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增官
从教书到生管
1
夜深人静,寒风呼啸。
钟万郎被人从地下室抬出来。抬他,动用四个身强力壮大男人。四个大男人拎住钟万郎四肢,像抬一头放血待解的膘壮公猪。从地下室到一楼学生宿舍水泥路得绕一个弯,爬一个坡,坡度不大,他们手忙脚乱,气喘吁吁,一路互相低声提醒“小心,慢点慢点”。近旁是学生宿舍,动静大了吵醒他们,影响不好。
钟万郎耷拉毛楂楂大脑袋,四仰八叉,被抬回坡上家属院宿舍,砰地掼到单人床上,挪正钟万郎身躯靠墙平躺。钟万郎庞大体魄几乎占满床铺。
翟方彬校长帮钟万郎盖好薄棉被,凑近他头部细声喊:“老钟,没事吧!”
钟万郎古铜色黑脸此时猴子屁股样红润细腻。“我靠,简直像十四五岁少女脸上处女红。”多年后,当时参与抬钟万郎的许达开说起钟万郎煤炭中毒心有余悸。“我以为他活不成了,吓得要死。”许达开摁住胸口说话,好像钟万郎正躲在他胸腔里。
钟万郎是我们这批应聘碧水中学教师中最年长的,四十二岁,广东郁南县人,操一口浓重粤语腔普通话。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广东人说普通话,像洋人讲鸟语,不易听懂。那时广东刚被列入开放省份,粤语跟它省份经济尚未显山露水,哪像现在会来一两句粤语,武大郎立马变武松,快与姚明一般高大。钟万郎高大魁梧,又是“文革”前师大数学系肄业生,前任校长的大学同学,在中专生稀少的碧水中学,钟万郎的高学历,鹤立鸡群,被报缝一指宽“待遇从优”招聘启事聘来的十一位教师中,只有他跟马教授工资待遇和在编教师同等。钟万郎月薪八十元,与工作三年师范生不相上下;马教授拿一百零六元,赛过教龄三十年的老教师。他们俩被安排教初三,钟万郎教数学,马教授上语文。碧水中学只设初中部,初三教学质量举足轻重,可见前校长对钟万郎水平的肯定,活生生一个人才引进典型。可是钟万郎才教了半个学期的数学,就被调整到初二年段教美术。说钟万郎不会教书不公允,他上课画线条,不用尺子,横平竖直,像用尺子量过。画的几何图形比例之准确当与建筑设计图纸相媲美,配上一手漂亮的柳体板书,去听课的数学组良心没被狗吃掉的老师讲公道话,说他的教书水平不输大学教授,问题是钟万郎的数学例题讲解再循循善诱,有板有眼,步步推进,多科学多逻辑,严丝密缝有条不紊,也被他一口浓得化不开的粤语口音无情摧毁。“什么鸟语,简直比英语还英语。”家长反映学生心声,比人大代表提案还管用,反映多了,前校长扛不住,找到他大学肄业同学钟万郎,说钟万郎,我知道你数学水平高,当年你的专业课考得比我好,可是学生不买账,家长意见大,期中考你那两个班数学及格率、优良率、平均分摆年段倒数一二……
说钟万郎口音重,还真是重得无可救药。他被调整教美术前去他房间找烟抽,边抽边聊。钟万郎忽然说,你动不动,不动我就开枪了。我一愣,这不聊得好好的,没得罪他,开什么枪?他见我没反应,走过来把窗户打开了。我猛然缓过神,刚才他是说:你冻不冻,不冻,我就开窗了。
我笑钟万郎你真要命,以为你要毙了我。
钟万郎咧开两片厚嘴唇呵呵直乐。
钟万郎说:“我知道了,让我去教美术吧!”
不全怪钟万郎重口音,他有苦难言。初三年段四个班级,两个数学老师各教两个班,他接手的本来就是最差的垃圾班,纵有妙手回春之术,也得假以时日,两个来月时间能做啥?就像怀孕两个来月女人肚子波平浪静,至于重口音,慢慢适应,再笨再没语言天赋的学生也比鹦鹉八哥强,人家鹦鹉八哥日久学得会听得懂人语,可是,家长、学生和学校没耐心,不给他时间和机会,他唯有降而求其次去教美术。
数学是主科,地理历史是副科,美术比副科还副科,那时乡村教师紧缺,一些乡村中学课程表一周排两节美术课纯粹摆设,糊弄上级检查,美术课动辄被主科老师拿去补课,或者缺美术教师,干脆改为自习课。碧水中学前校长是个半拉子画家,街路供销社货柜上头贴的洗衣粉、肥皂、香烟、白酒、蚊香、老虎钳、锁头、敌敌畏、化肥等琳琅满目装饰广告和镇上两家宾馆招待所大堂悬挂的山水画都是他的大作,爱屋及乌,碧水中学美术课摆不上正房位子,至少与地理历史这两位姨太太不相上下,不至于沦落到丫环地步,拿最不良的教师顶职。钟万郎美术功底绝对过硬,他在抛光青石上雕画的人物肖像,盘头发的老妇侧影,脸上皱纹堆叠的老农,比例协调,像不像,画的谁,没见过模特我不敢断定,伟人穿中山装半身标志像绝对与当年语录上的如出一辙,形肖神似,他教美术,前校长可谓人尽其才,物尽其用,王八看绿豆对上眼了。只不过比起数学,教美术等而下之。钟万郎不以为忤,表情淡定,领旨而去。
2
教数学动口又动手,他一口粤语露拙,教美术不用多动嘴,一堂课下来,不张嘴都成,你往黑板上画一只牙杯,让学生依样画葫芦,哑巴能胜任,何况会开口说人话的钟万郎。我不是夸钟万郎,乡村中学教美术的都是教不了主科被淘汰下来的老师充任。除了钟万郎,碧水中学教美术的无一有美术功底,这堂课让学生画牙杯,下一堂课画书本,再下一堂课画西瓜,都是线条简单到弱智的物件。也难为他们,能把牙杯画成痰盂,没画成脸盆已经够高级;画成脸盆则由学生完成,他们把老师煞有介事写上“牙杯”二字酷似痰盂的牙杯画上美术簿后拉长压扁成了歪歪扭扭写下“牙杯”二字的脸盆。乡村学生从小没好好学过美术,滥竽充数的美术老师从来没有画过正经像样的东西,所以当钟万郎带着红绿白黄四色粉笔一笔一画画出一支插着牡丹花的花瓶时,底下的学生投以敬佩目光,发出“哇”的赞叹。钟万郎神闲气定,叫学生照着样子画。学生无从下手,勉为其难画出的成品或是红稻穗插在痰盂里,或是似荷非荷似花非花的什么玩意插在次品走样的酒瓶里,钟万郎哭笑不得,岂止画虎不成反类犬,而是直接把老虎画成一团猪腰。
钟万郎没丧失信心,更没有视他们当活马医的死马。很庆幸,以前美术老师没把这批学生塑造成不可雕的朽木,他们还是不着一字的白纸,白纸上好作画,大不了多费心思,从头来过,从画牙杯开始。钟万郎带上他掉了几处漆的草绿色搪瓷牙杯,这号牙杯军人专用,边上扣一个草绿色C形把儿,里层漆白色。牙杯是十八年前大舅子当兵时送给他的,里层的白被岁月染成洗不掉的灰色。其他美术老师只带粉笔上课,他带了实物道具,道具摆放三尺讲台,侧身照本依样放大在黑板上,学生好新鲜,对凭空多了一件道具的美术课油然而生好感。钟万郎不让他们用尺子画画,学生画出来的成品虽说七歪八扭残次,不至于走样成带把的痰盂或者干脆是节外生枝多了个把儿的脸盆。
钟万郎的信心像充了气的皮球,击打嘭嘭响,拍打会弹跳,没有学不好的学生,只有教不好的老师,自信的风帆有坚实的船作底座,凭风借力扬帆,远航只是时间问题。钟万郎航道找好了,航线画定了,可是他这只船刚驶出港口就遇上了风浪,两个月后有学生向学校写信反映钟万郎占用学习时间,致使他们学习成绩下降。写信的学生甲是女生,从上中学起主科成绩稳居班级鳌头,常摘年段桂冠,可这次单元考,掉了好几个名次。甲哭得梨花带雨伤心至极,痛定思痛,痛在数学没考好,初二新开的物理科才考八十分。甲将酿成数理败局的原因归咎于美术课不让他们做主科作业。甲是用功型,IQ不甚高,勤能补拙一路领先,连蹲茅坑区区十分钟左右时间都不舍浪费,只争朝夕蹲厕苦读,几节美术课就耽搁了她成绩?钟万郎不信。他的确制止学生美术课堂上做其他科作业,扬他的美术风帆,不顾甲拿出数学课本做习题承载着坐上宇宙飞船的远大理想而屡加制止,乃至于收缴数学作业本。甲信由教导主任转给甲班主任,甲班主任教数学,找到钟万郎说:“甲志存高远,怎么甘愿从天而降落进你零海拔行驶的船。”他本想讲破船,忍了忍没说出来。甲班主任言外之意好生学不学画画由他们自主选择不必强求。明摆着瞧不起美术。
钟万郎脸涨得绯红,像隔夜猪肝红里又透着紫,紫里透着点白,说:“讲什么话,建设四个现代化需要培养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人才,需要陈景润这样的数学家,也需要张大千徐悲鸿这样顶呱呱国画大师。”
“呸,什么国画大师,国画大师数理化考零蛋照样考不上小中考,做不成干部,得像你这样来应聘混口饭吃。”那时乡村人家普遍负担重,农家子弟急于跳出农门做个端铁饭碗的干部,他们最高理想是不上高中,中考直接考上小中考,降贵纡尊求其次才读重点中学。后来一些单位中考生比同龄大学生智商高出一截就是这考试制度造成。因此,乡村学生一切为了中考,副科哪有地位。班主任如此埋汰,钟万郎压手指关节咯吧咯吧响,努力克制住试图挥出去击倒对方的拳头。
你有神仙术,我有鬼画符,钟万郎不让学生上课做主科作业,班主任怂恿好生不上美术课躲起来做主科作业,不是甲一个,甲乙丙丁,好生们齐齐不上美术课,不是甲班的甲乙丙丁不上美术课,而是甲乙丙丁四个班好生如约似的齐齐不上美术课。他们都信奉百无一用是美术。前校长睁只眼闭只眼。他看重美术,美术不上中考台面,中考成绩决定校长命运。中考指挥棒下,校长任美术课无可奈何花落去。
好生不上美术课,差生(正规称为后进生)在美术课上捣蛋,男差生往前排女生后背贴纸条,纸条上画一只鸟蛋,歪歪扭扭写着五个字:“我是王八蛋”。有的男差生愚顽没啥创意,扎堆讲话喧哗。差生中的女生拿镜子照脸臭美,啃葵花子练声响,或者与男生交头接耳,鬼鬼祟祟。
钟万郎嗓门大,耐性好得不行,学生讲话做小动作,照旧沉着背对他们凝神静气画画,下面吵闹像烧开的热水时,才拿起黑板刷在讲台上笃地一拍,重重拍死吵闹。吵闹止息片刻,随即又像林子里的蝉鸣,单口嘶鸣一阵,紧接着訇地拉开群口杂乱大合唱,钟万郎再拍黑板刷,如是者再三再四。钟万郎课堂纪律差,老师早有说法意见很大,校领导也多次友情提醒,委婉批评,直至单刀直入说他的不是。钟万郎睁眼发愣,黑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脸色黑好隐藏内心波涛,给人态度暧昧的错觉,课堂纪律不因这样一次两次友情提醒、委婉批评乃至单刀直入说他的不是好转,不得已,教务处让班主任坐到钟万郎课堂上盯住学生,效果立竿见影,这等于向学生公开承认钟老师镇不住学生,等于在他脸上掴了一巴掌。班主任不是保姆,班主任有班主任的公事私事。班主任盯了两三节课撤走,学生的吵闹又挺进课堂。那天下午钟万郎上第二节课,画金鱼缸,画好金鱼缸,转过身拍了拍掌上粉笔灰好继续画红色金鱼,后排一位高个男生居然神速连闯三排座位,一巴掌掴在第二排一名小男生脸颊后迅速撤回。被巴掌打断的吵闹持续了半分钟,一声“哇”的哭声空前绝后。钟万郎一步步走过去,走到高个身边。高个用挑衅目光盯他,嘴角露出一丝讥诮。他错误低估了钟万郎,钟万郎黑脸下写着很生气,他看不出来,结果很严重,高个男生嘴巴被掴斜。钟万郎做过木匠石匠,八磅大锤抡得呼呼响,掴歪一张嘴算什么。钟万郎手落声起“啪”的巨响无疑一颗炸弹,炸哑的教室里冗长静默,平常随意磅礴的臭屁也不敢放一个,连以前下课时凳子碰砰嘭响,一哄而出教室的喧闹,都给这一巴掌震塌震没了。
钟万郎这一巴掌后果的严重性还在后头,高个男生捂住被打肿痛的腮帮和被打歪的嘴巴老实地呆到下课,下了课他不老实了。傍晚,钟万郎在家属院耳房宿舍门被忽然推开。他的房门大都虚掩,去上课或外出也不锁门,房门锁上才表示他在屋里睡大觉。门被推开时,屋里冲出一股烟味,钟万郎一手夹着自己卷的喇叭筒,背对墙角一尊半身断臂女裸体石膏像画素描,素描头部已竣工,脖颈已接上,圆润有型的双肩已描好,斜执的铅笔正驰骋在行将丰挺饱满的胸部。他没在意门被推开,门外站着三个凶神恶煞小年轻。
小年轻走到钟万郎背后,站住,静观画板上画出轮廓的乳房,互相使眼色,一只拳头导弹似的挥过来,击中钟万郎右肩胛,钟万郎身子往前一晃,手上铅笔飞出去落在墙角。
钟万郎回过神,正待回首,两只手臂被四只手控住,随即后背落下雨点密集老拳,当他是沙袋,拳拳既狠又准,随着拳头,钟万郎厚实虎背一挺一挺,熊腰配合虎背波动,波浪起伏。钟万郎挨到十来拳,一个高难度扩胸动作,甩掉四只手,侧转上身,往后头猛击一拳,一串连贯如闪电的动作完成,后头胖墩四颗牙松动,一颗牙飞出口腔。那时靠严打维持社会秩序,严打过后,社会上新一批小地痞又悄然成长壮大,像韭菜割掉一茬又长出一茬。高个男生与他们一伙,动用他们上门报一掌之仇。仇报成了,他们走得不光彩,甭说雄赳赳气昂昂凯旋,连正常走出去的资格都给钟万郎剥夺了。他们扔下一句狠话:“你会死得很难看。”
打斗激烈程度,住在院子里的毕老师赶上尾声,那时战场已拉到院子外,三个小地痞从三个方向围住他,钟万郎双拳抱怀,缓缓转动身体,虎视他们,声东击西,乘虚拎住胖墩一顿老拳致对方趴下,再拎住一个,一顿老拳致对方瘫倒,第三个是高个男生,岂敢恋战,扶起后头倒地的,搀住趔趄爬起来的,狼狈败北,以最快速度逃离现场。
镇上有两大地痞团伙和几个乌合之众,来找碴报仇的是豹子帮马仔。豹子性情暴躁,行事威猛,故绰号豹子。用帮头老大绰号给帮子命名是当时通行做法。譬如碧水城里有顾老二、黑老虎、秋海棠等等。碧水镇另一个帮主红牡丹是女帮头,年近而立,艳压群芳,其拿手好戏是一手俘虏权贵塞在石榴裙下,一手占山霸笋、占滩采砂搞多种经营,养喽啰为自己卖命。红牡丹与豹子对立,势力和实力在有勇无谋的豹子之上,官方打击黑帮地痞团伙时暗中支持一方打击另一方,不动用一兵一卒,坐山观虎斗,理论上与西方列强支持反政府军打击卡扎菲政府军一致,西方动用所谓联合国第某号决议的正当理由,收获的是西方利益和推行西式民主。官方支持红牡丹没有正当理由,只能暗中使劲,借刀杀人。鹬蚌相争,黄雀在后。个别权贵与红牡丹有染,是一张床上的利益共同体,借红牡丹打击豹子于公于私都冠冕堂皇,豹子不敢跟红牡丹斗,跟钟万郎斗,到学校骚扰一把不过小菜一碟。
前校长担心钟万郎这顿老拳尾大不掉,义正辞严批评一顿钟万郎,当晚召开校务会,专题讨论应对钟万郎危机,讨论来讨论去浮在表面,谁也拿不出万全之计。面对满朝文武草包,前校长面容凝重出一层霜,除了打发钟万郎走人的下策,没别的路数。走出会议室,前校长垂头丧气。
悄悄尾随前校长的翟方彬叫住他。翟方彬开学初从兄弟中学提拔到碧水中学当副校长。校长推荐亲信总务主任当副校长,教育局不予理睬,空降翟方彬担任副校长。校长对翟方彬不冷不热,翟方彬被孤立,开校务会不点他名发言他绝不张口。
翟方彬说:“这事我来摆平。”
前校长说:“就你?”
翟方彬说:“你信也罢,不信也罢。”
前校长说:“那我信你这回,不过,我可没说什么,是吧!”
前校长一向正人君子,不搞歪门邪道,不信邪,不语怪力乱神不信鬼,与镇政府和派出所关系很淡,除非报警,派出所民警不进校门。钟万郎打学生错在先,理亏言不正,不好报警。
翟方彬敢夸下海口,绝非拳头比豹子硬,碧水镇派出所傅所长是他堂表姐夫,可认可不认的转折亲。翟方彬到碧水中学势单力薄,上派出所走动请了几回酒,与傅所长关系拉近,亲比亲亲表姐夫。傅所长找人递话给豹子:告诉你手下,碧水中学老师打学生那事你们不要掺和。豹子再吃三个豹子胆也得掂量掂量傅所长话语轻重。
钟万郎巴掌危机像冰块受热化解,前校长紧张神经渐渐松弛。等着看好戏的,为钟万郎担惊受怕的,统统落空。他们纳闷这不符合地痞逻辑,地痞害怕公安,对待百姓绝不心慈手软,岂有不上门找钟万郎麻烦的道理。前校长心里有数,翟方彬立了大功。
后来翟方彬对前校长说:“我跟傅所长是亲戚。”说与不说已经没有意义。翟方彬新学年开学前夕欢送前校长调回老家闽清,翟方彬以新任校长的身份主持欢送会。前校长临别只字未提拜托翟校长关照老同学钟万郎。
3
钟万郎用巴掌实现课堂长治久安,但每个班仍有三分之一左右学生没到课。钟万郎没辙,告到班主任那儿,班主任再鄙薄美术,也不敢拿课堂儿戏,威逼利诱动员他们回到美术课,到课率高了。好景不长,高到课率仅保持一周,又回到冷冷清清惨淡现状,点名册上画的圈圈又接近三分之一。圈圈是旷课的记号,却幻变成孙悟空的紧箍咒,套在头上疼痛难忍。学校规定学生一学期无故旷课六十节课为自动退学,规定是规定,不过是一纸唬人空文,从没有学生被执行过(被勒令退学的都是旷课外的原因)。退一步说,一学期四十节美术全旷课,也达不到退学条件,美术成绩为零不影响学生升学。
同事说不就是美术课,用得着费力巴哈?应付应付一个学期就过去了。
钟万郎反驳:“话不能这么讲,达·芬奇的老师教一辈子书只教出一个达·芬奇,如果班上只有一个学生上我课,我同样凭良心认真教好,也许这个学生就是达·芬奇。”憨大一个,同事笑而不答。
新学年开学,学生们高高兴兴上学,老师们兴致勃勃授课,唯独钟万郎没课可上。学校没安排他上课,安排他当生管老师。生管老师不管教书,不管走读生,只管寄宿生。全校八百多个学生,有寄宿生三百多人,其中女生占三分之一。
碧水中学坐落碧水镇北面一座小山坡,校门朝北开,校道连接一条横穿的大路。校园只有一小段围墙,坡下是耕田菜地。校园敞开,谁都能从四面八方大模大样走进校园,白天好管理,夜里寄宿生人身安全特别悬,钟万郎招聘到来的一年里,发生过多起社会闲杂人员闯入校园捅伤寄宿生和地痞呆女生宿舍过夜事件,曾有一个地痞在女生宿舍睡了一宿,没一个女生敢偷偷溜出来报告。那时乡村家长缺乏维权意识,不时髦群访,否则已经鸡犬不宁的校园里鸡飞蛋打狗急跳墙的事将时不时地上演。社会闲杂人员和地痞骚扰寻衅制造事端,严重影响碧水中学名声,校领导压力大,新任校长翟方彬想到了钟万郎巴掌的威力威风和威严,掴出去的一掌掴出一些麻烦,但的确震撼学生心惊胆寒,威名传出校园,社会上也有耳闻,调整他当了生管老师。
生管老师不用上课,钟万郎不乐意当徒有教师表象的生管老师,一则学校是教书育人的地盘,教书是教师光荣神圣的天职,不教书什么都不是;二则在师生心目中担任生管老师的不是教书水平太臭被贬为生管,就是得罪领导,下放去干生管,跟当年下放劳动差不离。
翟方彬说:“钟老师你不要有情绪,地球人都知道你美术功底好,教学水平高,课堂纪律整治像军营,你不胜任教学谁胜任教学?”
钟万郎黑着一张脸,等待他接着说后头的话。
“你也看到我们校园不安定,尤其寄宿生接二连三出事,生管是个薄弱环节,靳小开责任心不强,手无缚鸡之力,去年一个社会闲杂人员趁学生晚自习闯进女生宿舍偷窃被靳小开撞上,小偷没逮到,自己反被打得鼻青脸肿。唉,实话跟你说,寄宿生管理不好要捅大娄子,譬如女生在宿舍里被强奸,我乌纱帽难保在其次,搞不好得吃官司,钟老师你得帮我解除心头之患。”
钟万郎依然不作声,不表态,翟方彬接着往下说:“就算我求你了,钟老师。你放心,不会出啥事,派出所所长跟我是亲戚,请他警力向校园倾斜,保护在校青少年安全成长也是他们义不容辞的职责。”
翟校长从没跟他讲过这么多话,钟万郎端起校长办公桌上保温杯热茶送到翟校长手里:“你喝口茶,让我想想。”
校长捧住杯子,说:“不要想了,每个月加二十块钱生管补贴,我不会亏待你。”声音高了几分贝,语气也明显生硬。
钟万郎低下头,脚底搓地面,说:“那,好吧,管不好你别怪我。”
“我相信你不会管不好。”翟方彬说。
钟万郎低头时比翟校长高出一个头,心里悻悻然,在人屋檐下,只能低头。
招聘教师是三等公民,地位在公办教师和民办代课教师之下,公办教师是吃皇粮的国家正式干部,好得不得了。民办、代课教师教育局有花名册,熬到年限有资格参加考试转公办。民办、代课教师工资由县财政出一点,镇财政出一点,学校出一点构成,招聘教师的工资纯粹由学校自筹,校长一句话,你就得随时走人,不走也得走,因为你将分文不名喝西北风。
从生管到鸭倌
4
钟万郎从靳小开手里接管下三百多名寄宿生。男女生都住在两层筒子楼一楼二十六个间和二楼十四间房里。筒子楼一长溜,砖混结构,青砖黛瓦,位于校园西南角斜坡下,楼房随坡就势而建。坡下一楼大门朝北开,楼门正对一片种着广玉兰的空坪,空坪外是杂草坪。一到春天,空坪上开出大朵水红乳白似灯盏的花朵。女贞树种在正门东西窗外,共八棵,树高翻过屋顶,四季枝繁叶茂,荫蔽二楼窗口。筒子楼二楼东面开一道门,门前连接一道一米长天桥,天桥那端连接家属院后门水泥小路,沿路通向坡上的大操场和操场北边一幢三层教学楼,钟万郎当生管的第二年秋季,老楼东面启用新盖的一幢四层教学楼。
坡上教学区,坡下生活区,紧挨坡上教学区是两排单层并列简易楼房的家属区,楼房两头砌两道围墙,围墙中间挖一道遥相呼应的圆形拱门,拱门里便是两个羽毛球场大小的水泥院子,种着番石榴广玉兰绿篱。可见楼房虽破旧,院子不含糊,像个小园林,钟万郎是家属院里唯一单身汉,住在前排西端一空置的耳房里,房门一侧又开一道房门,住着田窗一家。招聘教师到来前,家属院简易房容不下,后成家的男女教师只能拿到筒子楼二楼单间宿舍做新房。单身男女住在筒子楼,两人一间宿舍。我到校报到时,二楼已住满,只有一个招聘来的女单身独住,我不可能跟她拼房,住到了学校借用的林业站宿舍,与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招聘教师李在全分居一套没有厨房的小套间,与学校拉开了直线千米距离,留足了自由空间。那时我二十出头,基本不与林业站家属来往,只跟学校筒子楼单身男女教师交往。与他们聊到一起,疯到一处,全无挂碍。与年长二十岁,住在家属院里的钟万郎少有联系,月底囊空如洗买不起烟时,才上他宿舍蹭一根喇叭筒抽。
钟万郎家里有三个半大孩子在读,老婆种一亩三分地勉强够四口人吃饭,油盐酱醋和人情往来的用度靠钟万郎每月定时邮汇,他在学校开支只是吃和购买笔墨宣纸和必不可少的日用品。钟万郎烟瘾奇大,从老家背来便宜旱烟一包包用白纸包成小枕头状,空闲下来,打开烟包,捏一撮烟丝搁卷烟纸上,卷成喇叭状,头部长出的烟纸往里一摁,架到嘴里叼着,点火,吞云吐雾。我平时抽低价位卷烟,不习惯旱烟,抽一口,又烈又辣又呛人。钟万郎却好生享受,吸时微眯眼睛,徐徐喷吐一团白雾,表情陶醉,飘飘欲仙,抽完一根,烟屁股对准烟头接上一根继续抽,一根接一根,右手五指熏成腊肠,食指中指熏得像陶器,看不到肤色。
钟万郎连续抽了四五根喇叭筒,我也烟屁股对烟头接了两次,抽到了第三根过半,忽然呛住,一阵猛咳,像得了肺痨,一口浓痰堵在喉咙不敢咳出来,担心咳出来不是痰,是一团肺器官。
钟万郎露出遇见鬼似的眼神,说:“年纪轻轻,这么虚,将来怎么结婚生孩子。”
结婚生孩子?他结过婚生过孩子,只身远离家门,想孩子怎么办,想老婆怎么办?老婆不在身边,想做男女床上活塞运动怎么解决?如同吸食吗啡上瘾,一天不吸想跳楼,我没吸过吗啡,不识吗啡味,他一个久旷男人,吗啡瘾上来,买一块豆腐戳个洞自行解决不现实。
“这好办,”钟万郎从抽屉里抽出一本十六开杂志大小的本子递给我,“就这么简单,它是女人,你说的吗啡。”
它不是吗啡,更不是女人,是把想女人的心思转移到本子上,本子用美术纸线装,封面上一行钢笔写的工整美术字:碧水中学寄宿生分布图。第一页是目录,接着是蜡纸刻字油印的全体寄宿生花名册,按寝室编号排名,然后是宿舍楼立面图,六面体透视图,大门楼道、宿舍分布和楼梯一目了然,宿舍编了号,宿舍里架子床也是立体效果,注明上下铺学生姓名。二楼只画了靠西面的一半宿舍,东面那一半空白住着教师,非他管辖。一叠厚厚宿舍楼立面图像建筑设计图,俨然一座大厦的宏图。
我说你得费多大功夫。
他说花了一个月时间,天天熬到半夜,终成正果。脸上挂着憨憨傻笑,分明写着成就感。
我说何苦。
他说一劳永逸,划得来。
我无言,也许他是对的。他接手生管,没做贬谪边疆欲死欲活的失意惆怅,而是化悲痛为力量,借来锯子,白天修理学生宿舍破门,修补缺胳膊断腿架子床,在宿舍门上方用毛笔标第一寝室、第二寝室……制订寄宿生守则。全校七十多号教职工没有哪位煞费苦心,乐此不疲,做得有板有眼。
我说:“你的行为太励志了,人人都像你,四个现代化早实现了。”
钟万郎呵呵傻乐:“位卑未敢忘忧国。”
“位卑未敢忘忧国,”我从《高山下的花环》读到,钟万郎不读文学书,哪儿学到的。
“帽子戴大了。”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难得他流露这么可爱的一面。我逗他:“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
他说:“自古英雄出少年,从来纨绔少伟男。”
“好有学问,再来几句。”
他乐得眉毛跳舞,说:“别小看我念理科,格言名句有一箩筐。”
“别给你一根针你当棒槌使好不好。”
“火车不是推的,牛皮不是吹的,”钟万郎站起来,“好了,不跟你贫了,我上独立王国瞧瞧。”
5
寄宿生宿舍楼是钟万郎独立王国,他是服务型国王,学校有食堂没餐厅,学生三餐到食堂蒸饭,三餐到食堂拿饭打菜,吃饭在宿舍里进行,宿舍里五味俱全,楼前屋后的水沟成了潲水沟,孳生蚊子苍蝇。钟万郎三餐上宿舍盯梢,发现谁乱倒饭菜,处罚谁冲洗水沟。罚了一段时间,学生不卫生行为收敛了,沟清如洗。
钟万郎这时出门上寄宿楼巡视意在防盗防撬,寄宿生上晚自习,宿舍楼上演空城计,难保没有社会闲杂进宿舍偷窃。他前后转转,探头窗玻璃观察架子床上有没有懒鬼。
月亮起来得早,月光很好,草地上屋顶上薄薄地铺一层银灰,钟万郎吸着喇叭筒走近一扇打开的窗户,听到屋里痛苦呻吟,声音低沉。
“你怎么啦,是不是生病?”
女生似乎没有力气回答,一个劲地呻吟,钟万郎慌了神,急忙转到前门,打开上锁的大门,推开第十四寝室门,如果没睡错床铺,她叫杜劲梅,初二(3)班学生。试试杜劲梅额头,一手冰凉汗水。
“我是钟老师,你哪儿疼。”
“肚子,”好一会儿,“我要死了。”
“我送你上医院吧。”
钟万郎走到门边,摸黑拉灯绳,昏黄灯光驱走月光和黑暗,一张青白脸露出长睫毛,雷击似的遮没微闭的双眼。
“杜劲梅,我背你上医院。”杜劲梅忽然撑开眼睛,讶异生管叫得出自己名字。她点了点头。
杜劲梅疼得面部痉挛,嘴里嘘嘘嘘呼气。
钟万郎背起杜劲梅,杜劲梅脸庞瘦长,体重不上百斤,贴在后背的乳房却那么庞大硬实,像两块烤得正熟的面包烫烙后背肌肉向全身传导。钟万郎心里默念三字经: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远,习相近……背个开头,忘词了,后背驮的不是一个人,是一团汁水丰沛的钢水,炽烤出满头大汗;灵魂被点着,呼呼燃烧。
从学校到碧水镇卫生院一公里多路,杜劲梅被放倒诊室病床上时,钟万郎单衣像在水中捞过,凉津津。
杜劲梅得了阑尾炎。杜劲梅傍晚开始肚子疼,以为着凉,像往常躺一躺就没事,同室同学也以为没多大的事,放心上晚自习。
帮她付过诊费,办好住院手续,钟万郎返回学校,叫了两名杜劲梅同室要好同学去卫生院照顾。
杜劲梅的父亲,与钟万郎同龄,体格健壮,脸膛黢黑布满沧桑,事后送给钟万郎一斤上好香菇干,说多亏你及时发现,及时送医院,你是我女儿救命恩人。
老杜诚恳态度,感恩戴德话语,钟万郎听了好生惭愧。
钟万郎早起晚睡,除了睡觉作画,其余时间都花在寄宿生身上。他在老家做过泥水做过木匠,看到宿舍楼大门里外相差一个台阶,学生推自行车进出不方便,找来水泥沙子抹一个斜坡。后来,男生骑车直入直出,吓得女生呀呀乱叫鸡飞狗跳,第三寝室李平爱耍酷,猛踩自行车乘虚直出大门,来不及拐弯煞车,连人带车滚倒草丛,嘴巴磕在石头上,磕出满嘴血泡和两枚门牙,哼哼直叫。这起交通事故钟万郎有过失,好心办坏事,将功补过没让钟万郎掏医药费,翟校长勒令他拆毁水泥斜坡恢复原貌。钟万郎拿錾子敲了半天,总算敲掉自作自受的斜坡。
钟万郎没有受挫感,一如既往修缮辖区内楼院,需要的材料总务处支持,有此干劲,能为学校省一笔修理费,何乐而不为。
6
洗澡间是钟万郎重点关注的重灾区敏感区,位于宿舍对面,隔一块乱草丛生的空坪。空坪外是一段二十多米长土围墙,洗澡间建在围墙里,共有四间,砌砖木门,男女各两间,门上用红漆写着“男女”。一回,一个女教师哇哇大叫冲出洗澡间,路过的民办教师漆品瞧个正着,先是一愣,继而电光石火,继而意识是一起突发性事件。这位女教师叫郭萌萌,一向神经正常,为人正经,如此一丝不挂,凹凸有致暴露光天之下,一定遭遇意外,最有可能洗澡间躲藏地痞。郭萌萌没给漆品英雄救美的机会,她看到漆品回应“哇”的短促惊叫,吓得斜阳嗖一声滑倒山下,她如野兔遇猎人,跳回洗澡间,砰地关上门。漆品拍门连声喊:“郭老师,你别怕,有我在,你出来。”任凭漆品拍门叫喊,门里只一阵阵时高时低啜泣。
“我那时急坏了,”漆品说,“郭老师只顾哭泣,衣服都忘了穿。”
我羡慕妒忌漆品,这等裸体盛宴怎么没轮上我。漆品英雄救美居然是想再看一眼郭萌萌裸体。郭萌萌没给他机会,在门外拍了好一阵,门里哭哭啼啼好一阵,说:“你走开,求求你。”
那天是周六,寄宿生回乡下拿米拿菜度周末,单身老师要么回农村,要么结伙爬山,跑单帮谈恋爱,要么与家在学校的已婚老师扎堆打牌。已婚老师活动半径不大,不打牌的,躲屋里看书看电视看老婆孩子或老公孩子。总之,目睹全裸郭萌萌的疑似只有漆品和洗澡间外墙那双猎艳的眼睛。洗澡间外墙也就是围墙,是时,外墙被人掏了一个洞,一双眼睛套在洞外,郭萌萌全身涂抹香皂,侧身沐浴的镜头何其香艳,想想都全身发热,正被洞外淫邪眼睛肆意强奸。可恨,可恶。郭萌萌一个转身,逮住漏光洞眼猫头鹰样眼睛,吓得她呀地尖叫,扔了淋浴头,拉开门拴奋不顾身冲出去。漆品说郭萌萌不是全裸,她全身下下披挂不均匀泡沫和一挂挂香皂水。他闻到一阵香,看到如撒着棉花的朦胧胴体,下腹三角区浓毛像下过雪的草丛。漆品与我分享他视觉盛宴。第二天一早,郭萌萌敲漆品房门。郭萌萌和漆品都住筒子楼,宿舍相隔两间。漆品周末睡懒觉,被叫醒,赤膊穿裤衩跳下床,门拉开一条缝,眼睛贴门缝瞅,见是郭萌萌,说你等一下,轻轻碰上羊头锁。
漆品迅速穿上衣裤开门出去。
漆品跟我同命运,都教语文,都很文学,他藏住的话,只对我公开,譬如郭萌萌赤身裸体逃出洗澡间,郭萌萌一早敲他宿舍门,叫他到筒子楼后坡只跟他说一句。
郭萌萌满脸通红,说:“漆品,你要说出去,我死给你看。”
半年后郭萌萌跟漆品公开谈起恋爱,碧水中学全体教师除了他们俩,戴眼镜的跌破眼镜,没戴眼镜的眉毛揪掉好几根,未婚男教师甚至恨上郭萌萌。那时男教师是滞销货,女教师是抢手货。好女不嫁男教师,女教师要不嫁给城里臭男人,要不嫁给乡镇机关干部。中学男教师厉害些的脸皮厚的会玩情调的家境好的往下找小学女教师幼儿园阿姨,或者卫生院护士供销社售货员,没有好条件好手段的就算你大中专毕业满腹经纶,也只能怀才不遇找个代课民办或者街上有点姿色懂点手艺的农业户姑娘做老婆。漆品冒天下之大不韪勾搭上郭萌萌而且开始公然同居。郭萌萌父母是村医,家境上乘,听到郭萌萌处上对象,公然同居,对象是民办教师漆品。郭萌萌父亲肺气炸了。婚前同居为他不齿,倘若同居不慎怀孕堕胎,刮坏子宫不孕不育毁了一辈子。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是恋爱同居对象居然是无固定工作的民办教师,半年前镇上一个老副镇长看上郭萌萌做儿媳,跑来找他撮合,听说副镇长儿子在财政所做临时工,二话不说就回绝了。清明节郭萌萌回家扫墓,他提起这事,一向文静的郭萌萌抱住老爹亲了一口。现在女儿找下的比副镇长儿子更不成器。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他不露声色悄悄去了一趟中学,果然证实传言。生米煮成熟饭,他无言。熟饭搁着变馊,易主有人吃吗?搞不好被倒进潲桶喂猪,郭萌萌父亲回到家病倒了,血压奇高,躺了一个多礼拜才下床走动。
郭萌萌后来跟漆品修成正果,在筒子楼小巷子腾出一个单间做新房结了婚。自打漆品和郭萌萌恋爱,就不爱搭理我,也许后悔嘴贱,把郭萌萌的裸体细节暴露给我,也许后悔让我知道郭萌萌被人视奸的秘密。
我很无辜,郭萌萌被人视奸和裸体撞上漆品视线的秘密我没跟第二人提起过。但洗澡间的洞口隐患我很挂心,跑去找钟万郎,说班上女生跑来报告,不敢进洗澡间洗澡,洗澡间外墙给人蓄意捅了一个洞,担心有人偷窥。钟万郎心领神会。钟万郎敢进女生宿舍,却从不进女洗澡间女厕所,现在女洗澡间被人豁了一个洞,属他职责范畴,大意不得,当即来到女洗澡间,拿一块砖堵死疑似被人为捅掉的一块砖,拿水泥糊死。他说这块砖的高度恰好到他嘴巴,矮点男人趴外墙砖墩上,室内光景尽收眼底。洗澡间不防必出乱子,钟万郎把它列入重点监控对象,及时堵了三次后,较长时间安然无恙,估计偷窥者发现有人盯上,另谋出路。
7
阳历年底,各种名目的检查雨后春笋冒出来,评选文明校是教育局设计的评比大项,涵盖文明教学、文明学生宿舍楼、文明教师生活区、文明教研室等小项,大项与小项既分又合,一所学校即使拿不下大项,也可以拿其中小项。参评对象是全县十五所中学和一百二十一所完小。翟方彬只关心中学组,大项和小项各评一名,竞争可谓激烈。他在全体教职工会上做慷慨陈词,响应上级号召,拿下一项头名,各项力争进入前三。以前这类评比将城里中学和乡镇中学分开评,碧水中学在乡镇中不敢说稳操胜券,争一争,操胜券的把握性很大,这次跟城里中学混在一块评,城里四所中学软硬件比乡镇中学强出许多,不可比。翟校长定的调,老师们心里没底,装孙子不作声。一向不屑拍马屁的钟万郎,会上拍了马屁。当了一年多生管,生管工作捋得顺顺的,除了社会上混混偶尔来滋扰,需要校长出面找派出所,其余的不用校长操心。翟校长大小会上表扬了大几次,钟万郎好生得意。他在会上表态拿下文明学生宿舍楼荣誉。钟万郎使劲砍了一下右手,激起一阵掌声,有这个傻大头撑着,没他们什么事。
校长有领导素质,不是一般教师,不放空炮,组织了三场声势浩大大扫除,不留死角,不错过一根杂草。说说容易,做起来难,碧水中学校园多是泥地,遍布坑坑洼洼,杂草东一丛西一丛,卫生死角数不过来。三次大张旗鼓大扫除,除恶不净,拿不出手,师生私下埋怨劳民伤财。翟方彬寄希望学生宿舍楼拿荣誉,钟万郎肩膀让翟方彬拍肿。
钟万郎说:“没问题。”
钟万郎起早贪黑投身学生宿舍楼,高密度监督学生做好室内卫生,二十四小时保洁,自己像个恪守职责保洁员,前前后后拔衰草,拣白色污染,填平坑洼。检查组来的那天,实地查看,翻阅规章制度,找学生私下交谈,晚上喝醉醺醺上车开拔。一周后评比结果出来,碧水中学拿到“文明学生宿舍楼”殊荣,另外一所乡镇中学拿到文明食堂称号,剩下的文明奖项都被城里中学刮走。翟方彬脸上有光,钟万郎立下头功,领回荣誉奖牌那天,学校奖励钟万郎二百元。
我起哄请客。
钟万郎憋了半天,说:“不好意思,孩子还等着我下学期交学费。”
如果钟万郎的生管生涯到此为止,那是光明的尾巴,但绚烂之极归于平淡,而且走向绚烂的反向。
8
钟万郎当上生管,买了一把四节电池金属手电筒,亮光如探照灯,百米之内夜色亮如白昼,近照眼睛,就像拿眼睛直视中午日头,头晕目眩。
手电筒是钟万郎夜巡贴身武器,长可当棍子,亮可当激光兵器,夜里随手携带,走到哪带到哪。钟万郎第一趟夜巡在学生上晚自习的时候,宿舍楼唱空城计,此巡防偷盗和学生偷懒。第二趟夜巡在宿舍楼熄灯时,拿手电筒挨个窗户照,听听哪间在讲话,哪间打闹。亮光直接射进宿舍,叫道:“快睡,谁不想睡,出去闹。”吵闹声立马停止,女生则躲进被窝,严实盖起身子。
两次夜巡是学校硬性规定,钟万郎又私自增加了一次夜巡,时间不确定,有时半夜,有时在第二次夜巡后半小时。学生后来反感第三次夜巡,跑校长那儿告状,说钟万郎夜巡影响他们休息,有女生说这是骚扰。夏天热,女生宿舍开窗户露胳膊露腿睡觉,给这么一照,也许春光尽泄,照去的是隐私。翟校长找来钟万郎,他不反对钟万郎巡夜,生管老师曾经不用巡夜,一位女生肚子被搞大,居然讲不清是谁搞大,家长闹到学校,怪宿舍管理不严,女儿让人糟蹋了,学校赔了一笔钱才了结。从此规定生管老师每晚必须夜巡二次,以防万一。翟校长意见是夜巡不能取消,但要注意细节,万万不可拿手电光猥亵青春期女生,手电光不照窗户;第三次夜巡大可不必。
钟万郎诺诺应承,保证以后不照宿舍窗门。
没成想又有学生告状,钟万郎巡夜手电光还在照他们。钟万郎喊冤,手电筒亮光扫过窗门,难免部分亮光漏进宿舍,除非不带手电筒,不带手电筒遇到歹人怎么办?干脆取消夜巡算了。翟方彬说我知道了,你走吧。他对找来的学生说,你们要我怎么做,不照手电巡什么夜,你不能叫钟老师摸黑巡夜吧!
钟万郎手电余光不小心掠过窗门合法化后,我开玩笑表达羡慕之情。我是正派人,不等于内心不阴暗。钟万郎也是正派人,同样有阴暗心理。可以想见,夏天女生穿裤衩短袖露胳膊露腿睡在架子床上,肚皮上搭一方薄被,眼睛追随手电余光走过,青春期少女发育正好的部位在光亮照射下走光,捕捉走光的一双饥饿眼睛,眼神是不是相当可疑。钟万郎夜巡轻薄行为,居然惊动镇领导,镇领导找翟方彬谈话,说翟方彬纵容生管老师下作照女生身体,影响很坏,要求更换生管老师。领导过问,问题很严重,翟方彬不由狐疑,钟万郎也许真格存在主观故意,怒气冲冲骂钟万郎:“你妈的钟万郎,你巡夜借机照女生身体偷窥,镇领导、家长和学生意见很大,反映到我这儿来非常没面子,你这样做是在犯罪懂不懂。”
钟万郎辩解几句,被翟校长骂了出来。事过两天是个周三,一早翟校长被人从床上吵醒,一肚子火,气呼呼打开门。
“你们什么学校,老师没道德,很下作。”
没看清来人脸,先挨了一句骂,翟校长无名火窜高:“你是什么人,敢到学校寻衅扰乱。”
翟校长刚刚看清楚来人马脸暴突眼,出其不意给搡了一把后退两步,差点没仰面倒地。
教导主任恰巧听到吵闹声赶过来,喝道:“住手。”
他走到马脸跟前,眼睛上下扫一遍,款款地说:“有话好好讲。”
马脸还在火头上,急猴猴道:“你们学校老师猥亵我女儿,这算什么事?”
师生路遇围观,教导主任扯住马脸袖子,说:“这里人多,跟我去办公室慢慢说,不管牵涉哪个老师,学校绝对替你做主。”
马脸跟上教导主任去了坡上的综合楼,教导主任解释加道歉,第一节课预备铃响的时候才哄走他。
问题出在周五晚上,钟万郎画画耽误夜巡,宿舍楼熄灯后一个来小时后记起,急忙跑去,走过后墙第二个窗户,他停了一下,眼睛跟着亮光下意识溜到屋里,结果不打紧,正照到一个睡上铺女生摸黑卷起短袖T恤给双乳间胸沟疔包上药,强光一扫,光影定在乳房片刻,女生吓傻,黑暗里 “哇”地大叫。钟万郎心说坏了,匆忙摁灭手电光。
钟万郎抽身走人,逃之夭夭。
女生惊叫吵醒舍友,一阵慌乱。女生边哭边说做噩梦,梦见自己下到滚烫的水里煮。周末回乡下,女生将昨晚遭遇告诉母亲,母亲泪汪汪告诉父亲,父母亲内心打了一天架,最后议定不吃哑巴亏,好端端一个黄花闺女让一个破男人看走女儿身,几多伤害,加害者居然是个老师,道德败坏,禽兽不如,零容忍。
教导处主任语重心长,郑重其事对女生父亲说:“这事不要声张,我知道就行,你女儿将来要嫁人,传出去对她不利,你想想看,你女儿成绩不错,考上中专没问题,不能一时冲动毁了女儿前途。我们会严肃处理生管老师。”
家长被劝走,等待消息的校长听完教导主任反馈,岂止肺气炸,肚子气炸了:“他妈的钟万郎,老子不轰你走我翟字倒着写。”
钟万郎被叫来时脸色发青,低头,一声不发,双脚不停小步进退,手仿佛多余,搁哪儿都不妥。
翟方彬顾自埋头看书,似乎站在面前是个会动的大玩具。钟万郎感到地老天荒大恐慌,额头冒出大粒汗珠,顷刻一脸漉湿。
“翟校长,你找我有事?”声音奇小。
翟方彬眼睛离开书本,凌厉盯视钟万郎。“钟万郎,你叫我怎么说你呢?”
“我不是故意的。”
“既然你已经知道,话就挑明说,钟万郎啊钟万郎,我提醒过你多少次。”
“我记得,我每次巡夜都牢记你的话,照你说的做。”
“这么说是我叫你做?”翟方彬站起来,“你知不知道,人家家长赶到学校来又吵又闹,丢人现眼啊!”
“是我错了,我给你带来麻烦,不小心看了不该看的。”
“古人都懂非礼勿视,你倒好,偷看自己学生,这是什么性质?猥亵,是一种犯罪行为。”
“犯罪,……不至于吧,我又不是故意,是不小心。”
“我真怀疑你动机,刚刚书上看来,你的行为叫视奸,用视觉强奸。强奸,你懂不懂。”
“我下次不敢了,巡夜不用手电筒,距离窗户十米。”
翟方彬差点没忍住笑。
“没有下次了,家长追到学校,要是碰上你,你不被打半死才怪。你不配做老师,卷铺盖滚蛋!”
钟万郎泪流满面,忏悔、委屈、伤心、自怜,五味杂陈。
9
翟方彬决意赶走钟万郎,前任校长一个电话,一番求情,翟方彬才松口,留下他,但是不能干生管。新学期开学,安排钟万郎养鸭子。
那时学校时兴勤工俭学开展第二课堂活动。碧水中学有山有田,山在学校北对面,建校时镇里给的,一座小山包,种着果树茶树,承包给人经营。田在校门口路边,建校时田地没用完,留下来勤工俭学,前校长重教轻劳动,将田承包给当地农民。翟方彬上任,中断合同,讨回田,每周五劳动课安排一个年段挖田蓄水养鱼。三个年段轮流挖,打人海战术干了两个来月,两口鱼塘挖成,蓄上水,放养鲤鱼苗草鱼苗鲢鱼苗,鱼塘像两面大镜子映照蓝天白云、日月星光和似水流年。
翟方彬的经济头脑盘转如风轮,当校长之外,还想当个没人给任命的总经理抑或农场主。有山有鱼塘,还能有什么?对了,寄宿生筒子楼靠围墙的西坡下几间地下室一直空置,是否利用起来做些什么,开学初班子会议上,翟方彬提出问题,众领导议论纷纷,最后达成共识:养鸭子,一则用于学校接待,二则年底做福利每人分一两只鸭子回去过年。
主意一经定下,养鸭子人手随之浮出水面,大伙考虑到一块去,就是钟万郎了。养鸭是粗活脏活,没有哪个教师愿意放下教鞭拿起竹鞭赶鸭去,一致推选钟万郎,正中翟方彬下怀,既解决养鸭人手,又给了前校长一个人情,两全其美,再说学校给钟万郎的工资仅够雇一个养鸭人,还不知道责任心强不强,钟万郎拿出生管一半的精力和事业心,也能把鸭子养大养壮。
钟万郎愿意养鸭吗?
翟方彬说:“会的。”
钟万郎犯过错误,胸沟长疔女生家长后来没找他麻烦,是翟方彬私下做通家长工作,赔了一百五十元钱,钱没从钟万郎工资上扣,钟万郎欠了他天大人情。
养鸭的事归总务主任管,总务主任是个头发支棱,胡子拉杂,身材瘦长中年男,他说钟万郎,翟校长对你好不好。好。对你够不够意思。够。他替你赔了翁虹家里一百五十块钱你知不知道。知道。他不但替你赔钱,还留你下来,是不是?是,主任,你找我有事?
总务主任绕个大圈没切入主题,钟万郎面上淡定,内心老大不耐烦。
铺垫做足了,总务主任说:“学校安排你养鸭子。”
“鸭子,哪里有鸭子养?”
“这不用你操心,到时候自然有鸭子养。”
钟万郎犹豫,从教数学到教美术,从教美术到搞生管,又从生管沦为养鸭的。生管还是老师,养鸭只能是鸭倌,村里池小二养了大半辈子鸭子,虽说收入比钟万郎高,钟万郎仍然打心眼里瞧不起他。现在轮到自己当鸭倌,脸往哪儿搁。
总务主任见他犹豫,试探说:“要不,请翟校长找你谈?”
“不不不,不必了,我养就是。”钟万郎哭丧脸。
总务主任抓来两百只鸭苗,关在地下室两个房间里。地下室格局与学生宿舍一样,大门通走道,两边各两间,鸭子关在对门两间里,钟万郎行李从家属院耳房搬出来,住进地下室进门南向第一间房,与鸭子日夜作伴。鸭子刚抓来时只有鸭蛋大,毛茸茸小肉球,细指甲大小的扁啄,腿细软如荞麦秆,捧在双手间,像一团鹅黄色绒线球,叫人好生怜爱。钟万郎很快爱上小鸭仔,心情好的时候,捧起一只小鸭仔偎在腮边,毛茸茸滑溜溜暖融融的熨贴;心情恶劣的时候,他捧起一只小鸭仔偎在腮边,温暖从腮边流向周身,驱寒暖心,仿佛一团小太阳。他精心侍候小鸭仔,喂食,清理鸭舍,等等。喂鸭仔的食料用浸泡的白米,大白米浸到手指一搓成粉状才放心撒到地上,东撒一把,西撒一把,让每个角落每个方位的鸭仔吃上食料。后来他看到学生倒在潲桶里的剩饭,捞了来,拌上糠,搅匀,倒在粪斗改制的低矮食盆,招呼鸭仔们吃,鸭仔吃得欢实。光吃饭食营养不均衡,傍晚他拎一只竹篮子上菜市场,捡菜贩子扔下的菜帮,拿回来洗干净,快刀剁细喂给小鸭仔。有时,他拿一把锄头和一只破罐子,到垃圾堆和学校周边空地挖蚯蚓,罐子里放少许泥巴,挖到蚯蚓扔进罐子里钻泥巴,蚯蚓多了,泥巴就少了,蚯蚓绞成一团,不停蠕动。蚯蚓挖来喂养小鸭仔,小鸭仔长得特别快,个把月,绒毛全长成羽毛,脚长出鸭蹼。鸭子体量大了,他开辟自己住房对面空房分流鸭子,鸭子嘎嘎叫声像呼唤亲爹,此起彼伏,钟万郎听出乐感和亲情。他已经忘了自己是老师,曾经教过书做过生管,完全是位鸭倌了。鸭倌,多好的职业,手下有二百个兵听他使唤,无怪乎人称鸭倌为鸭司令。他调侃我有三个军团,第一军团、第二军团和第三军团。
我特地跑到地下室参观他鸭军团,钟万郎真神奇,房门贴着行草毛笔字“第一军团”、“第二军团”和“第三军团”,后来他选拔出军团长,选拔依据是鸭军团外出行军时次次领先的那只。第一军团长叫吕凯,第二军团长叫吕兴,第三军团长叫吕胜,军团长身上做了记号,用红漆在鸭背写上数字一二三。吕凯、吕兴、吕胜是他三个孩子名字,他给鸭子头领取了儿子名字。
学校后头有一口水塘,塘不深,篮球场大,边上长了些芦苇。钟万郎三五天赶三大鸭军团到塘里游泳。鸭子们浩荡上路,三五成排,前排后排等距离,摇摇摆摆,大模大样走过寄宿生宿舍水泥道,蹒跚上坡,渠水般涌向学校后头的小路,流出校外,冲向田间土路,来到水塘边。第一次下水,鸭子们胆怯,畏畏缩缩试水,水中阵容杂乱。鸭子是天生游泳健将,天赋异禀赋予它们灵性,它们很快适应水中生活。也许取悦主人,也许是天生的守纪,鸭子依次下水,井然有序;军团长领它们游弋水面,塘面如三条游龙穿梭。钟万郎坐在塘边,静静抽着自制喇叭状旱烟,一根接一根,烟雾蒸腾不绝,似乎在为鸭子们准备饭食的炊烟。他左手抱在胸前,右手支在左手腕,抽着烟,眼睛茫然远望近水远山。有一次,我散步路过,问他你想啥呢?他苦涩地笑笑,想老婆。
他寒暑假才回一趟老家,久旷之男,如何扼过一个个寂寞骚动的夜晚,真是难为他。
钟万郎说:“我跟老婆感情不和,时间长了还是想她。”
我说:“怎么就不和了?”
钟万郎说:“唉,说来话长。”
我说:“说来听听。”
钟万郎说:“不要见笑,其实没什么,鸡毛蒜皮的事。”
钟万郎还是说了。
10
钟万郎念到大二的时候,忽然接到家里打来的急电:父病危速归。钟万郎脑袋大了,月前收到家信,说父亲被打成右派,他心里擂起了鼓,一是替父亲担忧,老实巴交的小学教书匠,怎么就成了右派,一家人将跟随右派父亲从镇上下放百里外荒僻乡村劳动。父亲遭此劫难,能否挺得过来。二是替自己担忧,右派分子子女能否继续学业他心里没底,尽管一时没受株连,难保今后生变,何况一家子靠父亲工资过日子,父亲被打成右派,顶梁柱倒了,一家子生活来源少了,如临深渊,度日如年。钟万郎学业到头,写信给同窗前校长,轻描淡写讲了父亲遭遇、家庭难处和自己辍学谋生,交托他邮寄留在学校的行李物品。钟万郎辍了学跟外村木匠师傅做学徒。师傅领他行走四乡,上梁架屋大活他们做,打柜子做衣橱细活他们做,碰上有死人做寿部(棺材)他们也做。钟万郎悟性高,身体棒,吃得了苦,不出半年,拉大锯锯板块,持斧头劈寿部,推刨子刨木板,拉墨斗弹墨线,上铰链接榫头,劈竹钉钉铁钉样样会。
师傅说我带过几个徒弟,没见过你这么聪明,一年半最多两年可以出师了。
钟万郎学徒学到一年半的时候,村革委会主任找到他家,村小有个空缺,钟万郎是村里学历最高的后生,打算让他补肥缺。村里几个小学初中毕业的后生踏破主任门槛,主任没应承,这个民办位子非钟万郎莫属。钟万郎在邻村帮准新郎打床铺,接到家人通知,二话不说扔下刨子请辞。师傅急红眼,这么好的差事不干,当劳什子孩子王。
师傅说:“你可以不去吗?”
“实在对不起,受我爹影响,从小崇拜老师,好不容易上了师大,又辍学,现在这个机会千载难逢,我不能错过。”
“唉,”师傅说,“可惜了一个人才。”
钟万郎甘愿少拿一半工资,站到黑板前,开始他教书生涯。钟万郎只教了一年半书,就被一件猝不及防的事中断。钟万郎有冬泳习惯,冬天傍晚下了课,只身来到村头河边裸上身游泳,泳技不错,泅水不赖,深呼吸憋一口气,泅出几十米,突然从水底冒出头吓河边石阶上洗衣妇一跳。她们朝他泼水,钟万郎一个猛子扎下去,溜没影。那天傍晚云雾很低,钟万郎泅水冷不丁探出头的地方离河边石阶不到两米,主任大女儿在石阶上浣衣,看到一颗脑袋冒出水面,惊吓扔掉手上漂洗的衣服,身子斜栽进水里。附近无人,只有一棵老槐树站在河边。钟万郎立时明白闯祸了,游过去拖起主任大妞,拖到石阶上,大妞灌了几口水,呛得大哭。他搀着抖抖索索的大妞送回主任家。
主任见了大妞尽湿情状,听钟万郎说清原委,大发雷霆骂了钟万郎一通,钟万郎低头不吱声,任凭主任恶毒的唾沫星子朝他脸上飞溅。
事情没完,冬天河水刺骨寒凉,大妞落水湿身又惊又凉,当夜发高烧打摆子感冒腹泻。主任招人上门踢破钟万郎家门,批了钟万郎几巴掌,钟万郎黑红脸上留下一道道手印。右派父亲赔光当月生活费,钟万郎被开除出民师队伍,又被父亲赶出家门。过些日子,初中刚毕业的主任大妞康复,顶了钟万郎位子当上民办教师。
钟万郎上邻村找木匠师傅说情重操旧业,一打听,师傅一年前帮人盖屋上梁,骑在梁上唱说时一个闪失从梁上栽下来,脑袋开花当场毙命。听说村里一泥水匠为孤女招上门女婿,钟万郎走投无路,登门毛遂自荐。
泥水匠看到钟万郎身材高大,身体瓷实,四肢发达,问清来历后找钟万郎父亲商谈。做上门女婿地位低,不是家境贫寒娶不上老婆不做倒插门,右派的儿子哪儿娶得上老婆,思忖片刻,钟万郎父亲慨然应允。
做上上门女婿,钟万郎跟随岳父学泥水活,早出晚归,夯土做干打垒土墙,砌砖抹面抛光石头拌砂浆,做啥学啥,烈日暴晒,雨水浇淋,说不尽的辛苦,钟万郎不喊一声累。
老婆第二年生下一个女婴,钟万郎图省事,女婴取名跟老婆姓,叫凯。老婆隔年又生下一个男婴,取名吕兴。钟万郎担心家庭负担重,跟老婆商量采取避孕措施,尽心尽力带好凯与兴。但没出两年,老婆意外怀孕,生下吕胜。吕胜起初长得很像钟万郎,黑脸厚唇,鼻子大大,像墙上主席语录后头那个大大的感叹号。总之,太像了,家人指哪像哪。
吕胜长到四五岁开始改写钟万郎模本。钟万郎没在意,像与不像都是自己生的。可是吕胜上小学后,居然有同学说他像村长,钟万郎听几个邻居私下嘀咕谁像村长,钟万郎走近时,集体噤口。他们正是谈论吕胜像村长。
钟万郎拿儿子吕胜跟村长比对,村长身材跟钟万郎一般高大,大鼻子跟钟万郎一样像个大大感叹号,所不同的是村长脸更长更尖,一字眉毛,笑起来坏坏的,儿子吕胜七分模拟村长模样儿。
钟万郎越来越不自信,终于在一个午夜,闩紧房门,从被窝里拎出瘦弱的老婆,逼她说出吕胜篡改自己模本向村长模本靠拢的玄机。老婆起先抵赖,钟万郎几个老拳上脸,老婆疼得嗷嗷叫,鼻青脸肿,坦白在钟万郎跟随父亲打工时,村长找上家门,霸王硬上弓,老婆半推半就行了好事。老婆塌鼻梁大龅牙,村长只上她这一回,没有第二回。就只一回,上了环的老婆意外中弹,怀上了村长儿子。吕胜原来是冒牌货。钟万郎五雷轰顶,鬼哭狼嚎歇斯底里大喊大叫,老婆跪地求饶,他始终没理睬,愣是让她跪到天大亮。钟万郎跟老婆从此分居。他担心村长报复家人,没找村长麻烦,也不跟岳父揽活干,加入村里土建队,常年离家在外。期间,钟万郎仰赖读书时的美术基础,研习在石头上画像,画狮王、花瓶、蝙蝠,什么吉祥画什么,成四乡八里闻名的石匠画师。
时间抹不掉他们夫妻恩怨,钟万郎在泥水行当里干了些年后的一天,他倒了一杯白开水,坐在工地毛毡遮阳棚下午休,随手拿起一张包烟丝的文摘报边喝水边读报,两指宽报缝间一条招聘启事引起他兴趣,登载招聘启事的单位是碧水中学,招聘语数英三科教师,条件若干条,待遇从优,尔后是联系人、联系地址和电话。
夜里,工友们在打牌、睡觉,钟万郎在昏暗白炽灯下写了一封简短求职信寄给校长。校长收到钟万郎书信,心绪难平,忆当年同学少年风华正茂,钟万郎命运多舛辍学后音讯全无,同学情、同情心一块涌上心头,马上给钟万郎写了情深意切回信,待遇比我们都优,是从优的从优,属于优加范畴,月薪八十元,后来加到一百元,比一般公办教师高出一小截。
钟万郎按月给家里寄钱,寄给女儿吕凯。
鸭倌的情事
11
钟万郎喂的鸭子在期末考前一天被瓜分大半,每个教师分到两只鸭子。我已记不清当时拿油印加盖公章的纸条到教务主任那儿领的,还是在地下室鸭舍自己动手抓两只,抑或由年段长赶一群鸭子出来挨个分发。我领到两只捆绑住两条腿翅膀瞎扑腾的水鸭。我没锅没厨房,为两只活鸭犯愁,拔了毛能生吃多好。鸭子扔在屋里熬了一个下午,熬出几堆白稀稀鸭屎。
斜阳从窗门退到走廊的时候,我想起一个人——邹洪英,一家伙抓起两只鸭兴冲冲送到坡上邹洪英家,换一餐晚饭吃。
我初来碧水中学任教时二十郎当岁,举目无亲,随时日推移,跟同一批招聘教师混熟了,殊途同归命运,又是清一色男同胞,混熟了就是朋友。后来认识的头一个女性就是去年从高中毕业来学校代地理课的邹洪英。邹洪英家在学校对面洋头山,我住在洋头山下林业站,与邹洪英家只隔一段上坡路。下了课,我跟她有一段从学校到家的千米同路,一回生二回熟唠起了话。她个矮微胖,圆脸大眼,生性活泼开朗,说话大声嘎嘎,笑容常在。邹洪英听我说我有两百多本古今中外文学著作,眼睛亮了,跟我到宿舍里坐聊,不外乎介绍各自身世经历。我额外卖弄了一番自己诗作。那时文学很走俏,男女登征婚启事,死活要按上“爱好文学”四个字撑门面吸引异性眼球。
我的表现有勾引邹洪英之嫌,但也只是想想而已。两个人工作都不稳定,我孤儿身世格外不自信,和邹洪英关系一直很表面,拉过手,雨中撑伞搭肩上影院看过电影,一起陪外地来的朋友游山玩水,始终没撞出爱的火花。一年后,邹洪英在镇里当干部的父亲帮她弄进镇政府做临时工,与她渐渐疏远。我分到两只鸭子,拎鸭上她家时,她离开碧水中学已两个月,友情在保鲜期。邹洪英父母邹叔和洪姨对我依旧热情,邹洪英对我依旧亲热,尽管多时未接触。
两只鸭子是怎么杀了端上晚餐桌子,一道鸭肉美食是如何被消灭,我记不清了。我当时应该喝了两盅家酿米酒,不胜酒力,满脸酡红,目光如炬盯着邹洪英圆乎乎胖脸,未成曲调已惘然,两年后邹洪英嫁给镇经联委上班的高中同学。听到她嫁人消息,邹洪英已做他人妇三个月了。那时养鸭子的钟万郎正经历一场道德审判。
12
钟万郎的日子始终是寂寞的,指间明灭的喇叭筒是他寂寞的可靠伴侣,交际贫乏,美术没知名度赚不到钱,颜料和宣纸的额外开支,堵塞他宣泄途径,创作隔三岔五,惜墨如金。百无聊赖的日子,住在他耳房旁侧门的姬小芳家成了他最便利去处,两门相距不过两米。钟万郎从食堂端来大号饭盒,六两米蒸的满盒米饭巩固他健壮体魄,菜多是素菜,食堂打来的,专供寄宿学生食用,没油水。
姬小芬对钟万郎不错,吃饭的时候手上端小半碗菜走出来,扣在钟万郎饭盒里。姬小芬扣碗时扣出“嗒”一声响,钟万郎受惊,扭头瞧一眼姬小芬,说:“我有菜。”
“反正我家里吃了有剩。”
钟万郎微蹙眉头。他习惯了姬小芬表达,没有恶意。姬小芬不识字。
姬小芬扭身回厨房。姬小芬家三间屋,一溜两间外加一厢房,厨房在三道门后头,隔着一方小天井,一线串珠。天晴白日,站屋外一眼望得见洞开的厨房门。外间摆两把靠椅一张茶几和一张办公桌,算是客厅。姬小芬夫妇卧室与钟万郎一墙之隔。
姬小芬四十来岁,身姿小巧,长得不好看,关键是一对斜眼,眼睛一翻一翻,翻出来都是眼白,很有点怪异,枉费了漂亮姓名。姬小芬有资格住家属院,全赖他老公田窗二十多年教龄,田窗教政治,平时很闷,少言寡语,人前不太容易看到他。
钟万郎往她家旁边一住,姬小芬身边多了一个男人——单身在外的男人,肌肉发达,威猛有力,小个子田窗相形见绌。田窗常日梳三七分头,脸庞巴掌大,脸色苍白如纸,手腕青筋毕现,细如麻竹杆,在家当甩手掌柜。家里水管漏水,椅凳断腿,天井搭个凉棚,电视挪个位子之类男人活,非得叫前头钟万郎。田窗有些清高,自己不叫,让老婆走动求助。姬小芬没说什么,瞪一眼白多黑少的眼睛,走到前头,说:
“钟老师,我家厨房自来水管接头滴水。”
水管滴冒跑漏是常有的事,钟万郎拎一把活动扳手,穿过三道门和天井,蹲在洗碗槽下头查看水管滴水跑漏处。姬小芬站他身后,看他被汗渍染黄的白背心和露出白背心的古铜色结实肌肉,洒落玻璃瓦的正午阳光映照古铜色后背明暗分明,姬小芬有点晕。
帮田窗家里做多了差事,钟万郎跟他们日益密切,串串门,唠唠嗑,姬小芬不当他外人,使唤起来比老公还好用,一台电视机挪来挪去,每个房间都摆上一遍还嫌不到位。钟万郎嘴里不说,心里蛮奇怪。这些主意姬小芬拿,田窗不管,你把电视机搁天花板上,他拿张躺椅躺着抬头看电视照样不碍事。
钟万郎与姬小芬的传言像三月油菜地,一夜间开出一片金黄的花,却不知暗地何时授的粉。
如果钟万郎与姬小芬有染,最先发现的应该是田窗,可是田窗始终闷葫芦,过去是,现在是,看不出家室失窃主人应有的失落与愤怒。我起疑,谣言可能只是谣言,可能无风不起浪,田窗肯定听到姬小芬谣言,脸上无一丝半毫谣言杀伤的悲情,太不符合常理了。
田窗是文革前师范学校毕业生,天之骄子,怎么娶下眼睛有残疾没工作的姬小芬?没听谁提起。他在学校地位不高,有人很瞧不起他。他没有要好同事,没有朋友,甚至没有看到他走出校门。这样一个成天宅在家里男人,别说看守住老婆,就是守住一只鸭子也不难,老婆跟人做那费劲的事没发觉,发觉了也宽宏大量?田窗有没有这个肚量我不知道,钟万郎没那个胆。
流言还在流动,我不太相信有鼻子有眼的描述,而上述钟万郎帮田窗家修理家什的事,钟万郎亲口对我说的。我到地下室找钟万郎抽烟,在飘着鸭屎臭味的昏暗地下室,钟万郎就着一小碟花生米喝小麦酒,滋一口高度白酒,扔两粒花生米入嘴咯蹦咯蹦咀嚼,我一来,他拿过一只小杯给我倒酒。我摁住他的手,说,不会,你知道我不会喝酒。
还男人哩,酒不会喝,钟万郎暧昧地说,你尝没尝过女人味。
我说没有,我们这样身份,谁看得上。
不会吧,跟邹洪英走得那么近,邹洪英奶子大大的,走路摇晃,屁股扭得像发情马屁股,一看就是骚货。
你咋这么讲她,我们是好朋友。
真没用。钟万郎狠狠咬着花生米,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我说,别光顾说我,你有没有,结过婚的男人,老婆常年不在身边,熬得住?
我递给他一支烟,帮他点上。
钟万郎吸一大口。熬不住也得熬,总不能去强奸。
不至于吧,譬如跟田窗老婆。
钟万郎遭蜂蛰似的,杯子一顿,生气地瞪着我,谁说的?
我失语,谣言止于智者,我不相信谣言,却扯谣言来说事。请相信我想像力,钟万郎讲他帮姬小芬家修理水管桌椅的事时,在昏暗光影里,脑海冒出一幕幕或许合理的想象,姬小芬站在他背后,白多黑少的眼里射出热火烫伤钟万郎后背和虚空的心。“如果有机会,何妨苟合?”我说。
钟万郎眼睛鼓胀,腮帮像青蛙一鼓一缩,很陌生地看着我。
“姬小芬给了我很多帮助,洗衣服,扫地,我呢,力所能及做些修水管修漏的事,”钟万郎吸一口烟,咽下火气,“我们像姐弟,田窗像我姐夫。”
田窗比钟万郎大两岁,钟万郎比姬小芬大两岁,称呼没乱,他们关系乱没乱我不知道。
田窗姬小芬置身传言之外,过着平淡日子,钟万郎生存在传言的夹缝中与鸭子亲密接触。我有一段时间忙于读书创作,快把世人忘光。偶有一天,一群鸭子大摇大摆从宿舍楼前走到坡上,鸭群后头,钟万郎拖着沉重身影,嘴里嘘嘘有声哄赶鸭群,我心里一咯噔,好久没见到钟万郎了。与我同时招聘入校的他,怎么就沦为鸭倌?这个答案在我获悉钟万郎被燃烧烤火中一氧化碳熏昏在地下室岗位,差点没光荣殉职的时候忽然似有所悟,口音,要命的口音……仅仅口音吗?这世界咋被我想得这么简单。
钟万郎没死。当时翟校长他们几个躲在地下室钟万郎屋里打牌,天气寒冷,关上窗户,烧一盆煤炭供暖。夜半,钟万郎熬不住,躺倒睡着,下半夜三点来钟,他们结束战斗,昏昏然站起来叫醒钟万郎关门,叫几声,没醒;摇他脑袋,没醒。翟方彬发现情势不对,钟万郎脸色红润如处女,脸上烫的像火盆。喊叫,不好,钟万郎煤气中毒,快快,抬出去。钟万郎被抬到耳房宿舍空置日久床铺上,慢慢苏醒过来,慢慢睁开眼睛。钟万郎说:“我好像去了一个陌生的地方,那里繁花似锦,阳光灿烂,桥梁房屋树木都是红色的,热得我喘不过气来。”
校长他们舒一口气。
“钟万郎,你这个狗东西,你没死,做了一个春秋大头梦,差点没吓死我们。”翟校长骂道,一脸欢喜。
钟万郎搞清楚自己死过一回,惊出一头冷汗,被风一吹,汗水巴凉巴凉。
新学期开学的时候,我没有看到钟万郎,以为他难得回老家一趟多请了几天假。半个月过去了,我依旧没有看到钟万郎,跑地下室找,地下室的门关着,鸭屎臭气隐约,已没有鸭子。上学期放假前一天,我们分走了钟万郎养的第二批鸭子,我又分到两只,想过拿去邹洪英家开开荤,很快被我否决,邹洪英在谈恋爱,我凑什么热闹。我没找到送鸭子主儿,决定放生,两只鸭子提到学校后头河边,松了绑,由它们俩蹒跚逃去。
我问:“钟万郎呢?”
他们说钟万郎被学校辞了,你这时候才知道?
废话,我当然不知道。我住校外,除了上课,找招聘老师聊天,大多时间躲在林业站宿舍,外出都跟一帮社会上人混。
13
后来,听说钟万郎去了碧水镇天尾村国有农场场办中学。子弟学校,或许单纯些,钟万郎大可重操教科书上讲台。这真是一件大好事。期中考后,开展校际交流活动,碧水中学与农场场办中学交流篮球球艺,几个任课教师跟随出动,到场办中学听课。
场办中学离天尾村有两公里,在一处山冈上,校舍疏朗,黄土裸露在外,四个班不到两百学生倒有近二十号老师。
下午,我们被四部三轮摩托送进场办中学时,正在上第一节课,在操场上站了一会,铃声骤然响起,学生一窝蜂拥出教室打闹。翟校长他们穿着蓝背心蓝短裤,与迎面走过来的一群穿红背心红短裤的碰头握手,尔后掂着球走到坡下球场。我和几个不同年段老师,被场部中学老师带进各自教室。我听初三语文课,授课的是个三十岁左右女教师,女教师穿轻薄白色背带裙。我开始走神,她说希望本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无,这就像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一堂课听下来,也便成了糨糊,原来做学生的难处,老师没法体会到,认真备课,起劲讲课,以为浅显易懂,没有听不明白的,其实有人在走神,有人听不懂。为人师的也曾经是学生,却全然忘了当初的处境。
好在没有评课,否则我讲不出什么,给不出有价值的评价。我在走神,仿佛要证实什么。
下了课,学生们拥到球场,看下半场最后的角力,上半场碧水中学以44比17赢了场办中学,这时比分是68比42,只剩最后7分钟,场办中学篮球队强弩之末,苦于招架,碧水中学球队依然生龙活虎,就在碧水中学队远距离投入3分球,场上一片呼喊时,我看到高大黑壮的钟万郎从篮球架后头的小路绕上来,手里拎一桶水泥浆,黑红脸上布着泥点。暖热天气,他一身黑色长衣长裤,如猿滞重。我距离他几十米远,想跑过去和他打个招呼,走出两步,他的身影被一道隔墙吞没。
责任编辑练建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