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洁未曾洁 云空未必空

2014-09-21 05:03王晓红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14年8期
关键词:双重身份尼姑妙玉

摘 要:妙玉是金陵十二钗中唯一的女尼,也是唯一和贾府没有亲缘关系的人物。她拥有尼姑和隐士的双重身份。作为尼姑,她却心中有情,不但渴望友情,而且向往爱情,人欲和情欲让她无心安坐禅床。她虽有隐士的气质和情结,却因无法摆脱对贾府的依赖而心系功利。佛规和情感的相悖,使她始终艰难地徘徊在佛门和尘世之间,终难逃脱悲剧的宿命。

关键词:妙玉 双重身份 尼姑 隐士

妙玉是《红楼梦》中一个既独特又典型的形象。她出身官宦之家,无奈被父母送入佛门;本应身心忘世,一心向佛,却常怀闺阁之想。属于她的只有青灯和古佛,经卷和蒲团,她却不断地把自己的触角伸向大观园,情感的流露和功利的牵绊,让她成了一个介于幽尼与隐士之间双重身份的尴尬人物。

一、身为尼姑的妙玉

在《红楼梦》中,遁入空门者大致可分两类:一是主动、自愿走向佛门,主动走向佛门意味着精神解脱,如甄士隐、贾宝玉。一是被动、无奈走向佛门,被动走向佛门意味着精神禁锁,如妙玉。她自小生病,买了许多替身不中用,不得已入了空门,而且是带发修行。可知妙玉的出家不是为了修行和求得圆满,而是为了修身保命。这也就暗示了妙玉实际上不是一个完整意义上的尼姑,她始终没有将自己的心交给佛门,“身在佛门,心属红尘”,注定妙玉在佛性和人性的冲突、挤压中走向悲剧的境地。

作为尼姑的妙玉,本该终日安坐在蒲团,遵守清规戒律,淡薄寡欲。佛家是讲“六根清净”的,就是鄙弃和摒绝世俗的一切欲望,对尘世间的一切事物无情。而在这花柳繁华的大观园里,正值青春曼妙的妙玉,生命最根本的能量——对爱与自由的向往依旧活跃。紧闭的栊翠庵的大门,严苛佛门的清规,然而外在形式的刻板与威严,却无法阻挡妙玉心里“邪魔”向外冲撞。

妙玉渴望友情,她渴望别人的关爱和尊重,渴望与人交往沟通。妙玉曾两次请黛玉喝茶,常和刑岫烟来往,而且还多次找惜春下棋聊天。可见妙玉的内心充满了热情,并没有真的将世界看破。“天生成孤癖”万人难入其法眼的妙玉,却对黛玉独垂青眼。在八十七回,听黛玉抚琴,妙玉叹道:“何忧思之深也”,当黛玉作变徵之声时,妙玉大惊“音韵可裂金石矣,只是太过”,“恐不能持久”[1](P1252),于是声变而走。虽说自古知音难寻,但是妙玉不经意间就成了黛玉的知音,虽然她们都以清高而为世不容,但彼此的理解也算是对心灵的一剂安慰吧!在“栊翠庵茶品梅花雪”中贾母带着一大帮人离开时,妙玉没有挽留,送出山门回身便将门闭了。而在“凹晶馆联诗悲寂寞”那回中,妙玉把黛玉湘云送至门外,看她们去远,方掩门进来,这样的对比表明她对友情的珍惜。

妙玉不仅渴望友情,而且内心向往爱情。“妙玉是一个既亲和社会又远离社会的人”[2](P115),她把自己的一缕情丝束缚于若明若暗,似梦似幻之中。她和宝玉之间那种微妙、隐晦、可以意会不可言传的复杂情愫,让她一步步陷入痛苦的挣扎,以致走火入魔。在四十一回“栊翠庵茶品梅花雪”中,妙玉对宝玉的爱情已端倪初露,她拉钗黛二人去吃茶,却没有请宝玉,而宝玉跟来之后,给宝玉的却是“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绿玉斗”[3](P569)。很显然,妙玉想要与宝玉共用一个“绿玉斗”,这是她内心最真挚的渴望。当宝玉说是俗器时,惹的她一肚子恼火,反唇相讥,出语尖刻,当宝玉委婉地做出解释后,她才笑逐颜开,还当着宝钗黛玉的面故意冷落宝玉,“正色道:‘你这遭吃的茶是托他两个福,独你来了,我是不给你吃的”[4](P578)。然而正是这虚假的语言泄露了妙玉心底的秘密。越是“正色”,就欲盖弥彰,越显出她的造作。这一动真情,又一吐假意,用真情来待宝玉,却又要用矫情来掩饰自己这种真情,越暴露出她爱慕宝玉的复杂心理。

情窦已开的妙玉是焦躁不安的,痛苦的,于是便有了“飞帖遥叩”,这是妙玉一次大胆的爱情“主动出击”。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宝玉、宝琴、岫烟、平儿四人同一天过生日。岫烟与妙玉相识多年,她曾和妙玉“做过十年的邻居”,为“贫贱之交,又有半师之分”[5](P649)。按说妙玉与岫烟的关系应该比同其他任何人的关系都更为密切,情谊也更深厚,岫烟的生日妙玉不可能不知道或忘记了,然而,妙玉对岫烟的寿诞没有任何表示,却偏偏用粉色信笺给宝玉下了一个“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帖子,其中深意是显而易见的。她勇敢地越出了佛门的门槛,又勇敢地越出了闺门的门槛,小心翼翼地撩开厚重的袈裟,向多情的“怡红公子”伸出爱情的橄榄枝。虽以“槛外人”掩人耳目,可这淡淡的语言却道出了她的追求,“在槛内而不在槛外,是红尘生活而不是西方净土”[6](P196)。

妙玉对爱情的执著追求,致使她走火入魔。第八十七回“感秋深抚琴悲往事,坐禅寂走火入邪魔”中,妙玉和宝玉在惜春处相见,妙玉因宝玉一句“妙公轻易不出禅关,今日何缘下凡一走”[7](P1253)便脸红不语。而且“微微把眼一抬,看宝玉一眼,复又低下头去,那脸上的颜色渐渐红晕起来”[8](P1253)对一个很普通的玩笑,竟答不上来。而且脸多次泛红,看来她出禅关就是为了见宝玉,所以告辞时竟很大胆用迷路做托词,渴望与宝玉同行。妙玉对宝玉不自主的异性吸引,使她迷入情关。于是在回到禅堂后 “神不守舍,一时如万马奔腾”[9](P1253),几乎发疯,生了一场大病。这是“不可压抑的剧烈的内心矛盾和冲突发展到理智所能控制的限度之外的一种变态反应”[10](P121)。

妙玉身为尼姑,人虽在栊翠庵,心却已飞向了庵外的红尘世界,她没有因色悟空反而因空见色。她的出家既然不是看破红尘,而只是对现实的抗争。于是空和洁就成了她借以自恃的精神武器。当环境束缚与情感的冲动对抗在一起的时候,就会在妙玉心里焦灼出无奈的压抑与彷徨。虽然深居栊翠庵但还是尼姑难做,即使佛门整日紧闭,坐在古殿青灯旁,伴着木鱼经卷,但她的身心无法合一。那么她的“欲洁”就成了维护自己做人的尊严,她的“云空未必空”,是在追求作为人的权利。

二、作为“隐士”的妙玉endprint

古语云“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不管隐在哪里,隐士即在思想观念上认同“隐”,在行为实践上履行“隐”。他们有意识地置身于相对封闭的空间,使自己的行止不为公众所知晓,避人避世,远离于政治权利和功利,寻求心灵的沉寂与精神的自由。妙玉是老庄式的隐者,她常说文是庄子的好,并说自己是“畸零之人”。她深居简出,极少抛头露面,以 “槛外人”自称,寡言独行,不喜与人交往,爱洁成癖,生性孤冷,成了这群热闹人中的“寂寞人”。在大观园这个避风港里,她把作为尼姑的无奈与沉寂转向了对清高、雅趣的隐士生活的追求。

她精奕道,晓音律,举凡花卉盆景,古玩茶饮,无一不是高水平。栊翠庵里的花,连“见得最多”的贾母也连连称赞道:“到底是他们修行的人,没事常常修理,比别处越发好看”[11](P567)。妙玉对茶道有很高的造诣,她不但知道用什么水泡什么茶,用什么杯喝什么茶,而且对茶品、茶水、茶具都那么讲究。贾母喝茶用的是成窑五彩小盖钟,吃的是历代贡品茶叶老君眉,沏茶的是“旧年蠲的雨水”;宝钗用的葫芦般的瓟斝,而黛玉则又用了“形似钵面小”的点犀,宝玉用的绿玉斗,这是妙玉平常吃茶时用的,沏茶的水则是她五年前在玄墓山蟠香寺修行时收的梅花上的雪水。她所炫耀的虽然是淡而雅的茶道,却显示了她作为隐士在文化品位和生活趣味方面的雅致和独特。

作为隐士,“才华馥比仙”的妙玉对诗歌的品鉴和分析令人叹为观止,连“一向自视甚高的”黛玉都衷心赞美妙玉才是真的“诗仙”。虽然之前妙玉曾偏激地认为千年以来仅仅有“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这两句好诗,幽尼的佛胎释心可见一斑。然而,作为惨红愁绿的大观园隐者的妙玉,又如何能拒绝抒心志、娱性情的美妙诗歌呢?在七十六回“中秋夜吟诗”时,黛玉,湘云才思敏捷,二人才吟了二十二韵,而妙玉一个人就作了十三韵,还教导她们:“如今收结,到底还该归到本来面目上去,若只管丢了真情真事且去搜奇捡怪,一则失了咱们的闺阁面目,二则也与题目无涉了”[12](P1154)。妙玉认为写诗要感情饱满,抒发真心真意真性情。是故要写好诗,必先做个真性情的真人,揭开种种虚伪面纱与矫揉造作,这样才能抒发自我胸中块垒,下笔成诗。而她的续诗意境深远,写出了所要面临的严酷现实和险恶环境,“有如丝如缕的幽怨和忧虑,有饮泣不平的控诉”[13](P194),又有“钟鸣栊翠寺,鸡唱稻香村”的悠然自得,还有“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谁言”的一腔无可把握的哀愁,也许人前着实难以言诉,唯有自怜自叹而已。然而最后一句“彻旦休云倦,烹茶更细论”更是体现了她任情而动,率性而为的隐士风采。

作为隐士往往都是个体感很强和原则性很强的人,因为这种强烈的个体感,使得他们无法委曲求全地融入到他们所不愿意融入的世界中去。妙玉也是如此,妙玉以“畸人”自居,自外于“世人”与“扰扰之人”,超越于众人、常人、俗人之上。她竭力在生活的方式、精神的追求上“把个人和社会在某种意义上对立起来”。然而作为特殊“宠物”、为“权势不容”的妙玉需要贾府的权势来保护,为获得可够苟延残喘的生存必需品必须依赖贾府。妙玉没有拒绝专来歇脚吃茶的贾母,且“忙接了进去”,“笑往里让”,“忙去烹了茶来”, “亲自捧了一个海棠花式雕漆金云龙献寿的小茶盘,里面放一个成窑五彩小盖钟,捧与贾母”[14](P568)。这说明清高孤傲的妙玉又不得不对这位贾府的“太上皇”表现出超常的尊敬与热情。在一百零九回,当贾母生病时,妙玉一身素衣拜见,并称:“老太太这样慈善的人,寿数正有呢”[15](P1509),言语、行为极为乖巧。“出身权门,蔑视权门,又不得不依附权门,这是妙玉的高洁,也是作为隐士的妙玉的悲剧”[16](P451)。

结语:妙玉并不是被封建社会所排挤出来的,而是为这个社会所舍弃的。她被迫出家,又被迫不能还乡,她出身官宦之家,居然也不为权势所容。作为出身名门而又执着人生的“红粉朱颜”, 妙玉的身心受着情感和功利的桎梏。生活要她做一个恪守禅规、真正“洁”的“幽尼”, 她不愿做;她自己希望做个出世不凡的“隐士”,她做不到。她“欲洁”实际上却 “未曾洁”,虽“云空”实际上却“未必空”,终难逃脱“终陷淖泥中”的悲剧梦魇。

注释:

[1][3][4][5][7][8][9][11][12][14][15]曹雪芹,高鄂:《红楼梦》,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版。

[2]潘忠荣:《云空未必空——妙玉形象意义浅论》,红楼梦学刊,1986年,第2期。

[6]冯自礼:《妙玉的环境和性格》,红楼梦学刊,1983年,第4期。

[10]胡邦炜:《红楼梦B面解读》,重庆:重庆出版社,2002年版。

[13]石干昌,刘青,胡承志:《关于妙玉的身世》,红楼梦学刊,1983年,第1期。

[16]薛瑞生:《红楼梦翦论》,西安:太白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

(王晓红 陕西渭南 渭南师范学院人文学院 714099)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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