好几次赵小光还问他怎么还没回来。这天早上,我们刚把牛赶到鸡公山,赵小光又问到了李六指回来了吗,彭明子说:“我看到他放牛去了,往乌古湖那边赶去了,我喊了他好几声,他都没应我。”
赵小光说:“他怎么把牛赶到那边去了?”
彭明子说:“这几天他都跟李大彪那伙人玩去了。”
赵小光有些不相信:“他是上寨人,怎么会跟李大彪一起玩?”
彭明子说:“李大彪放话了,说少林派是赵家人的,让杂姓人都去他的武当派,别跟赵家人玩。”
赵小光说:“他那是在拉人,他没拉过你吗?”
彭明子说:“他前两天找过我,说的就是这些话。你放心,我不会过他那边去的,我不喜欢李大彪那副痞子烂儿相。”
赵小光突然恶狠狠地说:“李六指他要去随便他,李大彪要是再敢拉你,你就告诉我,我要敲碎他满口牙齿。”
赵小光说这话我能理解,别看他组织的少林派大多都是我们赵姓的人,大家是堂兄弟,但他真正的死党只有彭明子一个人。其实大家天天跟他一起装少林和尚,也只是图个有伴玩,真要帮他出谋划策和冲锋陷阵的也只有彭明子。
十点多钟的时候,我赶牛回家后,正在吃早饭,李六指来我家玩。我问他怎么跟下寨那帮人玩到一起了,他说和赵小光不好玩,和李大彪他们好玩一些,天天打平伙。“李大彪他们天天在他家里炖鸡肉,喝酒,你闻闻我嘴巴,还有酒味呢?”李六指把整个脸凑近我说。他的嘴巴果然有一股臭味,熏得我想呕。
我知道李六指是李大彪派他来劝我加入他们那一派的,我不喜欢赵小光,更不会喜欢李大彪。彭明子说得不错,李大彪黑墨镜白T恤衫红喇叭裤,就是一副痞子烂儿相,我怎么可能和他玩得到一路去?再说我从小就很少跟下寨的人玩,跟他们每一个人都半生不熟的。我很不屑地对李六指说:“猫庄那些不见了的鸡都是你们偷的吧。”
李六指尴尬地说:“没有的事,李大彪他们夜里到青石寨、芭茅寨偷来的,真没在猫庄偷。”
我说:“在哪偷不是偷吗?”
我不喜欢小偷小摸的人,不管他是偷自己村的还是偷别村的。以李大彪的臭名,我爹娘要是晓得我跟他玩在一起,还不打断我的脊梁骨。
我说:“我胆儿小,我不敢和李大彪他们玩,我怕进派出所去。”
李六指说:“李大彪讲了,他姨父是派出所长,只要不犯杀人强奸罪,没事的。”他看我无动于衷,知道拉不动我,又说:“其实李大彪不是很想要你,他只是让我套套你的口气,他想要的是彭明子,他说只要把彭明子拉过去,赵小光的少林派必垮无疑。”
我说:“彭明子有那么重要吗?”
李六指说:“只要彭明子一过去,赵小光的少林派的人头发长长了就没人剃了,不是光头,就不是少林了。”
4
后来我想,要是李大彪不那么霸蛮地硬拉彭明子加入他们的武当派,也许赵小光和他的冲突就不会那么快爆发。诚如李六指所说,彭明子对于赵小光和少林派都太重要了。
九月下旬的一天中午,我去赵小光家邀他放牛,看到他家坪场上聚着一些人,大约有七八个,都是光头,少林帮的人,吵吵嚷嚷的,像是发生什么事了。我走上坪场,看到被围在中间的彭明子在嘤嘤地抽搐,他鼻青脸肿的,白衬衫也被撕破了,上面还有一些血迹。显然,彭明子刚刚跟谁打过架。看来彭明子没打赢,否则哭的就应该是别人了。
我刚要问他跟谁打架了,赵贵贵抢着说:“被李大彪的人打了。”
果然不出我所料,彭明子是因为李大彪多次邀他入伙未遂而挨教训的。据彭明子说,他是李六指喊他去下寨赵小平家取一本叫《玉娇龙》的武侠小说,走到小沟桥时,被李大头和龙笑清拦住了。李大头和龙笑清打他时,李六指跑去李大彪家了,但李大彪一直没出来。他俩打他时还说了,他要是还和赵小光的少林派搞在一起,以后见他一次打一次,一直打到他不敢给赵小光他们剃头为止。
赵小光让彭明子洗了把脸,然后给我们说:“今天下午把牛赶到乌古湖去。”大家都明白他的意思,李大彪虽然从不放牛,但李大头和龙笑清是要放牛的,他让我们把牛赶到乌古湖去放,那就是要给彭明子报仇。我们明白赵小光的意思,既然打彭明子你李大彪没露面,那好,我就打动手的李大头和龙笑清,看你李大彪露不露面。
大家都不做声。我们这七八个人中,赵贵贵和赵小军手热一些,大多数都是没有打过架的,也害怕打架。
那天我们还是听了赵小光的,都把牛赶去了乌古湖。我们十来个人,大大小小的牛有十七八头,一路浩浩荡荡、杀气腾腾地往乌古湖开去。我们把牛赶到乌古湖一个大湾里,看到下寨的人也在那里放牛,赵小光很快就发现了李六指、李大头和龙笑清也在。他们三个人和一个妇女在一条小路边上打扑克,一看到我们过来了,赶紧甩牌往山上跑去。赵小光让我们兵分三路,截住了三条小路口,一下子又把他们三人逼回到了他们打牌的那条土坎上,围了起来。
三个人中李六指最先怂,他吓得几乎要哭出声来了,说:“我没打彭明子,不信你可以问彭明子,我没动手,是李大彪让我邀他出来的,我也不晓得他会让人打他。”
赵小光说:“我晓得你没动手,你给他喊声爹,我就放你走。”
李六指一下子哭出声了:“他娘是我堂姐,他应该叫我舅舅,我怎么能给他喊爹。”
赵贵贵踢了他一脚,说:“哪那么啰嗦,到底喊不喊?”
李六指无奈地说:“好好好,我喊他爹。”他转过身去,低着头,对着彭明子轻轻地喊了一声:“爹。”赵小光立即呵斥他说:“大声点,我们都听不到,彭明子应了就算过关。他要是不应你,喊到天黑去。”
李六指抬起头,可怜巴巴地望着彭明子,他希望彭明子替他说句话,让他别喊了,但彭明子的眼晴对他充满了仇恨,半点也不可怜他。李六指又望了望我们大家,看到个个都对他怒目而视,他猛地一仰头,大叫一声:“彭明子,你是我爹,爹,我错了!”没等彭明子答应他,拔腿跑了。
我们哈哈大笑起来,谁也没拦他。
看到李六指跑了,李大头和龙笑清也想跑,刚拔腿就被赵小光一声大吼喝住了。赵小光问彭明子怎么处置李龙二人,是不是一报还一报,也给他们放点血出来?彭明子却说:“我不想打他们,让他俩每人磕三个头,喊我几声爷吧。”
赵小光再次哈哈大笑,连说:“要得,要得,让他俩给你叫爷,狗日的李六指捡了一个大便宜,成他俩爹了。”
李大头和龙笑清的脸一子烂了,龙笑清几乎要哭出声来。彭明子说:“跪下,喊我爷,你俩就可以走了,要不你们就瘸着腿回家。”
龙笑清哭着说:“是李大彪让我们打你的,你去找他好了。”
赵小光说:“你怕我们不找他了,找到了他就不是喊三声爷能了事的。”
李大头仰着头,冷笑一声:“李大彪不找你就好了,你敢找他?”他的话未说完,赵小光一齐眉棍往他膝弯上扫去,李大头一下子就跪下去,杀猪般嚎叫起来。龙笑清双腿吓得簌簌发抖,不等李大头叫喊声停下就“嗵”地跪了下去,冲着彭明子掏蒜似的磕头,大喊三声:“爷呀,我错了,下次不敢了。”
赵小光把齐眉棍搭在李大头的脑壳上,提起,做着要使劲砸下去的姿式,敦促李大头:“到底喊不喊,老子就想看看,是你的脑壳硬些,还是嘴巴硬些。”
李大头连声说:“我喊,我喊。”
喊完,赵小光赏了李大头和龙笑清每人一脚,说:“给李大彪带个话,有种的跟老子来单挑,躲在暗处算个卵本事,滚!”
5
李大彪当晚就回话接受赵小光的单挑。
单挑定在第二天下午。地点是乌古湖山坳上一丘收割后的旱田。这天是周六,猫庄赵姓少年们都从学校回来了,少林派一下子空前壮大,大家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彭明子和赵贵贵建议把这几十号人一起拉上,浩浩荡荡地开去乌古湖,光这阵势就可以吓得李大彪屁滚尿流。赵小光却说没必要,说:“既然是单挑,就不是打群架,要那么多人做什么?”又说:“小平,柱子他们在读书,万一打坏人了,他们会被开除的。只要小五和彭明子跟我去就行了。”
赵贵贵说:“那怎么行,万一他把武当派的人都带上打群架呢?”
彭明子也说:“李大彪这人阴险,不得不防呀。”
赵小光拄了拄手里的齐眉棍,自信地说:“有我和小五就够了,少林棍法的精要是什么,就是棍打一大片,只要有我们两条棍子,他们十多个人加起来也不是对手。”
赵小光说得自信,但我却没有那么豪迈,在跟他去乌古湖时,一路上我的小腿一直在打颤。我在想,万一李大彪带上武当派所有的人,我该怎么办。就跟赵小光耍了一个多月的棍子,我就能打五六个人,纯粹扯淡吧。
我们到了那丘坳田,李大彪果然等在那里。赵小光看到田里只有李大彪一个人,就叫我们站在田坎上。赵小光走进田中央,李大彪还在低头玩他的手指甲,直到赵小光离他两尺远近,才仰起头,冷笑着说:“怎么个比法?”
赵小光说:“随你!”
李大彪又说:“输赢呢?”
赵小光还是说:“随你。”
李大彪说:“够爽快。那好,就由我定,你们不是少林嘛,你用棍,我们是武当,我用剑,公平吧。”
赵小光说:“公平。”
李大彪扭了几下脖子,又说:“至于输赢嘛,你输了叫我们三声爷爷。”
赵小光说:“我赢了呢。”
李大彪说:“我们叫你呀。”
赵小光说:“好呀。你的剑呢,拿出来吧。”
李大彪对着田外坎打了三声清脆的响指,只见李大头和龙笑清从田坎下面露出头来。李大头的肩上扛着一把大砍刀。砍刀带把不下五尺长短,刀面足足有一巴掌宽,刀背乌青,刀刃雪亮。我和彭明子看到那把砍刀都倒吸了一口冷气,要是真的比试时被砍了一刀,不管砍在哪里,都得剁成两截。李大彪来者不善啊,他早做好准备,设好圈套让赵小光往里钻。
李大彪不仅比赵小光年纪大一岁,个子高一截,身子也大一圈,一樽黑塔似的,足足要重他二十斤。赵小光虽然武敦,但个矮,吃饱喝足上秤也没一百斤。李大彪接过刀,在空中挥了一圈,寒光闪闪,一副稳操胜券的样子,说:“开始吧。”。
彭明子大喊一声:“慢!李大彪,你不是号称武当吗,武当是用剑的,哪有用刀的。”
李大彪说:“我们武当没有剑,只有刀,不敢比就喊我们爷爷吧。”
赵小光把棍一横,说:“来吧”。
话未落音,李大彪就举刀向他扑去。李大彪来势凶猛,大有一刀劈了赵小光脑壳的狠劲。赵小光赶忙退让开。二人就这样打上了。李大彪抡着大刀乱砍乱劈,刀刀狠毒,要是让他剁着,轻则重伤,重则毙命,赵小光也不示弱,齐眉棍舞得虎虎生风,每一棍都挡住了李大彪的砍刀。三个回合之后,只听李大彪哎哟一声大叫,刀哐地一声掉地了。我们还没看清怎么回事,只见李大彪双膝已经着地,被赵小光的棍子架在膝肩膀上,硬是让他起不来。
彭明子在一旁叫声好,给我说:“那本少林棍法还真有点用,赵小光没白练!”
看到李大彪被赵小光打趴,李大头和龙笑清撒腿就跑。赵小光用棍子压着李大彪问:“你服不服?”
李大彪嘴硬道:“不服。”
赵小光问:“你叫不叫爷?”
李大彪说:“不叫,不叫,有种你就打死老子。”
赵小光当然不敢打死他,只好放他走了。李大彪爬起来后,一瘸一瘸地走远,他走到另一条田坎上冲我们喊:“赵小光,你等着,老子哪天再找你算帐。”
我们都以为李大彪不服气,嘴硬而已,他肯定不敢再找赵小光的麻烦了,也不敢找彭明子的麻烦了,一路说说笑笑地回了猫庄。
从那天起我也服了赵小光。我原以为赵小光和彭明子两个人拿着棍子照着那本什么破书比划是没有任何作用的,却不想它的威力如此之大,三两下就打趴了李大彪。要是换成我,绝对没把握赢李大彪,很可能被他一刀劈了。李大彪这人心狠手毒,猫庄和他打过架的人都晓得,他不给别人见红是不收手的。
从此我们天天放牛时在山上跟赵小光一起认真地练少林棍。晚上也练。一直到冬天,我们都没有蓄头发,头皮一青,彭明子就给我们剃掉,像那种真正的少林和尚一样。
6
自从赵小光棍打李大彪后,他就从猫庄消失了。他组建的武当派自然是解散了。用我们少林派还在上学成绩顶呱呱的赵小平的话说,他们鸟兽散了。李六指现在又天天跟我们一起放牛,但我们很少有人搭理他,他自己死皮涎脸地跟在我们屁股后面。李大头和龙笑清一见到我们就躲得远远的,几乎不敢到我们上寨来玩。至于李大彪去哪里了,有人说他回到乡上顶他父亲的班进了粮站工作,但我们赶场和在乡粮站交公粮时,从来没看到过他,也有人说他其实不在我们白沙乡粮站,而是在别的粮站上班了。
第二年正月的一天,我至今清楚地记得那天是正月二十三,我们少林派一帮少年把牛赶到鸡公山后,赵小光和彭明子说今天乡场上的录相场放《天龙八部》,邀我们一起去看。赵小光和彭明子看过这本书,说录相比书更好看,特别是那里面有个叫“虚竹”的人物,少林功夫相当了得,于是我们留了两个人在山上守牛,另外五六个人一起去了乡场上。
录相场是个体户宋三佬开的,在一条巷子深处他自家堂屋里放映。我们买票进去的时候已经开映,里面坐了很多人,黑压压一片了,最后一排还有一些空位,我们就坐了下来。大约看了半个多小时,一集刚完,宋三佬在换带子时,前排的一个小青年走过来,直接走到我跟前,问我:“你是不是赵小光?”我还没答应,就看到他右手举起一块砖头向我的头上拍来,我赶忙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扭住他的胳膊。这个小青年大喊了一声:“狗日的,大家动手呀!”
他一叫,前几排的椅子哗啦啦地响起来,一下子朝我们扑来了十多个人。我听到一个人在大喊:“打死他们几个狗日的!”是李大彪的声音。刚才有人袭击我,我还以为那人认错人了,听到李大彪的声音,晓得我们碰上冤家了。赵小光、赵贵贵和赵小军立即站起来,提起椅子架住那些扑向我们的人,我扭着那个向我拍砖头的人手臂,想问问他,我到底跟他有什么仇,要向我下死手,听到彭明子大声喊:“小五子,冲出去。别让他们关门打狗。”
我一看赵小光他们都冲到门口了。由于是碰上的,那帮人都没带家伙,他们虽然有十多人,开始起身扑向我们时,可能以为我们人少,胜券稳操,也没提凳子。赵小光他们操着凳子不顾一切地往前奔,他们拦不住。等我松开按着的那人提起一条小木板凳时,赵小光已经带着赵贵贵彭明子他们撩开门帘子,冲出去了。幸好很多人跟着赶了出去,拦我的只剩两三个人了,我不顾一切地往门口冲去。刚到门口,一手撩开那道厚重的布帘子,不想一个人不要命似地向我扑,拦腰抱住了我,扑得我一个趔趄,只差把我掀翻倒地。我甩了一下,没甩开他,低头一看,是李大彪。我看到追赶赵小光的那伙人因为没赶上他们,又返了回来,在巷口里露了头,要是等他们回来我还脱不了身,那些人一人一脚会把我踢成一张肉饼的,我心一横,把手里的凳子往李大彪的头上砸去。我听到李大彪哎哟一声惨叫,松了手,我赶快往另一条小巷子里跑去。
赶到赵小光他们时,他们已经出了乡场,在半路上等我,彭明子一看到我就喊:“来了,来了。”
赵贵贵说:“小五子,你再不来,赵小光要领我们杀回马枪去找你了。”
赵小光问:“哪儿没伤着吧?”
我说:“没事,没事,李大彪那个狗日的还挺记仇的。”
赵贵贵说:“他狗日的再敢回猫庄,取他一只脚杆。狗日的,跟我们耍阴招,敢叫乡场上的烂儿打我们猫庄人。”
彭明子突然拉着我的胳膊说:“你受伤了,脸上有血?”
我摸了一把脸,果然一手血迹。我想起刚才砸了李大彪一凳子,脸上肯定飚的是他脑壳上的血,一下子后怕起来,我说:“我砸了李大彪一凳子,不晓得他死没死呀。”
说完,我嘴巴一瘪,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彭明子安慰我说:“李大彪没那么不值架,一小板凳砸得死他?”
我哭着说:“我砸在他脑壳上的,我脸上的血是他的,他脑壳开花了。”
我这样一说,大家都紧张了,谁也不做声,沉默起来。谁都晓得打死人那可不是闹着玩的,那是要抵命的。大家一不作声,我哭声更大了。直到很多年后,跟彭明子一起喝酒,他还老揭我这次怯弱的伤疤,说我那天吓得尿裤子了,哭的那个伤心啊,啧啧,比娘们还不如。
很久之后,赵小光说:“小五,你去芭茅寨你小姨家躲几天吧,过两天要是没事,我让彭明子叫你回来。”
我说:“我爹娘那里怎么说。”
赵小光说:“我给他们讲你在场上碰到你小姨,她硬要你去她家住两天。”
也只好那么办了。我们走到鸡公山的小凉坳分了手,我去了芭茅寨,赵小光他们回南坡上看牛。他们走了好远,我一直看着赵小光的背景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才起身去我小姨家,不想那是我最后一眼看到赵小光,那天分手后,我再也见不着他了。
我在芭茅寨忐忑不安地呆了一晚,第二天中午,彭明子就来芭茅寨叫我回猫庄,我才晓得那天晚上赵小光就被派出所抓去了。当时抓去了赵小光、彭明子、赵贵贵,赵小军四个人。在派出所里,赵小光爽快地承认了李大彪那一凳子是他砸的,不管其他人的事。李大彪脑壳确实缝了七八针,包着纱布来派出所认人,也一口咬定是赵小光砸他的,所以彭明子、赵贵贵和赵小军当晚就被放回了猫庄,但警察却说要把赵小光送进看守所,治他的罪,他已经犯了故意伤害罪和组织黑社会团伙罪,肯定要判刑的。
李大彪明明看到是我砸的他,他为什么一口咬定是赵小光砸他的?
我要不要去派出所自首呢?
最终我还是没去,黑锅让赵小光给我背了。我没胆量去。
回猫庄的第二天清早,我一出门,看到公路上大批的警察往赵小光家拥去,把他家团团围住,十多分钟后他们才撒走,但没看到他们带走谁。警察走后,我去找彭明子,问他发生什么事了。彭明子神秘地说:“你给谁也别讲,赵小光跑了,昨天晚上在送去看守所的路上,他跳车跑了!”
我问他:“你怎么晓得的。”
彭明子说:“昨晚上他找到了我,我把他送到一个亲戚家藏起来了。他说他不跑要判好几年刑。”
三天后一个中午我和彭明子到青石寨他亲戚家看赵小光,我们到那里时彭明子的亲戚说他的朋友已经走了。
彭明子问:“他有没有说去哪里了。”
亲戚说:“他哪时走的我们都不晓得。”
此后,我们再也没有见到过赵小光,也没有打听到他的任何消息,十多年过去了,连他的一封信也没收到过。
彭明子常给我说:“赵小光肯定去少林寺了,小五你信不信?”
我说:“赵小光身上没有一分钱,他怎么去呀?”
7
赵小光的失踪让猫庄一下子寂静起来了,猫庄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喧闹。仿佛一夜间,我们就告别了青春期,成熟起来了。除了放牛,猫庄上寨的少年们很少聚在一起,我们不剃光头了,都蓄起头发,剪《上海滩》许文强那样的分头,或者小平头。没有了赵小光,少林帮自然而然地解散了。这年五月,彭明子娘卖掉了他家的老水沙,给他凑钱在白沙乡场上开了一家理发店。彭明子先干剃头的营生,后来他又学会了新式理发,生意兴隆。九月,我也离开了猫庄,外出务工,先是在州城的火车站当搬运工。后来又去了另外一些更大的城市务工。但每隔一两年我都会回猫庄过年。我和彭明子一直很要好,回猫庄后我们会在一起玩。彭明子在白沙乡场上开了五年理发店后,在县城西门桥一条巷子里盘了一间门面,进城营生。我每次回猫庄,在县城打尖时,他都会请我喝酒。有时也会聊起赵小光,我们一直坚信他那年跑路后上了少林寺,坚信他肯定已经是一个身怀绝技的少林武僧了。我们喝醉后也会骂赵小光绝情,这么多年连封信也不来,当了和尚,断了七情六欲,未必连封信也不能写吧。
又过了好几年,有一年腊月,我从郑州打工回来,在县城里没有找到彭明子,他那间店面转手了,成了一家杂货店。回到猫庄我才听说彭明子坐牢了,可能要枪毙。我大吃一惊。听赵贵贵讲,这年六月的一天,李大彪带着一帮人去彭明子那里理发,彭明子给他刮胡须子,剃刀轻轻地在他的脖子上抹了一下,割断了他的颈总动脉,登时就一命呜呼。赵贵贵说,李大彪这几年一直在广州做鸡头,从猫庄附近骗女孩子下去打工,然后逼良为娼,他和彭明子的梁子是因为彭明子的妹妹彭燕子被他骗下去后几年里音信杳无,彭明子一直怀疑他妹妹已经遇害了。
元宵后北上前我在县城停了两天,试图探望一下彭明子,因为他是要犯,也因为托不到关系,没有成功。这年三月,我所在的装潢公司在登封接了一单活儿,要干半个月时间,干活时听人说这里离少林寺很近,我突然萌发去一趟嵩山的想法。怎么说我也曾跟赵小光一起做过大半年的伪少林弟子,近在咫尺,不能不去。一个休息日,我来到少林寺。我记得那天下大雪,但山上的游客却不少,我一个人在寺内漫无目的地游荡,前院,后院,禅房,到处是游人,却见不到几个少林和尚。后来我不知怎么的转到了塔林,这里雪厚,人少,我转了一圈,正准备离开时,看一个着单薄僧衣的年轻和尚扛着一把大扫帚向我走来,我们擦肩而过,他走过去后,我一个激灵,大喊了一声:“赵小光!”
他确实跟赵小光很像,身材,脸型,特别是眼神,都像。喊过,我才知道他不可能是赵小光,他是个小和尚啊,最多不过十七八岁,赵小光即便上了少林寺,也变不了哪吒,青春永驻,他应该是二十七八的壮年人了。
那个和尚根本没有反应,径直走进了塔林里。
我后来才知道,那日也是彭明子被枪决的日子,行刑时间刚好是我碰到那个小和尚的时间,下午三点过一刻。
离开少林寺时,雪还在下,我在寺门口花十块钱请小贩照了一张快照,曝光不足,我和寺门都很模糊。坐在车上,看着那么模糊的照片,我默默流了一路的泪。
〔责任编辑 李羡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