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淇
诞辰
萨茹拉(一位蒙古族女孩子的名字),你是在草原上降生的;
你的阿爸和阿妈,也是在草原上降生的;
你的阿爸阿妈的阿爸阿妈,也就是说,你的祖辈,都生活在这片内蒙古大草原上。
所以大草原是你的额吉——阿妈。
大草原养育了养育你的养育者。
你最初接触到的是无垠的大地——泥土和草;风、太阳和空气。
阿妈随后将你包裹起来,用白色的襁褓,是扯了一片纯洁的白云么?
你睁开眼,跳动在你眼皮上的是无声的光,于是,光,诞生了。
春天的气息是芬芳的、醉人的、温和的,犹如在阿妈的体内,草原的全部是你的胎教。
勤劳的阿妈阵痛之前没有先兆,她赶着牛拉的勒勒车,到白音宝力格(蒙语,意为“富饶的泉”)去运水,定居地并不缺水,但那里的水更好,比城里的矿泉水还清泠养人哩!牧民们称之为“圣泉”。
阵痛来了!是你家的牧狗黑虎赶回去报告黎明的降临。
你的阿爸请到了大夫,双双骑马急急地去追赶黎明迎接生命,而生命如同黎明的果实,决不在等待中成熟。
阵痛来了!阿妈的手臂慢慢地滑下来,她张开五指插入被雨润湿了的蓬松的泥土,另一只手攥着一丛天青色的野花,阿妈的脸颊淌着喜悦的眼泪。
在夏营地的蒙古包里,阿爸用干牛粪烧旺了炉子,温热了为你洗礼的“圣泉”水。
破晓的号角,在那个值得庆贺的早晨吹响,无数支蜡烛像远方的白桦林在辽阔的地平线上空点亮。
萨茹拉,蒙古包的套脑(套脑即蒙古包的天窗)射下一缕阳光似爱神的箭,在你的眼皮上跳跃,于是,一生的爱在你的心中诞生了。
琴手
风儿是一群快乐的小伙子,在唱歌邀请它们的伙伴,一条溪流接受了邀请,淙淙地加入合唱。不,溪流的声音没有这般深沉和洪亮,这是高木甲布爷爷在拉奏马头琴。
高木甲布爷爷对着喂奶的母马拉琴,让它配做一个慈祥的母亲。
琴声婉曼柔和,是一种绵长的倾诉,从母马灵动的双耳灌入,化为汲汲不尽的乳汁。
接着琴弓拨跳,就像漂亮的小马驹子欢快地蹦踏。
弓在弦上擦过,舔一舔它那绸缎一样焕发光泽的肌肤。
高木甲布爷爷爱马、爱马头琴,因为马头琴的传统曲目大都咏马。
——带翅膀的乌骓马呀!
——长鬃鬛的枣红马呀!
——苏尼特的走马,阿尔斯楞的花骝马呀!
马与琴与人,三位一体。他曾是勇敢的骑手,又是名扬四海的琴手。他在省城的舞台上,演奏《万马奔腾》,万千蹄踏敲打地壳擂击鼓面。迎着暴风雨,他拟尖利的马啸,忽而降低八度,群马的呼吸滚动沉沉的春雷。他甩出杆子,套住了疯狂的儿马,抽紧杆子要驯服马群或者被马群驯服……终于绷断了弦,万籁皆寂过后,全场掌声的暴风雨,万马又开始奔腾……
高木甲布爷爷从省城回到草原,他更喜欢这里的大舞台。
摇篮曲
哦叽当,啊叽当(蒙古族妇女哄孩子时哼的无意义的声调)宝宝快睡吧!
宝宝快睡吧,宝宝做梦啦!宝宝梦见蒙古包顶上的天窗打开啦,好像打开了百宝箱,宝宝眼花啦。许许多多眼睛在望着宝宝,又温和又关切,和额吉的一样。啊!满天的星星落下来,落下来,落在草原上,变成了一朵朵白色的花;白色的花又变成白色的羊。羊群在草地漫游,如同星星在天空漫游,那么多,那么多啊!
哦叽当,啊叽当,宝宝快睡吧!
宝宝快睡吧,宝宝做梦啦!宝宝梦见跟随额吉找阿爸。阿爸在神奇的钢城哩!那里的星星用无数牛毛绳串连,一刹那,都点亮啦!那里的车辆像草原上的雷,轰隆隆,轰隆隆地滚动;那里的大炉子不用添牛粪,也能烧得那么热,那么旺。阿爸挂着蓝眼镜,在炉子前出神。宝宝问:“阿爸,阿爸,给宝宝什么礼物呀?”阿爸从喷涌的火流中舀一勺铁水,给宝宝铸成一匹小铁马。马儿长出了翅膀,宝宝骑着它,飞呀飞,飞到金光闪闪的草原的家乡……
哦叽当,啊叽当,宝宝快睡吧!
宝宝睡熟啦!宝宝做梦啦!宝宝的脸颊像草原上的野玫瑰又红又芳香,宝宝的嘴边留着笑痕又甜又可人!是美丽的梦在宝宝的心里开了花。
萨茹拉和小羊
在新蒙古包门前,
小小的萨茹拉抱着小小的羔羊。
她像小羔羊一样白,
她像小羔羊一样活泼,
她像小羔羊一样温和。
她学阿妈哄弟弟,摇着他,哼着歌,
她长久地长久地眼望远处的云朵和积雪的山峰。
她不肯去幼儿园,躲在羊圈里,
让羊羔茸茸细毛拂拭她柔顺的黑发。
小羊快乐地叫,像撞响一串金钟。
镇幼儿园的阿姨来家访了:
“萨茹拉,你喜欢阿姨吗?”
萨茹拉点点头。
“萨茹拉,你喜欢小朋友们吗?”
萨茹拉点点头。
对她来说,幼儿园就是一个新发现的世界。那世界是多么奇妙,多么热闹,多么温暖啊!
幼儿园的阿姨喜欢她,小朋友们喜欢她,她喜欢阿姨,也喜欢小朋友们,也喜欢她的小羊。
一回家,小羊高兴地迎着她,偎依在她的怀里。
她和小羊咬耳朵,告诉它幼儿园的新鲜事:
那笨拙的摇摆着头、迈开傲慢的步子的黑熊;
那不断地旋转着尾巴的小叭儿狗;
那小苏和和他心爱的小白马,关于马头琴的故事;
那不听话的小阿迪亚,挨了阿姨的批评……
她想,小羊羔也应该有自己的幼儿园。有一天,她悄悄地抱着她的小羊上幼儿园了。
孩子们围成圈子唱起来了:
小羊儿呀,像雪一样白,endprint
小羊儿呀,像云一样白,
小羊儿呀,像月亮一样白。
小羊儿的眼睛,像蓝的天空一样亮,
小羊儿的眼睛,像阿拉坦河的水一样亮,
小羊儿的眼睛,像天上的星星一样亮,
小羊儿呀,快快长大、快快长大吧!
雪呀
雪呀,纯洁的雪呀,降落在草原上,
扑朔的、飘忽的、轻盈的……
最后一场早春的雪,是湿的,是柔软的,是羽毛一样的,擦着脸颊痒痒的,像三岁时被父亲的髭须根茬扎过,记忆里有一丝甜蜜的疼痛。
雪呀,一朵朵母亲的吻似的;一滴滴感激的泪似的,缓缓地落下来。
从母亲的睫毛上,珍珠般地滚落下来。
从母亲的嘴唇上,香涎般地擦在粉朵嫩瓣间。
童年的记忆是纯净的、过滤了的,是在朦朦胧胧的催眠曲里,一朵雪花儿似的。
童年的记忆是属于母亲的,也是属于父亲的,属于草原的,也属于呼麦长调的,是在溪流般的歌唱里,一个音符儿似的。
母亲的吻是雪花儿似的,轻轻地落下来、落下来:是热的,是温暖的,否则为什么在孩子的脸上融化呢?化成唇边的笑涡和睫毛上的喜泪呢?
父亲的吻是雪花儿似的,急急地落下来、落下来,是火的,是严肃的,否则为什么孩子会立即感到一阵欢欣的颤栗呢?有鹰的卵翼的庇护而不生恐惧了呢?
雪呀,纯洁的雪呀,降落在草原上,
扑朔的、飘忽的、轻盈的……
上早学
萨茹拉,我们北方的森林和草原的冬天,是洁白的、干净的。
白昼是短促的,冬天的夜,却很长、很长。
每天每天,我们上早学的时候,天还是漆黑的。赶车的阿尔萨郎爷爷提着风雨灯,老挨家挨户催促我们:“嗨!孩子们,上学了!可别当懒虫!”
“嗬哦,驾!”
月儿挂在驾着爬犁的驯鹿的犄角上;
笑涡印在你那逐渐清晰起来的脸庞上……
接羔
草原的春天,是从接羔开始的。
这时,大地复苏,冰雪开始融化,滋润着底下的草根,在那里,酝酿着火一般的春天;这时,每一家蒙古包里,每一座棚圈里,每一间接羔房里,都在忙碌,在喧腾,在迎接小生命。
呵,我爱听那初生的小羊羔的欢歌,那声音像一道舒畅的小溪流,奔流呀奔流,直到草原的深处;那声音是可爱的、清亮的、稚嫩的,使我想到初春,初春的一个早晨,树枝抖落了雪花,它欠伸了一下,在那臂膊上,手指尖,冒出一片片新芽来;似乎借助它们最初启动的小嘴,在歌唱着了。
呵,我爱听那初生的小羊羔的欢歌。通宵不眠的疲倦的眼睛,接羔房里一盏守夜的灯。像农民抱住收获的麦捆,我们抱住一个个毛绒绒的小身体,抱回蒙古包,喂它们喝牛奶,安置在暖毡上,躺下来,倾听它们在耳畔甜蜜的呼唤。这时,疲乏之感顿消,欣喜之情沁脾;这时,曙光从套脑上射进来,玫瑰色的曙光呀……
等羊羔稍稍长大了些,我们便赶着母羊去吃草。傍晚,放牧归来,无情的母羊便要不认它们的羊羔了,但是,硬心肠的别想遗弃了事,我们能在几百只羊中,分辨出谁是谁的母亲,谁是谁的儿女。我们把母羊领到它的羊羔身边,母羊嫌累赘,怕麻烦,依然掉头不顾,于是,妇女们齐声唱起哄羊歌:
卜爱!卜爱!卜爱!推!推!推!(无意义的感叹声)这是你的羊羔娃娃呀!你认了他吧!快给他吃奶吧!看他多么可爱:白雪样的身体,泉水般的眼睛。你为什么不爱他呢?你为什么不抚养他呢?你爱吧!爱吧!
妇女们用对自己子女的挚爱启发母羊的感情,一面不停地抚摸母羊,一面反复吟咏着、吟咏着。母羊渐渐驯顺了,仿佛逐渐感悟到爱的力量,萌生出做母亲的责任感,慈和地让羊羔吮吸她的乳头。
于是,歌和春和爱一起离离地绿遍了草原。
春天来了
萨茹拉,春天来了!
春天是悄悄地、不知不觉地向我们走近来的。她从远处走近来,走近我们的身旁,她的步伐轻盈又娟好。
于是,在风里,在水里,在发黑的泥土里,在萌芽的种子里,在逐渐温暖的太阳的光线里,在鸟的歌声里,在人们的心里,都在呼唤着:春天!春天!
萨茹拉,你注意到了吗?草原上的三棵杨树,整个冬天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今天,我忽然发现全都绽放嫩绿的新芽,像泡开的茶叶,幽甜、清香;像夜空骤然闪亮的星群,给我莫大的惊喜。它们仿佛受了魔法,一夜间就变了,其实,它们是在我不注意的时候,经过了长期的孕育,头年秋天就形成了小嫩芽,外壳包一层蜡质或带有绒毛的鳞片,如同古战士套上铠甲御敌一般,这样,度过了寒冬,和平之春便脱去铠甲频频发枝了。
孕育的过程是艰难的。大自然的春天,经过了几番挣扎,终于可以告诉你:我来啦!
萨茹拉,现在是春夜,草原上荡漾着各种令人心醉的芳香,当黑夜隐藏了一切色彩,眼前什么也看不见的时候,嗅觉和听觉变得敏锐起来,我闻出潮湿的泥土的香气,各种野花混合的香气,承受夜露霖泽后更加馥郁了的青草的香气……能感觉到万物都在蓬勃滋长。
然而,要说呢,萨茹拉,春天本身也只是四季转换的一个过程。
燕子,燕子,欢迎你
萨茹拉唱:“燕子,燕子,欢迎你……”
南来的燕子,是拜访我们的稀客。我们搬了新家,屋子还发散木料和油漆的芳香,燕子就来我们的屋檐下筑窝了。
清晨,你们从甜蜜的梦里醒来,便用啁啾的欢呼来迎接新的太阳。歌声虽然很轻,但是清脆又明亮。
沙布吉阿妈先起来,一面烧茶炊,一面听你们晨唱。你,小萨茹拉,这时也从毯子里钻出脑袋,两手支住下巴听得出神。
阳婆婆从林子后面爬起来了;
草尖上涔涔的露水亮起来了;
沙布吉阿妈打开羊圈了。endprint
萨茹拉背起书包上学了。
黑丝绒翅膀的小燕子,一前一后,一上一下,围着萨茹拉飞。
贴着绿毡子,点着河水飞,
在我们的嘎查(村)上空飞,
飞过摇着绿手帕的大叶杨树林,
飞过红砖瓦的乳品厂;高高矗立的卫星转播电视塔和预报草原风雨阴晴的气象仪……
向晴明的蓝天高处广处飞,向宽阔的草原深处远处飞。
随着季节飞,南来燕,倘若你们回家,欢迎明春再来我们的新居做客,但千万不能迷了路呢!
催眠歌
萨茹拉,大人们忙着哩!你阿爸进城干活去啦,你阿妈忙着在暖圈里接春羔,你放学回家了,一面做功课,一面还担负哄二岁的小弟弟松不儿巴图哩!
你右手在炕桌上写字,左手摇着红柳条编制的摇篮。
你写着,摇着,唱着:
别哭了,快睡吧!
阿妈就要回家啦!
小松不儿巴图,姐姐亲你呀。
哦,蓬勃莱!蓬勃莱!
哦,蓬勃莱!蓬勃莱!(如同汉族哄孩子时发出“哦,哦”的声音)
你的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留驻悱恻的黄昏的影子。你的催眠歌多么温柔呵!
快睡吧!梦来啦!
小松不儿巴图做梦啦!
哦,蓬勃莱!蓬勃莱!
你一边摇着、唱着,一边做功课。呵!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你那篇当众朗读的作文会受巴克西(老师)的表扬,为什么在你写的文章里我捕捉到歌谣一般流畅、姐姐的絮语一般亲切的调子呵!
祝拉克
【祝拉克,内蒙古草原上的习惯,每当当年生产队的牲畜头数产量固定统计下来之后,便开一个比那达慕会规模小的庆祝会,名“祝拉克”】
萨茹拉,祝拉克节日来临了。从你家放牧的马群里,牵来新生的马驹子和它们的妈妈吧!把你那亮铜的奶壶拿来吧!挤完骒马的奶,洒向天空,洒向大地,遍洒在马驹身上,淋漓的奶水一会儿被太阳蒸发,空气里飘散着淡淡的奶香。
放开马驹子,再让小伙子们去捉。活泼的马驹跳、跑、躲闪;机敏的小伙子追、撵、等待;悄悄绕到背后,轻轻地拦腰抱住。大哥哥们把捉到的马驹子一匹匹系在马桩子上,挑出最俊的,用彩色的绸带和缨络把它们打扮起来。
萨茹拉,你是多么欢喜马驹子,欢喜极了,甚至欢喜得流泪。姨姨、婶婶们久久围住马驹不肯走开,仔细地品评那颜色、鬃毛、四蹄;看这匹棕的像垦过的土地,看那匹白的像珍贵的哈达,另一匹黄的像刚出锅的奶皮子,又一匹浑身乌黑、额头却嵌镶一块银……
萨茹拉,你就像个额吉,把小马驹抱入怀,亲吻它的耳朵和前额。懂得人事的马驹子,一点儿不挣扎,瞪着调皮的亲密的大眼睛。
萨茹拉,这就是祝拉克——我们牲畜丰收的节日呵!
产奶的季节
每天大清早上学前,我和萨茹拉都要帮阿妈挤牛奶,我挤那头草原短角红牛的奶,你挤那头澳大利亚默利灰牛的奶。
小萨茹拉,你俏皮地包扎一方玫瑰色的纱巾,吃力地拎着镶铜的奶桶,学“挤奶舞”姑娘们的步子哩!
你模仿着姐姐们放肆地大笑,笑得弯腰岔了气哩!
笑那严肃的爱挑剔的收购员巴图,
笑那随和的爱开玩笑的小胡子司机。
整整一天,我们在课堂上翻掀书页的手指,依然有乳液的滑腻,
整整一天,你的缀着婆婆丁花的发髻,始终散发出淡淡的奶香。
黄昏里,小胡子司机大叔满载而归了。
他载着满满一车满满的奶桶和牛奶一样新鲜的挤奶姑娘们,加上我和萨茹拉你,在奶桶和挤奶姑娘之间。
我们旗乳品厂的车间里,同样的白帽、白衣、白口罩,同样的眼睛里含着笑意。
小胡子司机大叔急急地寻找哪一位姨?
下班了,姨姨们个个像包装好的乳制品。我俩嘴里含着干酪酥和奶糖:
甜!
一个少年和一个姑娘
畜牧站的少年喂养五匹三河马。
早晨遛马的时候,他的眼睛总要透过河边的雾,长久地盯住那奶牛房的门。
蔷薇色里飞出一群白鸽,
她出来了,拎着奶桶出来了!
他看见,第七个是她——洁白的工作服里露出一角鲜红的袄襟,雪地里一朵艳美的山茶!
少年爱他的五匹三河马,也爱第七个她,仅仅是一瞥,便生出无穷的力量。
整日里他忙着洗刷马厩,刈草拌料,切碎胡萝卜按时倒入马槽。然后裸背在草地奔跑,出汗以后,用梳子整理马的鬃毛,用刷子擦遍马的周身。
皮毛柔韧、细洁,汗水和河水,从颈背上流淌,凹处如荷叶的宿雨,留一张水面清圆,露珠的光,映射太阳的闪烁。
他觉得是马将不竭的河流引向草原。是自由的风梳理着鬃鬛的波浪。
傍晚,晚霞落在河里,少年早早赶着马到河边饮水。
他看见对岸有一团圆圆的火球,一株绚烂的花树。是她!
她脱了鞋,临流洗发,长长的头发有水似的漪纹,水似的温软、滋润、光亮。
“嗨!”少年没来由地呼唤。
他看清楚了,看见她莞尔一笑,便是挂在唇边的回应。
他卷起裤腿涉水过河。
他嗅到一股草和乳的香气。
于是,一个少年和一个姑娘在黄昏的河边对话……
牧歌
我俩到草原上放牧我们的马群,萨茹拉,每夜每夜都是节日。
草甸子开满了金黄的猫爪子,淡青的五月花,瓦蓝的鸽子花……你采摘了一大把装饰坐骑和你自己。我则长久地看两匹马在落日里嬉戏——一匹白马和一匹黑马。
黄昏消逝,好像一支燃烧得短暂的蜡烛,终于熄灭了。
草原的夏夜,和冬天相反,短促而又喧闹,你能听见甲虫在草叶子上蠕动的声音;石鸡在灌木丛里打鼾的声音;马群咀嚼带露的青条的声音;远处的河流神秘的呓语……有一只苍鹭在沼泽地里唱歌,整整地唱了一夜。endprint
花儿萎谢在你的胸怀,那里弥漫着香雾,萨茹拉,你说你不困,却不知不觉睡熟了。雾和马群在游走。我将皮得勒(蒙古皮袍)裹住你,犹如拥抱了草原。我心里发誓:我要守护你的梦……
你只睡了一小会儿,我觉得,像梦一样短的一小会儿。晨风欢畅地轻轻地吻过你的眼皮,太阳在蓝色的地平线上弓起脊背,你醒了!草原和你同样,经过了一番梳洗,立刻容光焕发了呵!
苹果熟了
苹果熟了,诱人的香气溢出果树园。来采摘吧!是收获的时候了。
无数健壮的手臂在青翠的枝桠间挥动,何等熟练、迅速、利落,并且轻盈而又温柔。歌声和着动作的节奏,荡漾在金色的黄昏里。
萨茹拉那微微发散太阳香气的赭绛色手臂、被汗水舐湿的圆润的手臂落下了,富有弹性的一根弧线,在蓝衣裙间颤动。她已经第三次装满了筐篮。她想到明天通往浩特(浩特,这里指城镇)的明晃晃的大道上,一长列满载的勒勒车由她押运着走。
她想到苏木(苏木,相当于“乡”)的供销站,那个眼镜落到鼻梁上的老会计笑了;激动地解开袍领上的翡翠纽扣。
她想到在遥远的牧场上,那个走敖特尔(走敖特尔,到场放牧)的小伙子,躺在寸草滩,望着重重叠叠的白云,正咬着筐里的这一只。
她想到傍晚的蒙古包里,在吃了炒米、羊肉、喝了奶茶以后,额吉正用刀剖开苹果。孩子们的小眼睛盯着额吉握刀的手,然后,发出快乐的叫声。
一筐筐,一篓篓,都装满了,装满了!多鲜明的色彩,多诱人的芬芳呀!
到宿营地去
萨茹拉,到大森林里去,和你的小朋友鄂温克族的男孩子拉基米尔一起去,到他家的宿营地做客去!
你们手拉着手,过沼泽地的苔草塔头,就像一对跳鼠似的。每蹦一回,书包都要碰撞拉基米尔鹿皮靴的后跟。
一条河横贯在你们的去路上,那是敖鲁古雅河的支流,水又急又冷,却清得能看见水底的荇藻和鹅卵石。
“河里有细鳞鱼,大白鱼和凶猛的狗鱼,我和我爸用鱼叉子叉过……”拉基米尔附着萨茹拉的耳边逞能说。
唉!别扯什么鱼啦,没有桦皮船怎么过河呢?这不!那儿不是架着一根落叶松圆木吗?草原上来的呼亨(蒙古语,意即女孩子),敢过独木桥吗?
萨茹拉张开两臂平衡着身子,仿佛小雁准备起飞的样子。一二,不怕!一二,再走……好啦!萨茹拉笑了,显出像敖鲁古雅河一般深的笑涡,亲切地刮了一下拉基米尔的鼻子,十一岁的萨茹拉,怎么说也该是你的姐姐呵!
你俩一前一后地走在密林中了。蔓草长得绊脚,枝桠时时扯住萨茹拉的头巾。先变黄的阔叶树叶,纷纷无声地落下,落下,就像筛子漏洒的黄金的时光……
呵!草丛间那么多鲜红的珊瑚珠,叫作牙格达浆果,萨茹拉,你吃一枚,多甜呵!那边霜打过的一嘟噜一嘟噜紫黑色的,叫作稠李子浆果,萨茹拉,你吃一把,你的像野樱桃一般红的嘴唇染得更红啦!
林子里是很容易迷路的。往往采浆果弯腰的功夫,起身便找不见同伴了。萨茹拉只顾采浆果,拉基米尔只顾跟住她,怕迷路,怕迷路,糟糕!真迷了路啦!拉基米尔仔细辨认猎人们留下的路标记号,落叶松树皮刻的刀痕和斧痕,旧的和新的他完全能分辨,昨天和今天的十字记号的差别,就不大明显了。东边的树上有,西边的树上也有。往哪儿走?哪儿走?有啦!拉基米尔“喊山”了,他的声音好响亮呀,寂静的森林里,分外清脆。层层树林吸收水分似的,也吸收声音,在很远很远的森林深处,慢慢地吐出来。拉基米尔伸着脖子谛听,萨茹拉也谛听,她什么也没听见,拉基米尔却听见了,东边,在东边,有同样的回答。
朝左手走,没错,宿营地不远了,只要顺利地翻过前面的山岗……
哎哟,不好!远处窸窸窣窣是熊瞎子来了!拉基米尔敏捷地拉住萨茹拉躲到一棵大松树背后趴伏下,不对,足音细碎而又密集,一定是犴……近了,出现了树叉般美丽鹿角……啊!是四不象,是驯鹿!是阿妈派驯鹿接我们来啦!
温和的灰白的驯鹿,拉基米尔亲密的伙伴呀,“欢!欢!”拉基米尔唤它们过来。扶萨茹拉骑上备有桦皮图案金线鞍韂的那匹,骑稳!萨茹拉!以后的路如同童话里说的那样容易,闭住眼睛,只觉得耳朵边一阵呼呼的风,就驮到了宿营地啦!
这不,拉基米尔的阿妈不正等候着吗?“撮罗子”里的篝火不正烧得旺旺的吗?铁架子上不正煮着驯鹿奶粥烤着肉干吗?
那达慕
一年中最快乐的日子来到了,那便是我们旗举办的最盛大的那达慕会。
我们都换了没有穿过一回的新蒙古袍新腰带,套上能照见人影儿的新马鞍。“嗬咿,萨茹拉!”大哥故意打量着你,带笑说:“成了新娘子啦!”你的脸蛋儿刷地变得犹如被篝火映射的那般通红。不错,大嫂子嫁到我家那天,也是崭新崭新的。你就像个七月的新嫁娘嘛,萨茹拉!
萨茹拉,让我们离开这些多嘴的不知趣的大人们,自个儿玩去吧!这些大人们为什么恋着广场上的“铁马”连腿也挪不动呢?瞧,燕尾犁呀,补播机呀,割草机呀,喷灌药浴枪呀……古话说:木匠爱锯,蒙古人爱马,如今呢?爱机器!
让我们离开他们到热闹的市场去吧!那里的五颜六色的商品,多得简直看花了眼。
——你挑吧!你要什么?
——我要……
最后还是买了瓶橘汁汽水,带管儿的,一人一根,像小山羊头抵着头儿喝了。
草原上的骏马多得数不清,哪一匹最矫健?草原上的小骑手多得数不清,哪一个最骁勇?比赛的马儿呀挑了又挑,竞骑的骑手呀选了又选;马群中挑出了得第一的云青马,骑手中挑出了得冠军的萨茹拉!呵!当你最后冲刺首先到达终点的时候,我那个高兴呀!我把帽儿扔到半空中,腰带也解下当彩旗挥舞了,不知花毡鞍上举起花鞭杆的你,瞅见了没有?
轮到我穿一身金灿流苏的摔跤衣,在赞歌的曼吟声中,模拟鹰的翅膀的舞蹈,蹦跳到众所瞩目的场地中央,我看到你正站在后排马背上瞅着我哩!我哪来那么一股劲,居然上手就把去年全旗的少年摔跤冠军打败了……endprint
一年中最快乐的日子过去了,快得像一道闪电似的,亮了一下,熄灭了;熄灭了以后,却在我们快乐的少年时代的回忆里亮着、亮着。
采蘑菇
萨茹拉,到林中去吧!
到那长着落叶松、白桦、山杨和蒙古栎的林中去吧!
到那到处是谷柳、银莲花、沙参、画眉草的林中去吧!
夜莺沉寂了,暗云散开的天空上,缀着一颗翠绿的启明星,星光用发亮的指尖拨动颤抖的树叶……
萨茹拉,到林中去吧,到林中采蘑菇去吧!
潮湿的雾,溜过草地,悄悄地,
那老柳根底下的蘑菇,最先撑开了桔黄的伞,细小的雨珠和露珠,叮叮地溅落到嫩叶儿上,松软的泥土咧开了嘴。
地底下顽皮的小家伙们用力拱动,都纷纷探出头来:
象牙一样的白蘑;
青皮肤的青腿子蘑;
穿黑花布衫和披赭色麟皮的松树蘑;
有杆子蘑,草蘑,花脸蘑,杨树蘑,桦树蘑……
臃肿的、苗条的、修长的、胖墩的,球状的,圆柱形的,带棱角的,浑身裹着泥像个淘气孩子的,仰着脖子痛快地啜饮雨珠儿露珠儿的……
各自撑着铁棕的、奶黄的、乳白的、灰褐的、苍黑的小“雨伞”。
萨茹拉,采蘑菇去!让我们采蘑菇去!
蘑菇像孩子们一样手拉着手围成一个大圆圈,唱快乐的童歌,跳青春的圆舞。
在林子前面的草坡上,远望去,赭褐色的蘑菇圈,比周围的草色更深、更浓。
蘑菇们,唱呀!跳呀!草儿也窸窸窣窣地加入;雨珠儿和露珠儿,从这把“雨伞”跳到那把“雨伞”,从这瓣草叶跳到那瓣草叶,霎时间,刮起一阵狂欢的旋风!萨茹拉,快快来,带上你的羊铲和口袋!涔涔的露珠,陨落的流星,天上,地下,林中,坡地……萨茹拉,采呀采!把我们心中的愿望珍珠儿一般地捧起来!
桑根达赉
湖,像一块晶莹的蓝宝石,像一面闪光的大镜子,它的名字叫桑根达赉。
天鹅和鸿雁拍着金色的翅膀,从桔红的云朵里落下,穿绿衣的邮递员叔叔骑着摩托车飞来了,给我们捎来一封远方的信。
“萨茹拉,你姐姐来信啦!”
阿爸用他那粗糙的大手,那么细心、那么细心地开启封口,啊!一张照片从信封里掉下来了——姐姐乌吉玛的照片。从这个人手里传到那个人手里。
额吉(蒙语,母亲的称呼)拿来阿爸的老花镜,架在自己的鼻梁上,一面看照片,一面即兴地哼哼起歌子来:
镶在镜框里的相片,
清早喝茶的时候看呀,
放牧回包的时候看哪,
和见到你本人不正一样吗?
远方寄来的相片,
全家老小一起看呀,
左邻右舍一起看哪,
和见到你本人不正一样吗?
阿爸展开厚厚的一叠信,念叨着:“这是给家里的,这是写给大叔大婶的,这是……陶兰的。萨茹拉,快去叫你陶兰姐姐,就说乌吉玛给她来信啦!”
我急急地奔跑,跑呀,跑呀,沿着湖边跑。我们开辟的草库伦笼着紫霭,刚翻耕的黑色波浪,喷出浓郁的芳香——
是丰润的泥土的芳香,
是压碎的野花草的芳香。
不远处,拖拉机突突地响,陶兰姐姐正忙着秋翻。她闭了灯,灭了火,从拖拉机上跳下来。她穿一身工作服,裤腿掖在高筒马鞭里,头发掖在鸭舌帽子里,猛一见,会误以为应当称呼她陶兰哥哥哩!
陶兰进屋,大家都亲热地围住她,这个给她斟一碗奶茶,那个抓一把酪旦塞在她怀里。阿爸捋一捋唇须说:“乌吉玛来信啦!她惦记着我们的改良羊羔子,她还惦记着萨茹拉的学习。这是写给你的,孩子,你念吧!”
“……陶兰姐姐,我的第一个老师,您好!……那一天,我在校园里,忽然看见一行南飞的大雁,我就问,鸿嘎鲁(蒙语,即“大雁”、“鸿雁”)呀,你们的身上粘着桑根达赉湖畔的芦花吗?你们的翅膀上带着远方的草原的信息吗?……你是在这里度过童年的,你把草原当成你的故乡,如今你的故乡成了我的故乡啦!我爱我的故乡,也爱你的故乡……”
阿爸赞叹说:“好啊!说得好啊!狐皮是红的好,语言是真的好……”
喝罢了茶,我追上陶兰姐姐,手拉着手沿着湖畔走,晚风吹拂芦苇,簌簌地响,一只看不见的水鸟在湖对岸唱歌。
陶兰姐姐指了指那水鸟唱歌的湖对岸:“瞧,萨茹拉,我们的安装大型水轮发电机的水电站,就建在那儿,等你姐姐回来了,我们不仅用水力发电还用风力发电……你就当桑根达赉水电站站长,好吗?你姐姐是桑根达赉机电有限公司的总经理,哈哈哈……”
陶兰姐姐由衷地笑了,她的清脆的笑声落在湖里,像丁冬丁冬的音乐。
远方,山峦的顶峰,燃烧着绚丽的玫瑰色,静静的桑根达赉呀,烧红了脸庞;激荡着漪涟,那也是萨茹拉心的漪涟呢!
〔责任编辑 杨 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