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巨才
我不善书,但喜欢读帖,举凡钟张羲献、颜柳欧赵、苏黄米蔡,凡书店见到的,都会悉数购买。在职时忙,平常很少眷顾,现在退下来,正有“从前日月属官家,自此光阴为己有”的悠闲,茶余饭后,随手翻开一册,或坐或卧,静心品读,那些流动在笔墨点画间的情采神韵、学养意趣,每每让人在咀英嚼华的愉悦中进入忘我之境;与大师神交,如沐春风,澄心涤虑,宠辱皆忘,此亦人生一乐也。
近代以来的书法巨匠中,我对于右任、郭沫若两位尤为推重。于老的磅礴超迈自不待言,因是陕籍乡贤,自己买和朋友送的法帖拓片都已不少。而郭老的刚劲豪放又非常人可比,只是不知什么原因,在几十年积攒的一书橱字帖中竟付阙如,这不能不成为我的一个心结。
最早瞩目郭老的字,是上大学时到半坡博物馆参观。在那座6000多年前原始公社的村落遗址,看到的无非是石刀、石斧、陶罐、陶碗、骨针、鱼钩等先民们简陋的生产工具和生活用品,对我们这些非专业游客并没太大吸引力,草草一过就算了事。倒是展厅外墙上方“半坡遗趾”(趾、址通假,原作如此)四个擘窠大字,笔力遒劲,光华四射,从低处回望,顿觉一种强烈的美感冲击而来,直逼胸臆,有懂书法的同学说,那是出自郭沫若先生的手笔,整个景区若少了那四个字,便一片花飞,减却几多春色。于是争相拍照留影,以为芳华一瞥的纪念。
另一次是上世纪80年代到韩城下乡,顺道去瞻仰芝川南原的司马祠。穿过“高山仰止”牌楼,登上99阶步道,享殿前的院子里竖有60多通历代碑刻,其中最著名的当属褚遂良撰书的墓志铭。墓志书体秀丽,情辞沉郁,备述史圣一生坎坷际遇与发愤形状,读之不胜悲抑。另有一通郭沫若的题诗,写于1958年春季,诗曰:“龙门有灵秀,钟毓人中龙。学殖空前富,文章旷代雄。怜才膺斧钺,吐气作霓虹。功业追尼父,千秋太史公。”且不论才思与见识的睿智深刻,单是那一笔汪洋恣肆、刀刻斧削般的行草,便可想来诗人临池挥毫时激情飞扬的风采,令人神往。见我沉吟既久,县委宣传部部长说,县上有裱好的拓片,回头送你一幅带回去慢慢欣赏。这一幅立轴,由西安而北京,我一直挂在客厅,不时研读,视为临范精品。
有朋友来访,浏览我的书橱,说你那么喜欢郭老的字,怎不见一本他的书法集呢?我一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是啊,怎么就没有呢,是没买,别人借走没还,还是从来就没有出过?过后跑了几家书店,一查,都说没有。问是卖完了还是从来没进过货,服务员赧然一笑,说不清楚。我仍不甘心,在那些宫廷、武林、官场、商海、悬疑、穿越类图书海量山积的峡谷间一遍遍搜寻,躬身踮脚,左奔右突,直至头晕目眩,腰酸背痛,不要说要买的书没找到,就是想顺便带回去可资存阅的也没淘到几本。
“去前海啊,纪念馆应该有。”朋友这一提醒,倒让我茅塞顿开,眼前又升起一线希望。
前海西沿的郭沫若故居,是郭老晚年居住15年的寓所,大型四合院,对外又称纪念馆。阔可数亩的院子里,零星栽植一些花草树木,因是深秋,枝叶枯败,看去多少有点寥落。北边的银杏树下,是郭老双手盘膝而坐的塑像,目光上扬,状若沉思,但背后几杆不知作何用场的支架,与老人的安详神态大不协调。跨过旁边的垂花门楼,便是前后两进的里院,迎面五间正房为郭老的客厅、工作室和卧室,陈设整洁,布局敞亮,随处可感的书卷气息,仍能让人想象主人皓首穷经、奋发笔耕的情状。东西六间厢房,陈列和存放着部分手稿和图书,可能是来人少,大都空空落落,门户半掩。沿回廊到每个展室走一圈,并不见有出售书刊资料的地方,问过一位工作人员,也说抱歉,只好无功而返。
这期间,除我和朋友,再没见到其他参观者,与预期相比,总觉过分清静。朋友解释说,这没什么奇怪,在百分之八十的四合院和三分之一名人故居都遭拆毁的“文化古都”,郭老的住处能完好保留下来,也算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开发商手下留情;一个在价值观念嬗变中失去文化敬畏心的年代,这样的历史遗存已经淡出社会兴奋中心,哪会像歌坛赛场选秀追星那般热闹;不见媒体报道说,连最早成立共产主义小组的李大钊故居,门口挂着爱国主义和廉政建设教育基地的牌子,平时前往参观的人都还没有讲解员多……一番开导,我除怅然一叹,更复何云。
事后不久,在一个会议上遇到中国社科院的文学评论家李晓虹女士,谈起那次寻访的经历,她不无感动,说难得你还这样热心,郭老书法集馆里应该有,我回头给馆长说说。李也是郭沫若研究专家,为人谦和,办事认真,过后不到半月,我果然收到郭平英馆长签名赠送的一部《郭沫若于立群墨迹》,真是大喜过望。该书收入郭老不同时期的书法作品132幅、于立群先生的书画28件,都是各地纪念馆、博物馆、图书馆和个人收藏的精品,十分难得。郭平英馆长在后记中写到,郭沫若对甲骨金文,对秦汉魏晋以来中国文字的变化轨迹,对历代名家笔墨的特点了然于胸,他的书法消化吸收了历代书法的优长,在继承中孕育创新,是艺术气质与学术功力的产物,它传递出通达的文化积淀,承载着气宇轩昂的精神世界……真可谓“知父莫若女”,确当的评述,阐明郭老书法艺术的高深造诣及其人文价值,也说出了此前我虽然喜爱,但并未认真想过和厘清的道理及情感由来。
于是又想到,这样一部承载博大文化含量的好书,书店里何以找不到呢?翻开版权页,才发现印数只有3000册。这个数量,除回送有关单位和个人,提供纪念研讨活动所需外,所余自然不多。客观地说,在商业大潮挟裹一切,物质功利主义渐成风习,国人平均阅读除教科书外每年不到一本,且趋向时尚化、娱乐化、浅俗化的当下,像这样的书,曲高和寡,能印这个数,就算不错了。如此一想,尽管仍有某种莫可名状的无奈,也便渐渐释然。
正应了那句老话: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也是一次偶然的机会,与线装书局总编辑曾凡华去外地出差,一路倾谈,颇为相得。线装书局以出版各类古籍及高品位文化学术著作为主。回程中,曾先生热情邀请有空去他办公室坐坐,顺便挑几册满意的书带回去。我问有没有郭沫若的书法,回说没有,但他的《李白与杜甫》手稿承蒙郭老子女和有关单位支持,年前刚刚影印完成,较为难得。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郭老的手札,报刊上见过,一手流丽妩媚的行楷,从遣词命意到章法布局,都极为考究,读来悦目赏心,滋味无穷。能得这样一部手稿,正好与平英先生馈赠的“墨迹”合为全豹;珠璧俱得,岂不快哉!于是顾不得体面,回京次日便去凡华处讨要,唐突登门,形如逼债,过后想来真有些不好意思。
《李白与杜甫》是郭老最后一部学术著作,成书于上世纪60年代末,1971年甫一出版,洛阳纸贵,风靡一时,而在历史虚无主义浪潮中又遭受非议,被称是一部草率应景的取媚迎合之作。更有甚者,以小过掩大德,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对其名节品格一概否定,虽属刻薄,也是情势使然。君不见大数字时代,八面来风,标“新”立“后”争先恐后,颠覆传统、解构权威愈演愈烈,连“非毛”“去鲁”也成时尚,况郭老乎!只是许多人可能忘记,人无完人,金无足赤,郭沫若尽管因特殊历史境遇有过进退失据的困惑,但他作为革命者,一生追求光明,先后参加北伐战争、南昌起义、抗日救亡运动和反对国民党反动统治的斗争;作为文化人,著作等身,于文学、历史学、古文字学和翻译、书法皆有高深造诣和辉煌成就。如此经历,如此建树,现代以来,能有几人?轻藐前贤,哂之未休,其精神之独立与思想之自由固然可佩,却总让人从那些无所不用其极的鞭尸般的言辞中觉出几许可疑,生发几许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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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部近20万字的手稿,是郭老年届耄耋,又连失两位爱子的情况下,硬是用那枝生花之笔一笔一笔完成的,其超常的学识与惊人的毅力可想而知。作为一部学术著作,见仁见智,原无不可;争鸣讨论,尤属正常。但若出于某种政治成见而阅人论事,进而株连学术;或者相反,视学术歧见为异端进行政治或人身攻讦,绝不足取。此种思维倘演成风气,则殷鉴不远,为害之烈不难想来。我对郭著向无研究,自不敢妄加评置,但茅盾先生的一则短评,语意平实客观,我是相信并赞同的:“《李白与杜甫》自必胜于《柳文指要》,对青年有用,论杜稍苛,对李有偏爱之处。论李杜思想甚多创见。”
2013年岁末,轻寒未去,烟霾弥漫,应四川散文学会约请,去成都参加四川省会员代表大会暨首届“四川散文奖”颁奖典礼。活动结束,照例安排参观,学会的朋友说四川可看的景点多,想去哪里都方便。考虑后天就是元旦,不便过分叨扰,便回说如不很麻烦,就去沙湾看看。
沙湾是郭沫若的故里,在乐山市区西南38公里处,离成都也只一个多小时车程,因那天雾大,公路标志又不明显,几经耽搁,到镇上已近午时。镇子不大,但整洁、繁华。一条南北向的街道,宽展平直,两旁满是叫卖山货、果蔬、熟食、小吃的摊点。店铺多为茶楼酒馆,皆青砖黛瓦的川西市井面貌。从熙攘的人群中穿行,噼里啪啦的麻将声隐约可闻,浓重诱人的麻辣烫香味不时传来。正街背后,是屏列的绥山山脉,因山势仅次峨眉,又叫二峨山;前方则是绕镇而过的大渡河,别称若水。郭老的名字即由环绕镇周的沫、若二水而来。
郭老故居在街道偏北,始建于清嘉庆年间,原为经营药材、土特产和酒米油盐的“郭鸣兴达号”商铺,到父亲郭朝沛手里,家道中兴,扩为一座有36间房屋的三进式四合院落。穿过前厅,里院后墙上方悬挂一块“汾阳世家”匾额,一望而知,其先世乃唐代中兴功臣郭子仪家族。院子的后花园,有郭沫若四岁半开始启蒙受教的“绥山山馆”,面对绥山,远隔市嚣,园内遍植花木,环境清幽,确是一处静心攻读的理想所在。郭沫若13岁离开家乡,1939年46岁时才因父亲病危和丧事回到沙湾。当时正值全面抗战时期,治丧时,蒋介石、毛泽东等国共政要及各界名流均有挽幛挽联致唁,哀荣之隆,足显郭老备受推崇的社会声望。
纪念馆与故居一墙之隔,是2012年为纪念郭沫若诞辰120周年新修的。馆内陈列除故居移送的部分实物,大多为图文资料,此外便是一些书法原件,别处不易见到。其中一件是回乡时留给原配张琼华夫人的,曾交代说,兵荒马乱,世氛不靖,万一到紧要处,这幅字也还值些钱,或可补贴家用。张在郭沫若离家的68年间,一直尽心操持家务,侍奉公婆,直至1980年去世,馆里的部分展品就是她在世时一直珍存和捐赠的。展室另有一幅巨作,是1965年元月书写的毛泽东诗《登庐山》,纵横奔放,激情四溢,内涵风骨,外映神采,最能代表郭书风格,可惜馆里没有出售的影印件,甚感遗憾。
展室出口处墙壁上,镶有中共领导人褒扬郭老的语录,以前大都知道,此时读来别有感触:
毛泽东:你的《甲申三百年祭》,我们把它当作整风文件看待……你的史论、史剧大益于中国人民,只嫌其少,不嫌其多,精神绝不会白费的,希望继续努力。
周恩来:他不但在革命高潮时挺身而出,站在革命行列的前头,他还懂得在革命退潮时怎样保存活力,埋头研究,补充自己,也就是为革命作了新的贡献,准备了新的力量。
邓小平:郭沫若同志不仅是革命的科学家和文学家,而且是革命的思想家、政治家和著名的社会活动家,他在革命实践中立下的功绩,得到了全国人民和世界进步人士的尊敬。
那天参观因事先没打招呼,讲解员迟来20多分钟,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也或许因为只有我们一拨人听讲,提不起精神,按鲁迅的说法“谁肯显本领给白地看”,故讲解时语速飞快,形同不很耐烦的老师例行公事地串讲一篇烂熟的课文,几乎没有我们提问请教的空隙。好在内容大致熟悉,到此一游也算了却一桩心愿。张人仕会长大约看出我的落寞,说这地方太偏,外地客人很少有专程来参观的,前年夏天我们一家开车来,道路坑坑洼洼,到旧居也真没见到几个人。
天色向晚,又下起小雨,匆匆赶到郭沫若广场的铜像前拍几张照片以作留念。路灯熹微,市声散尽,暮色中的沙湾很静,很静。铜像后身,大渡河水不紧不慢地拍打着护岸,哗哗的水声幽幽低回,如琢如磨,像一位沉思中的老人自言自语,不时发出几声深沉的叹息。
“欲把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宋·岳飞)
晚风中,耳旁恍惚响起这阕苍茫激越的词作。
原载《文艺报》2014年5月5日
责任编辑:子非
美术插图:张巧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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