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建宗法文化和家长权威的没落

2014-09-21 08:12吴珊珊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14年8期

摘 要:陈忠实的《白鹿原》和贾平凹的《秦腔》都以三秦大地为背景,从文化反思的视角深入揭示了农村根深蒂固的封建家长权威在历史发展过程中的盛衰变化。这种变化是时代进步和社会经济形态调整的必然结果,也标志着新的文化思潮的代表者对保守顽固的封建权威的成功挑战。

关键词:宗法文化 家长权威 经济形态 思想解放 保守性

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家族文化叙事始终不乏作家的追捧。鲁迅的第一篇白话小说《狂人日记》便着意揭露封建宗法文化和礼教弊害,巴金的“激流三部曲”对落后愚昧的封建家族制度和封建大家长进行了全面批判,并肯定了新生代的思想解放和行为抗争。陈忠实的《白鹿原》和贾平凹的《秦腔》分别从20世纪上半叶的社会革命的激烈激荡和20世纪末的社会经济形态变革的冲击,进一步展开对保守顽固的乡村宗法文化的反思和批判,揭示了社会发展过程中封建家族制度和家长权威的无奈和没落。

随着二十世纪末期中国社会经济形态向市场经济的转型,作家们的文学写作视角也随之发生了改变,其笔触更多地放在经济形态演变和交替及其新旧势力对抗和冲突的时代特征上。《白鹿原》《秦腔》让我们看到,几千年来因袭的传统文化观念,尤其是封建宗法文化和家长专制传统,是与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形态密切相关的;那些封建大家长所固守的小农意识及其经济上的“独立王国”,往往就是其自给自足的社会经济形态的缩影。同时,这种社会经济形态和封建宗法文化观念,也总会受到社会经济形态转型和变革力量的冲击,受到新生一代充满活力的思想观念的挑战。思想解放的新一代往往不再一味固守传统,把自己限制在传统文化的条条框框里,他们开始反抗顽固保守的父辈,而在更加广阔的天地中探索新的生活方式。

在《白鹿原》《秦腔》中,社会经济形态转变带来的思想解放,让封建大家长白嘉轩、夏天义的权威逐渐走向没落,而以黑娃、夏君亭等为代表的新生力量则开始活跃并得到广泛拥护。白嘉轩作为族长,不但是个体家庭的大家长,更是整个白鹿家族的权威代表。他把自己全部的心血倾注在家族治理上,不遗余力地坚守着传统道德体系,而家族祠堂的威严便是其传统家长制神圣不可侵犯的象征。《白鹿原》中首先对白嘉轩所代表的宗法文化观念构成强烈冲击的,是黑娃与田小娥的爱情。他们的矛盾冲突其实就是传统宗法专制文化与新生代的自由个性追求的天然对抗。白嘉轩自然而顽固地判定二人破坏了正常的伦理道德和白鹿村“仁义”的名声,拒不承认他们的婚姻关系并在祠堂中给予严惩,直至把他们赶出白鹿村。这一矛盾也促成了黑娃后来一系列的抗争行为和人生磨砺,尤其是他对白嘉轩那挺直的腰杆的一棒重击,既标志着新生代与封建家长权威的不可调和的冲突和仇恨,也代表着封建家长权威和宗法秩序在新的文化观念直接冲击下的无可避免的悲剧。同样的,《秦腔》中在清风街做了五十年主任的夏天义,在家中是“仁义礼智”兄弟中的老二,但家长权威使他享有“清风街的毛主席”的称号。“这个浓缩了共和国历次政治运动的记忆的头衔,其分量之沉重、影响之深刻,足以说明夏天义的威望,在清风街乃至整个乡里都是无人可匹的。”[1]他的最大愿望就是成功淤七里沟,为清风街增加耕地面积,并在其晚年身体力行地坚持淤地,但遭到了作为新生一代的儿子和夏君亭的反对。他的家长威权终于在新的社会改革大潮中,被夏君亭在清风街建立市场的行为所冲击而崩溃,他的自我维护的努力和挣扎也最终淹没在绝大多数拥护者的呼声之下。不管是白嘉轩还是夏天义,他们的家长权威及其宗法文化观念都是在小农经济形态中形成的,也是在长期的自觉坚守和捍卫过程中而实现其文化理想和家族使命的。然而,经济形态转变下新生力量的崛起,使他们无力抗衡,他们所坚持的某种文化感召力也逐渐丧失了其正统之势。

中国传统文化是在民族历史的多重因素的影响下而逐步形成的,因而具有历史性和不断演进的特征,同时它本身也是一个复杂的整合体,具有多重性的特征。这决定了它必然会随着社会历史的发展进程而不断演进和变化,同时也必然杂糅着其文化要素的精华和糟粕。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个方面的宗法文化,这种历史演进性和多重性特征更为明显,尤其是在社会历史变革阶段,其糟粕的一面及其消极作用就会越发凸显出来,从而阻碍社会的进步。而长期受传统文化熏陶的封建家族的大家长们,大都表现为对传统文化一味地、盲目地继承和坚持,因而不可避免地会对社会发展形成一定的危害。这不仅会直接削弱大家长们的威望,使其权威地位不断走向没落,也会让人们在一定程度上对传统文化产生怀疑。《白鹿原》中的白嘉轩、《秦腔》中的夏天义等,便是这一类的典型形象。

白嘉轩作为白鹿村的族长,谨守“耕读传家”和“学为好人”的人生信条和教育理念,制定严格的乡约族规,要求子女和族人严格遵守封建伦理秩序。他一方面秉承着“仁义”的优良道德传统,另一方面迂腐地继承着传统文化中的糟粕,并不失残忍地执行着。比如他因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封建纲常而七次娶妻,为了得到一块风水宝地让家族兴盛而略施手段与鹿子霖换地,甚至为了后继有人而策划了向兔娃借种的方案。他对长工鹿三如亲兄弟一样,但是对敢于反叛自己的人生信条和家族纲常的黑娃却毫不留情,甚至一步步逼死田小娥。白嘉轩一生都致力于贯彻和弘扬传统文化,然而却带有一定的保守性,直接或间接地制造了诸多悲剧。

与白嘉轩不同的是,夏天义对传统文化的坚守,体现为自己一生直接依附于土地之上。他的权威是在土地上获得的,又是在土地里失去的。他把集体利益置于个人私利之上,反对年轻一代的出走,反对经济形态的多元化;他认为农民就应该让自己植根于土地,其他皆是歪门邪道。他带了引生和哑巴偷偷在七里沟淤地,就是因为他的这种行为已经背离了农村经济发展形态和政策而得到大多数人的反对。农村土地政策的转变和农民土地观念的变化,为夏天义的坚持染上了浓厚的个人英雄主义色彩。当山崩地裂的坍塌到来之时,夏天义的所有坚持都悲剧性地被埋葬在了七里沟的土地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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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着五千年悠久历史的中华民族文化传统,积累了厚重的文化内涵。儒家文化以其“仁义”的感召力确立其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正统地位后,几千年来强力影响着中国人的思维和行为方式。在这样一种传统文化的影响下,严密的宗法关系和家族道德伦理便成为社会的重要组成部分。但是,随着社会结构的变化,“以家族为本位的传统社会,体现为家国同构的结构格局和忠孝互通的道德伦理。在从传统的群体本位到现代的个体本位转型的过程中,家族权力逐渐被国家权力所取代”[2]。在个体本位形态下,“知识权威、智力权威替代家长制权威”[3],这样一种转变,使得族长的权力范围不断缩小,其权威地位也由原来的神圣不可侵犯而渐变为形同虚设。

如在《白鹿原》中,白灵、鹿兆鹏以无畏的决绝姿态离开白鹿村而投身到革命的大潮中,黑娃为了摆脱终身为奴的身份毅然决定参加“风搅雪”运动甚至落草为寇,肩负着继承族长之位、延续传统礼教之任的白孝文也在鹿子霖的唆使和引诱下背弃了白嘉轩的“仁义”之教。《秦腔》中在省城工作久了的夏风“彻底摆脱乡村思维、情感的羁绊,在心理世界中确立了一种迥异于乡村的、具有优越感的、所谓高层次的城市文化”[4],清风街新一代村官夏君亭开始脱离土地而致力于发展经济的“第三产业”……尽管结果不同,但他们都以个体本位的姿态与群体大家长的权威做着抗争。正是由于新生力量的挑战与反抗,家族权力和家长制权威逐渐丧失了其原有的神圣性。

同时,在个体本位的文化观念影响下,年轻一代纷纷出走,家族人口也出现了结构性改变和流失。革命洪流的影响,白灵、鹿兆鹏等为了打败敌寇,捍卫国家利益和实现自身社会价值而纷纷选择离乡背井投身革命;市场经济的时代转型,使得丰富多元的城市文化有了更大吸引力,人们不再满足于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传统生活方式,他们为了追求更丰富的生活而纷纷走向城市,直接导致家族“空巢”。家族人口的流失也是对家长权威的一种直接挑战,因为它代表着个人追求的主动性,而不是在家长制权威下的被动而为。同时,家族“空巢”也让大家长们无从体现其威慑力,长期下来他们自然而然丧失了统治激情,也使得其权威逐渐没落。

白嘉轩和夏天义都是传统社会和宗法文化中的族老,并在他们所处的环境中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威地位。然而随着时代的发展和社会的进步,这些家族的权威发言人渐渐表现出自身的保守性和顽固性,并由于不能与时代同步而在长期的发展过程中逐渐被新生力量取代。“家族对族员来说是一种情感上的寄托,但在精神上它却是一种压抑和束缚”[5],尤其当大家长的思想和行为表现出落后性之后,自然会为年轻一代所背弃,而其权威性也自然而然地不断削弱。

注释:

[1]朱墨:《一个人的史诗与大地的挽歌—以夏天义为线索的<秦腔>解读》,文艺争鸣,2009年,第11期,第142-147页。

[2]曹书文,王秀杰:《<白鹿原>: 家族文化的民间叙事》,河南师范大学学报 (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37卷,第1期,第205-208页。

[3]黄自娟,尚利:《乡村家族文化的当代书写——以贾平凹的<秦腔>为个案》,宝鸡文理学院学报 (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3期。

[4]张丽军:《新世纪乡土中国现代性裂变的审美镜像——读贾平凹的<秦腔>与<高兴>》,文艺争鸣,2009年,第2期,第77-82页。

[5]宋洁:《“乡约族规” 时代向法理体制时代的嬗迁演变——试论<白鹿原>与<秦腔>的村落家族文化现象》,作家,2009年,第18期。

(吴珊珊 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410081)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