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回

2014-09-21 20:00余岱宗
福建文学 2014年8期

余岱宗

转眼自己已经四十六了,已经过了感伤的年龄,可感伤这种奢侈病为什么一阵又一阵地袭击着自己?周雨楼为自己的这种心态感到痛苦,甚至有些痛恨。

感伤如此骄傲地盘踞在自己的内心,周雨楼对这种情绪清算的本身比沉浸在感伤中更令人难受,就像一位老是失眠的家伙其实他的大部分的烦恼不是来自失眠本身,而是因为埋怨自己竟然会失眠这件事花去了大半心绪。

雨楼想尽快摆脱感伤,因为这与自己的身份和职业极不相符。自己本应该是帮助其他人驱逐感伤的人,可如今的自己,还不断沉溺在大大小小的感伤病的漩涡之中。年轻人感伤,他或她有理由写出来,说出来,可人到中年的周雨楼,如果对他人说他常常感伤,他人听了,一定觉得周雨楼这个人除了矫情,在意志力方面一定很成问题。

感伤这种富贵病只有电视剧中的中年人才有资格饶有兴致地在屏幕上一遍遍地上演着,那是主人公们的专利。对于生活在忙碌的日常世界中的男性中年人,如果告诉别人他善于在内心里演出感伤戏,那不是让人觉得他有毛病,就是觉得这个人太闲了,闲了才来闲愁。可周雨楼不承认自己是闲人,他的工作很忙,手上的事情总是要一件接一件对付着才能过日子。所以,周雨楼只能说感伤这种情绪善于钻自己这种类型人的空子,很可能是自己的某种生理基因导致他容易感伤。如果是这样,矫治起来就有些困难了。与自己同类型的人不是没有,比如教育系的那位林以吾教授,与周雨楼一般的年龄,一顿小酒喝下来,也会向周雨楼倾诉,说朋友都离他而去,“没有人玩,我就自己跟自己玩。”林以吾在学术界算小有名气,老觉得自己孤单,也非常容易感伤。感伤的人不能老凑一块儿,因为他们的感伤会相互传染,一传染,就觉得彼此的感伤都很有正当性,甚至还由于自己善于感伤而骄傲起来。骄傲这种毛病是培育感伤的温床,是滋养感伤最美的肥料,是复制感伤的最猖狂的病毒。所以,与林以吾最好一年只见一次面。好在林以吾去年已经搬到闽侯的别墅区去居住了,那就让他在那到处是小桥流水的别墅区好好疗养他的感伤病吧。那个只有周末才有点人气的别墅区,一定会让林以吾的感伤病周期性发作。那才好呢,因为患上感伤病的人也会互相瞧不起,病轻一点儿的家伙会觉得病重的一点的家伙克制力远不如自己。这未免不是很好的自我宽慰,尽管只是五十步笑百步。

但无论别人的感伤病如何,自己的感伤已成慢性,对此,周雨楼自己是非常了解的。这不,他好好的一家人去旅游,一路上都很高兴,可到了回城的路上,他在高速公路上看见一卡车上的牛正与旅游客车并行,被关在栅栏里的牛的鼻子被一条条绳索套着,捆绑在固定物上,牛都流着泪,至少周雨楼觉得自己看见牛都在流泪。这让雨楼感伤得死去活来,他虽然并未跟着牛一块儿流泪,但他发誓不吃动物的肉。虽然两个星期后在餐馆里雨楼先生亦能大口大口地咀嚼牛排,但入口的牛排是进口牛肉加工的,不是取自本土牛的身体,这多少减轻了雨楼的负罪感。但无论如何,这一心理事件导致的感伤多少陶冶了雨楼先生,一段时间里他素食吃多了,肉食明显减少了许多,人也瘦了些。当然,此类因为面对动物触景生情的感伤还比较少见,更多的感伤是来自于怀旧,来自回忆。是呀,到处漂浮着怀旧的符号,四面都飞旋着记忆的密码。

就比如到单位上班,望着文科大楼,就会记起文科大楼的23楼当年的事情。当时,自己与女友吵了一架,于是两个人开始“谈判”。整个夜晚他们俩就在文科楼23楼电梯旁的消防通道上的阶梯上坐着交谈,一人屁股上叠着一张报纸。那是不知疲倦的年龄啊,那时候的夜晚的星辉还会不断飘洒向城市的各个角落,城市里没有车辆来往的背景噪音,空气也散发着甜味。谈判时候你来我往的声音似乎还在耳畔,初夏的文科楼23楼的楼梯通道的台阶上,从深夜到黎明,女友的抗辩、哭泣的声调如今依然回旋大脑中。这情景在周雨楼的记忆里一遍遍被美化。周雨楼甚至还记得,他与女友清晨五点坐电梯下楼的时候,一位打太极拳的家伙正在走道上旁若无人地展翅亮相。周雨楼至今还觉得奇怪,那个天色破晓之际就到教学楼的走道上练习太极拳的家伙面孔模糊,可他的姿势为什么能长久地定格在自己的记忆深处,可能当时自己的激动、烦躁和不安与练拳人的淡定构成两种迥异的场域。也可能那位练太极拳的瘦子,在自己的心里,被认定是降服自我杂念的一个超我形象。可杂念真是顽固呀,这都多少年了,自己的那位女友早就跑到国外为别的男人生儿育女去了,自己的杂念还是那么疯狂地滋长着。忧伤只是外衣,其内里的欲望很可能是与二十多年前的那个自我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只不过今天的周雨楼更懂得用忧伤为其打扮得柔和些。真是荒唐呀,去年,周雨楼竟然突发奇想,特意到文科楼23楼的消防通道上做了一趟“怀旧之旅”:地面的瓷砖已经换过了,电梯早已是新一代的产品,但那楼道的结构格局并没有变,还是老样子。这让雨楼感叹唏嘘了两三天,本来想写篇忆旧的文章,但这事情又有谁识得其中滋味,罢了罢了。雨楼先生念叨着“更与谁说”,他知道自己的“王子病”又复发了。可这有什么办法呢?他难道还要去找宋祎,把内心戏都统统向她道出,自己受她的伤害还不够深吗?为什么一有心事就会想到她?这个宋祎,难道她依然在你心头挥之不去吗?

周雨楼回过神来发觉,宋祎当时之所以能跟他“谈得来”,大部分原因也是那种叫“感伤”的玩意儿推波助澜。

记得一年前周雨楼受邀帮助刚刚过世的宋惟浚老先生整理书籍,那时候他才与宋祎开始有了接触。

宋惟浚老先生生前的一个遗愿是将他的绝大部分藏书在他去世后捐给学院的资料室。

宋老先生过世的时候,雨楼与几位同事前往宋家吊唁。宋惟浚老先生已经退休多年,平时老先生偶尔出席一些学术活动,发言的观点见解往往独特,能点出一些大家忽视的盲区,颇让雨楼受启发,是雨楼景仰的老先生。

宋老先生是第三次中风后进医院治疗的,出院后过几天就走了。

那天与同事到宋家,在客厅里,隔着冰棺,雨楼最后一次望着这位知名学者的面容,觉得他的面容是那样安详,好像他正在为第二天的课程做最后一遍的默课,好像他刚刚为社会各界开了一场国学讲座,回家后正安详地回味着与热心听众互动之时的热闹景象。雨楼向宋老先生深深地三鞠躬。

客厅很大,天花板上的枝形吊灯的折射光照亮着整个客厅,四壁都挂着名家的墨迹。冰棺立在客厅的右侧。前来吊唁的人很多,雨楼他们退到客厅的角落,大家都与各自的熟人说话,还有各种忙事的人进进出出。

雨楼在这样的氛围自然也忧伤,但除了忧伤外,还有某种凄凉的成分涌上心头。这种凄凉往往联系着雨楼童年时代就常常体会到的某种冬季里的冰冷感。雨楼无暇分析这种感觉,他只是与熟人心不在焉地说着话。大家都在感慨,觉得无论怎么评价宋老先生对学界独特的学术贡献都不为过。此时,雨楼的耳里一直钻进冰棺传来的声响,这声响不是太大,有点沉闷,沉闷之中隐藏着机器不停工作发出的轻微的尖锐的哀鸣声。雨楼知道这是制冷压缩机在卖力地上下用功,为的是制造出更多冷气。这是南方颇阴湿的冬日,一阵穿堂风吹透客厅,恍惚间,雨楼担心那冰棺中眉毛已经结了白霜的宋老先生会冻得受不了。雨楼整个身体抖瑟了一下,一阵揪心,觉得难过,眼泪快溢了出来。要知道雨楼的思想中已经获得宋老先生的某种精神养分,这样的悲哀是带有强烈的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正常感受。但觉得死者会觉得冷、冻,雨楼马上发觉这样的感受不自然,于是,雨楼马上暗示自己不必理会这种担心,死者是不知道冷暖的。可是,万一躺在冰棺中的老先生真会觉得冻得不行呢?那多冷呀!雨楼又冒出这种想法。雨楼迅速、强制地将这种念头按下,努力地同单位的人说起话来。

这时间,穿着黑色呢大衣的宋祎来找他,宋祎不施粉黛,只是将卷发高高束起,她依然是那种骄傲的神态。她其实不用自我介绍,雨楼认得她。但宋祎还是告诉雨楼,说她是宋老师二女儿,以前也在中文系读书,比雨楼低两个年级。雨楼记得,当年系里几乎所有的文娱活动都有宋祎的身影,她是一个外表很冷的女生,用今天的话说算是个闷骚型的文艺女青年。

宋祎的眼睛好像刚刚被泪水反复地洗刷过,但这种女人无论如何悲哀,也不管她如今已过不惑之年,她的眉眼间依然会闪烁出某种迷茫而深切的光辉。依稀间,雨楼觉得许久未见面的宋祎如今更像《事物的秘密》中韩国女演员张瑞希。周围的人都在忙着说话、做事,吊唁的客厅虽然被黑色的帷幔衬托得颇为肃穆,一些严肃的事情被人有点高声地说出来,并讨论着,论题不外是在追悼会上如何为老先生的学术贡献做出最恰当最好的评价,同时追悼会的规格还关系到能否与前半年去世的另一著名学者的规格相当。大概因为客厅有如此重要的问题在商量着,宋祎与雨楼的对话为这个环境完全忽略了。这样,他们两个人都感觉到他们说话的时候有一层空气包裹着他们,让他们的声音只能在彼此间传递。其实他们说的话都很简单,彼此的表情也完全符合当时的环境,但两个人眼神间所传递的那些内容却为后来的交往种下既欢欣又悲哀的种子。她说:“你应该是师兄周雨楼吧。”他说:“我知道你,我以为你不认识我。”她说:“你那么早就在刊物上发表作品,我都读了。”他说:“惭愧,那时候轻狂,写了什么,现在都忘了。”她说:“我还有印象。”他说:“你的演出我也都观摩了。”她说:“那时候胡闹,现在老了。”他说:“那时候的人跟今天不一样。”她欲言又止,以悲痛的神色做底,礼貌地笑了笑。但她显然是脑子转得很快的女人,她说她如今也不认得中文系的什么人,父亲去世前交代,子女都不要从事他的专业,她也只是在一所不起眼的职业学院教书,父亲的学术书籍能捐给原单位的资料室就都捐了吧。“雨楼师兄如果能帮忙联络,不胜感激。”宋祎说。宋祎一口一个师兄,雨楼自然不能不领这个差事。当宋祎进一步提出事后请他过来看看父亲的藏书时,雨楼爽快地答应了。

后来宋祎投入雨楼的怀中,雨楼说隔天追悼会的告别大厅里,胸前戴着白花的宋祎那凄楚的神情让他心痛。老先生走了,他的女儿在告别仪式上的庄重而美丽的悲切神色让雨楼久久难忘,深深回味。

雨楼很多时候已经不愿意去回想他与宋祎交往的细节,因为那照样会让他感伤。而感伤这种情绪是那样危险,它会润物细无声地浸透到你的灵魂深处,增加你的美学敏感度的同时瓦解你的意志。感伤只会叫人无力。可是,如果你不感伤,作为文人,你存在这个世界上又有什么意义呢?感伤会让人出卖自己,可是,如果你不感伤,那么,那些“非常健康”的情绪只会让你觉得活得非常肤浅。这让雨楼很为难。当他走到校园里,见到校园的某个石板铺就的台阶竟然二十多年都无人将其水泥化,石板条边上的苔藓似乎还是如二十多年前那样绿,这会让他觉得像见到久违的老朋友那样欢快,雨楼会马上掏出手机对其拍照留念。有时,雨楼会与同事王汝止散步,王汝止对雨楼对一段普普通通的老巷子和砖砌小楼发出一阵阵由衷的感慨感到奇怪。会作诗的王汝止对雨楼说:“雨楼,我也觉得这条街的意境有种都市中难得的清奇之美,你说呢?要有个什么掌故就更好了。”雨楼笑笑,心里想,这条街道是有掌故,但那掌故只埋在我内心里。雨楼只在心里头对王汝止说:“老王啊,你不晓得,那位在23楼的消防楼道里与我彻夜长谈的初恋女友,有一次经过这条街的时候,突然来了月经。她小声对我说出‘秘密,我整个心都翻了过来。她羞涩,我着急。她一直要我朝她后面看看是不是发现了什么异常的痕迹。我呢,除了照顾她身后是否出现异样,还要瞧着周围是不是有人在注意她。还好,我们很快就走到附近的一家百货店,她买了用品,急急进了百货商店内的卫生间。我呢,在街道的昏暗的路灯下悠闲极了。是的,是的,那初秋的南国之夜,街道上的樟树茂密枝叶,树的清香沁人心脾,我好像一下得到了某种宝贵而诚挚的信任,她愿意将最宝贵的秘密告诉我,虽然这件事情当时让我担忧得有些不知所以然,但我完全明白其中的意义。我享受着在百货商店外头无拘无束等待她出现的秋夜时光,将夜晚清凉带点甜味的空气使劲吸入胸中。就让她在里头慢慢完成她的事情吧,我呢,好好想想她出来的时候怎么开她的玩笑。这掌故,你诗人王汝止想得出来吗?就算你王汝止猜得出来,也无法体验到二十一岁的我那种异样激动的心情。那样的夜晚再也不属于我了,那年轻的秋夜,天空中堆满了梦幻般的云彩,那是再也回不来的云雀般跃动的夜晚,那是属于生命最具活力年龄的良辰美景。可惜呀。”雨楼在心底深深地叹了口气,面上只是对王汝止笑笑道:“人是要靠记忆生活的,这座城市太平庸了,能激发人的想像力的地方太少了,但是,再平庸的城市,你在这个地方生活久了,那你与她之间就不能不发生密切的联系。年轻的时候,活动过的每个地方,以后都会成为你考古对象。当然,这种考古依靠记忆,而不是化石。”王汝止点头,他毕竟是一位领悟力极强的诗人,他说:“但记忆不见得完全可靠,很多记忆是会欺骗你的,会篡改你以前的历史,用的是现在的眼光和心境。”雨楼也几乎同时意识到了这点,说道:“那是一定的,欺骗是难免的,我们很可能都是被记忆愚弄的人,甚至现实本身不过是种种我们根本没有识破的幻觉,不过这很符合当下人的心境,太清醒是没有好处的。我们玩点记忆,也多是为了麻痹自己,好让自己还有活下去的理由。有些记忆被我们选择,是因为有些回忆被埋没了。”王汝止若有所思,此刻两位散步者似乎想进一步交流,却好像再说下去就会破坏目前的心境,深刻是回避这个时代,于是这个时代的人也都自觉回避深刻。他们都知道自己的“庸”,对话仅仅当作有益身心的散步的补充物,而不想让对话变成让内心波涛汹涌起来的研讨会。所以,常常是每次说着说着,他们就沉默了。王汝止想王汝止的心事,雨楼则让回忆延伸到那天下午。那是一个下着冬雨的阴冷潮湿的下午,宋家朝北的书房里没有任何取暖设备,他和宋祎,正是在这么冷的时间里一不小心就踏入了一位刚刚逝去的老者的尘封的故事中去。

那天下午,他们俩没有任何调情的迹象,却一起为后来调情的共同准备了好的话题和心理基础。两个一同分享第三者的恋爱故事的男女是最容易情感走私的,哪怕这个第三者的爱情是一位老先生的多年前的隐私。另外,那位隐私的拥有者的女儿竟然与一位其实不是太熟悉的男子那么自然地讨论她的父亲的当年的恋爱故事,这让这对男女之间的距离可怕地缩小了。

他们先是无比正经,满怀着对学术的虔诚,为老先生的藏书拂去尘,小心翼翼地将有可能捐献的书在地板上放整齐,还一边用小本子写写记记。彼此之间虽然话慢慢多了起来,都还维持着极客气的一问一答的状态。

是雨楼先从一本线装书中抖落出一小叠汇款单的。纸张略发黄,但字迹还非常清楚。宋祎一看字迹,就说是他爸爸的字,他们细细数了数这些中国邮政汇款单的存根,共7张,汇款的时间集中在1979年1至10月份。这35年前的物什,收款人是同一个人,叫覃水凝,住址是泉州某地。汇款单的金额,40元两张,55元三张,100元两张,计445元。445元在1979年可是数额不菲,要知道那时候月工资100元算是高收入。本来,雨楼打算将私人物品从书中剔除,以免某些重要的文件在捐赠过程中发生误会。雨楼将这七张汇款单存根交给宋祎的时候,宋祎就将手中的活放下,盯着这些汇款单,脸涨得通红,她几乎是冲着雨楼大喊道:“我从来没有见过她,我从小知道有这个人。可恨,我爸爸走了,她也没有现身过,连告别仪式也不来。可我记得,我十岁的时候,这个女人把我爸爸弄得神魂颠倒,茶饭不思,我们家当时都快散了。这个女人是我们家从来没有出现过的那个幽灵女人。她真厉害,真厉害。我多少次梦里都见过这个人,有时候走到路上,发现某种类型的女人,就会想她是不是就让我爸爸茶饭不思的那个女人,是不是她,是不是她。我从来没有见过她,但我又肯定见过这个女人。”宋祎几乎是跌坐在那张米黄色布套单人沙发上。这时候,雨楼才发现宋祎今天长发披散开来,她将脸埋在长发里,好像在哭,但又没有听见哭声,样子活像年龄大了些的贞子。宋祎说她小时候一直以为她会永远失去她的爸爸,一直认为爸爸某一天会突然失踪。妈妈虽然从未大声嚷嚷,但是家里人都知道有一位泉州阿姨先是爸爸最热心的读者,后来与爸爸交往频密。通过宋祎的叙述,雨楼才知道宋惟浚先生在那个年月里有名气,首先是因为他是一位抒情味儿非常浓的散文家,其次才是学者。那位泉州阿姨在当地也是一位小有名气的女诗人,她先是给宋惟浚老师写信,后来宋老师在泉州、厦门、漳州等地讲学,她更是每场必到,宋老师是在他的讲课的教室里不断发现这位女性的面孔,对她有了印象,她才告诉宋老师她曾经给他写了什么样什么样的信件,问了宋先生什么样什么样的问题。总之,宋老师在这样的攻势面前情感防线全面失守。“在家里,他经常坐卧不安,无缘无故地发脾气,家里人都知道什么原因,他还找出各种理由,把自己滥发脾气说得冠冕堂皇。可能他发脾气的时候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当他知道他的坏脾气都是那个女人导致的时候,爸爸也后悔了,所以他要为自己的乱发脾气辩护。有时候,他又对我们好得不得了,一拿到稿费就给我们买东西,好像做了坏事的孩子拼命寻找补过的机会。”

这时候的宋祎滔滔不绝,她好像找到了绝佳的听众,一位听得懂她的话中的全部情感含义、理解她的表达技巧、会欣赏她略带话剧风格的说话口吻的理想听众。观众那听得入神的表情也鼓励着宋祎大胆使用富有感染力的手势,以老派译制片中女主人公的腔调,半是写实半是虚构地叙述她的青春期即将开始的那段时间里爸爸那荒唐可笑的婚外恋生活,当然,主要描述爸爸当时在家中的种种情绪起伏的荒唐表现。

“那时候的爸爸好像经常出差,是不是出公差就不知道了,好像经常去闽南一带讲课,他出门的时候行色匆匆,回家的时候心事重重,在家里几乎不说话,饭吃两口,就躲到他的书房。爸爸在家的时候我们兄妹都不敢吱声,大家都觉得他随时都会发脾气,现在想想,你说一个老男人恋爱怎么就那么不开心。为什么呢?”宋祎喝了一口水,继续道,“那时候我们不住这儿,可不管我们怎么搬家,爸爸的书房一定是单独一间的,那时候爸爸的书房只有今天这间的一半大,书也是堆得满满的。印象中爸爸总是在书房里。有一次,我没有敲门就推开爸爸书房的门,他在书桌上写稿子,也可能是在写信。爸爸对我和姐姐还好,哥哥根本就不敢进他的书房。我是妈妈要我送碗元宵才端着碗进书房的。爸爸马上关上了抽屉,竟然笑着对我说话,问我功课的情况,还问我是不是也吃了元宵。那天晚上,爸爸跟我说了一些什么话,我都还记得。出了书房,妈妈问我爸爸吃了吗,我也不会回答,只是觉得爸爸的书房里肯定有很多好玩的东西,不然他不会整天整夜都呆在里头,你知道他晚上也睡在书房的单人床上。从那时候开始,我对爸爸的书房里头的书,他的抽屉,还有他的皱着眉头写作样子,又是崇敬,又是畏惧,也许也正是因为这样,我才下决心以后不做学问,因为做学问的模样太严肃了,太不近人间烟火了。你知道,也许别的小孩跟我的感受相反,可我当时就想,我一定要成为跟我爸爸不一样的人,过着跟他不一样的生活。”

雨楼只是一边思考着宋祎的话,一边欣赏着宋祎的说话的模样,在记忆中寻找她上本科时候在舞台上的印象与眼前的宋祎的之间的共同点与不同点。他同时还顺着祎提到的她父亲患上了恋爱病的那个时间,从记忆中漂移出自己的往事。那时候刚刚上五年级的雨楼正忙着准备小学升初中的考试,做不尽的习题,没完没了的模拟考试。一九七零年代末,中国内陆的中小学刚刚从革命时代的复课闹革命走出来,便迅速转型为中规中矩的应试教育,可见只要政治气候一转向,考试崇拜的这种文化情结便能让全中国的中小学生从红小兵红卫兵迅速转型为中规中矩的考试机器人。自己当红小兵的愿望彻底破灭,只能系一条红领巾在教室里准备考县一中。父亲那时候在香港谋生,母亲则在县城的一所中学教英语,母亲一接到父亲的香港来信,一遍遍地读。香港来信信封很长,邮票上是英国女皇的侧面雕像。父亲回家省亲带回来一篮子香港糕点。记忆中,香港的奶油蛋糕散发着新鲜而芬芳的鲜奶味道,那是这辈子尝到最可口的糕点。雨楼在听,也在走神,可当他意识到自己注意力分散的时候,马上专注地对宋祎笑笑,重新观察着宋祎的面孔,那曾经让中文系的多少男生魂牵梦绕的面孔啊!如今,她的面孔已经不如年轻时候那么紧绷了,眉眼间刻绘着疲倦的痕迹。但风光过的女人,在舞台中心被众多男生目光紧紧锁住的女生,就是步入中年,眼神中依然会放出与众不同的异样星辉。雨楼的眼睛在盯着她,他知道自己现在正从现在的脸寻找她当年的特征,雨楼的眼前不时闪过舞台中心那位扮演娜塔莎的女生的画面,虽然这画面如闪光灯般转瞬即逝,但两张脸叠加在一起,依然让雨楼如痴如醉。这大概就是心理学所说的闪光灯记忆,在人的记忆暗处,会有些记忆片段记忆瞬息如被闪光灯照耀那样明亮,虽然与这一片段这一瞬间联系着的其他事情都已模糊,但闪光灯“罩住”的那一瞬间所包含的信息却无比鲜明地贮存在意识的底部。这个女人,她年轻的时候在公众场合的无比妩媚的表情和动作,比如她的西班牙舞,比如她在话剧中所扮演那位纯真而任性的娜塔莎,给坐在台下正患着青春期饥渴症的众多男生以最美好的“闪光灯记忆”。男生中的一位,就是今天盯着她看的雨楼。

她在他的眼前晃了晃手指,她不但没有怪罪他的走神,好像心领神会他会如此分心的缘故。所以,她笑了笑,好像一位训练有素的平面模特,换了一个造型,侧过脸,她也许非常知道她侧面的时候线条始终是最美的。宋祎不能像年轻的姑娘那样表演撅嘴或憨态,不能尽情地展示她年轻时候最动人的迷惘眼神或用浅浅一笑绽放她的可爱,但她毕竟不是颤巍巍的老太太,她发出的淘气的声调依然颇具有诱惑力,她那深深的酒窝依然能让雨楼回想起她当年的娟娟风致。更重要的在于当年的雨楼如何能料到舞台上的娜塔莎会如此面对面地向他倾诉她少女时代的家庭秘密。所以,雨楼会在两个人谈话的间歇,轻轻地说:“我好像在梦里。”而作为情场老手的宋祎心里十分清楚,这个男人已经被她俘虏了。

雨楼记得,他与宋祎恋情最火暴的时候,宋祎竟突然出现在他的课堂上。这让雨楼惊慌,更让雨楼心存感激。要知道,宋祎特意不开车,转了三路公交车,花上一个半小时,才到达位置在郊县的大学城。后来她说这样她能坐上雨楼的车一起回城。

雨楼的课是在晚上,那个夜晚下着细如牛毛的春雨,不过,天气已经开始回暖,教室里聚集了一百多位本科生,所以气氛还算热闹。雨楼注意到宋祎的时候,先是感觉恍惚,他不相信会是宋祎笑吟吟地坐在教室后排,等他确信了,又忐忑,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到这儿来。宋祎过后告诉她,她下了公交车,步行到教学区,见到灯光亮着的楼层,她就一间间地找人。在以后的日子里,这个画面不断跳到雨楼的眼前,始终让他温暖:宋祎穿着黑色的风衣,像一只展开羽翼的大鸟,从一座座教学楼的长长的走廊飘过,从一楼找到二楼,再从二楼找到三楼,一座座楼,一间间教室“巡视”过去,最终才找到雨楼,再静悄悄地从阶梯教室后侧走上几级台阶,在最后一排的位置坐好,不抬头,只静静地听雨楼讲课。还好,新校区的每座教学楼都只有三层,不然那宋祎上楼下楼可是要费上多大的波折。下课后,两个人坐在雨楼的车子里,车子里的音乐弥漫着他们的周身,这曲子是他们俩在宋老先生的书房里一遍遍播放过的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二圆舞曲》。两个人都为这样的雨夜相遇而动情拥抱着。一位中年男子被二十多年前那位“校园女星”如此重视,这让他兴奋不已,久久回味。“你说今晚在大学城上课,我趁这个机会来参观参观。”宋祎说话的语气轻描淡写,脸上却显现出“你看,我随时可以逮住你”的得意。“你就不能先打电话给我?”雨楼说的是埋怨的话,心里全是忘乎所以的得意。“上课时间里老师不是不能接电话吗?我坏了规矩,你要骂我的。”宋祎说。她用哀怨的眼神望着雨楼说的这句“你要骂我的”,那口吻好像是在告知雨楼他已经完全可以骂她,最好还采取点比“骂”更“严厉”一点的举动,只是这个迟钝的男人还不明白罢了。雨楼将车子开到校园里的一条河边的树阴下。他们静静地望着雨夜里寂寥的河水落到水里的情景,望着对岸另一所大学的学生宿舍楼的灯光。雨刷在车玻璃前从容地摇摆着,雨帘如繁丝,被甩到两旁。车灯都关闭着,周围寂静,汽车的马达声和着两位中年男女心脏的跳动,他们不停地接吻,吸取对方身体内部的体味。是的,湿吻和触摸很可能是两个生物不断地考证对方的生理信息是否都益于传宗接代,两个男女的浓情蜜意哪里只是两个人事儿,这是他们各自的父母以及他们父母的父母所传递的基因在彼此辨识,在相互切磋,在喃喃细语,他们在举行着决定生命延续之走向的重大谈判。宋祎说她喜欢嗅着雨楼脖子到肩膀的“拐弯处”的味道,她显然是对男人的细微处有兴趣的女人,这种女人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她会给男人造成一种印象,好像她会独自享受她捕获的诱人的食物,细细咀嚼、品味,在咋舌间将这种食品有可能汲取到的所有的滋味都尝过。甚至可以假设宋祎很可能在大脑里已经在这之前想象了多遍在捕食后应该如何享用美餐的步骤,而不是囫囵吞枣地将胃的空间胀满。至于雨楼,他跟宋祎接吻,他的意识里不断闪动出的画面,依然是西班牙女舞者,依然是那戴着假发的娜塔莎。雨楼万万不会想到,某一天他与宋祎关系恶化,今天获得多少甜蜜,明天就要用多少仇恨来奉还。嫉妒是一种很朴素的情感,情人间的嫉妒多是担心自己的基因被人扰乱而担忧,这种严重的担忧导致仇恨。两个月后,当雨楼发现宋祎在他之外还与某位在厦门工作的男子保持着密切关系的时候,便觉得宋祎能给予他多少种风情,那个男人同样会从她那儿得到,甚至更多。爱情可以让一个男子迅速地情感脱贫,但脱贫返困者的痛苦和仇恨是更可怕的,因为一个男人一旦识得富有的滋味,他对导致他再度贫困的人是无法原谅的。在不久后变成一位极其愤怒的嫉妒者雨楼的回忆里,那无比浪漫的春夜,宋祎靠在他的肩膀上的景象,他越想,越觉得她丑陋,甚至雨楼他觉得宋祎是位不折不扣的女骗子,那浪漫的春夜图景说明女骗子要设下陷阱是多么工于心计。而这种对女骗子的分析,恰恰在他们俩彼此即将陷入爱河之前一度成为他们之间的热门话题。当时,说得更明确一点,就是在雨楼第四次到宋惟浚老先生的书房里整理书籍的那个下午,雨楼又从一本泛黄的诗集里抖落出两张照片,一张2寸黑白照片,半身像,照片背面写着“永远是您的同盟者。覃”,另有一张4寸全身照,背景是集美鳌园,背面写着“赠给我的太阳,你的覃”。雨楼并没有马上告诉宋祎他找到了重要的物证,他盯着照片看,这是一位身材颀长的女性,大概三十岁左右,鹅蛋脸,头发略有些卷,很茂密,一根根发丝从发髻下倔强地冒出来,眼神略有些睥睨,但含着笑,大概属于那个岁月里对生活不断思考又充满憧憬的女性。“她真美。”雨楼对宋祎说。宋祎接过照片,马上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看了三分钟,骂一句:“女骗子。”雨楼笑着温和道:“感情这种事情,不好说骗不骗的。”宋祎清了清喉咙,似乎有些哽咽,声音更尖锐了,大喊道:“她害得我妈妈好苦,整夜整夜失眠。不是骗子是什么?”雨楼这时候按理说会有些尴尬,但不知道是一种什么心理在作祟,竟然道:“我相信她很大胆,也很有魅力,不是吗?我相信宋老师的品味。能打动宋老师的人,非等闲之辈。”这句话貌似“正确”,“正确”得连雨楼自己都吃了一惊,好像在鼓励着什么。宋祎盯了雨楼一眼,哼一声,骂道:“难道你也被这狐狸精迷住了?她比你大二十岁都可能。”雨楼没有料到宋祎这么快翻脸,关键是她好像觉得完全有资格对他瞪眼。可是雨楼还觉得自己目前的身份多少还算是她家的客人,尽管这户人家家里目前只有他们俩,老太太已经被接去儿子家住了,周围都是空荡荡的,可这也不能改变客人的身份呀。怎么好爱骂就骂,还带着挖苦。难道与她分享她家里的“高级秘密”,早已算不得是客人了。天哪,希区柯克不是导过一部片子,叫《知情太多的人》,是呀,一个他人的秘密是很容易让人落入陷阱的。你瞧,这宋祎穿着白色的高领毛衣,双手在高高的胸脯前交叉着,单腿站着,两条腿也呈叠放状,背部斜倚在门框上,用愠怒的神色看着雨楼。“哪儿的,你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呀。”面对突如其来的攻击,雨楼语无伦次地争辩道。

宋祎可能看见雨楼窘得可爱,扑哧一声,大大咧咧地赦免他,对他道:“你的立场要对头,是不是,雨楼师兄?”

雨楼师兄只能尴尬地笑笑,宋祎的脸上现出胜利女神的骄傲,用的却是调皮女生的口吻:“喂,能在我家吃晚饭吗?我出去买点吃的。”她这样说,雨楼如果推辞,不是太不给面子,就是被管制得可笑。所以,雨楼很爽快地答应了,脸上也微笑着,表示他根本不在意师妹的无礼。那个晚餐是他第一次与宋祎一起就着小菜喝稀饭。过于日常化的景象如果被外人看了,一定以为他们俩做夫妻已经十年年头以上。米粥的热气让他们都自觉地搁置了关于“女骗子”的争议。他们俩在饭桌上说的都是当年上学时候共同认识的朋友,虽然当时他们俩还未搭过话。宋祎绘声绘色地描述年级辅导员老师如何小心翼翼地追她同宿舍的舍友。“他对她一直很好的,那时候我们都发现好几个男生也对她有好感,都在追她,她为难极了。”宋祎说这话的时候,抬眼看了看雨楼。雨楼自然也认识这位辅导员,说他也是去年的时候在一家小饭店里见过这对夫妻。丈夫现在已经是学校某个部门的官员,妻子也在同一所学校下级某学院供职。两个人午饭的时间会聚在一起,这时候他们的孩子正在小学吃午餐。这中午非常悠闲的时光,这对夫妻在一张小饭桌子上一人吃一大碗米粉,细声细气地说话,当他们发现有人招呼他们的时候,才抬起头来。他们的熟人那天请一帮朋友吃午饭,这对夫妻自然也被邀请。雨楼正是这一帮朋友中的一员,大家其实都是熟人,所以午餐时分一起聊天都谈得开心。雨楼说:“他们两个人曾经是师生,今天都结婚多少年了,你看你这位舍友,在老师丈夫面前,依然喜欢小鸟依人,丈夫说一句诙谐的话的时候,她还是那么喜欢低头偷笑,就像当年晚点名的时候她拥挤在女伴中间偷偷打量站在讲台上的辅导员老师。其实他们的年龄相差不过五六岁,可一旦他曾经是她的老师,某些痕迹就保留下来,他们的关系中总有一层还是师生,这在他们的心底是抹不掉的。”雨楼卖弄着他对人的理解力。宋祎也透露了她所在年级的诸多恋爱逸事。他们俩好像呆在一座孤岛上,这个世界上除了他们俩没有人知道宋祎和雨楼会在这样的傍晚说着那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的学院往事。雨楼告诉他的太太他去参加单位里的一个学术会议,会后可能有晚餐,不用等他。当时,雨楼自己都不知道中午出门的时候为什么要对太太撒这个谎,事后他对自己解释道这只不过是为了不让太太多问——她最喜欢问别人家的闲事了。不过,既然事情沿着撒谎的方向前进,那就不要过多关心撒谎的性质。

两个人,在嘈杂的都市里,既不在咖啡厅,也不在公园里,只是在一座多层公寓二楼一位过世的老先生的书房和客厅里说着其实并不太遥远的事情。他们好像要赶在体内尚积蓄着汹涌能量之际,去把更年轻些的时光打量个遍,好对今天的彼此下手。那天夜里,他们手都未拉,可氛围和对话已经超过了一般朋友的界限。他们心里明白,谈情说爱是迟早的事。夜里回到家,雨楼一遍遍回放他们说话的情景,同时虚构中不断闪回宋惟浚老先生与那位覃水凝女士的交往画面,雨楼不明白,为什么这两种画面会交错到一块儿。雨楼在意识中虚构那一九七零年代末期,宋老师正值盛年,他与年轻些的覃女士漫步在泉州街头,他们大概会走在泉州的骑楼下,徜徉在泉州凤凰山麓的开元寺内。他们可能会久久凝视着开元寺门外那副朱熹写的对联“此地古称佛国,满街都是圣人”,接着感叹唏嘘,很快就移步寺内游览谈天。或者,他们会一整天都在覃水凝的住处里密谈,可能他们谈的都是非常严肃的话题,比如那个时代风靡全国的“伤痕文学”,那么就不排除他们会谈到郑义的《枫》,以及古华的《芙蓉镇》。哎,今天的人都退化,雨楼想想,他跟宋祎说的已经不是激动人心的文学事件了,差不多全是陈年的学院八卦。当然,这八卦似乎也挺有意思的,假如你将熟悉的人都当作小说中的人物。当大脑中的画面,无论是虚构的还是写实的,混杂到一处,到极混乱的时候,一个人会很快睡过去的。雨楼那晚睡得很沉,沉到那并不遥远的过去。

一切都风平浪静之后,雨楼反而觉得生活被掏空了。自己的内心好像海啸过后一片狼藉。他甚至都不能告诉别人他失恋了。雨楼整个人一下变老了,好像连腰都弯了下去。

单位总是要开会,这个时间里最无聊。

王汝止与雨楼隔了一个座位,他们俩习惯坐在后排,有一句没一句闲聊着,像农闲时光的在墙角晒太阳的两个老汉。王汝止是个不动声色的人,坐在雨楼的身边。雨楼看王汝止翻着一本古籍复印本,一面用透明百事贴往复印本上标上记号。这表明这部古籍复印本很珍贵,需要花不少钱才能从图书馆里复印出来。用透明百事贴而不用红笔做记号是避免破坏古籍复印本的整洁。王汝止是诗人,但他的正经业务是研究魏晋文学,百事贴已经标上了五六个记号,王汝止浸润在学问中,大概又有了不少心得。王汝止这样的人,就是在大会议室里也如伴着古佛青灯,在古人的文字中注入他的怀想和智慧。这是多么值得羡慕的心境。自己就是心太活,才落得这样内心如此荒废甚至萎缩的下场。年轻人可以将自己的情事向好友倾诉,可以博得同情,可以宣泄情绪。可自己呢,所有的故事都只能封存在自己的心灵密室里。

雨楼将目光投向前排,见到几位女教师在低声交谈。有一位耳朵里好像还塞着耳机,大概是在听音乐吧。是呀,自己前几个月时段里,一闲下来的时候耳里总塞着耳机。那段时间里自己总塞着耳机,听下载到MP3里音乐。那是与宋祎关系开始恶化的阶段。雨楼给宋祎打电话,经常是“正在通话中”。后来宋祎告诉雨楼她与长时间通电话的男士交往已经两年了,分分合合,目前算是她的正式男友。“你怎么能这样?匪夷所思。”雨楼愤怒极了。但宋祎也有反驳的理由,她说没有迹象表明雨楼会为她离婚,七年前她的第一次婚姻结束后她谈过几次恋爱,到目前,她总不可能不考虑再嫁吧。这位厦门男士想娶她,她也觉得他当丈夫是不错的人选,她没有理由跟他分手。雨楼说那他就走人。这下宋祎急了,她跑来见雨楼,说他们两个人的关系就不能超脱一些。“你看,我们是师兄师妹,我们还是一辈子的朋友,你说分手就分手,真绝情。”宋祎为雨楼送上无限温存,要他“回心转意”,但她又不承认他们的关系是“情人”,只是“最要好的朋友”。如何当好“最要好的朋友”让雨楼备受煎熬。一个月里,总有两三次周末,宋祎会明确告诉雨楼她那位“正式男朋友”会在星期五傍晚午到达她的住处,他就不必打电话或发短信给她。而雨楼在这几天时间里就成为了一个痛苦到疯狂境地的嫉妒男人,他暗暗地想,宋惟浚老先生难道当年也遭遇过的同样的故事?所以宋老师每次回到家后就频繁地发脾气,还把自己整天整天关在书房里,难道宋祎父亲的痛苦宋祎要转送给雨楼?可是,雨楼一旦发出“绝交”的信息,宋祎又会像一个急匆匆的救火队员那样找雨楼约会,说她与雨楼的感情是很特别的,是无人能替代的。

就是在这个时间里,雨楼频繁地找机会到别的城市讲学。那时,雨楼为自己勾勒了一个“伤感的流浪者”形象,他走进动车一等车厢,在宽大的座位上坐好,戴上耳机,望着车窗外的城市、田野和河流,想用窗外的景象稀释内心的苦痛。雨楼在心里为宋祎的行径辩解,他为她对他的赏识而爱她,他也为自己的懦弱而懊恼。那初恋女友当年离开他嫁人,至少前后界线分得很清楚,而宋祎凭什么将自己拉入这不清不楚的关系中?可是,一旦一个男人嗅过宋祎身体的那种温热的清香,见识过她激动起来之后欲生欲死的表情,还有她那优雅的气质与做派,带着话剧腔调的说话声,更有早就植入大脑环绕着宋祎的种种奇异而美好的历史画面。她就是娜塔莎,她就是西班牙女郎。要离开她还真不容易。雨楼又回过头恨自己不争气。望着掠过眼前的山和水,回想之前和宋祎相处时候的种种细节,种种被定格的爱欲画面,雨楼又屈服了,他想继续做“最要好的朋友”。可是,转眼见到车厢里各色人等有说有笑,过着正常人的日子,他又觉得宋祎如此对待对他真太不公平了。在宋祎的眼里,他雨楼难道就如此懦弱可欺,理所当然地可充任她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最要好的朋友”?同样的吻和爱她要拷贝给另一个男人,这算什么呀?她那么心安理得,这样的女人是不是很糟糕?宋祎这种做法,其实是对男人最轻蔑的一种行为,因为她很清楚男人的心理,却坚持这样的做法,为什么宋惟浚老先生会有这样一个女儿呢?她是一种什么心态的女人呢?雨楼对这个问题已经问了无数次,他不想再深究了。本来找到机会出差就是为了散散心,在另一个环境和另一个人群中逃避自己的生活,为什么还自寻烦恼呢?回去后就明确与她一刀两断。可一想到与宋祎不来往,宋祎的那种无辜且垂头丧气难过得要命的表情又闪动在雨楼眼前,雨楼只好责怪自己“没有理解好她”,她说只有雨楼才配得上是她的“精神伴侣”,可她总得有“生活伴侣”啊。宋祎对雨楼爱说的一句话是“那你让我怎么办?”她说她也无法想象她爱的人是别人的丈夫,她也痛苦。两个挣扎在爱与罪的漩流中的男女一次次讨论,一次次争吵,一次次讨价还价。他们也试着分手,但分手之后又发现分手比争吵更难受,又不得不再进入下一轮的“谈判”状态。

对“谈判时期”的回想,让雨楼不寒而栗。费尽口舌的情感博弈,让两个人体力和精神都处于严重透支状态。当然,还有外部的压力,有次“谈判”安排在某个偏僻而有特色专办地方菜肴的民居里,恰恰进去吃饭的时候碰上林以吾和他的一家人也在那儿进餐。还是宋祎脑子转得快,她小声说:“我们就继续讨论我爸爸的藏书怎么移交的事情。”于是两个人尽量轻松地交谈,话音还要刚好能让林以吾他们听得清楚,所使用的谈话内容伪装成已经认识多年的两位师兄妹之间客气又不见外的“熟人应酬”。但雨楼还能感觉到林以吾断断续续投过来的“问号目光”。这个林以吾许久没有跟雨楼见面了,个性孤傲得不行,眼光毒辣得要命,他瞥来的目光中要是不见出些许端倪来他就不是林以吾了。好在林以吾半个小时后就走了,雨楼大大地吐了一口气。宋祎笑笑,讽刺性的表情。一段时间里,雨楼听熟人对他打招呼,“最近过得不错呀,雨楼”。这样的话雨楼都会觉得是在含沙射影。可是一个人的恋情,无论是热恋还是失恋,最能暴露的是他或她的神情。那段时间里雨楼感觉自己内外交困,他觉得自己生活得像“卧底”,四处都是敌人,随时可能暴露。雨楼一遍又一遍体会着宋老先生当年的痛苦。

会议时间很长,会议发言人依然对着麦克风讲话,雨楼再瞧瞧坐在自己身边的王汝止,汝止则已经沉到他的符号世界中去了。雨楼想,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完全恢复过来,如汝止般潜游到历史的底部,做一个物我两忘的人。真能做到吗?汝止的“我”不过是附着在学问中,依然有一个“学问之我”,就连坐在前排那位听耳机的女教师她不也曾经经历过情感的剧痛吗?只不过时间会让她用另一个自我覆盖前一个自我罢了。她曾经窈窕过,美丽过,风流过,挣扎过,颓废过,如今不也好好地当个硕果颇丰受人景仰的女教授吗?雨楼曾经给她取过一个外号,叫“芙颂”,土耳其一部小说中的女主人公,这只有他自己知道,因为在这个沉闷的单位里是不能乱说笑话的,更不能用外号来称呼一位有作为的女教授。芙颂年轻的时候不也为某位不见得太有名的书法家疯狂过吗?她来到这个学校,就是冲着那位书法家来的,可如今书法家已经调离了这个单位,到上海发展去了。芙颂却留了下来,嫁给了另外一个教授,生了一位可爱的女儿。一切都可以拐弯,一切都可以变通,一切都可以过去。芙颂的恋爱事略从未公开过,雨楼是通过一位爱说闲话的女博士知道芙颂的往事。芙颂当年是那么痴恋风度翩翩的书法家。可如今呢,她不也像个贤妻良母那样生活,她不也在接受了生活规定好的所有轨迹?芙颂坐在那里,宛如一个陈年的爱情标本。标本内部是否还可能记得当年情?当年情是否还会不断地闪回到芙颂的意识里呢?她用的那个粉红色蝴蝶型发卡是否暗示着她内心的底部对当年激情的某种隐蔽的缅怀?一定会的,不过要在无人打扰的时候随着一首旋律熟悉的情歌飘进她的内心芙颂才会以微酸的心回味曾经的痴迷,并笑自己当年的不解脱。太多的忧伤很奢侈,一个人的忧伤只能属于某一段岁月,之后,工作的压力和家务的繁琐,足以将二十年前莺歌燕语的学院女郎锻造为深思熟虑的女学者和精打细算的家庭主妇。年轻的芙颂只能活在中年芙颂的梦里。

体育中心偌大的恒温游泳馆内冬天依然有不少人在运动。一个人的身体完全沉浸在透明的水中,利用浮力,四肢协调地前进着,大脑中杂质也随着游动被清洗干净。人在行为上变成一条鱼,才能像鱼那样去感受自己的身体。是的,像鱼一样“不想”,像鱼一样不断地洗涤自我,身体的干净带来灵魂的洁净。人只有在水中才能悬浮游动。透过游泳镜,光的折射让人眼睛产生错觉,似乎水池底部一触手就可以摸得到,只有游到两米多的深水区域,才会让人感到悬浮的空间足以让一个人施展开手脚。雨楼游了两百米,在浅水区域站着休息,看看“每日水质”的白板上各种检测指标,“PH值”正常,“尿素”为“0”,大肠杆菌为“0”,细菌总数“0”,温度为29°C。尿素为零?如果一位小朋友往池子里放上一泡尿,也可能为零,这么大的池子足以稀释一小泡尿,所以,水质检测未必可信,不要以为这水干净到可以饮用。可是,自己在这么个大冷天到这儿游泳,不就是为了停止思考驱逐感伤吗?为什么又怀疑上了呢?为什么要对生活发出这么多疑问呢?看看,周围的泳者,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他们都在惬意地享受寒冷时节里最美妙的运动,为什么要对种种文字进行“独立思考”呢?这种职业惯性很坏,让自己觉得自个儿了不起,让生活的乐趣消解得不知踪影。你看那位女士,她也人到中年,除了背部的肉有点多,身材还是保持得那么娇美。她的表情也好,好像还对着自己笑,不,她是在对生活微笑,她最懂得在这设施完备水温适中的室内游泳池中享受她应该得到的生活。怎么回事,她好像在向自己靠近,也许是听过自己讲课的一位中学女教师,上次游泳的时候就碰过这样的事情,要知道自己为中学老师开个讲座什么的,通常很受欢迎。可是,很明白地,她竟然笑着朝自己点点头,肯定是认识自己的人。所以,理所当然,雨楼也朝她含蓄地点了点头。这样算回礼了,接下来她大概会自我介绍,然后两个人就聊起来。不过,在游泳池中接受一位中学女教师的夸奖与咨询,这通常是一件很惬意的事情。这时候,一定要保持学者应该有的谦逊而友好的态度,尽管这挺费表情的。她真的对自己说话了,雨楼听到她对自己说话,她的声音好像带着某种怯懦,还有一丝丝喜悦,她问:“你是雨楼吗?”天哪,一个陌生人竟然会这样称呼他。可紧接着他马上就认出了她,她就是当年在23楼的电梯旁的消防通道上谈判了一个通宵的初恋女朋友。

“你回国了?”雨楼定了定神问她。四周的水瞬间都弥漫成水汽,他们已经靠得很近了。“回家过年,……,我爸爸妈妈就住在对面的小区,……,我刚才就觉得是你,……,没想到这里遇见你,……”她说的所有的话雨楼都听进去,但要略微迟疑,才能理解其中的含义。他约她明天一起用餐,他想这是作为男性风度的一部分,既然这么巧遇见了她。可她说她明天就要离开了,以后一定还会有机会回来的。她差不多都会回来过年。他知道她有两个孩子,但在池子里好像不好打听各自的情况。她笑道:“我们一起游吧。”上大学的时候在学校的游泳池里两个人就一起游过泳,如今一起运动,似乎没有太多的生涩感,还是那么步调一致地一起游动着。一切都很自然,一起游泳像是昨天约好了似的。可是,雨楼刚才看她的眼睛,她的眼神已经表明她的生活已经不再需要额外的东西。她说下次回国再约他,这样的回答,礼貌性的成分似乎更多。一起游泳后,各自去洗浴更衣,她跟他告别。他也并没有说在出口处等候她,邂逅在游泳池里,结束也在这儿。

开车在路上,今天是正月初四,城市道路上见不到车流,只有稀稀落落的几部疾驶的车辆。雨楼听着收音机流淌出的钢琴曲,感受不到浪漫,也没有哀伤。如此自然,令他意外。是的,一切都经不起时间的磨洗,曾经的情爱怎么会在岁月中流失殆尽?不见尚能做梦,见了梦就醒了。

不过,是不是自己某种不明就里的心境在作怪呢?难道与宋祎的这场恋爱让自己的心态完全扭曲了?雨楼驱车,到离城市不远的一块湿地边上。江边的风很大,他紧了紧棉衣的领子,扣紧。江边的蔓长的水生植物有一个人高,在风中有气无力地摇摆着,江面上的水缓缓地流动着,没有烟波浩渺的气势,只是垂头丧气地流向大海。他感觉到自己已经抵御不住一阵阵寒冷,就回到车里。

雨楼害怕节日,每次春节都让他体味生命在一年中的最后阶段又跌入了空寂状态。所有的拜年短信结束之后,人会一下子被掏空了。春节期间,城市街道上的店面都关闭,烟花的喧闹更显出空间的寂寥。人都去哪儿了,平时那么厌恶热闹的自己为什么这个时候又感伤上了。大概自己已经习惯了“躲”在喧闹都市里品尝自己的忧伤,只有他人闹哄哄的,自己独自忧伤才会显得更有“品位”。真是自己把自己“惯坏”了。在这个无人的江边看景,种种本该拒绝的心绪又涌上心头,那些让自己内心起涟漪的画面怎么又闪入意识之中呢?不,不,不,不能再让那些挑动自己心绪的画面“跳将”出来,遇见她就遇见她,走了就走了,不要回放,更不要在回放中细细琢磨说过的话与对过的眼神。这没有意义。人类是需要靠诸多回忆拖着自己往前走,不然就不会去考古,不然就不会去研究历史。但是很多记忆是有害的。如果能有个软件过滤,该把人的大脑中的许多回忆清除干净,这样虽然有些不好,甚至很残忍,但是被回忆占据了那么多空间的大脑硬盘负担很重。某些记忆不删除,自己往前走会很累很累。

一次失败的恋爱之所以给大脑造成损伤,大多因为被对方植入了太多幽暗的信息。宋祎说给雨楼听的那么多“故事”不时冒出来,冒出来之后自己还要加以想象,想象之后还要去体会她当时的心境,体会她的心境之后还要通过揣摩她的彼时情绪去揣度她会接下来会如何对待自己。就像老侦探接到新案子,会对经办过的案件不断回放来判断当前案子的性质,采用心理画像的手段推断嫌疑人的年龄、阅历和犯罪手法。恋人间的情感追踪通常也是会像猎人追捕野兽那样嗅出猎物出没的轨迹,好制定下一步的对策。宋祎与雨楼热恋的时候,一段时间曾经互相“打开心扉”,宋祎将她的各种情感故事一股脑儿塞给雨楼。不料,一旦反目,这些故事都成为雨楼意识中不断发酵的沼气,让雨楼几近中毒窒息。回头想想,宋祎对雨楼和盘托出那些情事,既有宣泄,又有炫耀。当然,主要是为了将自我的秘密“交给你”,让她的秘密往事植入雨楼意识的最底部,使雨楼无法删除这些细节性极强的“她的秘密”。雨楼相信,宋祎不会将这些事告诉她目前的“正式男朋友”,她懂得这样对她未来的婚姻没有好处。而将这些事情“转存”入雨楼的大脑里,让雨楼成为她的储存器,这样,雨楼在某种意义上就难以摆脱对宋祎的想象,至少是情爱经历的想象。宋祎很有讲“故事”的天分,她说“故事”的一些句子深刻地印入雨楼的记忆区域,有时会像一颗爆炸之刻的超新星那样在雨楼的脑宇宙中闪烁出耀眼的光亮。这样的句子不少,比如“后来,黎小融也加入了进来,……”好像她的求爱队伍的扩展是她经营人生的第一乐事。或是,“他不尊重人,可能要女人来得太容易,……”这样的男人宋祎又是怎么认识如何交往,这不能不让雨楼在一阵阵妒意发作中不断蹦出“不尊重”的画面。宋祎曾经告诉雨楼她与职校的音乐老师交往经历,那位音乐老师可以在钢琴上即兴演奏,用旋律演绎出初次见到宋祎时的内心感受。后来,两个人在琴房里别出心裁的恋爱活动宋祎回顾得很多情,从两个人手指间的不经意的触碰到两个身体“不小心”按动了琴键的惊慌,宋祎调动种种比喻的叙事手法既含蓄又逼真。雨楼说:“你好像都忘不掉。”宋祎会感叹着发问:“你说会忘得掉吗?后来我们分手后隔了一年又见面,他弹了一首曲子,是当时他为我做的。我听了,还有共鸣呢。”当时听了这个故事后雨楼差点进钢琴培训学校拜师学艺——那是在雨楼最疯狂地爱恋着宋祎的时候。至于宋祎与电视导演的恋情,在错杂的人物关系中,宋祎本身也伤痕累累。但电视导演的确带着宋祎跑了不少地方,吃了不少地方美食,对这点宋祎曾经无限感伤地回忆:“他很懂得挑地方,好东西不是大饭店能吃到的,……”雨楼觉得宋祎说这些话的时候,口水都流了出来,这位电视导演在宋祎的记忆中一定与各地美食紧紧地捆绑在一起。那么,自己呢,一旦与她别离后,宋祎会如何向她未来的某个男人评价自己呢?在与宋祎相处得最火热的时候,雨楼一边听着宋祎对前男友的逐个评价,一边嘀咕着宋祎将来对自己的记忆。

好在一切都过去了。

雨楼以前独自散步的时候总是掏出手机与宋祎通话,有时一说就是一个多小时,手臂都觉得有些酸。如今,一个人独自在公园里闲庭信步,好像看得见几个月前自己在此处绕着圈子打电话的情形,那形象狂躁、激动,不断挥动着手势:有时情话绵绵,有时恶语相向,有时急着辩解,有时反唇相讥,那一段时间里,自己以透支的方式集中使用这半辈子最激烈最极端的情感。恍惚间,雨楼清晰地看见几个月前的自己略弯着背,拿着手机不停说话,似乎全部的精气神都被那移动电话吸住,好像恨不得跳进电话里通向彼端。

雨楼定定地看着以前的自己,有些可笑,更有些可怜,但也不乏可爱。

不会再回头了,自己对他,已经把话说绝了。

想想哪里还有更值得自己去爱的事情吧。

人类多可怜呀,一个人一定要爱上什么,他或她才会觉得自己生活得有意义。爱工作,爱宠物,爱运动,爱情人,爱收藏,爱名,爱利,还有,爱回忆,爱在闪回中为今后的生活寻求可靠的意义。人总是要在爱中找寄托的,这大概是基因使然,是一种本能在逼着你去忙忙碌碌,催着你快动、快走。人真是一种可怜的动物呀。

怎么能超脱呢?很难很难。比如,二十前对世界牢骚不断的人就是到今天依然如此,秉性难改呀。

雨楼这段时间里,不断地用百度与谷歌来搜索自己的,希望从网络中种种关于自己的消息与评价中确定自己到底是什么人。但这是徒劳的,因为阅读了所有网络上关于周雨楼的条目,雨楼都觉得说的不是他自己,而是别人。

雨楼沉思着,仰起头,寻觅着早春的夜空中能给予自己生活以希望与启示的那颗星星。这时候,手机响了一下,是一则短信,宋祎发来的:“在爸爸的书柜里发现了一本日记,很旧了,时间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里头多则是关于《日瓦戈医生》的读后感。我不懂,你能解读吗?等你的回音。”

宋祎好像站到他的面前,还穿着白色高领毛衣,侧着站,扭着腰,对他眨眼,微笑着。

宋老先生壮年之时的形象也跳跃进来,对雨楼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笑了笑,就消失在空气中。

责任编辑林东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