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有仓
雪纷纷扬扬下了整整一夜,清晨仍不见停止的迹象。望着窗外,远处的山,近处高矮错落的房屋,以及落光了叶片的赤条条的裸枝上,到处是厚厚的积雪,整个田野白茫茫一片,房檐上垂下不多不少的冰凌。这个时候,尽管室内的温度不下24°C,可心中不由想起乡下温暖的泥土炕和逢雪的天气里大人们围坐在土炕上喝酒的情景。
在我的家乡,寒冷的冬季取暖的工具少不了那处热腾腾的土炕头。有了土炕,寒冷不惧怕。尽管外面狂风大作,哨儿风呼呼地越刮越紧,大雪纷飞,气温急促下降,筒着袖筒的人们被冻得直打哆嗦,一旦坐在热炕头上身子骨转眼就暖和了。
从我记事的那时起,父亲们每逢下雨下雪天,都要约上几个哥儿弟兄盘腿坐在热土炕上喝酒,喝酒的旗号美其名曰叫“过天阴”。乡下人朴实厚道,喝酒根本不讲究也没那个条件,很多时候就干喝,有时你拿来两个鸡蛋,他拿来一把粉条,桌上就拼凑了一盘炒鸡蛋,一盘酸菜炒粉条。下酒菜没什么花样,就这么简单。但喝酒的气氛却热闹热烈得超过了下酒菜的百倍。先是主人家给每位来客敬上六盅,然后猜拳行令,三下五除二,半斤烈酒下肚后,喝酒的气氛就达到了高潮。这时,有人弹琴,有人拉二胡,有人吹笛,有人拿起酒盅,润润嗓子,咳嗽两下,就开始唱了。民间小调,民间音乐,民间曲艺一段连着一段。弹的、吹的、拉的、唱的各个神情专注,神采飞扬,热炕头简直成了乡间戏台,炕沿下围满了看热闹的大人娃娃。
我的老家寒冷的天气来的很早,退去的时间也会很晚,因而仲秋以后至来年的春天末的一年四季中的大半个时间就被严寒的冬天挤占着,以至于初夏和初秋遇到阴雨天,屋外风雨交加,屋内就会冰凉凉的。这样的气候让农家人学会用泥土炕来抵御寒冷的办法,家家户户都盘有几处温暖而舒适的泥土炕。
盘土炕经济实惠,工序简单,经久耐用。土炕紧靠在采光好的窗子跟前,一般都按照房屋的宽窄横着盘。盘炕的原料只是土、草、水和土坯、石板。工具只用铁锨和抹子。在屋地上做高八十公分的炕沿,里面再用土坯垒砌差不多高的形似椭圆,留着炕洞门的圈,上面覆上石板,再把土和成泥,放上草,和匀,然后厚厚而均匀抹在石板上,抹光后晾上几天。为了防止土炕出现裂缝,用一种俗名叫鼻邋遢的植物叶子在炕面上多次地擦。这样擦过的炕面的土不脱落,光滑结实。再填上土,煨上炕,炕面上铺上草,炕中间扣上一只盆子,俗名叫“潮汗”。潮汗的目的就是让土炕完完全全地干透,人睡上去不会“拓腰”。这样一处完整的土炕就做成了。
一遇到冷月寒天,农家里就会把土炕煨得烫烫的,屋里充满了温暖的气息。乡下人热情厚道,只要一有时间就会走亲访友。客人来了,主人会热情地招呼客人上炕,甚至主动帮客人脱掉鞋子。客人坐到炕上,男主人递烟点火倒水,女主人则去厨房,不大工夫,一盘黄澄澄脆生生的油饼,一盘黄葱葱香喷喷的炒鸡蛋摆上炕桌,客人与主人家边吃边喝,打开了话匣子。庄稼长势,年月收成,亲戚家的冷暖,亲友的健康状况等等是主要话题。
乡下人爱走动,相互串门不碍事,即便你来到屋里,主人家有了客人,主人也会立马让出炕沿,热情地招呼你坐下,然后递烟倒水,和客人一起吃喝。没客人时串客跨在炕沿上和主人家东拉西扯,家长里短,村里乡邻,婚丧嫁娶的喧起来。串门的人不仅掌握着邻里的详情,而且相互借用农具、牲口,乃至针头线脑、零花钱等。串门串出的是邻里和睦,团结协作的传统美德,更重要的是邻里隔壁有啥事了相互有个照应。用乡下人的话说“庄舍是戴不烂的铁纱帽”。它远远不同于蜗居在城市里的人互不相问,甚至连对门的姓氏都不知道的孤僻的心态。
乡下人的生活单调,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是他们的普遍生活规律。不管阴天下雨,冷月寒天,整日里下地干活,累得腰酸腿痛,只要回到家里坐在热炕头上,男人们抽上一锅旱烟,和女人一起喝上一碗酽酽的熬茶,浑身的筋骨就软了。歇了脚的女人下厨房,男人喂牛喂马,会心疼女人的男人还会帮女人喂猪煨炕。不一会儿一碗热腾腾的汤面端到炕桌上,一家人围坐在炕桌周围刺溜、刺溜吃起来,其情浓浓,其乐融融。
乡下人缺钱,遇到头痛脑热,身子骨不舒服了,就用 “截”和“潮汗”的偏方治疗。先是用绳子一圈一圈地缠住胳膊,把血憋在手指上,用针尖在中指指甲盖后面的肉上轻轻一戳,放出变黑了的血,叫“截”。然后躺在热炕头上蒙头大睡上半天,等到浑身大汗淋漓时人就精神多了,这种方法就叫“潮汗”。乡下人就用这样的办法祛除疾病,土炕就显现出了它特殊的功能。
土炕是乡下人不灭的灵魂,永远的依赖和暖暖的心房。乡下人对土炕情有独钟,那种情分接近于对儿女般的呵护。逢年过节,儿女们有了新的衣裳,炕也就有了新的床单。对于土炕的感觉我是最深刻,也最喜欢,以至于我走到哪儿,总是设法想方在房间里做上一处炕,哪怕是一处板炕。因为炕在我的心里留有不可磨灭的印象和至纯至真的感受。
小时候,天气格外地冷,一到冬天寒风卷起阵阵黄沙,整个天空一片昏暗。鹅毛大雪一场连着一场地下,冰雪覆盖下的村庄苍白无力,就连猪狗鸡也被封冻的没有了一丁点叫唤的声音,山村死一般的沉寂。天寒地冻,室内没有其它的取暖工具而变得像冰窖一样,墙面上结满了冰碴。只有从炕洞里冒出的带着焦糊味的炕烟,浓浓的漫过房檐混入白色的空气中。不敢出门的我们躲在土炕上,腿脚上虽然盖着厚厚的褥子,屁股发烫,耳朵、鼻子、脸蛋,更有那双皴裂的小手却冻得冰凉。尽管房屋的周围堵的严严实实,可不知从哪里窜进来刺骨的风,寒渗渗,凉飕飕的。好不容易熬到晚上,一头钻进焐得热热的被窝里,浑身感到了类似母亲怀中熟睡的温馨。有时,舍不得温暖的被窝,不愿起床,还会拿来冻成冰块的馍馍啃食。
而今,乡下人的居住条件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是,乡下人改不了根深蒂固的习惯,依旧迷恋于土炕头,无论房屋有多大的改变,不变的是屋里的那一处处温暖舒适的土炕,这是对传统的遵从和践行。只是围着炕的那一圈炕围由过去的报纸、布变成了现在的色彩艳丽的塑料壁纸。乡下人谦虚地说,乡下人永远也不会忘本。是的,任何人在任何时候都不应该忘本。忘本就意味着变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