育邦
路遇
小洪是个傻姑娘,我在三年前就认识她了。今天的偶然相遇对我来说是一个意外,三年前分别之时我就想也许我一辈子再也不会碰到她或者像她这么傻的少女了。而她似乎很高兴,她蹦蹦跳跳地跑到我的面前,说:“您好!好久没见了,您瘦了。嗯,还有您的眼睛(镜)变厚了。”我竭力保持镇静,也不想和她搭话。是的,这短短的几年我变得更加消瘦了,其中一切的变化你又如何能理解呢?我不由地打量她一下,她变胖了,下巴颏蹲在一圈白嫩的肌肤上,眼睛还像以前一样,有点呆滞,一眼就可以看出来脑袋不大灵活。她不会去思考什么复杂的问题,对于她来说世界是多么的简单啊,她曾经问过我:“你天天那么忙碌干什么?不忙不行吗?”那时我对她笑笑就算是回答了。我想,也许,也许她会胖下去,她会幸福下去;我会瘦下去,我会痛苦下去。
我想对她说:“我不认识你,你这个莫名其妙的孩子!”但我又说不出口,我知道她遭受了太多的白眼和歧视,也许有很多人对她说过:“你这个白痴,你给我滚开!”我还是没有开口说话,因为我不知道说什么是好,我只是用善意的目光注视着她。
有一段时间,一秒,两秒,也许是五秒,或者是整整的三年,她盯着我看,像老猫舔着她刚生下来的小猫。后来她又上下打量打量我,掉头准备离去。
“您丢失了吗?您不是您了?”这是她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地狱门前
他急匆匆地跑到地狱的门前,想以一个箭步冲进去。守门人拦住了他。
“我求求您啦,长官,让我进去吧!”
“不行。我问你,你是不是走错门了?”
“没有,长官,我向您保证,绝对没有。”他一边回答着一边侧着身子试图挤进去。而守门人则态度坚决地把他阻拦在外。
“长官,我求您啦,这可是我头一遭求人哩。”
“这我管不了。”
“长官,让我进去吧!我在人世间已经失去了一切,爱情、工作、理想、目标等等,不管什么样的生活都引不起我的兴趣。这是从我个人的角度来说的,从更广泛的社会角度来说,任何责任和义务都跟我无关,我的父母已双双过世,我的离开再也不会伤他们的心了;我所欠债务均已还清,而且别的人也不欠我一分钱,他们不会因为我的消失欠债不还而感到内疚;至于曾经有过的一些亲朋,我早就在他们的记忆中泯灭,在与不在跟他们毫无关系。因此,尊敬的长官阁下,我向您细细地阐述我的缘由无非是证明我有足够充分的理由进入地狱之门。”
“不,你还是走开吧!我没有接到通知说能让你进去。”守门人仍然保持冷漠平淡的语气。
“您看我的理由能成立吗?”
“完全成立,无懈可击,甚至完美无瑕。”
“那您就让我进去吧,而且我绝不后悔,还要感激您哩!”
“不,这不可能。理由是理由,你纵有一千条一万条理由也跟我毫无关系。我再告诉你一遍,我没有接到通知。”
看来,他是毫无办法的了。这完全超乎他的预料,他原本想:我既然想下地狱,谁又来阻止我呢?我并未想去炼狱,更没有想到天堂啊,而是万劫不复的地狱!
“长官阁下,我,我,我只求一死。”他顾不得羞涩,作出一副无赖相,以打动守门人的怜悯之心。
“你要死就死,关我什么事呢?”守门人丝毫不为所动。
“那么,我就撞死在地狱之门的门柱上。”
“对不起,请你离开,你会弄脏我们的大门。”
“我,我,我……”守门人不由分说就把他拖开了。
推销员的时刻
小推销员今年才十六岁。今天他又要出远门,到另一个他从未涉足的城市里去工作。他也不知道到底要去哪一座城市,到车站再看吧,看那巨大的表格,还有示意图——从这儿通往四面八方的路线和车次,选一个他以前没去过的地方。到路上时,天还没怎么亮,又下了大雾,几乎看不到一人之外的一切。而且,路灯也熄灭了,因为路灯认为这已不再是夜了。这一刻,黑夜不承认,白天也不承认。而我们的推销员在这个秋冬之交,总是在这一特殊的没有人愿意认领的时刻上路,开始他无休无止的工作。他对此已十分习惯了,如果不在这一奇怪的时刻到路上并等待开往车站的公交车的话,他还不能想象那一刻他在什么地方呢!他不会睡在温暖的床上,他还没有妻子,而且从不留恋睡眠。他从两三年前从事推销工作时起就习惯于在天亮之前起床,谁知道呢,也许他一生下来就形成了此等怪习惯。他也不锻炼身体,虽然他看上去瘦瘦的,好像羸弱不堪,但他却没生过什么病。这一个特殊的时刻似乎特意为他而设,更无奈的说法是命运使然。再也不能有什么好的回答了。
路上也有几个人,车上也有几个乘客。但他们都是偶然地在这一刻出发的。而小推销员却并非如此。
城墙倒塌了
冒顿面对突然倒塌的城墙,茫然不知所措,甚至一时间不知道该把自己的两只手放置于何处,也不清楚骑马是否需要跨上马背。这几乎意味着他的职业生涯从此就划上了句号,或者更多的尚不知晓的灾难。冒顿是那个游离在城堡之外的少数民族的弓箭手,而更多的人称之为放冷箭者。他天生就是一名优秀的弓箭手,他有膂力惊人的双臂,有青铜色棱角分明的面孔,还有深邃清澈的双眼,同时他不苟言笑、冷若冰霜,具有一名放冷箭者最为本质的气质。而事实上,即便他不具备以上所提及的这些优秀素质,他仍然会是一名放冷箭者,仍然会像他昨天一样——骑上高头大马,背着弓箭在这座古老的城堡四周疾行,在适当的时机冷不防地向城墙内射一支箭。因为冒顿是世袭的弓箭手,他的祖祖辈辈都是这个民族的放冷箭者。在这一野外生存的民族之中,有九户人家因为祖先的缘故——他们或因英勇善战,或无缘无故被族长指定为世袭弓箭手,冒顿家族就是这九户世袭家族里的一员。从他呱呱坠地时起,他的父亲就欢欣鼓舞把他家祖传的弓箭拿到冒顿面前,郑重而又无不得意地说:“感谢上苍,这把弓箭终于见到了他的第二十七任主人,我没有辱没这把宝弓和祖先的荣光。”而冒顿也不负众望,成长为他们族内最有力量最有杀伤力的放冷箭者。endprint
冒顿他们居住在城堡之外,他们可以说是一个特殊的民族,既非纯粹的游牧民族,亦非安分守己的定居民族。他们也搭帐篷,甚至他们的帐篷还经常拆迁,只不过不同于游牧民族的是:他们固守着一个原则,不管帐篷怎么拆迁,但一定要搭建在这城堡的周围,几个世纪以来这一原则从未遭到破坏过。就是说他们的帐篷虽然无序地洒落在空旷的原野上,可事实上是这些帐篷对城堡形成了一个明显的包围圈。在外人看来这些帐篷对着这庄严的城堡就如同众星拱月一般,看上去疏落有致、井井有条,美丽得很呢,其实不然,可以说这些帐篷组成一堵无形的、密不透风的城墙,从城堡中飞出来的蚊子想飞越帐篷到更远的地方是绝无可能的。长期以来,这个民族总是委派他们优秀的弓箭手——有的是世袭的,像冒顿;也有的由于体格健壮被族长指定的——成天在城堡的四周转悠,时而不时地放一些冷箭,而且有一点是被规定死的:不管你在一定的时间范围内放几支箭,但每天必须得放三支箭,你在一秒钟内连发三支或早中晚各发一支,都是可以的。冷箭嘛,关键就是要体现出这个“冷”字,要冷不防地,要无缘无故地,要随意轻松地,要漫不经心地——施放。族长曾经在全族大会上深刻地阐述了放冷箭者在族内存在的重要意义:“我们每时每刻都派我们优秀的弓箭手在城堡四周战斗,他们时刻肩负着射杀城堡内国王和居民的重任,他们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断地寻找机会,时不时地放上几支冷箭。这样就会使城中的国王和居民惧怕我们,不至于让他们明目张胆扩张他们的地盘。正是这些弓箭手——我们族内的勇士——的存在,我们大家才得以安居乐业,我们的民族才得以长期存在,并将永远地繁衍生息下去。”而族人——当然也包括冒顿和族长——心里清楚,实情并非如此。他们这样做乃是另有目的。这样一来,城中人就永远没有跟族人讲话或交谈的机会了,交流的所有机会均被取消,族人没有什么可以惧怕的了。因为他们害怕因交流而显得无知,被城中人嘲笑,确切地说他们不仅仅是害怕嘲笑,最让他们感到焦躁不安的是另一个不可知的、陌生的世界,他们知道在一个新的世界里他们将无所适从。一言蔽之,放冷箭的真正目的是为了消除他们自身对世界的恐惧。
在这些星罗棋布的帐篷中间,矗立着一座庞大的城堡。这城堡就是一个完整的王国,在城堡内生活着一个世袭的国王和他的臣民。这座城堡与国王头上的王冠一样古老,因为王冠是国王最早的祖先遗留下来的,几个世纪的时间对于它来说不过是在空气中稍稍浸染一会儿而已。经代代国王不断加固和修葺,这个城堡的规模极其惊人,从城底下向上望去,城堡的顶端确实已高耸入云了,我们已经看不到城堡的顶点了。据说,在历史上城堡有东西南北四个大门,但是现在一个城门都找不到,细心的人会在城墙内壁发现四个模糊了形象的大石锁,他们几乎于城墙融为一体了,他们甚至被用来做修葺城墙的脚手架。每一代国王在动员城中居民加高城墙时似乎也很乐意讲出一番道理来,他们总是振振有辞:“现在已经到了危急关头,如果我们再不加高城墙的话,城外蛮族人的冷箭就会射入城中,受害者不光是我一人,大家谁也不能幸免。为了我们国家的长治久安,我们必须不断地加高城墙。坚固的城墙对我们来说就是上帝,就是保护神。”当然,城中的居民也很害怕蛮族的冷箭,因此他们就不遗余力地为加高城墙而卖命。居民们还有更深层次上的惧怕,他们也像城外那个民族一样,害怕跟陌生人打交道;假如有一天蛮族人攻进城来或者国王改变了主意,让他们冲出城去攻打蛮族人的帐篷,他们就不可避免地与蛮族人接触了,到那时又该怎么办呢?他们就是这样既心安理得地生活着,又对不可知的世界充满了恐惧之感。
方圆几十公里的城墙在一瞬间不明不白地坍塌了,连一点声响都没有发出。冒顿亲眼目睹城墙的骤然解体,竟没有一点高兴的表情,反而显得悒悒不乐。由于城墙已经倒塌,城内的居民一览无遗,他们一个个呆呆地站在城廓的废墟中,手里极不自然地拿着长矛和盾牌。冒顿第一次看到这么多城中的居民或者说第一次看到其实与他并没有什么太大不同的城中居民,顿时忘记了怎么射箭,祖祖辈辈遗传下来的绝技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消失了。其他放冷箭者也一样,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城堡中的国王和居民,而没有想到在此时施放冷箭,也许他们也都把射箭的技术忘得一干二净。冒顿此时产生一种无可奈何的寂寞感,他竭力保持镇定以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他向族长望去,看到族长正骑在白色的高头大马上,仰面凝视着灰蒙蒙的天空,呆若木鸡,像一尊庄严肃穆的雕塑,城墙废墟下的“思想者”,荒野里的一种版本。而后族长又低下了头,他的白马跟他一样也垂下它高贵的头颅,冒顿看到族长的嘴唇在一张一翕的,似乎在嘟噜着什么,好像是说:“这叫我怎么办啊?我到底干什么是好啊?我的位置在哪里?”想从族长身上得到什么启示或命令几乎是不可能的。为了消除心中莫名的恐慌和不安,冒顿翻身骑上他的大马,勒紧马肚,带住辔头,风一样地骑马掠过族长和族人。他没有跑开,而是围绕城堡废墟作圆周运动,一圈一圈地奔跑着,一直就没有停下来。他没有办法停下来,他不得不无休止地跑下去,因为发现不了任何一处可以停驻的地方,他明白在城墙倒塌之后他已经彻底地丢失了他的位置。
寻找
这一天来,C先生显得格外忧郁。起床后,他就着力寻找什么东西。谁也不清楚他要找的是什么。被单被他从床上揭了起来,随后他拿它到光线强烈的阳光下,仔细地翻来翻去。被单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这些字东倒西歪,像爬来爬去的小蝌蚪。据知情人士C讲,C先生的被单上写满了诗哩!真是个不错的主意,在夜晚来临的时候、半睡半醒之间、意识自由的梦中,诗神总是携带着灵感的天使驾临大地,到那些痴迷的追求者的脑袋里,这时作为一个敏感的诗人他就会尽一切努力把神的显现记录下来。而我们的C先生就是这样一个有作为的诗人,因此他的被单上爬满了蝌蚪也是合乎常理的。但是今天他并不走运,被单只是一些陈旧的文字,是几个星期来的结晶,但却没有昨天或最近一两天的记录。他又开始翻堆满了半个房间的文件夹,这么多!他费了整整一个上午,把所有的有文字的文件统统浏览了一遍,可恨的是,哪有它的踪影呢?endprint
接下来呢?C先生为了寻找他的某物又干了些什么呢?
C先生急急忙忙地打开电脑,在“我的电脑”、“我的文档”、“文件夹”、“资源管理器”以及各种文字处理系统下去查阅、去寻找他想要的东西。
但结果呢?
仍旧是一无所获。
本文的另一个主人公C出现了。
他对忧心忡忡的忙得焦头烂额的C先生说:
“您在找什么呢?尊敬的阁下,我能帮上您点忙吗?”
“找,找,找,不知道,哦,您看我给忙的,一整天没停过,我都忘记要找什么东西了。”
“那您可得好好想想。”
“是的,我要停下工作,好好想想。”
“是钢笔吗?”
“不是。”
“是被单,写满字的被单?”
“不是。”
“爱情?”
“不是。”
“友谊?”
“不是。”
“工作?”
“不是。”
“烟斗?”
“不是。”
“一顶卡通式的帽子?”
“也不是。”
“一个夜晚?”
“不。”
“那么该是一首诗了?”
“还不是。”
“是一首诗?”
“不。”
“那能是什么呢?”
“噢,我想起来了,是一个梦,它被丢失以后,怎么找也找不到了。”
“遗憾的是,我也不能帮您呀!”
传令者
皇帝几乎在同时下达了两个命令,其一是用层层布帛包裹起来的圣旨,其二呢,就是命令我去传达那个圣旨。
作为皇帝的传令官,我的事业是成功的,已经不折不扣地完成皇上交给我的许多任务,这些任务可以说是不计其数的。现在我可以自豪地说,我的一生光阴都奉献给这让我心醉神迷的事业了,并且是生命不息,战斗不止。在传令过程中,我经历了各式各样的情景,至今许多情景还历历在目。比如在对官员谪迁而传令的时候,我就遇到了很多啼笑皆非的事情。有一名官员在我宣读他加官进爵圣旨的时候,高兴得不知所措,一头钻进厅堂的茶几下,后来又从茶几下跳了出来,一口气跑到花园的池塘边,毫不犹豫地栽了下去,上岸后他甩一甩袖子,还不知廉耻地说:“我惟有‘举首赴清池,才可以表达我对皇上深沉的爱,才可以表白我对浩荡皇恩的感激之情!”这算不上什么喜剧,但还是比较容易让人接受的。有一次,我奉命去下达一个关于道台免职的圣旨就显得有些可笑了。当我宣读完圣旨之后,那个道台翻了一下白眼就瘫倒在地,没有办法,我只好坐在那儿等他醒来接旨,因为只有对方接了旨我才算圆满地完成皇上下达给我的任务。等了老半天,我的道台老兄方慢慢醒来,突然他一跃而起,从我的手中抢过圣旨,忙不急地向嘴里填送,他一边吞咽圣旨,一边用头对着墙角不停地碰撞。当他撞死在墙角之时,我才发现那一卷圣旨已完全被他吞食下去了。
现在我接受的任务是到一个边远的地方去宣读圣旨,这是一个处于我们伟大帝国边缘的东南边陲小国。做一番长途旅行的必要准备后,我就开始出发了。一切都很顺利,马车、春夏秋冬的服装各一套、皇上的令牌和最为重要的那道圣旨均已准备妥当。好了,出发吧!
不知过了多少时日,也许是几百天,也许是几年,也许是几十年,我都一直不停地在赶着我的马车,向东南方向进发。我算不清我已经走了多少时日,这起码说明我离目的地越来越近了,而且可以告慰的是,我对皇上忠心耿耿,一刻不停地在为他效忠哩!以前从未发生过我算不出时间还没抵达目的地的情形,因而我在私下里暗暗吃惊。这时,我似乎有些着急,甚至在马车上常有连续四五天失眠的情形。睡不着觉而又无所事事,时光真是难熬至极。我的焦虑是有原因的,第一,我想,我的目的地遥遥无期,虽然我已经行驶数不清的时日,但丝毫看不到就要抵达的迹象。我担心我的生命、我的传令事业就会在这一旅途中了结,而且极有可能我完成不了这次皇帝给我下达的光荣任务,也就是说我可能无法为我钟爱一生的传令事业划上一个圆满的句号,这着实会让我饮恨终生的,或死不瞑目的;第二,有一个念头在我的脑海里一闪而过——真是罪过,也许这不该说——如果我现在把圣旨拆开,看一看里面到底写了什么呢?事实上,当了这么多年的传令官,我已经成功地学会遏制自己的好奇心。圣旨总是被黄色的布帛层层包裹起来的,并且皇帝委派帝国中最擅长缝纫的工匠把它密密地缝好,再用蜡封好外面的包装。皇上有令:谁若擅自打开圣旨,格杀勿论;传令官在抵达目的地之前打开,亦格杀勿论。我这样想到:即便我在途中打开圣旨并阅读了其中的内容,皇帝又怎么能知道呢?皇帝只知道哪里有叛乱了,哪里的鲜花开得奇异了,哪里的收成今年特别好了,他还知道吟诗作赋与修建自己的陵墓,他怎么能知道我——一个小小的传令官——敢擅自地打开他的圣旨呢?但我立刻就感到十分恐慌,怎么能有这样的怀疑呢,我怎么能无端地怀疑皇帝的权威呢?
皇命是不可抗拒的。多少个世纪以来,我们的祖先一直告诫我们,帝国里的大小官员和广大人民都恪守此道。但是皇命是否被执行,所有的人都无从知晓,包括发出指令的皇帝本人。作为传令官,我只负责把圣旨传达到指定的地点和具体的当事人,至于是否执行我从不过问,并且这也不在我的职责范围之内。令人不解的是,皇上本人并未考虑到这方面的问题,所以在我们庞大的帝国之内、在多如牛毛的大小官员中却没有一个人负责监督皇命是否被执行。但是我们谁也没有怀疑过皇命的彻底执行,皇上自己更不必说了,他极为自信地认为:在他下达命令的瞬间,他的命令几乎就被他的臣民不折不扣地执行了。因此,在这使我感到绝望的漫漫旅途中,我产生了一些怀疑,而且我有理由相信这点小小的怀疑是有根据的。
我小心翼翼地从我的包裹里取出圣旨,用双手轻轻地捧着它,我的手微微有一些颤抖,我好像看到皇上正威严无限地站在我的面前。我用我那干裂的嘴唇虔诚地吻了吻圣旨,就如同我在皇宫里吻皇上的脚一样虔诚。此刻,神圣庄严的感觉又回到了我的体内,所以不必要的怀疑均已云开雾散,消失殆尽。我怎么能怀疑皇上的绝对权威呢?我怎么能怀疑圣旨的执行情况呢?endprint
我的马车不知道又行驶了多少的里程,车辙甚至已由圆变方了;日出日落,冬去春来,不知道又过了多少时日……一切都没有改变,目的地仍然遥遥无期,不见踪影。由于旅途的过度漫长与寂寞,那些被打消了的罪恶想法又死灰复燃,使我怀疑皇上以及皇命的念头有增无减;我曾几度怀着强烈的情绪要不顾一切地拆开圣旨看一看,看看圣旨里到底写了些什么,但一次次又被某种更为强大更极其神秘的念头压制下去了。现在我头昏脑胀,躺在马车上,已经三天没进颗粒粮食了,只靠喝水来维持生命。望着天空中悬挂的白楞楞的太阳,我沉默地想到,我的时日不多了,也许死神今天就会掠走我的性命。既然是我即刻就得死亡,那么皇上“格杀勿论”的命令也只是句空话了,因此在死亡到来之前我完全有机会拆开圣旨并通过仔细地阅读而知晓其中的内容。就在我点燃火折准备烤圣旨上的封蜡时,在我行驶的马路的正前方跑来了一群人。随后,他们一字排开,在我的马车前列两列长队,——放眼望去,像两条看不到尾巴的巨龙——突然这帮人都一齐跪下,双眼仰望天空,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刹时我明白,我不光是一名小小的传令官,而是真正的使者,是皇帝的代表,我此刻的威严足以使我们真正的皇帝黯然失色。一个像是首领的壮汉跑到我的马车前,躬下身子,用他那只有边鄙之民方有的洪亮而又略带沙哑的声调说:
“我们已经等候了几个世纪,可皇上的圣旨一直没有下达。现在可好了,一切都解决了。”
我一扫死亡阴影的纠缠,亮了亮嗓子,对他们说:“你们都是皇上的良民,关于此事皇上统统都知道,他还会派来大队人马犒劳诸位的。”
这时,从队伍中走出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他走到我跟前,俯身吻了我的脚,不紧不慢说道:
“现在我终于可以死去了,因为我的父亲在临终前曾对我说,你必须等候皇上的圣旨。要么多多繁衍子孙,让子孙后代去等;要么你长生不老,一直等着圣旨的到来。然而可悲的是,我患有不育症,我没有留下任何子孙后代。因此,我只好苦苦地支撑着这把老骨头,不让他死去,我今年都一百二十八岁了,我只好等待呀!现在,现在好了,圣旨终于来了。我终于等来了这一天……”说完,他扑倒在地,直挺挺地死去了,面带安详的微笑离开了这个世界。
现在我的精力完全恢复了,而且另一种怀疑又在我的内心滋生:难道这些人就是我要找的人,这地方就是我的目的地吗?于是我就高声地向他们宣布:
“你们是否就是皇上要下旨的人呢?我怀疑并非如此,你们口口声声称是这样的,但我又怎么能知道呢?”
他们站了起来,面面相觑,沉默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一溜烟似地奔跑而去。转眼功夫,就见不到一个人影了,只留下飞扬的尘土和吵吵闹闹的叫骂声在空气中碰撞与激荡。
为了下达圣旨,我还得继续赶路,朝东南方向进发。
口吃者说
我越发认识到:在我们的王国里,不说话是不行的,只有通过各式各样的说话你才能在王国里占有可怜的一席之地。而写写划划则是最低贱的活了。所谓作家这一称谓,等一等,我得查一下历史书,嗯,对了,有点像中国公元21世纪在城里打工的那些人,市民们称之为农民工。我们的父母在小时候吓唬我们说:“你再不好好学习说话技艺,长大就只有去做作家的份了。”而我天生口吃,似乎不是说话的料,怎么办呢?何况我的出生又比较高贵,祖上从没有从事下贱职业的历史,他们的舌头虽比不上那些如簧之舌,但是自强不息却是我们家族的优良传统,经过不懈努力,他们在各行各业都取得了骄人的业绩。我那慈祥的父母也不愿意叫我沦落到写写划划的地步。再说啦,我也很爱他们,不愿看到他们伤心,我发誓我绝不会干作家这一最让人轻贱的行当。
我的父亲今天早晨对我说:“你还是想一想办法吧!”我点点头说是的。他们着急是有缘由的。今年我都二十五了,像这样老的人还没有一份正当的职业,在我们这里实在罕见。我们的国王今年不过二十三岁,虽然说他是世袭的,但他治国的雄才大略已展示于广大臣民面前。再说我们的首相大人,他今年不过才二十五岁,他可是民选的啊,他从十六岁高等教育结束后就踏入政坛,凭借他超出常人多倍的口才,他很快就赢得了“桂冠国嘴”的称号,他在三年前被选为首相可谓是众望所归啊。当然啦,我也不必非要跟我们的陛下与首相大人这样震今烁古的杰出人物相比。我的当务之急乃是混口饭吃,只要不做作家,叫我干什么都行。
第一步得从我矫正口吃开始。虽然我们王国里也有许多大大小小的医院,甚至很多都是口腔专科医院,但绝没有医疗先天性口腔疾病的历史,特别是像口吃这种让人讥笑不已的病。即便你可以去医治口吃,你也不能去。如果到医院去治口吃,你就必定成为传媒攻击的对象,他们会说(他们通过呼吸道,声带和嘴)这个人不是疯子就是民族败类。在这样一个优秀的崇尚说话的民族里怎么能有口吃病人呢?我刚才告诉你,作家是个下三烂的职业,那么一个人患有口吃的话,他的情况更为严重,口吃没有消除之前他必须呆在家,不能接触任何人,这非常可怕。所以至今我还没有机会进行高等教育。如果有邻居知道你是口吃,他就像看到某些书上说的某些野蛮社会里杀人越货的强盗一样。他没准会报案的,如果他报案成功的话,这个患有口吃的人一定会不明不白地在我们王国里消失。所幸的是,我们家是独门独户,我又从不抛头露面,我还好好地活着呢!
有很多次,我想自杀,而且是意志坚决,因为我觉得在这个王国里活下去真是百无聊赖的事,还不如一个死者呢——他们还有墓碑、墓志铭,虽然他们的形体已消失但他们的名字是不朽的,而恰好相反——我存在如同没有一样。一看到母亲那眼泪汪汪的模样,我的决心一下子就瓦解了。自杀计划虽多次提及,但要走到真正能实施还有巨大的障碍,脆弱的我是不可能越过这些障碍的。于是我又对父亲说,你看我能不能离开这个王国呢,到另外一个地方或者一个国家里去——在那里我的一切生活并不因口吃而有任何不便。我父亲说:“孩子,我也希望你能生活在一个更加自由的地方,对你来说,我希望你能幸福。可是,你知道吗?虽然你可以离开这个强大但不适合于你的王国,但你确定你就能发现一个新的王国吗?也许,在这个世界上有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甚至更多的王国,但你就能融入到其中去吗?他们又接受你吗?你永远要记住:你是一个有缺陷的人,无论你到哪里,缺陷还会跟你到哪里的。上帝制造的王国有千个万个,但上帝制造的你却只有一个,不管你到何处,他都不会放过你的,你不被他人承认的存在正是他所希望的,他赋予你独特的旗帜。”endprint
我埋着头,用我那独特的口啃着手指,默默地听着父亲说话。是的,我已经被折服了,出去的念头早就给打发了。何况我又是如此深地爱着我的父母亲呢?
“孩子,出路会有的。”我父亲还在说。我不知道有没有。
没有什么原因
员工小C在大街上碰到他的顶头上司——秃顶的经理先生。经理行走起来很快,跟他在公司里做事作风一样——每分每秒都是忙碌的。
“你怎么走到这里来了?”经理发问了。
小C一时愣住了,因为他不善于撒谎,何况这么短的时间他又如何能想出一个既妥当又合理的借口呢?他嗫嚅着,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那你明天就不要去上班了。”
小C默不作声。经理倒是很有耐心,他慢条斯理地说:
“不过这儿有一个选择,你可以做出决定。要么你把今天的事解释清楚,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要么你就不要出现在我的公司里。好好考虑考虑吧!”
小C有些诧异,为什么经理要发这么大的火呢?
“我实在没有什么原因。”
“你再好好想一想,你今天是不是替公司调查什么情况啦,或者索要什么资料啦,或者你正在开拓某项业务啦?”
“不,我没有。”
小C想不出什么办法来。经理似乎是多余的,而且挺难缠的,他又何必这样呢?
“经理先生,我明白地告诉你,我没有什么原因,一点原因也没有。”小C对着经理吼了起来。
经理只好悻悻地离去。
赶路
我不清楚是什么时候醒的,总之睁开眼睛时看不见任何物体。我担心闹钟坏了或者出了点不该出的毛病。就在这担心激起的焦虑下,我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更确切地说是进入了半睡半醒的状态。在这期间,我做了若干个短小的噩梦,它们一个接着一个,不间断也不连贯。当我再一次清醒之时,闹钟还是没有响,而窗户已经有些朦胧的亮光了。这一次,我的担心加剧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它使我恐惧起来,在我看来,周围的一切均变幻成想吞噬我的妖魔鬼怪。是不是已经超过了计划的钟点?我将要错过精心准备了多日的班次?我觉得口干舌燥,甚至吐沫也变得十分苦涩,想喝口水,于是我就努力地爬起来——从我那狭小的单人床。但我没有成功,似乎有某种魔法在控制着我,主要是控制着我的意识吗?不,也许更主要的是使我的身体各部位处于僵化的状态下。
谢天谢地,闹钟总算响了。它是那样的不紧不慢,从容不迫。是的,精确是它的本性,因此它是精确的,它是秩序的代表。我终于可以活动手脚了,可以把灯打开了,我确定无疑地又回到了那与往常一样庸碌而又温馨的秩序之中。看一下闹钟的时间,没错,就是我昨天晚上调好的时间。这么一说,我外出的计划还可以如期进行,我没有迟到,也没有错过什么。
尚未穿越马路
我现在年轻力壮,成天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挤来挤去,在车水马龙之中穿行。面对着一个十字路口,我又要横穿马路了。我面前的汽车都停了下来,司机们则等着红灯变为绿灯——8,7,6,5,4,3——还有两秒钟这些排成长龙似的汽车就会向前行驶而去,而我恰是在此刻决定要穿越马路的。我身轻如燕,将会像飞一样穿过马路,一丝一毫的犹豫和停滞都不会有的;如果在我的上空用直升飞机把这个过程拍摄下来的话,那更会让你惊叹,在马路上急速奔跑的我可谓是婉若游龙、翩若惊鸿,在刹那间你会明白什么叫做运动着的美,而且没有任何一种其他的美有它来得这样直接这样强烈。
当我奔跑到路中央的时候,我双腿的关节突然不能自由活动了。在这漫长的一秒钟内,我想得很多,也很乱。在此之前,我从未想过我会老的——像那些步履蹒跚的人,像那些老态龙钟的被人嫌弃的家伙。我一直以为我会永远年轻下去,永远会在马路口红绿灯交替的一瞬间身形矫捷地穿越而过。但是我错了,衰老只是瞬息间的事,所有的道路、所有的大街于我而言将不再存在。长龙似的汽车已经发动了,并且它们在极短的时间(也许是二分之一秒或四分之一秒)内加速到相当可观的速度,而我这时则僵立在路中央。我拼命地试图转动腿关节,但毫无成效。我想呼喊,我要这些汽车都停下来,等通过马路,但这又怎么可能呢?当我的声音传到那些司机的耳中时,他们的车已经完成了加速,刹车也是毫无指望的,他们比我更清楚在此情况下一切补救措施都是多余的,甚至我的呼喊也是多余的。
我终究没有喊出声来。
世界在我的眼前震颤,所有的事物呼啸而去。
可能是小插曲
楼下的一阵吵吵嚷嚷的说话声把我从无尽的梦中拽了出来。他们之间在争吵,声音直刺房屋的墙壁,粗鲁地越过本来想阻止它们的障碍,最后传到我的耳中来了。也许它们的最终目的就是侵入我的耳膜。要是这样的话,它们就成功了,非常成功。我听得很清晰。无序的争吵渐渐被理顺了,变成相对有序的大喊大叫。
“604,604,×××。”
“303,×××。×××,×××。303。”
“106,106,×,×,×,106,×,106。”
虽然我不大明白他们叫喊的确切含义,但我已大概地知晓他们在喊房号和人名。我害怕极了,我怕他们发出“e”(汉语拼音)的声音。“e”即意味着“2”,有了“2”就意味着他们迈了一步,我的房号正是从可怕的尖利的“e”开始的。他们能发出“e”,也将预示着他们强大无比的力量,他们能干一切他们想干的事。当然,这其间包含着对我的任意处置。
“2——”
天啦,他们真的喊了出来,他们没有忘记“2”的发音方法。我几乎要从单人床上一跃而起,我想夺路而逃。但这似乎又毫无可能,他们正站在楼梯口守着呢!说不定,这仅仅是个圈套而已,他们并不知道我的房号,他们只是采取这卑鄙下流的手段骗我出去。我决心不为所动,纹丝不动地躺在床上来展开这场斗争。
“2——01,××。”
他们没那么容易就会击中我的。一瞬间,我甚至上漾着某种骄傲,在这几秒钟内,我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不过,我还是很悲观,一共就这么点大的地方,一共就这么几个房号,我的命运完全掌握在他们的手中。此时,我都不想再考虑这个问题,它显得毫无意义。我想舒舒服服地再睡上一会儿,在他们找到我之前。
“203,×××。×××,203。203——203——”
到了,到了,这一时刻终于到来了。
“202,202。×,×,×,202,202。”
也许还有两秒钟。
“204,×××,×××,×××,204,×××,204。”
完了,终于可以说剧终了。我等待着,默默地等待着……但是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没有听到叫喊声,绝对没有。我在推测一种可能,那就是:他们忘记了“5”的发音方法,因此他们无法寻找到这条最为实用而又最为可靠的通达之路。他们是失败者。我也是失败者。
也许刚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我那漫长的梦的一个尾巴,一段骚扰我睡不安稳的小插曲。
我的抱负
你说我年轻,不错,我很年轻。屈指算来,我今年该有21岁了,就是说在人世间活了21年。21年,真叫人不敢相信,在这期间我做了些什么?我不敢回头,一点也不敢。我心里清楚,何必回头呢?
你没有见到我吗?
是的,你没见过我。我有必要告知你一些你想了解的信息,以解你的蹲在暗处的困惑。我是一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我今年21岁。我是一个黑头发、黄皮肤的中国人。我的身高和体重都相当标准,身高173厘米,体重68公斤。我的四肢灵活,体魄健康。我没有任何一方面的缺陷,连近视都没有,自不必说残疾了。我出生于殷实的小职员家庭,在苏北的一个小县城里。我的父母亲还健在,但我不跟他们住在一起。我受过高等教育,但没有参加社会工作。
你一定很关心我,因为年轻人嘛,总得有点打算吧!
你说对了,我不光有打算,还有抱负哩!谁知道呢?也许我说的是一码事。我惟一的抱负就是很快地老掉,直到老死。我想再也没有比这一抱负更伟大的抱负了。我只认准了一个理儿,就是刚刚所说的。
〔责任编辑 敕勒川〕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