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瓜阿寿

马丽霞

一

那年，我在一家药品批发企业做人力资源主任。工作很清闲，主要负责招聘合适的员工，面试，然后上报，最终由老板决定是否录用。

阿寿是我工作以来，应聘者中最特殊的一个。因为别人都是自己来应聘，而他是由妈妈陪伴而来。他看起来三十岁左右，进了屋子就眼观鼻，鼻观口地站着。

看到这样的状况，我很反感。一个连找工作都需要妈妈陪的男人，根本不算个男人。最起码说明他没有自立能力，没有主见。

于是我生硬地回绝：“不招人了。”

阿寿妈妈是个瘦小的女人，闻听此言，眼神流露了失望，懦懦地问：“不是写着招聘装卸工吗？”

我依旧冷冷地回答：“不招了，招满了。”

阿寿的妈妈迟疑片刻后，用近乎哀求的语气对我说：“您让他试试吧！他一定行的，他有的是力气。”

我有些不耐烦了，一直是妈妈在说，而阿寿一直僵硬地站着，一言不发，甚至连头也没抬起来过，看着就让人生气。

最后，我下了逐客令：“我都说过了，招满了，麻烦你们出去吧！”

女人流泪了，这时阿寿才动了一下，上前拉他妈妈：“走，妈，走，走。”阿寿笨拙地使劲地拉着。

此刻，我才从他的语调和动作里发现，他不是正常人，而是个智障患者。

看着那女人抹着泪要往外走，我的心突然被触动。这样的家庭，生活一定很艰辛，一定是走投无路时，才让智障儿子出来找工作的。

想到此，我从办公椅上站了起来，低声说：“等等，先别走。”

二

我帮阿寿填了应聘表，便开始想如何才能让老板同意阿寿留下来。

“什么？智障？我们是企业，不是慈善机构，招聘员工是让他们工作的，不是将他们供着的。”老板生气了。

我陪着笑脸，连忙说：“我知道。但是，这次招聘的是装卸工，只要有气力、能吃苦，就能做好。而且下周，咱们企业作为优秀民营企业，市电视台会来采访，留下阿寿，对我们的企业形象大有帮助。”

在我的劝说下，老板同意留下阿寿。一个星期后，阿寿上了电视，宣传的是我们企业在残疾人就业上做了表率。

阿寿在电视上看到了自己，他很高兴，更加卖力干活。本来，我以为阿寿的事情对于我，算是划上了句号。可谁知，故事才刚刚开始。

一天，我正在办公室整理文件。突然，仓库的理货员跑了进来，大声说：“主任，你快去看看，打起来了。”

我跑到出事地点，看到阿寿蹲在墙角，几个装卸工围着他拳打脚踢。

我连忙制止了打斗，上前拉起阿寿，发现他双眼乌青，嘴角流了血。

我气愤地问：“这是怎么回事？”没人回答。我提高了声音，近乎歇斯底里：“到底怎么回事？员工守则里写的什么？打架斗殴会怎么样？“

这时，一个人站了出来，说：“是阿寿先动手的，我开玩笑叫了他一声‘傻子，他就过来打我。”

事情的经过算是清楚了。公司规定凡打架斗殴者，一经发现，马上开除。可是阿寿，我看他身子使劲贴着墙角，像是要把自己装进墙里的样子，就有些不忍。

我叹口气：“新闻你们看了吧？阿寿的加入让咱们企业的形象有所提升，如果你们打架的事传出去，老板可能将阿寿开除。这样的话，别人会说我们只是做秀，这对企业的口碑有影响。所以，你们去给阿寿赔礼道歉，我就不追究责任了。”

那些人错愕地站着，没有上前道歉。我开口道：“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让阿寿喊你们傻子，然后打你们每人一拳；二是你们给他道歉，并保证以后不再喊阿寿傻子。”

大家选择了后者，这事就算过去了。

三

一天下班，出了大门，我看到阿寿和他的妈妈站在那里。看我出来，他俩赶紧跑了过来。

阿寿的妈妈拉着我，激动地说：“姑娘，阿姨想叫你去我家吃顿饭，你对阿寿很好，我们想谢谢你。”

我不想去，可无论怎么说，他们还是拽着我。尤其是阿寿，一直不停地傻笑着说：“走，走，好吃，好吃。”最后我只得推了和男友的约会，去了阿寿家。

阿寿的家并不是我想象中那种低矮的平房，而是在一个新落成的楼群里。屋里的装修很简单，却收拾得很整洁。

阿寿的妈妈做了一桌子菜，感谢我给了阿寿工作，感谢我替阿寿打抱不平。说着，她有些哽咽：“从来没有人对阿寿这么好过。”

那天，阿寿妈妈说了很多事，她说：“阿寿两岁时，还不会叫爸妈，走路老是摔跤，我们也没当回事，以为再大一点就好了。可是到了四岁，他连吃饭、大小便也不会。村里人都说我生了一个傻子，后来阿寿爸爸抛弃了我们。我用微薄的积蓄，在火车站摆了摊，卖茶叶蛋和小食品。攒了一些钱后，买了一个小平房，开小吃店。后来政府拆迁，就给了现在的楼房。”

阿寿妈妈说这些的时候，声音很平静，我却听得心酸。一个女人独自带大一个智障儿子，一年365个日夜，怕是一半的日子是和着眼泪过的。

四

时间平静地过了三个月，阿寿已经两天没来单位了，我有些担心。那天，熬到下班，我便迫不及待地去了阿寿家。

敲开门，发现阿寿的眼睛肿得像核桃，而阿寿的妈妈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

“怎么回事？我现在就打120。”我焦急地问。

阿寿的妈妈拦住了我，笑着说：“你能来，我就能闭上眼睛了。”

原来，一年前，阿寿妈妈就查出了胃癌晚期，醫生说最多只能活三个月。她不放心阿寿，逼他学做饭，教他认钱，教他买东西，陪着他找工作。

别人都不要阿寿，阿寿妈妈苦苦哀求，才有一家工厂接受了他。可只要有人叫阿寿“傻子”，阿寿就会像牛一样冲上去撞人家，结果被人打也不知道还手，最后被老板开除了。

阿寿妈妈拉着我的手，脸上没有一点血色，眼里满是期盼：“我熬了一年，现在疼得实在受不了了，我怕是要走了。你是个好人，答应阿姨，帮我照顾阿寿，好吗？“

那一刻，我泪如雨下，一个母亲最后的心愿，让人根本无法拒绝，我重重地点头答应。

五

三天后，带着对儿子的不舍，阿寿妈妈走了。而我既然答应了照顾阿寿，便一定要做到。

时光荏苒，一晃就是三年，这期间我结了婚，怀了孩子，离开了原来的单位。走的那天，我真心拜托以前的同事，请他们帮忙照顾阿寿。而我，每周都会去一次阿寿家，帮忙打扫卫生，给他做饭，陪他聊天。

孩子出生后，阿寿比我老公还高兴，下了班就赶到医院。我不敢让他抱孩子，他就对着孩子嘿嘿地傻笑。

可厄运降临，孩子被查出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婆婆得知这个结果后突发脑溢血，也被送进了医院。

就这样，还是产妇的我，一边照顾孩子，一边看护婆婆。可怜的孩子，生下来就要遭这么大的罪。更令人烦心的是，手术费没有着落。

我和老公刚买了房子，首付有一部分是借的，每月要还房贷。孩子和婆婆的病，对我们来说就是雪上加霜，急得我除了哭，别无他法。

一天，阿寿来到医院，给了我一个信封。我疑惑地打开，里面有一张银行卡和一封信，信中写道：“亲爱的霞，如果你看到这封信，一定是阿寿或者你遇到了难事。卡里有二十万，是这些年我积攒的，还有政府给的拆迁补偿款。如果是阿寿，请你一定要帮他，哪怕用光所有的钱。如果是你，阿寿能把信封给你，说明这些年你一直在照顾他，这些钱你先拿着急用。天上的我感谢你对阿寿的照顾，没有过不去的坎儿，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看完这封信，我泪流满面。拿着阿寿的钱，孩子转到了大医院，成功做了手术，婆婆的身体也很快康复了。

从此，全家都把阿寿当成自家人。我终于明白，种下的善行，总有一天，会结出甜的果，开出爱的花。

（摘自《博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