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穆的伟大

2014-09-21 01:25樊露露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14年8期
关键词:雅量谢安名士

《世说新语·雅量》篇表现了魏晋名士临危不惧、宠辱不惊的超然气度。如嵇康临刑东市,神气不变,索琴而弹;夏侯玄倚柱作书,霹雳破柱而岿然不动;王衍与人宴饮,遭俗人攻击而不予计较;谢安泛舟海上,风起浪涌而神态安闲。这“静穆的伟大”体现了魏晋名士超然物外的胸襟和气魄。对外界环境的刺激做出反应是人之常情,但由于气质禀赋、文化修养和人格追求的差异,个人的反应会有强弱缓急之别。以《世说新语·雅量》第三十六则为例:

王子猷、子敬曾俱坐一室,上忽发火。子猷遽走避,不惶取屐;子敬神色恬然,徐唤左右,扶凭而出,不异平常。世以此定二王神宇。

遭遇险情时,王氏兄弟的表现形成极大反差。王子猷慌忙逃命,斯文扫地;王子敬镇定自若,不失其贵族气派。“雅量”是魏晋时期人物品评的一个重要标准,王子敬以其淡定的神情和高雅的气度胜出。

《世说新语》推崇的是虚静恬淡的人格之美。这源于门阀贵族的文化修养和魏晋玄学的人格追求。魏晋玄学是魏晋时期以老庄思想为骨架,力图融通儒道关系的一种哲学思潮。玄学理想人格正是儒家“圣贤人格”和道家“逍遥人格”的结合。儒家主张“克己复礼”,以外在规范节制内在情感,表现出中庸平和、悠游坦荡的圣贤气象。道家主张无情无欲,复归天道,以自然之理消解情欲,呈现出“不为物累”的逍遥之境。宗白华先生称魏晋人“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世说新语·雅量》第一则,真实描述了顾雍丧子之后的情绪变化,清晰展现了魏晋人用理智控制情感的全过程:

豫章太守顾劭,是雍之子。劭在郡卒。雍盛集僚属自围棋,外启信至,而无儿书,虽神气不变,而心了其故,以爪掐掌,血流沾褥。宾客既散,方叹曰:“已无延陵之高,岂可有丧明之责!”于是豁情散哀,颜色自若。

初闻噩耗时,顾雍“神气不变”,但“以爪掐掌,血流沾褥”的细节却透露出他内心巨大的悲痛。他强忍悲痛,故作镇定,有矫情自饰的成分。而经过短时间的心理调试,他终于“豁情散哀,颜色自若”了。据本条刘孝标注引《礼记》记载:“延陵之高”的典故是指春秋时,吴公子季札的长子去世,季札没有过分悲伤,丧事办得合乎礼仪,得到了孔子的赞许。季札临穴三号:“骨肉复归于土,命也。若魂气,则无不之也。”这体现了一种豁达的自然生死观。“丧明之责”指的是子夏丧子,因过分悲痛哭瞎了自己的双眼,违背了儒家“哀而不伤”的尺度,受到曾子的责备。顾雍经过一番痛苦的内心挣扎,遂以季札为依循,以子夏为警戒,做到了“以情从理”,最终以理性化解了悲情,做到表里如一。

“圣人有情无情之辨”是魏晋玄学的一个重要的命题。玄学家何晏主张“圣人无喜怒哀乐”之情,王弼则认为:“圣人茂於人者神明也,同於人者五情也,神明茂故能体冲和以通无,五情同故不能无哀乐以应物,然则圣人之情,应物而无累於物者也。今以其无累,便谓不复应物,失之多矣。”(《三国志·魏书》卷二八《钟会传》注引何劭《王弼传》)王弼认为圣人和常人一样有情,但圣人能做到“应物而无累于物”,即以神明驾驭五情,做到心无挂碍。《庄子·德充符》云:“吾所谓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 庄子将人的生死看作自然规律,因而拥有“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庄子·大宗师》)的大智慧。阮籍在《达庄论》中进一步描述了这种直面生死的达观态度:

至人者,恬于生而静于死。生恬,则情不惑;死静,则神不离。故能与阴阳化而不易,从天地变而不移。生究其寿,死循其宜,心气平治,不消不亏。

这段文字凝聚了智慧,也充盈着大美。在“生与死”这个充满了大悲喜的人生关口,尚且能做到虚静恬淡,人生还有什么值得惊心动魄、患得患失的呢?

谢安是玄学理想人格的代表,他既有统揽全局的政治实力,又不失清雅洒脱的名士风度。纵观《世说新语》,我们看到:谢安东山再起时,面对他人的嘲讽,一笑而过;谢安赴桓温设下的“鸿门宴”时,“神意不变”,笑傲咏诗,轻松化解危机;谢安在看罢淝水大战的捷报时,“默然无言,徐向局”,继续与人对弈,只以一句“小儿辈大破贼”举重若轻地描述战果。谢安的喜怒哀乐之情全然不形于色,但果真不入于心吗?《晋书·谢安传》在写谢安得淝水捷报的超然态度后附加了这样一句:“既罢,还内,过户限,心喜甚,不觉屐齿之折,其矫情镇物如此。”可见谢安实则喜出望外,以至于进屋时未顾及脚下,被门槛折断了木屐齿,露出马脚。《世说新语·尤悔》第十四则的例子更能说明谢安有着常人的情感:

谢太傅于东船行,小人引船,或迟或速,或停或待;又放船从横,撞人触岸,公初不呵谴。人谓公常无嗔喜。曾送兄征西葬还,日莫雨驶,小人皆醉,不可处分。公乃于车中手取车柱撞驭人,声色甚厉。夫以水性沉柔,入隘奔激,方之人情,固知迫隘之地,无得保其夷粹。

平时行船,无论手下人怎样懈怠或莽撞,谢安都会包容不加斥责。但有一次,谢安为兄长送葬回来,情绪低落;又正值暮雨潇潇,天色阴沉、道路泥泞;再加上小人平时放纵,竟然醉酒驾车,导致车子失控。谢安终于爆发了,以“车柱撞驭人,声色甚厉”,与平日那个淡定的谢安判若两人。《世说新语》在此则末尾还加了一段别处少见的评论:水的本性沉静柔和,可一旦流入险隘之地就会奔腾激荡。人情亦然,人逢险境,就很难保持自己平和精纯的品格了。即使是像谢安这样胸怀宽广、性情随和、有着强大情感自控力的人,在特定时刻也很难做到心如止水。《世说新语》三十六门的设置呈现出由褒到贬的品评倾向,愈靠前的门类愈见褒扬,愈往后的门类愈显贬斥。全书共分上中下三卷,与中古九品中正制的选官模式相对应,如同以三品论人。上卷包括《德行》、《言语》、《政事》、《文学》,即“孔门四科”,为人性的最高标准。中卷从《方正》第五开始到《豪爽》第十三结束,从不同角度彰显名士风度,亦具有垂范性。从《容止》第十四到《仇隙》第三十六为下卷内容,表现了某种偏激或卑劣的人性。如《伤逝》篇表现名士内在情感之痴,《任诞》篇表现名士外在行为之狂,《俭啬》、《汰侈》篇表现物欲之鄙俗,《忿狷》、《谗险》篇表现人性之狭隘。《雅量》位列第六,居中卷靠前位置,褒扬之意突出。《尤悔》位列第三十三,谢安发怒的故事入此门,批评的意图明显。这也印证了《世说新语》对于躁动鄙俗的人性持否定态度,对虚静恬淡的高雅品行倍加推崇。

《世说新语·雅量》第十九则,王羲之坦腹东床的故事,向来为人津津乐道:

郗太傅在京口,遣门生与王丞相书,求女婿。丞相语郗信:“君往东厢,任意选之。”门生归白郗曰:“王家诸郎亦皆可嘉,闻来觅婿,咸自矜持,唯有一郎在东床上坦腹卧,如不闻。”郗公云:“正此好!”访之,乃是逸少,因嫁女与焉。

门阀士族间的联姻,往往以政治利益和家族利益为前提。王羲之性爱山水,素无廊庙之志,无意借婚宦来抬高身价,所以对选婿之事不闻不问。正因无所求,所以胸怀坦荡,“坦腹卧”的形象如此传神。再看有所求的公子们,“咸自矜持”。因想被选中,尽力把最好的一面表现出来,不免做作。《庄子·天地》中说:“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这场选婿大会,无心的王羲之恰被选中。“雅量”之“量”指器量,所谓“虚室生白,吉祥止止”(《庄子·人间世》)。唯有心无杂念,神色安闲,才能使光明吉祥驻于心间。在《雅量》篇的42则故事中,东晋人物占据30则。东晋名士不像竹林名士那样在痛饮悲歌中痴狂,也不像中朝名士那般在纵欲炫富中沉沦。东晋名士不再是叛逆者或混世者,而是与皇室平分天下的时代精英,从而确立了名教与自然合一的人格模式。政治环境的改善、地位的迁升,史无前例的优越感使他们优游不迫,遗落世务,具有了超然物外的气度和空明澄澈的人生境界。

(樊露露 长江大学文学院 434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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