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红久
当一双脚站在干涸的湖底的时候,那种心痛的感觉,就像是踩在了自己的骨头上。
我说的是,在西部腹地,看着被戈壁荒漠一寸寸吞噬掉的艾比湖;我说的是,面对一片白色的盐碱,以及狂风掠过时卷起的漫漫沙尘。
对湖而言,它首先带给我们的,应该是粼粼的波光,是鸥鸟的翔鸣,是蓝天白云的倒映,是渔歌唱晚的恬静,这些是湖带给我们的生活体验,也是湖应有的生命品质。而我脚下的艾比湖,就像一个散失了光鲜的干瘪水果,躺成一汪奄奄一息的物证。那些越来越多从湖底裸露出来的丑陋的盐碱污泥,总让我联想到一具行将风干的木乃伊,一个湖的木乃伊。
这其实是一段很残酷的过程,就像目睹着自己重病的亲人,在你面前一点点憔悴、枯萎,而后,死去,却无可奈何。
八十年代中期,我从首府放暑假回来,邀几个同学,骑车六十多里,去艾比湖看日出。
还未近到湖边,就被眼前一望无际、绵延至深的芦苇荡所震撼,清风拂过,波涛汹涌。湖的浅滩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野鸭、灰鹤、斑头雁。湖面很宽,即使极目远眺,也看不见对岸的轮廓。靠近水边是一片沙滩,赤脚从上面走过,可以感受到温热潮润的细沙与脚趾亲密接触的惬意。
二十多年的时间,都无法淡化湖在往事里的色彩,这幅精美的画面早已长在岁月深处。
但眼前的残败,总让人恍若隔世,觉得这个每年被大风从湖底卷起四百八十多万吨沙尘和盐尘的,这个每年以几平方公里的速度一点点消失的,这个在干涸湖底随处可见禽鸟尸骨和枯苇干枝的,不是记忆里的那个湖啊!它与往日被我们时常念想的碧水清波毫无瓜葛。
近五十年,我国消失的湖泊有二百四十三个,其中,新疆的数量最多,达六十二个。罗布泊消失于1972年;台特玛湖消失于1974年;玛纳斯湖消失于1974年;艾丁湖消失于1987年。这听上去多少有些像宣读阵亡名单,但它们确实是从我们眼前一个一个消失的。
那些缭绕碧波的绿茵,那些水中游戏的鱼鸟,那些湖面泛舟的渔人,那些环湖晚炊的村庄,都随着湖的消失而泯灭了。
如果能发出呐喊,我想,湖是一定要向上天控诉的,控诉那贪婪者、破坏者、无知者、傲慢者,控诉他们以自己的短视,替子孙们挖掘着墓穴。
我在为一个湖悲哀的时候,突然想起了那些鸟,那些以湖为生的水禽,它们的翅膀,如何才能越过灾难,飞抵梦想的天堂?
【原载2014年7月8日《中国社会报·文荟》】endprint