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论汉惠帝的缺位与复位

2014-09-21 01:23刘彩凤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14年8期
关键词:汉书史学史记

摘 要:西汉孝惠帝缺位于司马迁《史记》,而班固在《汉书》中专门为其增立《惠帝纪》,对于这个问题很多学者已经进行了探讨。本文通过《史记》、《汉书》中涉及汉惠帝相关篇目的细读,在史学视角与文学视角进行对比之后,窥见出《史记》发展到《汉书》,史学性增强而文学性减弱。

关键词:汉惠帝 《史记》 《汉书》 史学 文学

西汉孝惠帝刘盈,西汉第二任皇帝,汉惠帝在《史记》、《汉书》的地位差别很大。《史记》未将汉惠帝单独列入记录帝王事迹的本纪部分,而是将其附记于《吕太后本纪》,使其在《史记》中失去了与帝王身份相称的地位。而《汉书》则在《高帝纪》之后,独立成卷撰写《惠帝纪》,恢复了汉惠帝在史书中的地位。司马迁和班固对汉惠帝的不同处理都经过了严肃地考量,体现了司马迁与班固在历史观上的差异,也折射出《史记》与《汉书》在文学性上的区别。

对于汉惠帝在《史记》中缺位而在《汉书》中复位的现象,前人已作了一些探讨。王伯祥认为,司马迁看到“一切的实权都由刘邦的妻子吕雉掌握,刘盈只拥有一个虚名,他便干脆立了个《吕太后本纪》,书中竟找不到‘惠帝本纪的名色”[1](P5-6),而《汉书》增加《惠帝纪》则是牵于成格而无必要。游国恩赞成班固为汉惠帝立纪,“岂有嗣主在位,又未被废,而竟删削不载之理?班书补之,义例较精”[2](P344)。郑晓时则认为,司马迁不为汉惠帝立纪是有意为之,原因有三:“第一个是艺术上的。司马迁常将互动关系密切的人合写一传以对比其性格与作为。卷九(《吕太后本纪》,笔者注)卷名虽只提吕后,实则母子同传。二是反映皇权行使的事实,即高帝去世后十五年间吕后在皇权的行使上具有主导性。她在惠帝主政期间具有压制性的影响力,形成令出二门、‘两主相抗的局面。三是在司马迁以天下安危为念的史观中,他们母子的冲突无需渲染。因为,这些冲突只是刘吕两大统治家族的家务事而非‘天下事;……并未殃及人民、危及帝国。”[3](P32)

《史记》与《汉书》对汉惠帝的处理孰优孰劣的问题,本文不做评论,仅通过《史记·吕太后本纪》、《汉书·惠帝纪》、《汉书·高后纪》的文本细读,探讨其中体现的《史记》与《汉书》在史学与文学上的差异。

《史记》不为汉惠帝立纪而《汉书》专门为汉惠帝立纪,体现了司马迁与班固史学观点方面的差异。

研究的历史主题不同。司马迁写《史记》“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4](P3319),研究的是人类社会历史的变化。《史记》记载的内容上启传说中的黄帝时代,下至汉武帝时期,以期在漫长的历史发展过程中探究历朝历代兴亡盛衰的规律。《史记》对历史人物的选择不拘泥于其社会地位,而关注其对社会历史进程所起的作用,汉惠帝在位时期,其言行、作为几乎没有产生较大的历史影响,而吕后则在政治领域中有绝对的影响力。司马迁把汉惠帝并入《吕太后本纪》不能说没有出于这方面的考虑。班固则是在汉代中兴之际,在经学一统思想界的背景下,撰写《汉书》记录西汉王朝的发展历史,欲使汉德发扬光大。作为断代史的《汉书》,记载了从汉高祖刘邦到王莽被诛的西汉历史,研究的主题是“综其行事,旁贯《五经》,上下治通”[5](P4235),在历史记述中说明汉代统治天下是天命所归。因此,西汉帝王的世系问题会引起班固的高度重视,使得《汉书》严格遵从西汉帝王更替的真实状况,增立了《惠帝纪》。

入传人物选择标准不同。司马迁在编写《史记》的时候,对入传人物和行状史事做了严格的筛择,“留侯从上击代,出奇计马邑下,及立萧何相国,所与上从容言天下事甚众,非天下所以存亡,故不著”[6](P2047-2048)。这不仅是司马迁取舍叙事材料的标准之一,也可以说是选择历史人物入传的一条标准,汉惠帝虽然在位七年,而“非天下所以存亡”,缺位于《史记》本纪在情理之中。班固自称“凡《汉书》,叙帝皇,列官司,建侯王”[7](P4271),以至于有的学者认为“班固把《汉书》实际上写成了一部充满神秘色彩的刘姓皇帝的家谱”[8](P47)。再加上班固奉行“古之王者世有史官,君举必书,所以慎言行,昭法式也”[9](P1715)的著史传统,必然会为汉惠帝专门立纪。

编写体例不同。《史记》与《汉书》虽然都是纪传体史书,但在体例上也有差别,《史记》是通史,《汉书》则是断代史。《史记》的十二本纪作为全书的纲领,统摄上自黄帝、下至西汉武帝时代三千多年的兴衰沿革。《史记》在本纪中按照历史发展顺序,刘邦被列在项羽之后,没有实权的汉惠帝则缺位于本纪,这在专为西汉编写断代史的班固看来是极不合理的。认为汉高祖被“编于百王之末,厕于秦、项之列”[10](P4235),汉惠帝被排除在本纪之外,无法凸显大汉王朝的地位和功业,故而《汉书》将项羽降入列传,并在《高帝纪》之后增立《惠帝纪》。班固此举,虽然丧失了类似司马迁超越名分的胆识,但对于《汉书》断代史的体例实有裨益。《汉书》既然是西汉一代之史书,则须以西汉一代为始终,如果在本纪中把西楚霸王项羽列在刘邦之前,却无西汉王朝第二任皇帝的一席之地,则使全书的体例有失严谨。

汉惠帝虽在《史记》中缺位,被附于《吕太后本纪》之中,却是有血有肉的鲜活人物形象,而《汉书》中得以复位的汉惠帝,只是作为一个帝王的符号出现在《惠帝纪》中,丧失了人的真实性与丰富性。可见,《史记》与《汉书》在文学性上也呈现出差异。

叙事艺术方面。《史记·吕太后本纪》可分为两部分,汉惠帝在位的七年为前半部分,吕后临朝称制的八年以及吕后死后大臣诛杀诸吕为后半部分。汉惠帝的事迹见于前半部分。所记叙的历史事件有四:高祖欲废太子、吕后杀赵王如意、吕后令汉惠帝观人彘、汉惠帝保护齐王肥。汉惠帝身为太子时,数次几乎被废,继位之前吕后母子被戚夫人排挤、遭刘邦嫌恶,处于极险恶的政治环境之中。而吕后为人刚毅、有仇必报,为刘邦死后吕后杀死赵王如意、人彘戚夫人、谋害刘邦诸子埋下了伏笔。而吕后屡次残害刘氏子孙、广封吕门子弟,也使得吕后死后吕氏男女不免皆被诛戮。《史记·吕太后本纪》叙事贴切、脉络清晰、浑然一体、言外有意,事件之间的逻辑联系与因果关系隐藏在行文之间。清人吴见思对其叙事艺术评价很高:“吕氏一纪,附孝惠、两少帝三朝,及高祖诸子七王与诸吕之事,丛杂纠纷,几于无处下笔。偏能一手握管,拈一头,即放倒一头,放一头,即另起一头,凭他四面而来,我能四面而应,且脉络输灌,章法蝉联,绝无结撰穿插之痕迹,可为神鬼于文者矣。”[11](P16)《汉书》把《史记·吕太后本纪》的前半部分剥离出来,增立《惠帝纪》专门记录汉惠帝在位七年的历史。把汉惠帝在位期间的吕后杀赵王如意事件只用“赵隐王如意薨”[12](P88)六字记录,而事情始末则与人彘戚夫人事件移入《外戚列传》,把吕后欲鸩齐王刘肥事件移入《高五王传》,《惠帝纪》只是编年月、记灾祥、录政令而已,并无完整的历史事件。而《高后纪》将吕后当权时期的王诸吕事件移入《外戚列传》,将害死刘友、刘恢,大臣诛灭诸吕、迎立文帝移入《高五王传》,又把周勃、陈平等大臣谋划除掉诸吕的部分事件移入《张陈王周传》。班固的这一安排,不仅使得汉惠帝、吕后当朝时期的史事零散杂乱,无从表现叙事艺术,且有为皇室丑闻隐讳的嫌疑。

人物形象塑造方面。《史记·吕太后本纪》成功地塑造了吕后和汉惠帝的鲜活形象。吕后在汉惠帝继位之初,就马上展开对戚夫人母子的复仇,先是把戚夫人囚禁在永巷,随后召赵王如意入长安,欲杀之。然而吕后的计划被汉惠帝打乱,他对少弟情深意重,不仅亲至霸上迎接,而且与如意一同起居饮食,使其免遭毒手。汉惠帝的行为使吕后愤怒无比,最终还是找到机会将如意毒死,并把戚夫人做成人彘,还召汉惠帝参观。汉惠帝受到极大的精神刺激,大病一场后“日饮为淫乐,不听政,故有病也”[13](P397),以放纵自身来对抗吕后的残忍。自此,母子矛盾深植内心,齐王刘肥来朝,吕后因汉惠帝待齐王以家人之礼而欲鸩杀刘肥,又被汉惠帝以身阻挠。吕后母子的三次交锋,形象地刻画出吕后阴鸷残忍、强悍刚毅、有仇必报的性格,而汉惠帝面对母亲的行为不断做出叛逆与反抗最终却无能为力,则体现其性格的温柔敦厚、仁慈悲悯而不乏反抗精神,却缺乏政治权谋,终成一个悲剧性人物。后文记载,汉惠帝去世后,吕后哭而无泪担心大臣发难,不仅表现出吕后对儿子感情的淡薄还展示出一个女政治家的魄力,吕后临朝称制以后,驾驭大臣有方,而且在病重时将军事大权交给吕禄、吕产,并在遗诏中赏赐群臣、大赦天下,以此来稳定政局,吕后的一系列行事策略与前文的残忍性格互补,展示其谋权与卓识,使得吕后的形象立体丰满、真实自然。《汉书》为汉惠帝与吕后分别立纪,《惠帝纪》正文中没有表现汉惠帝性格特征的文字,而是在编年月、记灾祥的同时,记载了惠帝朝的一些政治措施,如放松对商人经商的限制、“减田租,复十五税一”、“除挟书律”、“女子年十五以上至三十不嫁,五算”[14](P85、90、91)等,这些措施体现了汉惠帝奉行无为而治、休养生息的治国思想,在政治上并非一无是处,促进了汉初经济的恢复发展、文化思想的活跃、人口的繁殖。而对于人物性格的塑造则不见记载,只用赞语进行了评价:“惠帝内修亲亲,外礼宰相,优渥齐悼、赵隐,恩敬笃矣。闻叔孙通之谏则惧,纳曹相国之对而心悦,可谓宽仁之主。遭吕太后亏损至德,悲夫!”[15](P93)使得汉惠帝只作为一个仁厚皇帝的符号存在于史书中,性格模糊,难见其真性情。而《高后纪》中一些有助于塑造人物形象的历史材料被移入其他传记后,使得吕后的形象也远不如《吕太后本纪》中真实丰满。

注释:

[1]王伯祥:《史记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

[2]游国恩:《游国恩学术论文集》,中华书局,1989年版。

[3]郑晓时:《汉惠帝新论——兼论司马迁的错乱之笔》,中国史研究,2005年,第3期。

[4][6][13][西汉]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59年版。

[5][7][9][10][12][14][15][东汉]班固:《汉书》,中华书局,1962年版。

[8]王昌五:《国学举要·史卷》,湖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

[11][清]吴见思、李景星著,陆永品点校:《史记论文、史记评议》,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

(刘彩凤 中国传媒大学文学院 100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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